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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海外華文文學中的家園意識

2023-12-20 18:20高志棟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2023年9期
關鍵詞:華文家園語境

高志棟

內(nèi)容提要:地緣意義上的“家園”與文學意義上的“家園”,在現(xiàn)實糾葛與理想層面形成了一種異質合構的辯證互補關系,海外華文文學對生存圖景的總體把握,為學界提供了觀察家園意識的新視角。將文本置于“家園”語境中進行系統(tǒng)考察,探討新舊家園意識的化感通變以及由此生發(fā)的文學意義,緊扣“鄉(xiāng)土家園”“文化家園”“精神家園”的層次遞進,解讀作品文本展示的審美世界,對于“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突出和彰顯“中國故事”的海外言說,無疑具有積極的建設意義。

海外華文文學,若從1910年美國華工刻寫在加州天使島木屋墻壁上的漢語詩歌算起,至今已有100多年歷史。100多年來,海外華文文學之內(nèi)涵與價值已經(jīng)超越文本本身,成為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新興紐帶,呈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中國之現(xiàn)代性變革相關聯(lián)的特點,學術研究也從單一的文學批評向文化研究轉向,“家園意識”是其中一個重要窗口。作家的行藏和筆觸的神游,構成了富含個性化的文本空間,由此披露出融會中外文化元素的“家園意識”,亦可視之為異質合構的文本創(chuàng)制。它是海外華人生存活動的審美投射,也是作家創(chuàng)作之根脈在新語境中的生發(fā)。其間有一系列的倫理考驗,也有生生不已的人文和合,使得流布于海外華文文學文本中的家園意識熾熱而濃烈,抓住家園意識,就等于把握住叩開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之門的一把鑰匙。

一 文本語境中的家園意識生成

根據(jù)陳賢茂在《海外華文文學史》中提出的文學概念,海外華文文學特指“中國(包括臺港澳)以外的國家或地區(qū),用華文(漢語)作為表達工具而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1陳賢茂:《海外華文文學史》第4卷,鷺江出版社1999年版,第1頁。。從文學地理學論,海外華文文學問世伊始,就是一種開放的跨界文學,將之理解為異質同構的精神產(chǎn)品,也是恰當?shù)恼J知。確切地說,其是在包容與磨合、擠壓與放達中形成的新文本,是多元文化衍生出的新語境,是海外華文作家在審美差異性方面的創(chuàng)作實踐。一如所有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理論生產(chǎn)一樣,海外華文文學的“文本”與“現(xiàn)實”之間具有一種審美關聯(lián):一方面,“文本映現(xiàn)的是作家從歷史和生活中提煉出的文化‘世界’,即使這個文本中的‘世界’是‘虛構’與想象的產(chǎn)物,也必然反映一定的社會性真實”2倪文尖:《文本、語境與社會史視野》,《文學評論》2020年第5期。,這種真實是通過特定的時空達成,比如此時與他日、本土與異域,即經(jīng)由故事發(fā)生的場合展現(xiàn),此所謂作品生成時“文”與“世”之間相摩相蕩的關聯(lián)性“真實”;另一方面,文本表現(xiàn)了作家豐富的知識積累、心理感受、思想探索與情感體驗,包括審美意識與潛意識以及無意識之間的根脈性牽連,這是一種在創(chuàng)作中運行的精神性活動,有時思接千載、視通萬里,有時文思泉涌、新意迭出,吸納且整合著作家腦海中的所有積儲,包括邊緣的、離散的、雜合的、多元的、內(nèi)在化了的諸多元素,緣此創(chuàng)造出蘊含故土新地復雜文化的“家園”范疇。

