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振遠(yuǎn)
黃河從逼仄的晉陜峽谷出禹門口后,河谷驟然變寬,水勢由激流湍急,變?yōu)轫镣粞?,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左右擺動,卻水流平緩,適合航運。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以前,沿河大部分村都有船隊。浩蕩的河水,狂野的河漢和漂移的船只,構(gòu)成一個波濤洶涌的神秘世界。多年來,我一直有個心愿,想對船工做一次訪問,詳細(xì)了解他們的行船生活,因種種原因,始終未能實現(xiàn)。
朋友王貴家住臨猗縣南趙村,從小在黃河邊長大,多次和我談過父親的行船經(jīng)歷。以前,我曾多次去過他家,見過他父親王自民,老人家白白胖胖,滿臉福相,彌勒佛一樣慈眉善目,與我想象中河漢的粗獷豪邁相去甚遠(yuǎn)。2023年6月4日下午,我與詩人楊進(jìn)元(以下稱進(jìn)元)、傅作義將軍故居負(fù)責(zé)人傅創(chuàng)杰(以下稱創(chuàng)杰),由王貴陪同,由吳王古渡沿黃河北上,先至傅作義將軍故鄉(xiāng)安昌村,再到南趙村,準(zhǔn)備采訪王自民老漢(以下稱老漢)。據(jù)王貴介紹,他父親今年82 歲,前兩年還經(jīng)營蘋果園、杏園,上樹為兒孫摘杏時跌落,摔斷腿,好不容易痊愈,仍放不下他的蘋果園和杏園,被兒孫幾番責(zé)備,總算閑下來。一輩子辛勤勞作,沒事做等于受煎熬,每天坐在路口,與幾位老漢聊天閑諞,又耳笨,有話大聲說,沒話望別人笑。大家都無話時,齊齊端坐,望藍(lán)天白云,看人車往來。經(jīng)過那個路口時,王貴望一眼,說今天他爹沒坐在那里,肯定在家。
從街中間一條小巷拐進(jìn)去,老漢笑瞇瞇站在巷口,見我們來,話不多,只說,來啦,快到屋里坐。
王貴家大門朝南,面對一座四五米高的土崖。崖下,各種蔬菜生長旺盛,應(yīng)有盡有。門洞下,幾個老婆婆圍桌打牌。見有客人來,正要散去。被王貴攔住。我們進(jìn)屋坐定,先贊嘆屋內(nèi)的舒適整潔。王貴向父親介紹,這是韓作家,這是楊詩人,這是傅館長,安昌傅家的。一位老太太身材嬌小,抱一顆大西瓜走進(jìn)來,是王貴媽(以下稱老太太),進(jìn)門先喊兒子切瓜。又望著我們笑,說天太熱,家里也沒有個啥,先吃瓜。接著倒水泡茶,忙完了,無聲走出去。
訪談以拉家常方式開始。我們大聲問,老漢大聲說,王貴不時用河沿子方言大聲解釋。
王貴:他們都是我朋友,今個來,是想問你黃河行船那些事。
老漢:嗬嗬,這事也只能問我,咱村當(dāng)年跑船的,就剩下我一個,周圍村也沒有啦。我就是耳笨,和聾子差不多,腦子還不糊涂,都想問什么?我把知道的都說給你們。
我:咱村當(dāng)年跑船人多嗎?
老漢:多,人家靠山吃山,河沿子人靠水吃水。河沿子地方苦焦,莊稼指望不上,就靠船生活,村里百分之六七十男勞力都跑船。解放前給人家跑,打工。那時候河沿子字號(商鋪)多,安昌村傅家,就是傅作義家,北趙村雙蘭家、毋家,師家村二麻子家,咱村杰娃家,都有字號,哪個字號都有幾十條船。個人船也不少,沿河各村算下來有幾百條。我跑船時,都生產(chǎn)隊了,跑船是搞副業(yè),沿河生產(chǎn)隊都有船,算下來大概有三四十條。
我:都運些啥東西?
老漢:炭,主要是炭,還運過棉花。河津北山出炭,咱這邊船從禹門口[1]裝上炭,運到陜西渭南,有時候還運到河南三門峽,茅津渡以上。主要去渭南,到潼關(guān)三河口[2],沿渭河往上,曳船到渭南,那邊開炭廠人多,都是咱山西的,有夏縣、榮河縣和臨晉縣的。等到我跑船那會,是給那面村里運,燒瓦窯和老百姓燒火取暖用。
我:是從煤窯裝炭嗎?
