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紙
大學四年,除了一張畢業(yè)證、一張學位證、一個雙肩包和一只皮箱,女兒還拎回來一只刺猬。從此,我們家增添了一位新成員。
刺猬裝在一只盒子里,我不能確定是紙盒子、木盒子或是鐵盒子。女兒一進家門,最先放下的是手中的盒子。她一進家門,就迫不及待、小心翼翼地放下盒子。我和妻子眼睜睜看著女兒輕輕抽開盒子的一扇小門,直到那只刺猬怯生生地爬出來,妻子的嘴巴仍半張著,一動不動,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女兒將皮箱丟在一旁,雙肩包還匍匐在她背后,她微弓著身子,眼睛追著那只刺猬,“you you”地叫著。我將“you you”當成“喲喲”,我接過那只刺猬放到腳下,妻子這才有了反應(yīng),她制止我:別抓它,別抓它,它受驚了。女兒在旁也說:放開它,讓它自己走,慢悠悠地走,所以,我叫它“悠悠”,慢慢悠悠的悠,以后你們也叫它“悠悠”。
妻子這才湊過身子,挪動著雙腳,張開雙臂,像輕盈的燕子掠過水面,而我的肩膀則是波浪。她的聲音也像燕子一樣尖叫:什么東西呀?什么東西叫“悠悠”呀?“悠悠”是什么呀?女兒說:“悠悠”是刺猬,你看它,頭寬嘴尖,四肢短尾巴短,但體形肥滿,多可愛呀。妻子說:是可愛。說著,雙手向我腳下伸過來。我說:小心刺著,它渾身長滿棘刺,不是好惹的!
妻子縮回雙手。我的話卻轉(zhuǎn)向女兒:怎么想到養(yǎng)刺猬?大學四年,就跟一只刺猬過呀?妻子接過我的話:是呀,你連自己都照顧不了,還有精力和心思照顧一只刺猬?女兒不說話。妻子又說:嘿,你們看,小刺猬的眼睛在滴溜轉(zhuǎn)呢,這調(diào)皮鬼!
接下來,對于這位“不速之客”如何安置,我和妻子各執(zhí)一詞。她說放在大廳,大家一起來照料。平時看電視、閑聊,大家可以陪陪悠悠。我說不可以,刺猬的排泄物很臭的,萬一家里來客人了不好的。妻子將目光放在女兒身上,女兒的目光卻根本沒放在我倆身上,她不知什么時候抱起了悠悠,徑直朝她臥室走去。妻子嗔我:女兒剛畢業(yè)回到家,你就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說著,她追著女兒去了臥室。
女兒給家庭的新成員在她的臥室里安了一個家:她收拾了衣柜,在一角辟了一個地方,放置盒子,從雙肩包里變戲法似的掏出沙盒、飲水器及食品袋。妻子在旁嘖嘖:你還真的會照料小動物了呢。我在旁冷眼看著。刺猬這會兒蜷縮著身子,剛剛豎起的棘刺,這會兒也像休息士兵的長矛,收斂在懷中,柔軟而發(fā)出微光。它的眼睛似閉非閉,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臥室里一片安靜,安靜得似乎讓空氣的游蕩都成了多余。女兒打理完,站起,怔怔地看著衣柜一角。妻子輕輕地扯了兩下我的衣角,我倆輕輕地離開了女兒的臥室。第一次,在女兒面前,我覺得,我和妻子成了多余的人。
妻子照常早出晚歸。一覺醒來,我按以前的節(jié)奏要去上班。在穿好鞋臨出門的瞬間,我想到女兒大學畢業(yè)了,從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重新回到她之前生活十九年的城市,我們家重歸了三口的完整之家。妻子之前的念叨、微信轉(zhuǎn)賬、噓寒問暖,從今天開始,都消停了。但女兒的回來,對我意味著什么?或許我該問:對妻子意味著什么?想到這,我折身去了廚房。揭開鍋蓋,里面什么也沒有。我想去敲女兒的臥室門,但想了想,到底沒去。我心吊得不高不低,拉門把的力氣也不大不小。門開了,我必須出門了,時間還是原來的時間,我必須去上班,否則,就要遲到了。
