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云路
2015年中央統戰(zhàn)工作會議首次提出“堅持宗教中國化方向”這一重要論斷后,“宗教中國化”作為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被寫入黨的十九大、二十大報告和全國宗教工作會議等重要講話,釋放出巨大的政治意義,更是為中國宗教發(fā)展指明了方向,是新時代做好宗教管理工作和宗教理論研究的指導方針。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第七次西藏工作座談會上指出:“要積極引導藏傳佛教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推進藏傳佛教中國化?!?1)《習近平在中央第七次西藏工作座談會上強調:全面貫徹新時代黨的治藏方略 建設團結富裕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新西藏》,https://www.gov.cn/xinwen/2020-08/29/content_5538394.htm,訪問日期:2022年2月5日。這表明藏傳佛教中國化被正式納入黨的治藏方略,是新時代藏傳佛教工作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著力點與著眼點。(2)班班多杰:《再論推進藏傳佛教中國化的三個維度》,《中國藏學》2022年第1期,第20頁。
藏傳佛教中國化建立在藏傳佛教與社會關系的經驗總結之上。宗教的社會性特征決定了宗教之于社會關系一直是學界關注的重點。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基督教演化為背景的世俗化概念引入中國后,因其揭示了宗教逐漸退出社會公共領域而指向信眾私人生活的過程,迅速成為宗教社會學的主流范式。由于西藏經歷過較長時期的“政教合一”歷史,以及民主改革后藏傳佛教失去了制度上的特權地位并退回到社會子系統中,其結構性地位變遷與世俗化過程中的某些軌跡相似,部分學者借用世俗化概念對藏傳佛教進行闡釋,諸如“藏傳佛教的世俗化改革”、“藏傳佛教文化的世俗化”、“藏傳佛教的世俗化傾向”等,實則是對世俗化概念在藏傳佛教中國化語境下的誤用。
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提出,要積極建設具有“中國特色和普遍意義”的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凹涌鞓嫿ㄖ袊厣軐W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3)《黨的二十大文件匯編》,北京:黨建讀物出版社,2022年,第33頁。也被寫進黨的二十大報告中。當前藏傳佛教部分呈現出寺院經營商業(yè)化、宗教行為功利化、宗教信仰多元化等現象,把世俗化概念運用于闡釋藏傳佛教與社會的關系,不僅容易造成這一概念與商業(yè)化、功利化、多元化在藏傳佛教語境中的混淆,還可能阻礙藏傳佛教中國化與本土化理論的話語體系建構。因此,藏傳佛教中國化應正確對待西方宗教觀念的介入和影響,實現自身由政治術語向學術話語的轉向,在國家與社會的結構性關系中建構具有中國宗教社會學意義的理論體系。
從宗教的功能上看,宗教是人類與客觀世界異化的產物。在原始社會中,生產力水平非常低下,人類建構的社會極為不穩(wěn)定——自然的瞬息萬變與人類自身出于生存、發(fā)展的競爭,隨時可能毀掉一個家庭、部落、種族甚至一種文明。在與自然、社會的博弈中,人類渴望一種可靠性與永久性的力量來解釋世界的秩序。為超越客觀世界的偶然性,人類將超人或非人的現象合理化為神圣的世界,但這種神圣世界的本質實質上仍是人類社會的產物。
“宗教用其神圣的帷幕遮蓋住制度秩序的一切人造的特征”,(4)彼得·貝格爾:《神圣的帷幕——宗教社會學理論之要素》,高師寧譯,何光滬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序言”,第11頁。它提供的統一象征與統一世界觀,為信眾提供具有“終極意義”的世界秩序。現代化轉型帶來了資源、信息、能量的快速流動,一方面世俗社會變得更為“堅固”,另一方面宗教在社會中的影響力與控制力日漸衰弱,于是宗教世俗化進入人們的視野。