無論是從認知立場還是從問題意識的角度切入,文本顯然都是海外華文文學研究“首當其沖”的部分。文本的字里行間都體現(xiàn)出作家奠基性的勞作,從文本出發(fā),最終回歸或落實于文學作品,說明文本在文學現(xiàn)象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甚或是最為重要的部分。當然,海外華文文學“文本”,是一個泛化的概念,包括具有世界性視野的海外華文文學作品和評論著作共同構成的文學形態(tài),其生產(chǎn)受到文學所屬的文學史譜系、受眾反應與期待以及時代語境的共同影響,表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家園意識”,作家在文本中總會預設一個不言自明的“家園”,這個“家園”往往通過藝術的想象來還原飽滿的“現(xiàn)場”及“瞬間”,進而在身份、情感等“感覺結構”上呈現(xiàn)活潑、充實的存在價值;這個“家園”同時也是需要受眾接受的文本,是通過文學的“注釋”來闡發(fā)的特殊“思想情感”,在此意義上,“家園”不是外在的,而是“以文為本”的內(nèi)生需求,也是生產(chǎn)和接受文本過程中必然關注的焦點。從海外華文文學早期在“他者文化”影響下的離散書寫,到“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文學實踐,包括其他非典型性的文學試驗,其核心內(nèi)涵均是文化的交叉與融合,即體現(xiàn)跨民族、跨區(qū)域、跨文化的“跨界性”特征,隱含了一條“家園意識”流變的線索。圍繞這一線索,文學文本踐履了“跨界性”,文化語境也相應地“文本化”,文本與語境的交叉契合,實現(xiàn)了文化與審美的心物合一。

在文本、結構、意象、語境等詩學諸類相摩相蕩的當下現(xiàn)實中,顯山露水的往往不是羅織文學創(chuàng)作的技術門徑1欒棟:《文學通化論》,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65頁。。因此,我們追問海外華文文學研究的立場方法,須在文學的本根處著眼,即從文學與大道同啟蔽、與命運相錯雜的契合點上追索,而作家不忘故鄉(xiāng)又植根新土的超界域“家園意識”,顯出海外華文文學自成一體的獨特格調(diào)。作為一種世界性的文化現(xiàn)象,海外華文文學生長于非本民族文化圈內(nèi),因而對于多元文化具有特殊的敏感性和黏合力,作家不僅永葆鄉(xiāng)土家園經(jīng)久不衰的本色,又演繹了行走世界時運交移的新陳代謝,通過闡幽抉微的“家園”經(jīng)緯,文本深入人們的心里,甚至侵入潛意識領域,既消弭了某些“無法化約的政治復雜性與歷史褶皺面”2吳曉東:《釋放“文學性”的活力——再論“社會史視野”下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文學評論》2020年第5期。,也補充了文學敘事力所不逮的感性與經(jīng)驗場景。開闊的“文化視野”加強了對文學潛能的關注,展示出文本所蘊藏的單純的“文學性”所無法呈現(xiàn)的內(nèi)涵。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海外華文文學中固有的“家園意識”大都具有得天獨厚的特點,即“知”守其本、“情”植其體、“意”獲其志,“知”“情”“意”都在文學與文化的共通性視野中,進一步拓展了新的“闡釋空間”,得以在文學性的時空中顯形賦形。作為背井離鄉(xiāng)的文化人,海外華文作家都是辭鄉(xiāng)去國、遠徙異域的游子,他們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飄撒在陌生的疆域。他們的文學,也與他們的身家性命一樣,從單質和邊緣走向雜合多元的新的文化環(huán)境。不難理解,海外華文文學誕生伊始就走上了一條尋找和建設“家園”的道路。因而,“家園意識”的引入和深入研討,可以揭開這一特殊文學領域的生成性奧秘。