下午下班前,我給妻子發(fā)了一條微信:家里有菜嗎?也許她從未想到我會在這個時候跟她聯(lián)系。她的回復(fù)姍姍來遲:應(yīng)該有吧?回去的路上,女兒聯(lián)系我,要我給刺猬買一條洗澡的小毛巾。
我比以往早十分鐘到家,家里開著燈,我以為是女兒回來后帶來的變化。我進了廚房,是妻子。我感到一種意外的驚喜: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妻子正不緊不慢地捏著一顆大紅棗,大紅棗圓潤的身子被她壓擠著,分成了兩半,核隆出,飽滿而結(jié)實。妻子將兩半紅棗放進鍋里,說:晚上香菇燉雞。女兒在學校瘦成了麻稈,給她補補身子。
我這才想起女兒在家中的地位。我又想:女兒畢業(yè)了,接下來,她有什么想法呢?接著,我埋怨自己:昨晚都是刺猬,沒想到別的。比刺猬更重要的東西,大家都來不及問,來不及說。再接著,我就埋怨那只刺猬,都是它,奪走了我們家最重要、最緊迫的話題。想到這,我往女兒的臥室走去。我想跟她聊幾句,我忍不到吃飯的飯桌上或看電視的沙發(fā)上。
女兒臥室的門是打開的,她背對著我,蹲在衣柜旁。她的整個身子放在過道上,過道上的光線從隔著床的窗外流進來,與走廊里飄進來的燈光糅合在一起,舒緩而輕柔。我放慢腳步,我突然不知該對女兒怎么說,不知該不該開口。我正猶豫著,女兒直起身子,轉(zhuǎn)了過來,向我走近。我看見她雙手捧著,悠悠伏在她的掌心里。我后退了三四步,接著,也轉(zhuǎn)過身,跟著女兒來到大廳。眼前完全亮了起來,我看清了悠悠的小嘴,微微地翹著,女兒的嘴巴也微微地翹著。我問:給它喂食了嗎?女兒說:不用喂,食物和水放在盒子里,它餓了就吃,渴了就喝,喝了就睡……
睡之前總要洗個澡吧?妻子問。但妻子不敢去接女兒遞上來的悠悠,我看到女兒遞給妻子時臉上惡作劇般淡淡的笑。妻子笨拙膽怯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她第一次作為母親給女兒洗澡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女兒不應(yīng)該這么來一下。我想批評她一句什么,但我看到妻子竟然笑了。我沒開口,主動退到一旁,看著妻子忙著放水、裝水,往冷水里加熱水,調(diào)水。她的蘭花指小心地探進水里,她的語氣輕微而試探:水溫不曉得合不合適?我莫名地有點火了:真有那么金貴?妻子狠狠地斜了我一眼。女兒配合著妻子,也側(cè)過臉,眼神在我臉上剜了一下。我在乎的是后一種眼神。我壓抑著,退了兩步,倚在洗手間的門上。
妻子問女兒:刺猬是你買的,還是同學送的?養(yǎng)了幾年了?多大了?女兒的一只手托著悠悠,一只手順著刺猬身上的棘刺,若即若離地撫摸著。她的話也是柔順得像水流:問這干嗎?我急了:你媽問問不行嗎?我也想問問,買這刺猬花了多少錢?在哪里買的?有沒有衛(wèi)生防疫證?女兒把小毛巾往悠悠身上一蓋,好像把她的嘴也蓋上了。她從我身旁側(cè)著身子閃到走廊上,徑直進了她的臥室。
第二天是周六,我在家休息。我想為女兒煮一回早餐,距離上個假期,她畢竟有將近一年沒有嘗過我的西紅柿煮面條了。又記得小時候,還有小學、初中時,每逢我休息在家,她就嚷著要我為她做西紅柿煮面條。而且,她總是當著妻子的面說:老爸的西紅柿煮面條比老媽煮的好吃。后來,女兒讀高中了,在學校寄宿了,每個月才回家一次,適逢我上夜班回來后早上在睡,她雙休日偶爾回家,就開始喜歡自己在廚房搗騰。我睡醒后,看到她在飯桌上為我留了一碗,我竟然品不出那碗西紅柿煮面條究竟是什么滋味。現(xiàn)在,終于又有機會為女兒煮一次面條了。我想走進廚房,女兒卻先于我打開了家門。女兒踏出家門時,側(cè)了一下臉,對我說:我要出去,不吃早餐。