“世俗化意指這樣一種過程,通過這種過程,社會和文化的一些部分擺脫了宗教制度和宗教象征的控制。”(5)彼得·貝格爾:《神圣的帷幕——宗教社會學理論之要素》,第128頁。在世俗化過程中,宗教不再代表過去占據世俗社會統治地位的力量,為一個四分五裂的世俗社會建構統一的、神圣的秩序也不再可能。世俗化導致了宗教的多元化局面,宗教存在于各式人群的私人生活與內心中,不在社會公共領域中承擔“公共職能”。宗教學家甚至認為私人領域也只是宗教暫時的落腳點,因為現代社會產生了越來越多不需要宗教信仰的年輕人,神圣與世俗間不再產生聯系。以世俗化為主導的宗教理論范式持續(xù)了近30年,直到人們發(fā)現宗教并未如預言那般全面崩潰。以羅德尼·斯達克為代表的學者從經濟學的理性選擇開始了對宗教非世俗化的論證,宗教市場論也成為了當前宗教社會學的主流范式。
世俗化概念自20世紀90年代引入中國后,迅速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世俗化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為什么宗教及其文化形式在一些地區(qū)逐漸流失”等問題。然而,在以漢傳佛教為代表的宗教發(fā)展過程中,從未形成整體性的宗教格局,宗教一直位于政治之下。當宗教有利于統治者控制社會意識形態(tài)時,會得到當政者的扶持;當宗教勢力壯大并形成與政權爭奪利益之時,便會遭受打擊,(6)肖堯中:《都市佛寺的社會交換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9年,第78—79頁。甚至出現“叢林佛教”這種特殊的形態(tài)。因此,世俗化在這類宗教語境中缺少充足的理論前提。
1751年清朝頒布《酌定西藏善后章程十三條》,正式由中央以法制形式確立“政教合一”制度。格魯派在藏傳佛教各派別勢力的消長中實現了政權與教權的高度合一?!八麄儞碛凶约旱那f園和屬民,在法律上擁有獨立的自主權,在經濟上有雄厚的勢力,在政治上有極大的權力,不擔負地方政府的任何差役?!?7)次旺俊美主編:《西藏宗教與政治、經濟、文化的關系》,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96—97頁?!罢毯弦弧钡纳鐣贫葲Q定了藏傳佛教影響的社會亦是“宗教建構的世界”,成為當時宗教中國化過程中特色鮮明的組成部分。民主改革后,藏傳佛教在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領域的特權被廢除,“政教合一”的格局不復存在,并下降到現代社會的子系統層面。藏傳佛教社會結構性地位的變遷正是藏傳佛教中國化的生動實踐,開啟了藏傳佛教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的新的歷史時期。
由于在理論層面上世俗化概念強大的闡釋力且宗教中國化的學術話語相對缺乏,在實踐層面藏傳佛教之于社會的結構性地位變遷又暗合了世俗化中的某些軌跡,學界運用世俗化概念分析當前藏傳佛教出現的宗教觀念多元化、宗教行為功利化、宗教情感復雜化、宗教社會影響力減弱等現象。(8)王世韋:《藏傳佛教節(jié)日世俗化探析》,《西藏民族學院學報》2009年第3期,第48—52頁。這些闡釋為理解藏傳佛教提供了一種視野,但中國政教關系與西方社會截然不同,以基督教為背景的世俗化概念在藏傳佛教中國化視域下的適用性及其可能產生的問題仍有待進一步探討。
宗教社會學認為,世界上沒有一成不變的宗教,宗教必須隨著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而不斷調整。世俗化體現了宗教在國家與社會關系之間的結構性地位變遷,是一個系統性概念。“藏傳佛教是佛教中國化的產物”,(9)徐東明、孫倩:《藏傳佛教中國化的歷史史實與現實路徑》,《西藏發(fā)展論壇》2022年第3期,第34頁。與青藏高原的自然與人文環(huán)境相結合形成了中國化的演進軌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藏傳佛教在西藏民主改革、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不同歷史時期,隨著社會的變化而作出相應的變革,在為藏傳佛教中國化不斷注入新的時代內涵過程中,使世俗化概念不適用于對藏傳佛教的闡釋。
