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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象

2023-12-13 01:16:58阿放
安徽文學(xué)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二姐車間媽媽

阿放

夜班快交班時,你在車間看見一頭小象,鐵的,輪廓分明,像用刻刀一筆一劃雕成,只是破舊得不像個樣子,露出修長的四肢與鼻子,沒有象牙,沒有眼睛。作為象,它太過瘦削,只比成年人高些。它像個自卑的孩子偎在角落,有一刻,你覺得它動了,高昂鼻子,前足稍稍發(fā)力,像是要沖鋒。

奇怪的是,根本沒人在意它。你的工友們從它身邊走過——恰恰好好地從它不規(guī)則的邊緣走過,差零點幾厘米就會與它相撞,可就是沒有,他們好像挺害怕它的,不,也許只是單純沒看見。于是,你懷疑自己瘋了,懷疑只有自己能看見它。你找了一位工友,阿軟,那個腿有點殘疾的廣西仔,你給他指著那里,你眼中鐵象站著的位置,說:“看到了嗎?它就在那兒。”阿軟像看白癡一樣看你,說:“累了?過會就交班了?!眲e看阿軟有殘疾,可他是技術(shù)工,比你年紀(jì)小,掙得還比你多,抽的煙也比你好。你們沒說別的話,因為線長睜開了眼。線長的眼眶已經(jīng)爛掉了,一對蚯蚓般斜小的眼睛縮在糜爛的肉里。線長咳嗽了一聲,濃痰在他的嗓子里醞釀著又咽下,他如一只螞蟥蠕動著游到你們跟前,說:“你們他媽閉嘴,不想干就滾蛋,多得是人干?!蹦愕拖骂^,不去看他的眼睛。多看他一眼,你都會覺得自己被他吸走一管血。用一句話來形容,他是工廠每個夜里的暴君,很多廠都有一個這樣的暴君。你繼續(xù)倒騰螺絲,什么也不再說。你想,從此以后你就有了一個秘密,一頭只有你能看見的鐵象。你偶爾偷偷看向角落里的它,總覺得沒有眼睛的它也在看著你。你心說,鐵象,不會有別的象罵你,你在人類的國度。

交班了,你與阿軟換下靜電服,在食堂吃過早飯,在園區(qū)道了別。你走到公交車站,等車來。你跟阿軟不一樣,阿軟住員工宿舍,本來你也可以住這兒,坪地街道,能省不少錢呢。可那樣的話,就離媽媽太遠了。

這里離媽媽在的地方,來回要四個小時,深圳太大了,比所有故事里描述的城市都要大。所以你折中地在八卦嶺租了個隔斷屋,加水電,500一個月,六個隔斷里的一間,小得除了床鋪再容不下一張桌子。折中,中國人最喜歡卻又無可奈何的折中。兩點之間選中間,兩邊都不誤。坐了一個小時的車,你差點睡著,跌跌撞撞地將自己摔下車,然后是上樓,近乎猿猴攀爬的動作。關(guān)上門,你將自己狠狠地摔到那張小床上,夢向你沉沉地壓過來。夢是黏稠潮濕的,回南天似的陰暗。這種夢只依附于回南天存在,只要閉上眼睛,它就誓要穿越每個縫隙,順勢流入。

下午兩點,鬧鈴準(zhǔn)時將你鬧醒,你躺在床上,小心地將目光定在空白的一處,以防窺見可能正在天花板上散步的蟑螂。只要沒看見,就不存在,就不會讓自己心堵。你喝了口水,床的一半都被空礦泉水瓶所占據(jù),一個個被抽干了的圓柱尸體,渾身沒有口袋,赤裸裸的,下方還埋藏著插線板、卷紙、裝著檳榔的塑料袋與一點零錢,手機線與耳機線相互纏繞著,如此沉默地纏綿。你揮手?jǐn)S出一個瓶子,被掌控著命運的空瓶撞到床腳,又彈射到一張疊滿發(fā)餿的衣物的椅子上。每天都在這個時間醒來是有原因的。