我以為她僅僅是不吃早餐。中飯時,我收到了妻子的微信:女兒中午不回家吃飯,你幫著照料一下悠悠。悠悠?——這兩個字在腦海停留了兩三秒鐘,我才搜尋到它的意思。不是說它不用照料嗎?不是說食物和水都放在它旁邊,它餓了吃、渴了喝、喝了睡嗎?我以為妻子也就是隨便這么一說。我也就隨便一記,并沒在腦海里停留,所以并沒付諸行動,只顧忙自己的事。
女兒連晚飯都沒在家吃。女兒回到家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鐘。妻子急得說話像炸爆米花:我說你去哪里啦?這么晚回家,怎能叫你媽和你爸放心得下?她邊說邊斜著眼看我。我連忙配合:是呀,一個女孩子這么晚回家像什么話?女兒說:在學校讀書時,天天晚自習回寢室都是九點多鐘,那每個同學都不像話哦?女兒特別將“哦”字拖得長長的,將嘲諷的意味渲染得淋漓盡致。
女兒再也沒理我們,她的“哦”字尾音隨著她的身子,直到?jīng)]入臥室,直到埋入衣柜的角落。我和妻子正要散開,各做各的事情。女兒的一聲驚叫重又將我倆拉在了一起。女兒將衣柜的推拉門一點點地扯開,她的嗓門也越扯越大:悠悠,悠悠,悠悠不見了。悠悠不在盒子里,悠悠跑到哪里去了?
妻子沖進女兒的房間,她的頭高出女兒的頭。女兒說:在下面找,悠悠又不會爬到上層去。妻子去拉旁邊另一半衣柜。女兒說:兩個衣柜有隔板,悠悠難道有穿墻術(shù)?我走進女兒的房間,說:會不會跑出衣柜了?女兒說,老爸那你找哇。我伏在地板上往床底下瞅。我用手機上手電筒的光掃射了兩趟,空空如也。我還不罷休,我去移動整張床,我用手電筒光在床頭與墻壁縫里掃射了兩遍,也沒有。這時,女兒的話倒是很冷靜,但在我聽來像一把冷刀子,刺得我脊背生疼:中午說了,讓你來看一下,也不知是中午之前走的,還是中午之后走的,也不知你有沒有來看一下。女兒補充了一句:如果讓你照看小孩,早讓人販子拐到外國去了。我生硬地回了句:我今天確實沒來看它,我一整天都沒來看它。女兒又說:你如果不喜歡她,我明天就送人。
妻子撩撥著衣架上的每一件衣物:怪了,我不相信它會飛了。我搜尋了床底,又去翻床上的被子。我的手剛一觸到被子,就被女兒扯了過去。女兒將被子扯到自己懷里:不要碰我的東西。
我站直身子,怔在原地。我眼睜睜地看女兒去挪動書桌前的椅子,她的動作幅度看上去并不大,椅子移動的幅度也不大,但與地板摩擦發(fā)出的聲響卻很尖厲。女兒挪動時,是暗暗用力往下壓的。我滿不在乎,我不相信悠悠會離開我們家,大不了跑去了臥室、書房、廚房,或者洗手間。我看見妻子好像徹底亂了手腳,她一邊喃喃,一邊走出女兒的房間,然后,在其他房間亂竄。但不到一分鐘便沖了出來,嘴里嘟囔著,“這里也沒有,那里也不見。悠悠會去哪里了呢?”
女兒一直沒離開她的房間,她又折回去翻她的衣柜。衣柜的最底層,也就是盒子的旁邊,堆著她高中時穿的幾件裙子。它們蓬蓬松松的,像一段段無關(guān)輕重的舊時光。女兒的手停下了,她走出臥室時,手里拎著盒子。妻子追出來,盯著盒子,問:悠悠是怎么找到的?悠悠藏在哪里?女兒拎著盒子,朝大廳燈光最亮的地方走去,她在正對著電視機的沙發(fā)坐下來,打開盒子,將悠悠托出來,說:你怕光就跟我說嘛,你怕孤單就跟我說嘛,你躲在我的裙子里算怎么回事呀。我如果找不到你,你不就餓死了?
