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國秀

一、 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了

一線教育工作者要服務于青少年的成長， 就要跟青少年打交道。 很多學校對教學工作抓得特別扎實， 但是對青少年學生的了解和關注是不夠的。 今天， 我們會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學生不是 “內需地” 去學習， 不是完全發(fā)自內心、 完全心甘情愿地、 完全因為熱愛而學習。 很多學生潛意識里會認為， “我學習是為媽媽學”，或者 “我學習是為了給老師、 給班級爭取好名次”。 當學校通過題海戰(zhàn)術、 人海戰(zhàn)術、 精練巧練、周測月測等一系列操作， 將教學工作管理精細到 “分、 秒” 的時候， 我們必須要向自己發(fā)問， 也向教育發(fā)問： “現(xiàn)在的很多學生為什么沒有學習動力？ 為什么沒有原發(fā)的學習動機？”

最近這五六年里， 我一直關注學生學習動機和學習動力問題。我有一個觀點： 學生的學習動機、學習動力， 與我們教育的邏輯起點有關， 今天的教育起點與20 世紀70、 80 年代相比， 發(fā)生了明顯變化。 讓我們從一些常見現(xiàn)象說起， 進入青少年社交平臺， 我們會發(fā)現(xiàn)， 前幾年的流行詞 “躺平” 已經演變?yōu)?“擺爛”。 很多孩子認為，社會很難、 社會 “卷” 得厲害， 自己是躺著的 “韭菜”， 為了避免被“割”， 只能先 “躺” 為敬。

教育工作者一定要有一個意識， 現(xiàn)在的部分孩子是有 “躺平”資本的。 當我們的社會沒有解決溫飽問題， 當整個社會還有很多貧困人口的時候， “躺平” 就意味著挨餓， 意味著生存危機。 因此， “躺平” 作為網絡熱詞的出現(xiàn)與流傳，與整個社會發(fā)展程度有關。 一方面， 改革開放40 余年來， 我國人民的生活水平不斷提高。 2021 年，脫貧攻堅戰(zhàn)取得全面勝利。 我們的孩子很幸運， 生在衣食無憂、 物質極大豐富的時代， 特別是 “00 后”“10 后” “20 后”， 基本上沒經歷過窮困、 饑寒， 對他們而言， 豐衣足食是天經地義的。 另一方面， 老一輩人 “苦誰不能苦孩子” “虧誰不能虧孩子” 的想法， 讓孩子們擁有了 “我爸媽說不用著急” “我父母完全養(yǎng)得起我” 的底氣。 這一代青少年不再是為了活著而讀書， 為了掙 “飯碗” 而讀書。

二、 “后物質主義價值觀” 的啟示

（一） 從物質主義到后物質主義

教育現(xiàn)實的問題讓我深感困惑， 當研讀到 “后物質主義價值觀” 理論時， 我的困惑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破解。 這一理論由美國密歇根大學政治學教授、 “世界價值觀跟蹤研究” 首席專家羅納德·英格爾哈特 （Ronald Inglehart） 提出。他從20 世紀70 年代開始關注世界各國青少年的價值觀變化， 持續(xù)50 多年開展 “世界價值觀調查”。最初的調查是對歐洲6 國 （英國、法國、 聯(lián)邦德國、 意大利、 荷蘭和比利時）， 現(xiàn)在已經擴展到包括中國在內的全球90 多個國家。 當時英、 法等國出現(xiàn)青少年價值觀問題， 如英國尼特族 （NEET, Not currently engaged in Employment,Education or Training， 意即 “不就業(yè)、 不升學、 不進修”）、 美國歸巢族 （Boomerang Kids）、 日本低欲望群體。 根據(jù)50 多年的跟蹤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一個跨越時空的共性特征：伴隨著社會發(fā)展程度和人民富裕程度的提升， 價值觀的轉變悄然出現(xiàn)。