時間到了,你將耳朵湊到那堵隔斷墻上,感受著一股冰涼,透過皮膚沁入心脾。隔壁果然如之前一樣,開始傳來那樣的動靜。動靜,還能是什么呢?床板咯吱咯吱響,伴隨著陣陣原始的呻吟,有時就是世上最美妙的音樂,那么有節(jié)奏,那么讓人遐想,是流水線上的那臺機器發(fā)出的聲音所不能比擬的。隔壁的床也許已養(yǎng)成了與房主一致的生活作息,像是裝了彈簧與機括,以應(yīng)付兩具蓬勃的肉體在回南天里的交手。四月的深圳一隅,因此變得更加黏稠。你床上的礦泉水瓶也都隨之有節(jié)奏地跳動,當(dāng)你反應(yīng)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已伸向了某處。你像踏進了一個迷宮,慌張地尋找著出口,隔壁的聲音給你一種熱烈的啟示與指引,柔美的氣息仿佛從隔斷墻的另一端滲透進來,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你閉上眼聆聽,撫慰著自己,也緊跟著發(fā)出低沉的聲音,這是無人知曉的孤絕的伴奏。你想起了動物世界,炎熱的非洲草原,那些追殺著羚羊與斑馬的野獸,它們的鬃毛迎著風(fēng)揚起,像是一面面高舉的旗幟,而你已經(jīng)飛了起來,你迫切地想從空中跌落。今天,你結(jié)束得比較快,墻的對面還在繼續(xù),你已經(jīng)將自己擦干凈,于是隔壁那持續(xù)不斷的聲音便不再美好了,不再是音樂了。那是一種令人焦灼的噪聲,一種嚴(yán)肅的抗議,一種讓人不安的撞擊!可不是嗎,就連礦泉水瓶的尸體們,也都在床上噼里啪啦地暴動。

你覺得自己的骨頭快要被那股震動拆散了,不得不插上耳機,心煩意亂地刷了會短視頻。手機用了挺久也沒換,得同時插上數(shù)據(jù)線充電,這樣你才有一種踏實感。

你的一位朋友突然打電話給你,問你去不去昆山,他這次干的廠子還不錯,沒那么累,三班倒,還能偷偷玩手機,就是不知道能干多久。你說:“這么好,想去,但是還不能,家里有事?!蹦沁呎f:“行吧。”就掛了。隔壁的動靜終于停了,男人發(fā)出一陣野獸般的低吼,床板與墻壁都不再作聲。你接著看視頻,刷到一個心理咨詢師的直播,年輕老師長得很好看,熱度不高,沒幾個人看。你評論:能不能打折,太貴了。其實你想問的是,如何與病人相處。女老師看到了你的評論,她的目光柔和了一些,笑了,輕輕說:“不貴了,真的不貴了,再便宜就要吃西北風(fēng)了?!蹦阆敫嬖V她,自己在廠里一個小時平均是16塊,但你沒說。掙得比你多是別人的本事。你劃到下一個視頻,鬧鈴又響了,你快速從床上起身,從椅子上挑選出一件不算太餿的衣服,走出隔斷屋,去洗手間稍做洗漱,走出了門。

你走在街上,下午還是那么陰沉沉的,天空哭過般,到了黃昏就會紅著臉。地鐵,公交車,重復(fù)的路線,不厭其煩地播報著站點的廣播,你給老人讓了座,下車后又走了一會兒,終于到了。你捏了捏衣角下擺,深吸一口氣,像往常那樣遲疑了幾秒,走進去。籬笆墻里,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了。媽媽在這里,你狠狠地戰(zhàn)栗了一下。

你走進那棟矮矮的像是一方墳?zāi)沟臉恰傋哌M里面,就有一只蒼老的,脫了皮的手?jǐn)r住你。你看著這手臂的主人,他就坐在門口的一張輪椅上。老人白發(fā)蒼蒼,身體小小的,抬起手臂拉著你的衣角,你向他微笑,沒說話。他開口就說:“你知道嗎?”你回答:“知道?!彼f:“你知道個屁你知道,我告訴你,他們,他們——”他用手指著面前的虛空,仿佛那里站著好幾個人。他放低了音量,用針墜到地面一般的聲音說:“我侄子一家想吃絕戶,想吃我的絕戶!不可能的,我不可能讓他們吃我,你說呢?”你說:“一定不能的?!彼c點頭,神情嚴(yán)肅,仿佛一尊受苦受難的神明,仍舊維持著表面的鎮(zhèn)靜,也像是得到了意料中的、肯定的答復(fù)后的歡愉,這歡愉鋪散在臉上,化為無形的漣漪,上了年紀(jì)的人的尊嚴(yán)迫使他不能揭露這一點,也許在這堵墻外面,這種偽裝就是符合他社會身份的。他還缺一個符合他身份的、體面的葬禮,你心想。他繼續(xù)說:“我跟你說,先富帶動后富,就快富到我了,快了?!崩先艘恢弊е愕氖郑銢]辦法,環(huán)顧著四周,想找誰來幫忙。要是黃老師出現(xiàn)就好了。老人還在你耳旁喋喋不休地說:“我只是記性不好,可不是瘋了,你說是不是……”