彼得·貝格爾認為,“世俗化最初發(fā)生在經濟領域,尤其是那些由于資本主義過程和工業(yè)過程而形成的經濟部門。結果,現代社會各個不同的階層,根據它們與這些過程的遠近程度,都受到了世俗化的不同程度的影響?!?10)彼得·貝格爾:《神圣的帷幕——宗教社會學理論之要素》,第153頁。傳統農業(yè)社會以土地為主要生產方式,大自然的變化多端使人們對未來缺乏預期,不得不訴諸宗教來降低這種不確定性。資本主義與工業(yè)化發(fā)展在經濟領域建立起科層化結構,工作時間和工作程序的確定性孕育出行動的理性化,宗教建構的神圣帷幕受到擠壓。因此,工業(yè)化是世俗化發(fā)生的序幕,隨著醫(yī)療、科技、教育等領域逐步現代化,才有了宗教從社會整體環(huán)境中退守到其本身領域的結構性地位變遷。
工業(yè)化是現代社會區(qū)別于傳統社會的重要特征,對宗教一統天下的社會基礎形成極大沖擊。西藏歷史上長期處在工業(yè)化進程之外,以致20世紀初英國侵略者入侵西藏時,“政教合一”制度下的西藏地方政府統治者對工業(yè)化知之甚少,這種狀況持續(xù)到民主改革。民主改革前西藏還是一個落后的政教合一的封建農奴制社會,以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為主要經濟形態(tài)?!叭藗冎饕刻斐燥?生活質量除了取決于自己的勤勞外,主要看所擁有的土地、草場的多少和氣候的好壞;對于冥冥之中的神的依靠主宰著人們的希望,承受著人的失望?!?11)李姝睿:《藏傳佛教文化的世俗化》,《青海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6期,第40頁。民主改革時,西藏尚不具備以工業(yè)化推動藏傳佛教走向世俗化的條件,而是通過制度上對生產力和生產資料進行重新分配,把西藏納入現代工業(yè)化發(fā)展的進程。這與以基督教為背景的世俗化起因有著截然不同的邏輯關系。
學者孫勇認為,1959年之后,西藏社會制度的劇烈變革及隨之而來的由政府主導的工業(yè)化,對于原有的社會經濟土壤帶有鮮明的“鑲嵌”性質。(12)孫勇主編:《西藏:非典型二元結構下的發(fā)展改革——新視角討論與報告》,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1年,第7頁。西藏社會呈現“非典型二元結構”形態(tài)體現為工業(yè)部門并不為經濟效益而生產,大量“自上而下”、“由外而內”的資源經過各級財政、對口援藏等方式轉移支付,體現了黨和政府的誠意與關心。這種“鑲嵌”性質的工業(yè)化雖然消減了宗教在社會中的神圣性,但由于工業(yè)化的主導力量缺少內生性,也決定了藏傳佛教所處的歷史階段必然有非世俗化的因素。
民主改革通過國家權力改變了西藏原來的土地所有關系,寺院失去了經濟、政治、教育等領域中的特權,這種變革是深刻而迅速的。在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中,由于舊的社會制度慣性,藏傳佛教在傳統社會中的結構性地位還有一定影響力。(13)李德成:《關于堅持藏傳佛教中國化方向的思考》,《中國宗教》2021年第4期,第13頁。作為工業(yè)化主要推動力的國家,在推進藏傳佛教教規(guī)教義闡釋、繼承和弘揚藏傳佛教優(yōu)良傳統、創(chuàng)新和探索寺廟管理模式等方面采取積極措施,(14)鄭堆、索朗卓瑪:《試論藏傳佛教中國化歷史進程》,《中國藏學》2022年第1期,第16—17頁。以堅持藏傳佛教中國化的路徑。