質言之,“家園意識”研究是伴隨著海外華文文學文化研究轉向,自覺形成的一種學術批評,呈現(xiàn)出“文本”與“語境”交叉的研究路向:尋找“語境”的過程即是尋找“家園”的過程,“語境”及其背后的歷史文化現(xiàn)象不單單是進入海外華文文學研究的一種方法與視角,更是從話語機制層面構成理解這一文學樣式的基礎。因此,對海外華文文學中的“家園意識”研究不能停留在一般性的文學批評層面,而必須關注文本背后的主體身份,及其所處的多元文化語境和這種語境反過來對于文學表達的影響,更加集中地認識到“語境”與“文本”之雙重價值,就研究方法而言,“家園意識”不僅能從客體層面把握海外華文文學文本,也能從主體層面把握作家的身份,真正實現(xiàn)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在方法論上的創(chuàng)新。

二 文化遷衍中的家園意識溯源

人類的“家園意識”由來已久。從中西方哲學思想中追溯源頭,《易經(jīng)》可謂最早的一支,這部中華原典以天人關系為核心,揭示了“好生為德”和“生生不已”的上古生存智慧,闡釋了東方“生生之為易”的海量胸襟與寰宇氣象,蘊含著哲理性的化感通變,直逼天人通衢,透“幾”入“神”,堪稱探索“家園意識”的宏構偉制。其乾、坤二卦中關于“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1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27頁。、“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2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27頁。的論述,道出了天地生態(tài)作為人類生存之本的“自然家園”,千百年來為華夏文明提供了曠遠迷離的時空背景和博大精深的存在場合,廣袤的神州大地給予了中華先民繁衍生息的“家園”,使之完成氏族提升與文化啟蔽,構筑起一個永遠無法窮盡的精神后臺;而《易經(jīng)》二十四卦之“復卦”則概括了“易者變出”的東方哲學思想,闡釋了萬事萬物必然回歸根本的規(guī)律,展示了后天性的“人文家園”思想,是人文精神的耦合,屬于在歷史長河中提純的“根性文化”,無論是審美的文道合一還是哲思的天人合一,“本根在茲”透露出的是對稟賦的虔誠,回歸本根的運動,在終極意義上是一個過程,萬象一收,渾然一體,不僅打破了文化疆域的界限,更是懸置了人生得失的佯謬,在不同地域醞釀趨于通化的映帶,在深沉的靈肉古今與綿長的世情因緣之下,“家園”成為永遠鼓舞中華民族迎接破繭化蝶和浴火重生的命運磨煉。因而,在中國古代哲學中,“家園意識”不僅有表層的“歸家”之意,更有深層的陰陽復位、回歸本真的存在之意,包含乾行坤載的奧秘,披露天人互動的底蘊,具有“肇自太極”的自然文化與人類文明契合的哲學內(nèi)涵。

西方哲人智者對“家園”的思考也一直沒有中斷。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是西方“家園意識”概念最為強烈的哲學家之一,“家園意識”即是其存在主義哲學的有機組成部分,1927年,海氏在《存在與時間》一書中圍繞“人之此在與世界”1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62,1305、1312,282頁。的在世模式,論述了“此在在世界之中”的意蘊,認為其中包含著“居住”“逗留”“依寓”,即“家園”之意,其強調(diào)“按照人類經(jīng)驗和歷史,一切本質的和偉大的東西都只有從人有個家并且在一個傳統(tǒng)中生了根中產(chǎn)生出來”。2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62,1305、1312,282頁。是“此在與世界”“人與天”因緣性的呈現(xiàn),代表了具有本源性的哲學與美學關系。但是,我們也看到,“家園”不僅僅是美好的、詩意的棲居之地,也是血淚書寫的記憶:《圣經(jīng)》將人類的無邪之家安頓在伊甸園,把上主的“應許之地”指畫到耶路撒冷,實際上伊甸園中的邪惡與生俱來,“應許之地”至今殺伐不斷;《奧德賽》是一部“歸家”史詩,然而家園變故頻仍,“家”成了惡斗的場所。毀人家且破人國的慘禍莫過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德、日、意軸心國對世界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罄竹難書。文學史上不少品種頓失、顯學湮滅和思潮消逝的謎團背后,隱約可現(xiàn)的往往是曠古罕見的文化災區(qū),“家園”在這一刻不僅需要應對文明惡化時的危機,更要與人為制造的文化隔膜分庭抗禮,面對暴虐,“家園”不是永恒的泯滅,而是含天抱海的守寂,是斗移星轉的取靜,是蓄勢待發(fā)的冬藏,是東山再起的前奏3欒棟:《文學通化倫》,第234頁。。