你脫了身,長舒一口氣,走進一條狹長的走廊。兩個老人正在對話,一個說:“我昨兒個又算了一卦?!绷硗庖粋€說:“怎么的,算出來什么時候地球毀滅啊?”你快速閃過去,又有位老人攔住了你,這位老人的身材很高大,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你,像是要從你臉上看出什么字來。你愣了愣,想從他身旁溜走,但被他攔住了。老人說:“連長,報告連長。越南鬼子又來了,弟兄們要沖啊,沖啊?!彼f完這句話,口吐白沫,不,不是白沫,是口水。你感到了窒息,這時另外一只手伸過來,這只戴著醫(yī)學(xué)手套的手解救了你。你感激地朝她看了看,說:“黃老師。”黃老師向你點了點頭,她輕輕拍著老人的背,扶著老人回到鄰近的房里。終于,你終于走進了走廊最里面的房間。推開門。

房間里有一張床與一張書桌,一盞燈與一個柜子,雖然簡樸,可是很干凈。掃地的阿姨拎著拖把從里面走出來,向你點了點頭,你道了聲謝謝。你的媽媽正坐在桌前,在筆記本上寫字,認(rèn)認(rèn)真真,一筆一劃。還好,今天媽媽沒有發(fā)脾氣,你心想,難得的安靜。你走到跟前時,她才注意到你。筆記本上密密麻麻,每一行都寫滿了。媽媽在重復(fù)寫四個字,你與你二姐的名字。

那是媽媽依舊還記得筆畫的四個字,生病以后,媽媽永遠都在寫這四個字,媽媽活在一個重復(fù)的時間里。你的媽媽今年62歲,患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早老型的老年癡呆癥,這是家族遺傳,你的外婆應(yīng)該是70多歲時傻的。媽媽在四年前確診,然后迅速惡化了。起先只是記憶衰退,不記得很多才發(fā)生的事,沒法判斷昨天與今天,做菜要么忘了加鹽,要么加很多次鹽,再后來,總是忘了自己吃過飯。她的時間好像被頑童用剪刀剪成了碎片,再將時間的碎片胡亂組合,這一頭連接著錯誤的那一頭。媽媽進入了迷宮里,她對所有的事物都感到費解,她開始記不住你的名字,總要想很久。她那時還在老家村子里,你父親不在以后,她總是一個人在村里走路,來來回回走著,不知疲倦,一邊念著菩薩一邊走,沒有盡頭,一走一整天,一整夜。她將雞鴨鵝全部趕走,因為她開始對一切叫聲都產(chǎn)生了不安,她覺得那些叫聲都是在催她的命的。有天她聽到了鳥的叫聲,以為那是你大姐的魂兒回來了,她對鳥兒喊話,見鳥不搭理她,她生氣了,指著鳥喊道:“哪有這樣的女兒,不理媽媽啊。好,好,不理媽媽?!庇谑牵愕膵寢屴燮鹦渥优c褲管,抱著樹往上爬去。她一邊爬一邊還罵著,一邊罵還一邊哭著。她總是那樣,沒病之前也是那樣,讓親近的人感到窒息。她從樹上掉了下來,病情又惡化了。