按照英格爾哈特的理論， 貧窮或不太富裕的時候， 社會價值觀基本屬于物質主義價值觀， 人們主要關注物質滿足和生存安全。 為什么上一輩人都非常節(jié)儉？ 為什么總聽老人們說 “一分錢要掰成兩半花”？為什么他們在天氣很熱的時候也舍不得開空調？ 因為他們窮過，深刻體會過物質匱乏的苦難， 他們缺過 “物”， 就知道 “物” 有多重要。 在物質匱乏年代成長起來的人們， 看重的是物質， 秉持的是物質主義價值觀。 而當物質需求滿足后， 人們就會進入后物質主義價值觀階段。

對比來看， 物質主義價值觀也叫 “生存價值觀”， 后物質主義價值觀叫 “幸福價值觀” “自我實現(xiàn)價值觀” “自我表現(xiàn)價值觀”。 秉持物質主義價值觀的人們出于生存安全和物質滿足的需要， 看重物質財富的追逐與積累， 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 以占有財富的多少作為衡量成功與幸福的標準。秉持后物質主義價值觀的人們， 優(yōu)先需要不再是物質滿足和財富積累， 而更多地關注生活質量、 精神品位和政治參與， 熱衷于人格獨立、 政治民主、 綠色環(huán)保等更高層次的需求與意義。[1]

這一對比讓我們至少有以下思考： 第一， 21 世紀以來出生的孩子們， 衣食無憂， 物質過剩， 教師、 家長一定要引領他們面向歷史， 讀懂過去， 了解貧困年代人們的生活， 他們才能理解父輩祖輩價值觀形成的背景。 第二， 我們要用新思路去理解他們的行為。 例如，有老師提出： “學生們攀比名牌，這不是物質享受、 拜金主義嗎？”我的認識是， 青少年表現(xiàn)的追求物質、 生活攀比， 根本原因在于他們沒有足夠的精神力量作為支撐， 只能依附于物質比較。 攀比、 愛慕虛榮、 追求物質表象的背后， 是在“刷存在感”， 任何個體都有證明自己存在的需要， 都有獲得他人認可的需要。 尤其是當學生成績不突出、 特長不明顯時， 為了證明 “班級里有我”， 往往從發(fā)型、 穿搭來體現(xiàn)。 比如， 學校要求統(tǒng)一校服時， 我們看到一些學生追求名牌鞋、 在袖口上標新立異， 又或者通過書包掛件吸引眼球。 如果我們不能深刻理解其行為背后的需要， 就會簡單歸因為玩物喪志。

（二） 代際價值觀的轉變

后物質主義價值觀的提出， 是基于幾十年的數(shù)據(jù)跟蹤與嚴謹?shù)倪壿嬐评恚?有其一定的理論說服力。但是， 有人會提出， “為什么在我國今天的社會中， 更為常見的還是物質主義價值觀？”

這里需要引出 “代際價值觀”概念。 所謂 “代際價值觀”， 是指不同時代或代際的人們所持有的價值觀念， 而 “代際價值觀轉變” 則是指不同代際的人們所持有的價值觀念的變革， 其一般規(guī)律是： 持有舊價值觀的一代人逝去， 持有新價值觀的一代人成長起來， 伴隨人口的代際更迭， 社會整體價值觀發(fā)生由舊到新的變遷。[2]代際價值觀轉變理論的核心之處在于， 價值觀轉變的發(fā)生不是年齡增長的效應， 也不單純是經濟增長的效應， 而是在代際更迭中產生的。 根本價值觀的轉變是逐步發(fā)生的， 而且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 它是伴隨著新老年齡群體在某個社會的成年人口中的更替而發(fā)生的。[3]

從社會宏觀角度看， 價值觀轉變是通過代際完成的。 一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由其成年人口的價值觀決定， 成年人用早年前奠定的價值觀來教育今天的青少年， 將早年前的求學目標作為今日青少年成長的方向， 教育 “張力” 由此產生。 價值觀 “張力” 使青少年質疑家長和教師的教導， 反過來， 家長和教師也覺得教育這一代青少年特別困難。 兩代人之間都有必要換位思考， 理解對方的價值觀， 才能有利于教育關系的搭建， 有助于教育目標的達成。