在基督教世俗化的過程中,基督教教會撤出過去控制和影響的領域,表現為教會與國家的分離。(15)彼得·貝格爾:《神圣的帷幕——宗教社會學理論之要素》,第128頁。其中包括宗教與政治分離,政府脫離教會的控制;宗教與經濟分離,專業(yè)分工和流水化生產打破神圣的帷幕;宗教與教育分離,教育擺脫教會的權威;宗教與文化分離,世俗文化占據主流等。國家權力為包括宗教在內的社會子系統發(fā)展劃定領域,依據法律對之進行管理。國家不再以公共權力直接干涉宗教,宗教也自動遠離社會公共生活。各個國家建立民主制度的基礎條件不同,政教分離的具體情況也有所差異,但都遵循了“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政治運行越為高效、滿意度越高的國家,政府不需要依賴宗教組織的幫助來維護社會秩序,政教分離的可能性就越大,建立國教的可能性就越小。(16)秦起秀:《近代以來西方政教關系研究中的方法與詮釋路徑芻議》,《宗教學研究》2020年第3期,第274—278頁。
當前中國的政教關系中,雖然在法理上規(guī)定了政教分離原則,但這種分離更多強調“宗教遠離政治”,而非“政治遠離宗教”。張踐認為,現階段的中國是一種“政教主從”或“國家指導宗教”的中國特色政教關系。(17)張踐:《論政教關系的層次與類型》,《宗教學研究》2007年第2期,第132—141頁。宗教接受國家的政治領導和政治方針,國家承認宗教;國家行政部門依法管理宗教組織,宗教不介入國家行政、司法和教育。藏傳佛教“政教合一”的歷史背景地位決定了國家權力對宗教的介入更為全面和深入,“國家指導宗教”的特征體現得尤為明顯。改革開放以后,國家在制度層面上承認了藏傳佛教的長期性、根本性,并積極探索藏傳佛教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但這種“相適應”的雙方并非對等的關系,仍然有主次之分,國家從全面貫徹黨的宗教工作基本方針、提高宗教事務治理法治化水平、提高宗教界自我管理水平等角度推進藏傳佛教的中國化。
目前國家對藏傳佛教的管理采取了分級管理與屬地管理、專業(yè)管理與社會管理相結合的方式。一方面,黨委直接負責民族、宗教工作領導協調機構,在區(qū)、市、縣三級組成了一支專門隊伍長期抓宗教工作,建立起由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統戰(zhàn)部協調、宗教事務部門和有關部門依法管理的新型宗教工作體制和人財物保障機制。另一方面,隨著西藏和四省涉藏州縣寺院規(guī)模的擴大化與管理內容的復雜化,“藏傳佛教又進一步向具有新的性質和內容的現代宗教模式發(fā)展,急需要各級黨政部門積極引導并進行屬地依法、科學、民主管理?!?18)楊澤明:《甘南州藏傳佛教寺院社會化管理的現狀問題與對策》,《中國藏學》2013年第3期,第180頁。近年來,西藏推進寺院社會化管理,即是政府公共服務體系向寺院延伸,將紛繁的管理事務分散到相應的各部門,建立社會管理機制、公共服務機制、社會保障機制、宣傳教育機制等對宗教管理進行評價,以宗教事務的社會化管理進程推動藏傳佛教融入社會大系統。
在藏傳佛教中國化的政策指引下,提高藏傳佛教工作法治水平被提到新高度。積極引導藏傳佛教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采取的工作方式是“引導”而不是“領導”,即國家避免用過多行政手段介入到藏傳佛教中國化過程中,將引導轉為一種政策性的疏導,這是國家基于宗教演變科學規(guī)律的正確認識。因此,在中國當前的政教關系中并不存在西方式的“政教分離”,也就不具備世俗化的土壤。宗教事務和宗教工作都要接受執(zhí)政黨的領導,是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的、且具有鮮明中國化特色的新型政教關系。
世俗化的結果是宗教退出社會公共領域,被置于社會日常生活的私人領域之內?!白诮痰乃饺嘶?使它較少受到組織化的控制,它允許個人選擇他們所要接受的世界觀,個人有更大的自主性去創(chuàng)造他們自己的意義體系。這種更大的自主性就是代表了人類的進步?!?19)彼得·貝格爾:《神圣的帷幕——宗教社會學理論之要素》,“序言”,第21頁。宗教私人化是人們獲取意義和秩序的精神寄托,尤其是當面對科技理性的泛化、人文精神的流失和倫理道德的失范時,人們的倫理生活和心理感受都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折損和撞擊,內在的宗教性是使人們免于混亂和災禍的良好屏障。(20)韓軍:《宗教私人化的現代反思》,《貴州民族學院學報》2010年第3期,第131頁。