那天,村主任給你打來電話,說:“你接她走吧,你是家里的男丁,她一個人在村里,過不了。你知道嗎,前兩天你媽去鎮(zhèn)上買菜,拿著一百買回來一塊豆腐,別人一分都沒找給你媽,你媽不知道,糊涂了?!睕]有選擇的余地,沒有猶豫的余地,任何一個兒子,猶豫一個瞬間,就是徹頭徹尾的王八蛋,你心想,就是這樣的。你把媽媽接到了深圳。可是,你要去工廠,兩班倒,一天折去一半,不像媽媽,她的時間是剪碎的。媽媽會亂跑,媽媽已經(jīng)癡呆了。幸好在深圳遇到了黃老師,黃老師是頂天兒好的人。你把媽媽放到這,一個月給黃老師交1500元。才1500元!在深圳請保姆要多少錢呢?你沒請過,但估計要七八千,可能不止。聽說別人已經(jīng)漲價了,可是黃老師沒有讓你多給。黃老師雖然脾氣不好,但是天天與這些病人相處,誰的脾氣會好呢?不是病人的家屬,誰會知道伺候病人有多難呢?黃老師也不容易,她沒有多少錢。黃老師經(jīng)常對你們這些病人家屬說:“你們知道吧,我把這里的人都當(dāng)我爸媽來伺候,不虧待,給你們省心?!笔⌒?,不,不只是省心,是救了你的命,真的。家里沒有病人的人,恐怕會認(rèn)為把媽媽放在院子里是一種天大的不孝吧。真的,他們說——是阿軟他們,聽說了你的事,阿軟就很不能理解你,他曾指責(zé)你說:“擱我身上,死都不會把媽媽放到那種地方的?!蹦欠N地方!哪種地方?他以為是哪種地方?是比車間更恐怖的地方嗎?

現(xiàn)在,媽媽終于察覺到你走過來。她手中的鋼筆沒有墨了,可她沒有發(fā)現(xiàn),還在繼續(xù)寫著,筆記本已經(jīng)翻到了下一頁,上面多了很多道銳利的刻痕,字的輪廓一成不變,重復(fù)著構(gòu)建迷宮的命運,這迷宮困住了媽媽,也困住了你。黃老師說過的:“你媽媽現(xiàn)在還只是初期,一般這個階段是三年,也有長一點的,看命,到了下一階段,患者就沒法好好地感受空間了,就不能再進行室外的活動了,自己穿衣服也不行了,患者會變得更加焦躁,你做好準(zhǔn)備。”你幫媽媽整理好衣柜,幫媽媽收拾垃圾桶,扶著媽媽到床上,給她捏背。媽媽不能夠理解這一切,她本能地反抗,一切事都要唱個反調(diào)才過癮似的,跟你小時候一樣。所以你又跟媽媽發(fā)火了,你說:“夠了啊媽,別動,在給你捏背呢。”媽媽不能理解,仍然掙扎著,說:“觀自在菩薩。我不要你給我弄,你怎么不上學(xué),今天不上學(xué)嗎?”你說:“媽媽,我早就不上學(xué)了,不念好多年了?!眿寢尯孟裣肫鹆耸裁矗粧暝?,眼睛驟然放大,說:“觀自在菩薩。啊,畢業(yè)了啊。”你說:“媽,今天聽黃老師話了嗎?”媽媽惡狠狠地說:“都怪她,都怪她。黃老師說要我別出去,這幾天都不允許我出去,還跟我急。”說完這句話,媽媽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孩,垂下頭,發(fā)白的頭發(fā)也一同垂下去,像是長了一頭山斑鳩的羽毛。她說:“觀自在菩薩,黃老師不高興?!?/p>

媽媽還說:“觀自在菩薩,想望娣了。她人呢?放學(xué)了嗎?”

二姐嫁人后,你才知道,原來小時候同樣的一碗面,只有你的面里藏著雞蛋,二姐的就沒有。那雞蛋隱隱約約浮現(xiàn)在面湯之下,仿佛溺水。望娣是你二姐的名字,大姐叫盼娣。這兩個名字,已經(jīng)充分說明了這是個怎樣的家庭。不怪二姐沒來看媽媽,怪誰都不能怪二姐,誰怪二姐你都沒資格怪。大姐兩歲時夭折了,二姐長大后遠嫁。姐姐也很苦,可不苦嗎,你爸活著的時候,收了你二姐夫家?guī)兹f彩禮,姐夫半開玩笑地說,等于是賣了,二姐賣給他們家了。賣了,對,賣了——就是與你們一家沒什么關(guān)系了。二姐是可憐人,有一年過年時,姐夫喝醉了,拿你二姐的名字開玩笑,說:“你們一家人,望啊盼啊的,可算這小子要長大了,是不是真有出息呢?”姐夫好像對二姐的遭遇挺不滿的,可是他對二姐算不上有多好,把二姐當(dāng)牛當(dāng)馬,動不動就暴怒。年還沒過完,有天突然就跳起來,眼睛圓瞪著怒吼,沖著二姐的臉就是兩巴掌。你沖上去要跟二姐夫拼命,卻被你爸?jǐn)r住了,你爸也給了你一巴掌,說:“你懂個屁,你以后打你自己老婆去。”那是你爸跟你說的最后一句話。數(shù)下來,十年前了,之后沒多久你爸就因為喝酒喝多了一腳踏進了河里,被發(fā)現(xiàn)時,尸體已經(jīng)爛了,腫脹得像是一頭拔了毛的死豬。他終于安靜了,所有想說的話都成為那膨脹尸體的組成部分,憋著,只能憋著。