老漢:咱這船大,只能曳到禹門口,再往上水流太急,就到盡頭啦,不能直接裝炭。山里頭有專門轉(zhuǎn)炭船,從船窩[3]流山河,把炭運到禹門口,再倒到咱船上。噢,流山河就是在山里的河行船。從禹門口到船窩30 里,船窩到煤窯還有20 里。那20 里怎么走?從前用騾子馱,解放后用拉拉車(平車)拉,一回能裝一噸炭,現(xiàn)在河邊有了大路,以前是山路,一上一下,坑坑洼洼,拉炭費勁,苦得太[4]。
我:流山河那些人為什么不直接把炭運到渭南?
老漢:他們流不了咱這種行船,摸不清黃河水路,他們那種小圓船也不適合禹門口外的大河。哦,圓船可不是圓的,樣子和行船差不多,行船是用槐木做的,圓船是用柳木做的,也叫瓢船,能裝20 噸,自禹門口以上,到陜北榆林,山里河都用圓船。反過來,咱也流不了山河。流山河的艄公也不容易,山河兩面都是齊棱子石頭岸,又高又立,水又深又急,河邊不能走人,咱曳船是套纖板拉纖繩往上曳,流山河的沒有纖繩,也不套纖板,用竹竿往上拽,竹竿頭上有鐵鉤鉤,石岸上有鑿的石窩窩,還有釘?shù)蔫F環(huán)環(huán)。長年流山河,哪里有石窩窩,哪里有鐵環(huán)環(huán),人家都熟悉。烏黑夜里,伸手不見五指,人家竿子伸過去,能準(zhǔn)準(zhǔn)摸住。一條船三四個人,前面把式摸住,后面人就好辦了。往下流更不容易,一不小心,撞到崖上,別說船,能保住命就是好的。咱行船苦,流山河比咱更苦,河津西面那幾個村,范家莊、謝家莊、任家莊,還有口頭村人都流山河。山河可不是誰都能流,山河水急,最窄處才和咱這房子寬窄差不多,叫石門,那地方水最急,最難流。有個老漢,是個老艄公,70 多歲,精瘦,不知道名字,走山路和山羊一樣快,都喚羊人,流了一輩子山河,一天能流三回,從船窩把一船炭流到禹門口,就不管啦,馬上下船,拄根拐棍,再從河邊山路走到船窩。等把炭倒到咱船上,空船由其他人再拽到船窩。你想想,30 里山路,走三趟,這老漢一天光山路要走多少里?可一趟又一趟的話說,也不是白走的,那么大年紀(jì)了,不為多掙幾個,誰下那么大苦?
我:你那船能裝多少炭?
老漢:船有大小,小的圓船裝七八噸,大的行船裝20 噸、25 噸,還有裝30 噸的。
我:一條船上有幾個人?
老漢:生產(chǎn)隊用人多,25 噸船用7 個人,20 噸用6 個人。舊社會用人少,25 噸船,5個人就行了。曳船是曳空船,往上曳,逆行。從咱村曳到禹門口[5],得一天多,從潼關(guān)曳到咱村,得兩三天[6]。往下走,河不好時,也得用人曳。咱這黃河不比人家長江,再大的河,船也不能直接流下來,你看著水好像大,走著走著,說不定就斷頭了。水也淺,比膝蓋高一指的水,能漂住二三十噸的船。河好時(指水大),在禹門口吃過早飯,攆(趕)到天黑,就到咱村了,若不停,連夜行船,第二天就到潼關(guān),沿渭河往上是逆行,靠人曳,中間要過一夜,到第四天上午,才能至渭南。前后下來,得三四天時間。河不好,十天半月都到不了。這時候,就看艄公的本事。艄公是做什么的,就是看河路、約(控制)船,哪里深,哪里淺,哪里能行船,哪里不能行船,離老遠(yuǎn)就知道。
我:河不好時,那么重的船,擱淺了怎么弄?
老漢:用船圍,一條船抵住一條船,在水面上圍成一道船埝,擋住上游流下的水,抬高水位,改變流水方向,引到擱淺船下,加上后面船往前頂,就能往前行了。實在不行,人要跳到河里,用脊背頂,喊起號子,一齊使勁,船三尺五尺,一點一點往前行。(老漢站起身,用茶幾上的紙杯,擺成船形示意。)跑船人都知道,行船要成群結(jié)隊,越多越好。捍(拿)锨挖?锨日巴頂事?锨能挖,要艄公做什么,黃河行船,擱淺是常事,遇到這種情況,艄公也不慌,馬上招呼后面的船,拋下錨,一條抵住一條圍,圍住還不行,就干等,有時候,幾天幾天等,等水下來。沒有水,挖也是干挖。
進(jìn)元:你當(dāng)年是不是艄公?