西藏民主改革后,藏傳佛教失去了制度上的特權地位,信眾不再像傳統社會中被迫依附于宗教,可以自主選擇宗教信仰。隨著寺院經營活動自主性的增強,宗教產品與服務更多指向信眾的家庭生活、人際關系等,為信眾個人服務的趨勢凸顯。然而,并不能就此判定藏傳佛教已經退守到私人領域,成為信眾的私事。藏傳佛教依然在經濟、文化、教育等領域保持了影響力。例如,在廣大農牧區(qū),寺院與僧人仍然在調解一個地區(qū)公共事務、社會關系中具有影響力;防止宗教向學校滲透,是各地民宗、教育部門的重要工作;部分以寺院為中心的宗教活動,仍具有較強的公共性訴求。
藏傳佛教在“政教合一”制度下擁有絕對權威,既包括世俗政權給予的特權,又有宗教對信眾控制中產生的權威。雖然民主改革廢除了世俗政權賦予的特權,但宗教自身的權威還長期存在。從國家對藏傳佛教管理的具體策略上看,包含了“加強對宗教界人士的培養(yǎng)”、“以高僧大德為榜樣引導信教群眾”(21)徐東明、孫倩:《藏傳佛教中國化的歷史史實與現實路徑》,第33—34頁。的邏輯。把宗教權威納入到國家權威之下發(fā)揮積極作用,是推進藏傳佛教中國化的重要方式。這是基于現階段藏傳佛教之于社會關系的客觀認識,在一定程度上也阻礙了藏傳佛教與政治的分離而進入私人領域,因而與世俗化概念指向的結果有所區(qū)別。
進一步而言,當前影響藏傳佛教走向私人化的原因主要有:一是西藏沒有經歷工業(yè)化的漫長過程,現階段的工業(yè)化有帶有一定的“鑲嵌”性質,藏傳佛教在社會公共領域發(fā)展的土壤長期存在;二是藏傳佛教受到國家權力的收編而失去特權地位,并非自愿退出公共領域,在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之間適應新的角色扮演需要一個過程。
中央第七次西藏工作座談會明確了藏傳佛教中國化的指導方針和戰(zhàn)略思想,不僅為一系列政策的制定和出臺提供了支撐,還掀起了學界從學理角度進行解讀和闡釋的熱潮。正如“化”本身蘊含著一種動態(tài)層面的追求,“是歷史的、縱向的,即與時俱進的”。(22)拉先加:《從多向度探析推進藏傳佛教中國化》,《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22年第5期,第45頁。在藏傳佛教中國化過程中,一方面要對以往拿來主義的、習以為常的概念細加甄別,另一方面還需從邏輯起點、歷史脈絡、教理儀軌和實踐經驗等多個角度“堅守中國立場,堅持中國本位”。(23)班班多杰:《藏傳佛教中國化的學理依據、本土特色和時代特征》,《中國宗教》2022年第8期,第11頁。
世俗化概念作為西方啟蒙運動的產物,包括了“世俗權力與宗教信仰的制度分隔、憲政和法治國家制度以及在此制度基礎之上人們信仰的多元化與私人化、生活形式的多樣化以及宗教寬容精神?!?24)李向平:《社會化,還是世俗化——中國當代佛教發(fā)展的社會學審視》,《學術月刊》2007年第7期,第59頁。世俗化概念并不僅僅是指宗教神圣性在世俗社會中的衰落,而是宗教之于世俗社會新的關系形式。世俗化伴隨著基督教與西方社會現代性相適應的過程,明顯區(qū)別于歷史與當下的藏傳佛教中國化語境。當前藏傳佛教面臨的主要是商業(yè)化、功利化和多元化問題,可以在學術話語上直接表述,沒有必要套用世俗化的概念。
非但世俗化概念不適用于藏傳佛教,宗教市場論、宗教理性化同樣存在類似的情況。羅德尼·斯達克提出的宗教市場論建立在西方市場經濟和自由市場基礎上,(25)李向平、楊林霞:《宗教、社會與權力關系——“宗教市場論”的社會學解讀》,《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5期,第2頁。中國的宗教市場在一定范圍內是存在的,這有利于激勵寺院不斷為信眾提供更好的宗教產品與服務,朝著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的方向作出改變;但正如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國家宏觀調控下的市場經濟,藏傳佛教的市場不是完全“自由的市場”,國家對宗教市場的介入是“國家指導宗教”的重要方式。宗教理性化是宗教高度“祛魅”與私人化的結果,當前藏傳佛教的“祛魅”還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機械地采用宗教理性化概念容易讓人產生藏傳佛教已經類似基督教高度理性化與私人化的誤解,從而不理解現階段國家對藏傳佛教管理的政策措施。