夜班在八點開始,你換好衣服,進入車間,就像一腳踩進泥淖,在這待久了,就不會嘆氣了。你知道,你的嘆息只會跌落到冷冷的鐵上,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更無法撼動什么。中國人是最早冶鐵的,鐵早就融入了每個人的血液。車間里只有機械不斷地轟鳴,任何聲音都會被吞沒。肥胖得像一條吸滿血的水蛭的線長拿著表朝你們走來,他開始罵人了,還是那些話,千篇一律的:你們都是畜生,畜生都不如。他管的東西太多了,即便不受任何香火也比民間所有神明掌管的都要多,他要管的甚至包括上廁所的時間,他覺得上廁所需要上三分鐘的人,一定是貪圖屎的美味。他說完這些還笑了,爛肉在臉上橫著,亂顫。線長還說了什么,你沒聽見,你格外珍惜這一刻能夠發(fā)呆的時間,你不自覺地看向了角落。那頭鐵象還在那里,這使你感到一些心安。

鐵象是那么安靜,如山般巋然不動,它的肌肉與脂肪全都是鐵。你們上了線,開始打螺絲,一整個夜晚持續(xù)到明天的早上八點,你都會重復(fù)這樣的工作。麻木到無法思考,你格外懷念過去待過的一個廠,那個廠的線長不會扣去上廁所時間的工錢,隔兩個小時還給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那多出來的休息時間總會使人多想,你的一位工友利用那短暫的一刻鐘,就突然想明白了所有,他抽完一根煙,把剩下的半包遞給你,走出了車間,然后再沒有回來。下線時你才知道,他從九樓一躍而下。他表面上明明那么正常,還說著笑,一點也不像是要跳樓的樣子。所以,不能多想,不能多想,讓他們做該做的事!這是這些老板們深以為然的事實,人就不能歇著,歇著就耽誤事了,就不能操弄螺絲了,就與鐵們有了隔閡,有了仇怨。那仇怨是如此之深,吃齋茹素的媽媽念一萬遍觀世音,也無法化解。

半夜,你偷偷看鐵象,它還是那么粗獷,沉默著,仿佛洞悉一切的智者。線長睡著了,打著驚世駭俗的呼嚕(雖然因為機器的轟鳴你聽不見),這讓你的目光不再忌憚,你覺得自己在這一刻與鐵象心意相通。這種感覺來之突然,雖然它并沒有眼睛,可你就是覺得它在看你。一旁的阿軟輕輕推了推你,說:“看什么呢?”你老實地說:“象,鐵做的?!卑④浐芟胄Γ瑓s又憋著,他的一雙小眼睛在眼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是彈在地面的彈子。你心想,就是這么怪。除了你,沒有人看到鐵象。

又過了會,你隱約聽見鐵象在叫喚。這次你吃了一驚,身上一哆嗦,抬眼看看周圍,工友們都沒有反應(yīng),他們都與流水線合為一體了,他們也許都變成了藍血的人。你聽說過,如果真的存在藍血人,那么他們的血液里應(yīng)該缺鐵而含銅,穿著藍色靜電服的工友們就是藍血人,他們的鐵已經(jīng)被機器吸走了,沒有鐵的血將靜電服染成了藍色。只有你能聽見鐵象的聲音。你又看向鐵象,它還是窩在角落里,只是頭動了,下巴頦兒稍稍抬起,鼻孔也朝上彎曲,修長的鼻子像是天鵝的頸部。你忽然想,鐵象不吃東西會餓嗎?你感到身體被攫住了,朝著鐵象走去,你都沒來得及放下手中的扳手與螺母,像是被指引了般,你動身了,走到鐵象的跟前。