老漢:我那時候年輕,唉,你到村里打聽一下,我本來就是艄公,生產(chǎn)隊船少,年紀(jì)大的又太多,挨不上我。我們生產(chǎn)隊的艄公比我大整整30 歲,我是曳船艄公,曳船艄公也不容易,講技術(shù)。一個船隊,艄公是拿家,總負(fù)責(zé)。曳船艄公和生產(chǎn)隊長差不多,走在河里,喊號子,下命令,指揮曳船人,都是曳船艄公的事。眼見白花花一片水,哪里有塄,哪里有溝,曳船艄公在前面,插上記號,后面船跟著就走啦。啊,用什么的東西插?逮住什么插什么,木棍棍,樹枝枝,蘆葦都行。瞅著河不好,纖繩一摘,不言傳(說話),背上纖板,就往前頭摸河去了,有時候,十里八里地摸。黃河里頭分大河小河,主河汊河。小河好曳,主要是離岸近,明明看著水還行,船曳進(jìn)去了,跑了一天,到頭來出不去,得再往回退,這一折騰,不知道得幾天。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曳船艄公耍懶哩,沒有下工夫摸河。要當(dāng)個好曳船艄公,得能下苦,不怕多跑路。河水要有進(jìn)口,還要有出口,船要能進(jìn)去,還要能出來。不然,就不是好曳船艄公。河里船多,不管后頭有幾隊船,三隊五隊,十隊八隊,三十二十條船,你在前頭當(dāng)曳船艄公,后面船都跟著你,聽你指揮。一誤入沒出口那號汊河,大家都麻噠了。
我:船上除了艄公、曳船的,還有什么人?
老漢:行船是有下數(shù)(規(guī)矩)的,各干各事,分幾個等級,大船有艄公、大把式、二虎將、滲水墩。艄公瞅河勢、約(控制)船。大把式負(fù)責(zé)擰繩,拾掇船,船出了問題,要什么都能做,木匠、鐵匠、油匠,手藝不一定多精,都要會呢,行船時,管后半截船。二虎將平常管拽錨、撲錨,行船時,管前半截船,遇到事,艄公一聲喊,下呀!撲錨。二虎將就得跳下船,撲到岸上,拽起錨掛到岸上。手腳要利索,動作要快,不然,水又把船沖遠(yuǎn)。滲水墩是做什么呢?水下事都是他的。艄公一聲喊,滲水墩就得跳下去,壓橛,頂船,哪怕河里流凌,叫你下水就得下,一會兒,等眾人七手八腳把你弄上來,都快凍成冰棍,捂在被子里頭,半天都暖不過來。一般盡量不下,船靠不了岸,擱了淺,不得已叫你下,就得下。這是大行船,小船一般是兩個人,到解放后,變成三個人,有個艄公,還有兩個下苦的在頭里(前面)曳船。
我:曳船用啥曳?是繩嗎?我原來去安昌村訪問過一個艄公,家就在傅作義家那條大巷口,聽他說,曳船不用繩,用竹片?
王貴:你說的是峰娃爹,創(chuàng)杰,那是你村的,你知道。
創(chuàng)杰:我年齡小,不太清楚,只知道我村里跑過船的人也不少。
王貴:爹,你知道峰娃爹嗎?他是不是也當(dāng)過艄公?
老漢:他???哪兒當(dāng)過艄公,也是個下苦曳船的。他說的倒對,曳船不用繩,用板板,竹子破的板板,這么寬(用手比劃,約一寸多),一根壓一根,用繩子彌(接),繩子是大把式親手搓的,和女人納鞋底那種麻繩粗細(xì)差不多,彌好了,七八個人曳不斷。有時候船多,不小心碰斷,大把式捍(拿)上鐮刀、麻繩過來,一兩分鐘就能彌(接)好。一根竹板有五六米長,一根連一根,有四五十米,上面有木頭棒棒,曳船的每人一根纖繩,是手指頭粗的麻繩,有三四米,掛在上面,一個接一個。為什么用竹板板不用麻繩?麻繩濕水后太重,沉了底看不見,竹板板浮在水面,不沾水,干得快。拽船的在前面拽,艄公站在船頭,掌握方向,平時用篙頂,到拐彎時,捍(拿)一根操子,在前面頂。不頂?shù)脑挘f不定會撞上岸。
進(jìn)元:什么是操子?