海外華文文學作為一種“跨界”的在地化書寫,對于“家園”的認知有更加深刻的文化思考,“超越狹隘的民族主義同時也反對一體化整合的‘文化大同’思想,推進人類文化多元互補的和合啟蔽”構成了21世紀海外華文文學重要的創(chuàng)作理念,這種理念基于祥和的創(chuàng)作,沒有宗教恫嚇,更沒有“攻城略地”的惡嗜,而是海外華文作家繼承了中華民族美善“家園”母題的“詩意棲居”,立于不同的文化語境之下,呈現(xiàn)出美學意義上的個性化與遞進性,從歷史的變遷與時空的轉換中,書寫華人去國辭鄉(xiāng)、負笈海外、域外謀生的艱難世事,描摹其心路歷程和文化身份。但顯然,海外華人作家重塑“新家園”的過程是艱辛的,正如海德格爾所言:“人,是被拋入特定社會的存在。”4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62,1305、1312,282頁。而命運正是那雙看不見,卻可以操控一切的巨手,在命運的“棋局”之上,作為“棋子”的海外華人即便是剛強柔韌、不屈不撓,即便努力想做落子的“施動者”,卻似乎很難擺脫“被動者”的命運,在本質上仍然是被自然、造化、命運、社會、環(huán)境所拋之子,很難從自我與他者、故鄉(xiāng)與新土的復雜“身份”中跳脫出來,獨善其身,命運的起伏波瀾使他們在思考如何認識“家園”的過程中,不得不做出艱難的選擇,這種選擇,無非就是與存在狀態(tài)的博弈,披露了個體與命運的糾葛,揭示著海外華人對于生存缺陷的不甘與補苴。由此論之,我們發(fā)現(xiàn)緊承東西方哲學思想的闡釋,將“家園意識”引入“文學性”的話語批評范疇,或許能夠構建起一種與跨族裔、跨地域、跨文化的文學范式相契合的新視點,觀照處于這一文學范式中“被拋”和“斷裂”生存狀態(tài)中的海外華人對自身的尋根以及對存在意義的追尋。

三 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家園意識流變

海外華文文學有兩個端點,海外與華文?!凹覉@意識”是溝通兩者之間一個重要的交集之處。對于作家而言,“家園意識”是精神的燭光和靈感的淵藪,他們以筆為犁,耕播了在異國生存的善的“種子”,勾勒出在他鄉(xiāng)扎根的海外華人個體或群體肖像。他們與所在國原住民始而求同存異,踐履文化互補,繼則相依為命且和衷共濟,共同打造休戚與共的此在共在的“家園”;對于評論者來說,解析作家作品的“家園意識”,需要在兩端交集之處擘肌入里地探索,論證海外華文文學“由他化而來,并化他而在,且通化而變的‘兼他性’生態(tài)”1欒棟:《文學通化論》,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43、204頁。,一如地下蔓延的根莖,莽原無心的游牧,不但克制了此在的我執(zhí),并且預留了他者的下家,2欒棟:《文學通化論》,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43、204頁。“家園”于海外華文文學而言,不應只是被界定為靜態(tài)的森嚴壁壘,更應被視作盈科而進的交流兼合,才不致陷入自我封閉的象牙塔或死胡同。但從現(xiàn)有研究成果看,“家園意識”嬗變研究付之闕如的現(xiàn)象客觀存在,大量研究聚焦于作家與作品的“鄉(xiāng)愁”表達以及“離散”書寫,對全球化語境下,新“家園意識”的生成、更迭與確立缺乏深入肯綮的論證,疏忽了文本漸離傷痕與反思的文學新貌,未能有效把握“家園意識”在不同階段所表現(xiàn)出來的文化特征。