你看著那尊雕像般的鐵象,發(fā)現(xiàn)有點兒不對勁,仔細想想,它好像比昨天高了一些,昨天的它只比你高一點,今天呢,就好像吃了激素,你的頭頂只到它三分之二高處。它一動也不動,就好像是因為被你注視著而感到不好意思,它不具有動物園中的大象那樣的肥膩感,它是如此地板正。你不由得用扳手去輕輕敲它,兩塊鐵相撞的聲音傳來,這聲音在車間里是微不足道的,瞬間就被機器的聲音吞沒了,可在你的耳中,那聲音卻是獨特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你覺得自己弄疼了鐵象,你說:“對不起?!钡饶慊剡^神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上已經(jīng)沒了扳手。你很驚訝,扳手哪兒去了呢?

扳手真的不見了,與鐵象接觸的剎那,它就從你手上消失了,而鐵象則多了一對象牙。那象牙也是鐵的,形狀還隱約有些扳手的輪廓,被切斷了放到兩邊,雖然還很短,可是氣勢洶洶。鐵象發(fā)出隱隱的憤怒的聲音,有了象牙,它就有武器了,可以跟人決斗了,就沒有先前那么害羞了。它不再是徒具形骸的了。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兩顆螺母也靠近它,螺母也從你的手上消失,組成了鐵象的眼睛,那雙小眼睛是六邊形的,焊在它的臉上,好像兩枚捍衛(wèi)著它的勛章。你心里對鐵象說,你怎么搶人東西呢,怎么這么沒禮貌呢?你想踢一下它,但覺得它罪不至此,不就是個扳手嗎。

“你干啥呢這是,是不是瘋了?”說話的人是阿軟,他拖著殘掉的腿一瘸一拐地走來,站在你的跟前。阿軟憐憫地看著你。你搖搖頭,說:“我沒瘋,它在這兒。”阿軟從口袋里掏出煙,說:“我看不到。線長睡著了,我們?nèi)ノ鼰熓页楦鶡煱?,你要歇一會兒,出幻覺了?!蹦愫芨屑ぐ④洠④浿皇亲斐?,只是家里沒有病人才不懂那些道理,但是心善??赡氵€是繼續(xù)搖搖頭,指著鐵象,說:“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你看啊,就在你前面,它就在這?!卑④浥呐哪愕募绨?,嘆了口氣,他說:“休息會吧。”你一點都不失望。你早猜到了,阿軟就是不信。不過,阿軟還是開玩笑似的,伸出短短的手臂,朝著鐵象所在的位置摸了過去。盡管在他眼中那是一片空無。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觸碰到他口中所說的并不存在的鐵象。

阿軟在你眼前消失了,就是很突然地消失,仿佛鐵象的身體里有一個巨大的磁鐵,在阿軟接觸它的那一剎那,他整個人像張輕薄薄的紙片,身體變了形,被卷了進去。阿軟好像叫了一聲,又好像沒有,瞬息間就被轟鳴的機器聲覆蓋了。

阿軟不見了。他陷了進去。鐵象的身體龐大了一圈,快要碰到車間的天花板,它的象牙也變威武了。你愣住了,阿軟的煙盒還墜落在地上,你撿起煙盒,上面還有阿軟的溫度。線長打了個鼾,肥胖的身體顫了顫,似乎要醒了。你走回自己的工位,旁邊阿軟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你心中滿是狐疑。你一直望著鐵象與車間門口的位置,期盼著阿軟能夠回來,也許是你的幻覺,阿軟只是跑去抽煙了??墒前④洸]有回來,一整夜沒有音訊。你再朝著鐵象看去,心里就多了份不安,鐵象會吸收鐵而生長,阿軟被吞噬了,成了鐵象的一部分。你聞到了鐵銹的氣味,似乎還看到了一攤藍色的缺鐵的血。