三、 轉換教育的邏輯起點

當下， 教育中出現(xiàn)的很多問題不是經驗性問題， 而是需要在理論上加以深刻理解和深度探索的問題。 按照上面的分析， 現(xiàn)在的青少年一代還需要讀書嗎？ 答案是肯定的。 讀書不是為了生存， 但回答發(fā)展問題一定離不開讀書。

教育是一項多功能的事業(yè)， 其中， 促進功能和選拔功能是兩個最基本的功能。 針對個體而言， 教育促進孩子健康成長、 品行完善、 素養(yǎng)提升， 這些都是發(fā)展性目標。 當生存性目標已經解決， 我們就要注重發(fā)展性目標的設計。 教育是社會分層的重要杠桿， 每個家庭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向上流動， 但社會階層受到一個家庭的經濟資本、 政治（人際） 資本、 文化資本等多種社會資本的影響。 教育制造并分配文化資本， 學校是家庭生產文化資本的依托。 那么， 學校與家庭、教師與家長用什么供給今天的青少年？

首先， 我們要告訴青少年， 生活在這個時代， 光有體力或許能找到工作， 但不能夠創(chuàng)造性地工作，有一天， 體力工作也可能被機器取代。 通過讀書學習， 提高創(chuàng)新能力、 增強開拓意識， 才有可能變成一個有用的人。 我們要引導青少年適應產業(yè)結構的發(fā)展和智能技術的變革。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 全球經濟高速發(fā)展， 工業(yè)化走向后工業(yè)化， 各級各類教育的普及率和保障水平都大幅提升。 我國從20 世紀70 年代末開始追趕先發(fā)國家。 改革開放40 多年來， 經濟持續(xù)發(fā)展， 人民的物質生活水平大幅度提升， 發(fā)展問題上升為首要問題。 今天， 我國的一線城市基本都以后工業(yè)為主， 即使是帶有工業(yè)化的產業(yè)， 也更加依賴于技術而非體力。

其次， 我們要真正懂得青少年的想法和心理， 引導他們追求發(fā)展性目標。 今天的青少年， 很多問題不再愿意與家長、 教師溝通， 或許是因為他們認為溝通不來、 理解不了， 家長、 教師也無法為其傳遞有效的 “點撥”。 很多青少年出現(xiàn)心理健康問題， 是因為交流通道被“堵” 住了。 他們不能處理好個人和他人的關系， 自我和他我的關系， 眼前和未來的關系。 青少年遭遇很多發(fā)展困惑和成長迷茫，卻無法與家長、 教師進行交流，每天被逼得 “卷” 來 “卷” 去， 很容易陷入思想的泥潭和心靈的沼澤。 家長和教師在為孩子設定學業(yè)目標、 人生方向時， 如果只限于物質富有、 工作崗位， 而忽視發(fā)展需求、 精神目標， 就很難激發(fā)孩子的學習動力。 因為發(fā)展性需要是高層次需求， 需要高層次、 高智慧、 復雜性思考。 讀書很少， 積累不夠， 就回答不了品質問題、 意義問題、 價值問題。

此外， 更為重要的是， 我們要引領青少年一代做向內的探索， 給予他們 “詩與遠方” 的滋養(yǎng)。 中國的仁人志士推崇 “內圣外王” 的人格， 內圣就是內在崇高， 內在有品質、 有追求， 由內而外自然散發(fā)出高貴的氣質， 做到 “腹有詩書氣自華”。 教育要在 “道、 法、 術、 器、勢” 五個層次作探究。 既要做好“術” 的部分， 又不能僅僅教給學生解題之術、 得分之術。 還要傳遞相對抽象的、 具有原則性和規(guī)律性的知識， 更要通過言傳身教傳遞為人之道、 為師之道、 為學之道。內在空洞則無法遠行， 要讓青少年知道， 他們要有對這個世界的承擔意識， 要有自律、 自驅、 自立、 自成的精神力量。 教育所能給予的精神財富、 優(yōu)質品格、 成長動力、 家庭風氣、 理想信念， 將與他們的人格和生命融合在一起。 這是今天的家長、 今天的老師、 今天的學校必須承擔的教育責任。

（摘錄自作者2023 年8 月在國家教育行政學院舉辦的全國中小學德育骨干示范培訓班上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