針對以上研究現(xiàn)狀,需要指出的是,海外華文文學在不同文化語境下的遞嬗現(xiàn)象事涉生存、情系世態(tài),揭示的是從“鄉(xiāng)土家園”到“文化家園”再到“精神家園”的文學與文化身份互動機制1江少川:《全球化語境中“離散”與家園寫作的當代思考》,《華文文學》2019年第1期。,其繼承了“家園”母題豐富的內(nèi)涵,從歷史變遷與時空轉換中,窺探出華人走出家園、負笈海外的心路歷程以及文化身份的形塑。通過對“遠行”“背影”“飛鳥”“漂流”等不存在文學普適性的“家園”意象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特有的詩學內(nèi)涵與文化意義,揭示了“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的辯證關系。在文學文本中,“家園”的“原生態(tài)”與“新生態(tài)”,均能在現(xiàn)實中找到原型,兩者之間的嬗變過程一方面隱喻了作為文化個體的“人”向“他者”不斷流變的現(xiàn)代性趨勢,逐漸演化為“文化家園”與“精神家園”的存在;另一方面則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出對“鄉(xiāng)土家園”的懷念,以及悲憫的道德情懷、嚴肅的人性追問及堅定的自我救贖等傳統(tǒng)的“家園意識”形態(tài)。但無論前者還是后者,它們在不同的文學表達中反復訴說的相似的心理訴求,使得“家園意識”不僅繼承了既有的文化意義,同時也吸納了新的現(xiàn)實話語,從而使自身不斷得到豐富,具有超越世俗的精神意義?!傲髯冋摗眹L試對“家園意識”的解蔽性投光,從本質上來講,是超越逼仄的“自我”與“他者”二元對立關系,突破文學生發(fā)與境遇的深層學術關捩,既為文化語境與審美范式的更替提供有力證據(jù),又為搭建新的海外華文文學分期框架提供參照依據(jù)。通過對“家園意識”嬗變路徑的觀察,可以進一步觀照海外華文文學長河流衍的最新動態(tài),使之不再囿于某一時空條件下的“成說”,而更加遵從“間性”的對話,對嬗變過程中的文學與文化質素進行全方位的闡釋,從而為尋找更廣泛意義上的海外華文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及不斷變化的新特征奠定基礎。

(一)鄉(xiāng)土家園的形成

早期的海外華文文學,受到傳統(tǒng)母體文化的影響,表現(xiàn)出對“根”文化的審視、反思與依戀,一方面講述海外華人移居等空間遷徙經(jīng)驗帶來的陌生感與不適感;另一方面通過描述沖突與變化所引發(fā)的心理震蕩來傳遞海外華人在異國行旅中的身份、文化、階層等維度扭曲錯位的迷茫,表現(xiàn)出作家躑躅不前與轉身回望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他們對“鄉(xiāng)土家園”的認知意識格外強烈,那種被陌生所逼迫的奮起,實際上是一種臨界處的掙扎,亦是羈旅之愁的抒發(fā)。在文學表達上,這一階段的海外華文文學多突出“懷鄉(xiāng)”與“尋根”主題,敘事內(nèi)容多呈現(xiàn)對“鄉(xiāng)土家園”的思念,敘事技巧趨向平淡與樸素,從形式到內(nèi)容均揭示出一種傳統(tǒng)的“文化歸根”現(xiàn)象。文學創(chuàng)作以中短篇小說或詩歌為主,代表作品包括於梨華的小說《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查建英的小說《叢林下的冰河》、聶華苓的小說《桑青與桃紅》、蘇煒的小說《背影》、司馬攻的散文《明月水中來》以及馬華文學“天狼星詩社”1天狼星詩社是1970年代馬來西亞最具代表性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團體,其領袖溫任平以其筆下的文化中國書寫開啟了馬華文壇的一個重要主題,其詩歌創(chuàng)作以一種現(xiàn)代主義技藝和文化中國主題的交融,體現(xiàn)出從文化鄉(xiāng)愁向哲性鄉(xiāng)愁演變的趨向。參見金進《通往哲性鄉(xiāng)愁的途中——以馬華天狼星詩社的中華文化書寫為分析對象》,《漢語言文學研究》2020年第3期。成員的詩歌創(chuàng)作等。由此可見,早期海外華文文學的“家園意識”是單向度的,“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2劉勰:《文心雕龍注釋》,周振甫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欲近而常相遠,表現(xiàn)了僑民“逐夢之后”的精神困境,“在他鄉(xiāng)”的書寫依然難以脫離“鄉(xiāng)土之夢”,其被民族歷史的精神負累所束縛,受制于本土文化與異質文化之間的強烈沖突,試圖以文學之名的“筆觸”劃破地域的“圍城”,回到鄉(xiāng)土的家園。