到時間下線了,線長點人數(shù)時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他質(zhì)問著你們:“阿軟跑哪去了?”沒人知道,你也說不出來。過去也有人干不下去,趁著管理睡著了就跑出去,再沒回來。但跑的人大多是剛來沒幾天的,有種說法是一天是道坎兒,三天是另外一道,然后是一周,一個月。之后就不跑了,習(xí)慣了,溫順了。跑的都是普工,阿軟不像會跑的人,他掙得很多,具體你不知道,你想自己如果掙得也那么多的話,應(yīng)該會一直干下去,應(yīng)該也舍得抽貴一些的煙。

下線后很久,當(dāng)你坐車回到住處時,才反應(yīng)過來要給阿軟打電話。你打了很久,沒有回應(yīng),阿軟去了哪兒呢?真的成為鐵象的一部分了嗎?這個秘密,這個世界上只有你知道。你在小床上昏睡過去,這次沒等到兩點的鬧鈴,一個電話將你吵醒,是黃老師打來的。黃老師急促地說:“你趕緊來?!蹦阏f:“出什么事了?”黃老師說:“你媽想去拜菩薩,說什么都不聽,你過來,她有話對你說?!蹦沁厒鱽砹藡寢屍鄥柕暮敖新?。

當(dāng)你趕過去時,推開房門,就看到媽媽被綁著手腳,在床上呈一個大字形。她好像沒了力氣,身上都是汗水,不再動彈。你猜,就在剛剛,黃老師她們制服她應(yīng)該花了不少功夫,她一定掙扎了很久,床上全是印子。你跪到床前,喊了聲:“媽!”黃老師很疲憊,臉色發(fā)黑,她的手上都是抓痕,她將手伸出來給你看,她說:“別怪我?!蹦愀械阶约旱男呐K被狠狠扎了一下,說:“不怪您,不怪您,我知道。”黃老師說:“你媽媽的癥狀到第二階段了,馬上連衣服都沒法自己穿了。她要去寺廟,她……”黃老師停下了話語,輕輕嘆了口氣,拍了拍你的肩膀,說:“年輕人也注意下休息?!本妥吡顺鋈ァN葑永?,陷入了平靜,媽媽也不動了,只是望著窗外。窗外只有墻,黑沉沉的窗簾被風(fēng)吹拂著,輕輕搖擺。媽媽突然說:“觀自在菩薩?!蹦锹曇艉艿?,很低,落在地面就被吸收了。你說:“媽,病好了就去寺廟?!蹦惆褘寢尩睦K子解開,握住媽媽纖細的手。媽媽像是才發(fā)現(xiàn)你的存在,說:“觀自在菩薩,娃你怎么不上學(xué),放學(xué)了嗎?”你說:“放學(xué)了?!眿寢屨f:“媽想去給盼娣、望娣祈福,求觀世音菩薩顯靈保佑?!蹦阏f:“一定的,病好了就去見菩薩?!?/p>

下午的時間過得很快,傍晚你掙扎著回到車間,你感到渾身都沒有力氣,血又變成了藍色。今天車間的氣氛比昨天要凝重許多,空氣里只有鐵銹的氣息,鐵銹的氣味與血是多么接近。上線以后許久,你才發(fā)現(xiàn)旁邊的人不是阿軟,是一個你不認(rèn)識的工友,他替代了阿軟的位置,沉默地操作著。鐵象仍在那里,那么高大威武,帶著一股鐵的壓迫力。只是它渾身都被束縛住了,鎖鏈包著它的全身,它就那么地被壓迫著,幾乎要被壓斷了脊梁,可它還是一動不動,也不憤怒,也不沖鋒,就那么地忍辱負重。

線長換人了,換成了一個你不認(rèn)識的人,他表情嚴(yán)肅地繞著流水線走來走去,斥責(zé)著一些人的不規(guī)范操作。他格外關(guān)照你,不知怎的,線長還對你笑,那笑容就像黃鼠狼對雞的好意,讓你渾身不自在。當(dāng)線長離開時,你又一次看向鐵象。