女兒將盒子放回去后,將衣柜里的衣物全部整理了出來。整格衣柜里,除了盒子,別無他物。女兒還在盒子里多放了一條毛巾,她將那條毛巾蓋在悠悠的身上。悠悠被上下兩條毛巾包裹著,它的身體隱匿起來了,它將所有的光都拒之身外。女兒連房門也關(guān)起來了。第二天,早餐是我準備的。但不知怎的,我沒有想起西紅柿煮面條,只是出去鍛煉的時候順手買了四個包子、兩盒牛奶回來。
許多天過去了,除了女兒,任何人都沒有觸碰悠悠,或者說,是女兒不讓任何人觸碰悠悠。妻子只有在女兒為悠悠整理便便時,像探監(jiān)一樣倚在女兒臥室的房門上離著兩三米看著。我卻樂得專心看電視,或在書房里看書寫字。
一天,我正在看電視,妻子湊過來,神秘地說:你知道嗎,還有一個人認識悠悠。我的眼睛沒離開熒幕,說:很正常啊,興許她大學時整個宿舍或整個班級的同學都曉得悠悠呢。妻子壓低聲音,讓聲音變得更神秘:我是說,或許那個人曾經(jīng)與女兒一起,共同照料過悠悠。我聽女兒在電話里說要對方拿回去,女兒要將悠悠歸還別人呢。我說:歸還最好,省心安靜。妻子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腿,說:我聽見女兒在嚶嚶地哭呢。
我和妻子再一次見到女兒拎著悠悠在我們面前,是在她推開她臥室隔壁的房門時。我問:去你爺爺?shù)姆块g干嗎?女兒沒說話,她推開門,走了進去。妻子搶在我前面進了爺爺?shù)呐P室。我們倆看著女兒將窗簾拉得緊緊的,然后把盒子放在她爺爺?shù)拇采稀N疫B忙說:再過幾天你爺爺就要回來了,這怎么行呢?妻子慌亂地撥弄了一下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再說。女兒扭過頭,問我:那放在哪里好呢?這里空間小,關(guān)了窗和窗簾,不但黑,而且暖和。
我對女兒的一臉平靜感到意外,或許妻子也感到意外。女兒的意外反倒使妻子的神情慌亂了,妻子在我旁邊打轉(zhuǎn):是呀,天氣轉(zhuǎn)涼了,放在哪里好呢?女兒突然說:放到老爸的書房里去,可以嗎?女兒的最后一句話讓我更感到意外,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妻子持反對意見,她說:你老爸這個人你又不是不曉得,書房是他一個人待的地方,他平時一進書房就是看書寫字,外面就是刮龍卷風、發(fā)生地震他都不會理的。他的眼里只有那些書,他哪里顧得了悠悠?女兒說:老爸除了雙休日在書房里待得久點之外,平時每天也就個把小時。而且,他的書房從不開窗,空間又小,關(guān)鍵是他喜靜。悠悠現(xiàn)在吃飽喝足了懂得自已鉆進毛巾里睡覺,不正好嗎?