藏傳佛教中國化作為新時代黨的宗教工作的重大命題,在完成了政策層面的傳達和學習后,亟需從政治方針轉向學術意涵、從政治術語轉向學術話語,構建起藏傳佛教中國化的話語體系和敘事體系。(26)沈衛(wèi)榮:《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藏傳佛教中國化》,《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2022年第1期,第138頁??v觀近代以來的西藏歷史,真正影響藏傳佛教走向和命運的是具有中國化特色的政教關系,藏傳佛教與國家話語之間呈現為一種雙向互動的過程。由于中國社會不是神圣與世俗之間簡單的二元對立關系,藏傳佛教在近代乃至當代社會的變遷之中,就不會是單一的神圣化過程或世俗化過程,藏傳佛教神圣性與國家權威性是相互“嵌入”的關系。
藏傳佛教中國化體現為一個富有中國宗教社會學意義的“雙向雙化”的復雜過程:(27)李向平:《佛教信仰與社會變遷》,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48頁。一個層面的神圣實際上伴隨著另一個層面的世俗。具體而言,藏傳佛教的神圣性要發(fā)揮其功能與特性,就必須在國家、市場和社會之間保持一定張力,相較于藏傳佛教的國家權力是世俗的;同時,國家有必要將藏傳佛教的神圣性限制在一定范圍內,避免特定社會環(huán)境下的宗教狂熱,相較于國家權力的藏傳佛教又是世俗的。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藏傳佛教中國化過程中呈現出的“雙向雙化”現象,恰恰是其無法世俗化的自我制約結果。對于國家而言,應準確把握中國特色政教關系下藏傳佛教“雙向雙化”的特點,以西藏社會現代化推動藏傳佛教的現代化,從而實現藏傳佛教中國化的發(fā)展目標。
世俗化是以基督教為背景的公共秩序與宗教功能相分離的過程,如果對這一概念缺乏整體性與系統化的認知,既容易遮蔽世俗化本身的內涵與外延,又有礙于揭示出藏傳佛教中國化面臨的問題。藏傳佛教雖有上千年歷史,但長期以來對藏傳佛教的研究集中于教義闡釋和文獻釋義。中國的社會學起步較晚,宗教社會學更是如此。所以當西方宗教社會學理論傳入中國后,學界投入了極高的關注和熱情,用這些理論審視中國的宗教之于社會的關系,但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理論的適用性問題,導致以世俗化為代表的西方宗教學概念被誤用于對藏傳佛教的闡釋。
藏傳佛教中國化是堅持宗教中國化方向的具體實踐,具有重大政治意義和學術價值,圍繞這一命題進一步細化“中國化”的內涵和路徑成為學界的共識。從研究現狀來看,當前關于藏傳佛教中國化的原則性闡釋和對策建議比較多,或是從史料梳理、個案研究、前景展望等角度進行理論總結,較少深入到藏傳佛教之于國家與社會的結構性關系中去,使藏傳佛教中國化的宗教社會學研究還有諸多領域尚未真正“破題”。構建符合中國社會語境的話語體系與敘事體系在于抓住“人是關鍵、思想是核心、制度是保障、文化是基礎”(28)陳宗榮:《正確認識和把握藏傳佛教中國化的幾個問題》,《中國藏學》2022年第1期,第5—6頁。的要素,進一步研究藏傳佛教“時代化”、“本土化”、“社會化”、“和諧化”的社會性建構路徑,并將其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等命題相結合,為新時代黨的治邊穩(wěn)藏各項工作奠定扎實的理論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