你忽然感到渾身的疲憊都消弭了,那頭吞噬了阿軟的鐵象像自亙古就一直矗立在此,你仿佛聽到了它的呼喊,它揮動著鼻子與扳手般的象牙,輪廓愈發(fā)明顯,它在呼喚你。此時此刻,你感到被需要了,那頭鐵象渾身的鎖鏈都在等著你解開,它的錚錚鐵骨都等著被釋放。不知不覺間你停下了手中的操作,你望著鐵象,鐵象也望著你,你覺得渾身都被它那雙六邊形的螺母眼睛看透了,你是如此赤裸,車間的白燈如流水般在你身上汩汩流淌,透過了皮膚與血肉,在骨骼內(nèi)部凝結(jié)。你格外地確定,鐵象是在呼喚你。阿軟已經(jīng)與鐵象合二為一,你接近它時突然想到,那是阿軟被接納了。一個被吸走了血液中所有鐵的人,被鐵象所接納了。只要靠近鐵象,被它接納,就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想到這,你已經(jīng)很靠近鐵象了。鐵象朝著你看來,它熾熱如鐵一般的目光,照在你的身上,你感到一股溫?zé)帷D懔x無反顧地朝著鐵象奔去,直到那目光中的刀割般的溫暖將你包裹起來,就像是母親的懷抱。

你的手臂即將伸進鐵象的嘴中時,你覺得自己終于也被接納了。

很多人圍著你,攔住了你,你茫然地看著他們。好幾個人將你抬到了一個屋子里。新來的線長走過來握住你的手。你反應(yīng)過來,想了想,一時想不出發(fā)生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你被鐵象拒絕了,它拒絕與你融為一體,你頓時羨慕阿軟,鐵象怎么就接納了阿軟,卻沒接納你呢?因為你掙得不夠多嗎?線長對你說著什么,好像在說阿軟被撕碎了。你只顧說“啊,啊,”然后是點頭,你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在無數(shù)個車間的夜晚,你是不需要思考的。

線長看你的眼神意味深長,你一直游離在一種茫然的空無中,線長握住你的手,塞給你一個鼓鼓的信封,你打開來看,是很多張錢,紅艷艷的,好像血,沒被抽走鐵的血。你覺得是自己的血染紅了鈔票,可是找不到身上的傷口。你聽到線長好像在說,要你離開,并且讓你保證說,在這里什么也沒看見。你笑了,你心想,除了自己,這里沒有人能看到鐵象,還能看到什么呢?反正沒有人相信你。你說:“什么也沒看見。”

你拿著信封走出工廠時,還看到了工廠的好多領(lǐng)導(dǎo),他們都來了,焦急地走進車間,隱約之間,你還看到阿軟的父母,你沒見過他們,但阿軟跟他的父母都很像,他們跪在地上哭。你想告訴他們,不用哭,阿軟只是被鐵象接納了,他一定很幸福吧。但你沒有說,你偷偷地走到角落,將那個信封里的錢分成了兩半,一半揣進兜里,另外一半重新放進信封,你沒數(shù)大致有多少張,總之你偷偷走過去,走到阿軟的父母跟前,你將信封遞到阿軟的母親懷里,然后飛快地跑走了。阿軟雖然幸福了,可是他還有爸爸媽媽呢。

你跑出了工廠。天還沒亮,路燈一個個亮著,路上沒有人,也沒有車,只有呼嘯的風(fēng)。太陽隱約升起來,路燈突然都熄滅了,像是迎接著帝王的群臣。你坐車到住處,把錢塞到枕頭底下,沒一會兒就檢查了兩三次,不是擔(dān)心被偷,是擔(dān)心受潮,這讓你神不守舍,你罵了一句回南天。不過,過了一會兒你就忘了這事,躺在床上聽德云社,你邊聽,邊笑,邊說,說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說一句,于謙老爺子就回你一句。你沒睡著,就這么躺到了下午。你起身,走到樓下。

樓底下有一家賣玩具的小店。

小店開著門,老板正在門外的展貨架下坐著,展貨架上掛了許多風(fēng)箏。你站在那看了會兒,開口說:“我想訂一個風(fēng)箏給我媽,能選形狀嗎?!?/p>

老板說:“行啊,都能做,你要什么樣的?”

你說:“要觀世音菩薩。”

“菩薩?”

“不行嗎?”

“行啊。不過不能太像,《西游記》里那版行嗎?”

“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民宗局管得嚴(yán)。你要多大尺寸?”

“能飛多高?”

“你別問能飛多高,反正不低。要多大的?給我一個參照物?!?/p>

你想了想,說:“像深圳這么大的?!蹦阌檬制疵葎澲?,怎么也夠不上。

責(zé)任編輯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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