女兒將悠悠放進我書房來,我還沒來得及同意或者反對。女兒將盒子放在我書房的門旁,她還試著開關(guān)了一下房門,確定沒有妨礙,才打開盒子……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捂住鼻子,催促道:快快快,趕快清理排泄物,太難聞、太刺鼻了……女兒并不理會我的話,她用塑料勺子不緊不慢地舀著灰白色食物上黏附的黑豆般大小的排泄物。我盯著女兒的一舉一動,我從未如此專注地盯著女兒的一舉一動。這時,女兒眼皮底下的盒子在我眼前幻化成了一臺嬰兒車。我伸出手去,悠悠馬上縮成一團,然后,時不時聳著小鼻子,向我噴氣,發(fā)出“嘶嘶”的聲音。我怕它像小時的女兒,會突然哭出聲來。
女兒臨走出書房,還回過頭看了一眼盒子。我想:女兒你說吧,就像你小時候,你媽將嬰兒車放在書房里那樣,你叮囑我一句吧——噓,還是別說吧,我知道你眼神中的意思。我不會給你的悠悠熱鬧與喧囂,只會給它帶來孤獨與沉靜。它準備好了嗎?——其實,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這么問女兒??晌襾聿患皢?,或者說不想問,沒有辦法問,不能問——當時,我們都是那樣的獨生子女家庭,他們都是那樣的成長環(huán)境,我們父母不能改變什么呀??涩F(xiàn)在,女兒能啊,我對要走出書房的女兒說:你應(yīng)該養(yǎng)兩只,一公一母,或者更多。女兒低下頭,笑了一下,說:一只我都不想養(yǎng),這只我都想送回去。
現(xiàn)在,女兒養(yǎng)的刺猬悠悠在我的書房里。我慢慢適應(yīng)了與一只動物在一起看書、寫字的日子,我不知道悠悠適不適應(yīng)我?我不敢、不忍去問它。它躺在兩片毛巾之間,它將它的軀體與光線隔絕。我不知道它有沒有睡著,我也想知道如果它沒有睡著,它此刻獨自在想什么呢?我暫且不論它在來我家之前經(jīng)歷了多長獨處的日子,我單想著它來到我家后,那么多個日日夜夜,都是獨處,它是怎么打發(fā)時間的呢?為什么它總是那么安靜?現(xiàn)在,它除了偶爾“嘶嘶”兩聲外,那么悄無聲息。
自從書房里有了這么個小家伙,我的心開始不寧靜了。有時,我忍不住揭開毛巾,見它在動,便慢慢將手靠近它,它總是蜷縮成一團。我去摸它身上的刺,沒有想象的堅硬,也沒有想象的尖利。我的手試著放在它嘴邊,它渾身的刺,像重瓣的墨菊一樣,慢慢盛開,盡情舒展。它的鼻尖微翹,嗅著我的手指。它一路爬到我的掌心,我捧起它,我的手掌不敢用力,絲毫沒有用力,我讓關(guān)節(jié)變得也像肌肉一樣柔順。我對著它的小嘴說:悠悠,對不起,我有時不該對你發(fā)脾氣?,F(xiàn)在,在大白天,我是干擾了你睡覺,還是陪伴了你成長呢?在晚上,當我睡覺了,你是如何排遣孤獨和寂寞的呢?
有一天,妻子待女兒吃完飯去了臥室,輕聲對我說:在家里養(yǎng)著一只刺猬,衛(wèi)生嗎?我聽了,也怔住了,直到放下飯碗,到了電視前的沙發(fā)上,也不知該怎么回答她。妻子還不罷休,她洗完碗筷,仍打破砂鍋問到底,我還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妻子放棄了我,她朝女兒的臥室走去。我想去拉住她,還是猶豫了。我看見女兒與妻子一起來到客廳,女兒的話語追著妻子的后背:如果你們真的嫌棄悠悠,就直接跟我說,不要找各種借口。妻子急了,她晃著女兒的胳膊說:你媽沒嫌棄悠悠,你爸也沒嫌棄悠悠,我們都沒嫌棄悠悠,我也只是隨便問問。媽向你道歉好不好?
女兒擦了一下眼睛,說:你們不能誤解悠悠,你們不能歧視悠悠。如果連你們都不要它,那我就……女兒扭頭奔向了臥室。大約十來分鐘后,我接到一個電話,一看顯示,是父親的。我有點意外。父親的開場白也很意外:玲玲(女兒的乳名)剛剛在電話里跟我說了,刺猬我見過,那種動物挺干凈的。不就是養(yǎng)個小寵物嘛,她說是同學送的,你們?nèi)绻屡K不敢靠近,過幾天我回去替她養(yǎng),不是跟養(yǎng)雞養(yǎng)鴨一樣嘛。末了,父親又補充一句:如果你們膽敢再欺負玲玲,我回去收拾你們!