(二)文化家園的演進

考察“家園意識”之演進,必然涉及身份重建與文化認同,隨著海外華人日益融入現(xiàn)居地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生活,其主體意識亦在不斷發(fā)生改變,文學表現(xiàn)形態(tài)也隨之發(fā)生變化,它不是一般所說的文學創(chuàng)新,而是于歧異中吸納眾流,徹底地改弦更張。由此導致海外華文文學在保持原有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同時,開始植根不同于“鄉(xiāng)土家園”的文化空間,顯示出一種新的“文化家園意識”,這一海外華文文學主體意識的轉向,揭示了新一代移民從身份桎梏中跳脫出來,對異質文化的理性審視,其“家園意識”也在文化認同的趨勢中,自覺形成了一種新的穩(wěn)定性和適應性,試圖通過文學視角構建一個包含中華民族文明發(fā)展史、海外華人墾殖拓荒移民史與個人命運史交融的龐大歷史圖景,梳理出一條“異鄉(xiāng)”變?yōu)椤凹覉@”的文化流變路徑,代表作品包括曹桂林的小說《北京人在紐約》、周勵的小說《曼哈頓的中國女人》、王周生的小說《陪讀夫人》、張翎的小說《交錯的彼岸》、嚴歌苓的小說《少女小漁》、陳謙的小說《無窮鏡》等。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性的關注,藝術表現(xiàn)形式不斷創(chuàng)新,趨向兼采,重視象征,大量符合時代特征的海外形象與異國故事訴諸文字,呈現(xiàn)出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合流思潮之特色,從思想賡續(xù)和體式興替背后的哲理來講,這是后起之秀對西方主流思想的抗爭,是對傳統(tǒng)“家園意識”的挑戰(zhàn),意味著審美趣味的改變,釋放了無限的文學潛能,用平等視角講好中外故事,在本質上沖淡了回歸原鄉(xiāng)的渴望,頗具多元文化交融之景觀。