我沒有申辯,我只是問:爸,您決定哪天來提前一天通知我,我好開車去車站接您。父親說:這幾天正收玉米,收了還要曬干,曬干了還要囤積好。父親又說:聽說刺猬跟穿山甲很像,渾身都長滿了刺。但刺是對付壞人的,你不欺負它,它會平白無故刺你?你小時候沒見過小狐貍、穿山甲、野豬之類的?我們收莊稼時還要特地留一點在田里給它們吃呢。我還是沒有申辯,只是說:您在田里忙要注意安全,您是八十高齡的老人了,不是年輕的時候……父親在電話那頭說:我不跟你廢話了,不要讓我孫女受欺負哇,不然,我回去不放過你小子。
現(xiàn)在,女兒與悠悠的地位完全占了上風。連妻子在我對待悠悠的方式方法上都指手畫腳,說我清理排泄物不干凈,而且一天才清洗一次。妻子掐著腰對我說:悠悠在你書房里,你回到家,除了吃飯就是貓在書房里,現(xiàn)在陪你的時間,除了你們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就是悠悠了。我說:那么你呢?我每天跟你睡在床上七八個鐘頭呢。妻子翻了我一眼:睡覺能算嗎?我說:我陪悠悠一個大白天,悠悠也是在睡覺,這也算嗎?女兒從來不參與我們的議論,她仍像往日那樣,吃飯、進房,吃飯、進房……我倆在女兒面前都覺得彼此很無趣。女兒倒像一個整日忙碌的人,而我和妻子兩人反倒像終日無所事事者。我甚至覺得有點羞愧,在家的日子,連偶爾陪妻子看會兒電視都不敢,只得躲進書房看書寫字。
書房里仍像以前那么安靜。偶爾,有啄木鳥敲打樹洞一樣的“嗵嗵”聲。見盒子里的毛巾一抖一動,我知道,是悠悠的惡作劇。我故意不與它搭腔。哼!我偏不理你。但悠悠一兩次不得逞,仍不肯罷休。它“嗵嗵嗵”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有時一天八九次,干擾了我讀書寫字。我忍無可忍,打開盒子。悠悠躲在兩塊毛巾中間,我去撩開上面的毛巾,悠悠卻像若無其事,頭蜷縮到身子中間,懶得理我。
我去找女兒告狀。女兒盯著電腦屏幕說:沒見你這么照料它的。說完,她慢慢站起身,要來我的書房。我攔住她:不必了,我已為它換了食物,清了糞便,添了水。接著,我又說:你終于起身了,終于跟我講話了,我很知足。女兒說:你還想讓我怎樣?能不能一次全說出來?我搖了搖頭。
我認為女兒開始不太關(guān)心悠悠了。也好,一個女孩子,不能將主要精力放在一個動物身上,年紀輕輕,養(yǎng)什么寵物呢?那她的當務(wù)之急應(yīng)該做什么呢?當然是去找一份工作。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去找一份工作。大學生畢業(yè),要走向社會了。其實,工作才是人生的開始。想起她以前,從出生到學校,日常起居,迎來送往,父母仿佛一刻也沒停過。健康與生病、分數(shù)與成績、學好與學壞……女兒的分量占據(jù)了我們頭腦的大部分。有時想想,記不清多少次失眠是為了女兒。特別是中考、高考前半年,送她去各種輔導(dǎo)班、培優(yōu)班,去找校外的老師,托關(guān)系,作對比,真是殫精竭慮,想盡辦法,操碎了心。
找工作?女兒說:也要有合適的單位在招人哪。我問:什么是合適的單位?女兒說:就是把人當人的單位。我說:什么是把人當人的單位?你爸當了大半輩子報社記者、編輯,從沒想過這個;你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六十天每天起早貪黑在外面忙,她也沒想過這個。女兒說:你們沒想過,但都實現(xiàn)了價值,這就把人當人了。報社即使要人,我也沒辦法去,我不是新聞專業(yè)的;老媽是自主創(chuàng)業(yè),她創(chuàng)造的財富不能與領(lǐng)工資相提并論……我打斷她的話:那你總要找點事做吧?整天待在家里不發(fā)霉呀?女兒將身下的椅子輕微挪了一下,她嬌小的身子拉直了起來:你怎么知道我沒做事呢?