(三)精神家園的構建

在差異性逐漸彌平的信息化時代,人類正在經(jīng)歷遷徙、再遷徙甚至多次遷徙的“行走”狀態(tài),“家園”概念隨著地域轉換及多族裔共存原則,逐漸由文化的單一性向多元化轉向,并匯聚起最為復雜的人類經(jīng)驗,盡管這種經(jīng)驗獲取的背后往往伴隨著無數(shù)家國破滅或種族屠殺的歷史嗜血,其中也有中華民族悲辛的記錄,但是大批華人遠徙圖存,脫開原發(fā)地,在地球的彼岸討生活,在精神的空靈境界中尋寄托,其突破生存危機的戰(zhàn)略轉移,亦使得文學“他化”式的創(chuàng)造有待來者。于是人們發(fā)現(xiàn),當外部世界的有限性被一一窮盡時,內(nèi)心體驗的無限性終于為“存在”的深層意義作出了詮釋,一種具有新的美學氣象與精神氣質的“家園意識”隨著海外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題材、內(nèi)容與創(chuàng)作方法的衍變自然生成了,新的“精神家園”顯然不以國界為明顯標記,而是要探索人類的共性與共存,它為“詩意地棲居在這個世界”上的全體公民塑造“精神共同體”,為全球化“家園”提供穩(wěn)定的指向與坐標,為一個“無界的世界”奉獻一部正在生長并且能夠持續(xù)生長的精神史,代表作品包括張翎的小說《金山》《勞燕》,陳河的小說《紅白黑》《黑白電影里的城市》,少君的系列網(wǎng)絡小說《人生自白》以及馬華作家黎紫書的微型小說集《余生》等一系列憑借內(nèi)心描摹與意識流動抵達人性深處的作品。這一時期的海外華文文學以獨特的敘事方式,著重呈現(xiàn)了故國鄉(xiāng)愁的淡化、世界的多元以及文化符碼的祛魅等藝術品質,文學在意的不再是區(qū)域的故事,而是在藝術形式與精神世界層面探索無限、延展無窮的可能性;同時,對文學不斷進行內(nèi)心化、詩意化的實踐,終于使其走向了更加深刻與寬廣的天地。

綜上所述,人類共同擁有的地緣意義上的“家園”與文學意義的“家園”,在多重文化的記憶與構造中,傳遞、鑄造出更具張力的敘事形態(tài)、更具活力的身份觀照以及更具“融合性”色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追索?!班l(xiāng)土家園”處于“物理”層面,具有明顯的區(qū)域標記,該區(qū)域大都是雙合性的混雜意識,既有故鄉(xiāng)情愫牽系,也有新家此土冷暖;“文化家園”屬于“身份”層面,是海外華人生存的新理念、新思想,傳遞的是身份認同的信息,揭橥的是新生活的諸多磨合及其當下性的人我交流場域;“精神家園”則處于“價值觀”層面,或者說是超越了“家鄉(xiāng)”“外鄉(xiāng)”“國界”和身份意識等局限,營建的是人類共性共存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與通界共美的生活場域。由此構成的“家園意識”如同多重鏡像,賦予作品“化”與“感”,“變”與“通”的微妙特質:一方面,通過對存在于海外華文文學中的“家園意識”嬗變路徑的梳理總結,勾勒“自我”與“他者”的共在狀態(tài)以及生命個體在跨越疆域之后的情感選擇,表現(xiàn)海外華人在故國與現(xiàn)居地之間游移的美學思考與心理距離;另一方面,通過對“異質文化背景下多種敘事策略重構與裂變”的觀察,提出“海外華文文學在未來極有可能以藝術及文化上的探索,消解民族文化之間偏見與對立”1張娟:《海外華人如何書寫“中國故事”——以陳河〈甲骨時光〉為例》,《文學評論》2019年第1期。的觀點。

“家園”既可以被理解為一個預設了與“理想讀者”共享的文本,也可以被想象成一種具有多維度的“語境”形態(tài),同時表現(xiàn)為與文本語境通合且與故園新家交集的審美空間。其與近代以來傳統(tǒng)中國的現(xiàn)代性變革,與21世紀中國的文化復興,與當今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偉大的時代標志之間存在著深刻關聯(lián)。海外華文作家背井離鄉(xiāng),扎根于異國他鄉(xiāng),突破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園”觀,為“家園意識”增添了天下蒼生美美與共的觀念,推展出了與人類命運休戚相關的宏大格局。因此,將“家園意識”引入“文學性”的話語批評范疇,有助于提煉一系列海外華文文學的新觀念,構建一種跨族裔、跨地域、跨文化的新文論。家國天下,四海攸同。根在夢中故鄉(xiāng),志在異地新居,多元文化和合的新家園,應成為為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的一種鋪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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