老爸——女兒特地將“爸 ”字發(fā)音拉長了,讓我激動的情緒稀釋了不少。我說:你別撒嬌了,你別總是待在你房間里,也要來書房走走哇。不然,你對得起悠悠嗎?女兒說:老爸,我現(xiàn)在是每天去一次,都是在晚上十點鐘的時候去的。那時,你們都上床休息啦??捎朴颇兀瑓s精神著呢。我除了檢查它的窩是不是干凈,糧食、飲水是不是充足外,還每天給它洗一次澡……女兒微垂了一下頭,接著抬起,與我的目光平視。我第一次見她的目光這么透明,這么柔和,這么直接。我知道,她要認真對我說話了。我的目光一刻都不敢閃爍,而是迎上她的目光,平穩(wěn)地保持在同一個水平面上。但也就短短兩三秒鐘,女兒的目光慢慢放了下來,像剛剛沐浴了陽光的向日葵,注視著太陽慢慢滑入西山。
我的目光變得不自信、不堅毅了,甚至連同我的身子都想退縮。我正要移動腳步,聽見女兒說:老爸,謝謝你的照料。謝謝!我有點不好意思,本能地回了一句:謝什么,應(yīng)該的。
我給父親打電話,詢問他在鄉(xiāng)下的情況。父親的語氣恢復(fù)到上次激動之前的一貫冷靜。他的話語像剛收獲的玉米,顆顆橙黃飽滿:不要操心我,可以隨便走動,地里忙得很……
放下電話,我隱隱多了一絲慌亂,像菟絲,爬到我心坎上。我看到女兒游移到我面前,對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想出去看看……我還沒來得及理解“看看”二字的意思,女兒已背著雙肩包走出家門。
現(xiàn)在,只有我與悠悠在家了。我到書房,打開盒子。見悠悠探了一下身子,我拍了拍蓋在它身上的毛巾。悠悠用鼻子拱了拱,然后,頭完全探出它的身體。它慢慢地爬到了毛巾外。它的頭微昂著,兩只眼睛像秋夜里遠空的兩顆星星,向我閃爍著亮光。
我很果決,我完全掀掉了毛巾,毫不猶豫地將它從深深的盒子里捧了出來,捧到大廳,將它放在地上。我不在乎它銳利的爪子是否會將我劃傷,我也不在乎它體背與體側(cè)布滿的棘刺是否會將我刺痛。我堅定地向它伸出了手,我輕輕地推動著它的后背。我希望它走起來,我希望它奔跑起來,即使狂奔到遠離我的視線,甚至到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我也不在乎。
我將它放在大廳,見它蠕動了步子,我才滿意地離開,放心地回到書房。我自己還有很多書要讀,還有很多字要寫呢。我干脆關(guān)了書房門,我要徹底靜下心來,找到一段真正的、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好好做做自己的事情。
午飯時間,我走出書房,來到客廳,看見了悠悠。它蹲在離早上我放下它三四尺遠的地方,頭微微抬著,看著前方。它的前方是一片紗窗,中午的陽光沿著樓房與樓房之間的通道,攀上了與陽臺一般高的地方,透過密密的紗窗孔,在它身上籠罩著一層淺淺薄薄的黃。我相信悠悠,相信它是在邁過無數(shù)步伐后停留在那里作短暫休憩的,而且,我相信它將來能越過千重浪,又能回到原來的地方。
我打電話給女兒,語氣很激動,我說:我放悠悠出來了!整個上午,我都讓它在客廳里自由活動。我焦急地問女兒:你的情況怎么樣?一定要……女兒接過話:還不錯。電影劇本給一家公司看了,說寫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他們很感興趣,說改天再約,詳談一下。女兒補充了三個字:放心吧。頓了三四秒鐘,她又說:老爸,悠悠快五歲了。你知道嗎?聽說刺猬的平均壽命一般是四到五年……女兒抽了一下鼻子,聲音重重地從那邊傳來:老爸,以后我可能會更忙了,要幫我好好照料悠悠。女兒又說:曾有一段日子,如果沒有悠悠,我真的過不動了。又頓了三四秒鐘,女兒提高聲調(diào)說:去把爺爺接來吧……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