老漢:就是一根粗木桿,前面有尖,后面無柄,比篙短,七八尺長,茶杯口粗,船上一般備四五根,船前船后都有,隨時操起來用,就叫操子。用操子時,不能這么頂(直接往后頂),人家往前曳,你往后頂,就曳不動了。還有曳肘子,看到前面浪頭太大,水嘩嘩嘩往上翻,或者河底有沙塄,船不能前行了,曳船的使勁往旁邊曳,船上全憑艄公用操子頂,船才能拐個肘子彎,這就叫曳肘子。船上還有尾操,腰操,尾操有兩根,和操子形狀不一樣,下面稍寬,固定在船尾,流船時,要往左拐,把左面的尾操吃到水里,右面抬起。往右拐,右面尾操吃水,左面尾操抬起。腰操固定在船中間,也是兩根,兩面船舷各一根,和尾操一樣,也是改變方向時才用。你看電視,船上面人劃船,實際是搖動尾操、腰操,改變行船方向,并不是劃水向前行,只有死水,才用尾操、腰操劃。黃河是活水,流速快,不用劃。把黃河行船叫流船,就是這么來的。
我:聽你說,行船還要拋錨,撲錨,船上一般有多少錨?
老漢:大船有五頭錨,船頭一頭,叫大錨,船尾兩頭,叫尾錨,還有腰錨,也是兩頭,都用鐵繩連著船,錨有四爪,錨系有個鐵環(huán),綁根麻繩,擱到河里頭,錨爪就抓住河底,起錨時,拽住麻繩往上吊,錨就收上來。有時候遇到意外,錨抓上石頭,拽不起來,就得砍斷鐵繩,這頭錨就不要了,丟在河里。船上一般都多備一兩頭錨,就是預(yù)防出現(xiàn)這事。腰錨一般很少用,除非船大掉頭,才把腰錨放下去,這是大船。小船只有三頭錨,一頭大錨和兩頭尾錨,沒有腰錨。黃河行船靠操子,停船靠錨,有時候水流太急,尾錨會一直拖在船后,不往上拽,目的是不讓船流得太快。
我:怎樣才算個好艄公?
老漢:能看清河路,探好水勢,曳住船就是好艄公。人家在頭里流船,你在后面只要能跟上,也算好艄公,就怕人家在前流,你在后面跟不上,越曳越遠(yuǎn),流著流著,不是擱淺了,就是走到叉河里了,這就是瞎艄公。實際他也曉得該怎么做,就是曳不住船,老往懦里流,就跟不上了。當(dāng)艄公,看著很簡單,學(xué)問大著吶,你半年能學(xué)會開汽車,三年學(xué)不下個艄公,這不是在從書上看的,要憑眼斷。還得看有沒有靈性,有的人,一輩子在船上,也學(xué)不下個艄公。一段河跟一段河不一樣,像剛出禹門口那段,河里頭沙多,河底滿是沙疙瘩(沙丘),好艄公能從沙疙瘩中間掏(繞)過去,瞎瞎艄公,船還沒行幾步,呯!就抵到沙疙瘩上。咱這段河,河底淤泥深,船行到這里,錨下去抓不住,遇到水流太急時,也容易出事。好艄公行船,能約住船,盡量不往淤泥里下錨,瞎瞎艄公也知道,可一遇事,就由不得他了。
我:什么叫懦?
老漢:懦就是弱水,淺水,慢水。再一個是,你多起一錨,就得多努(停)一會,拋錨、拽錨,都要努(停)一下,有這工夫,人家前頭船都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或者人家起一錨,你起兩錨,也耽誤時間。船一般后頭裝的輕,前頭裝的重,到這個塄底下,人家好艄公能看到,喊“腰錨”,腰錨下去,船就橫過來。再喊:“尾錨”,后頭拽一下,船就過了塄。你沒這眼力,不知道該怎么弄,船說不定就擱到那里,流不動了。黃河啊,里面學(xué)問多呢,沒行過船的,我再給你說,你也不懂。流船,主要是看水,看水的流向,流速,深淺,你看著河很寬,水很深,不定哪塊有懦哩。你是安昌(問創(chuàng)杰)的吧,知道你村里的小七,牛村[7]的創(chuàng)群嗎?都是好艄公,還有立娃爺?
創(chuàng)杰:聽說過,沒見過。
老漢:立娃爺是把式,不會鳧水,可人家在船上是好艄公。
我:艄公看水時在船什么位置?
老漢:大行船上有庵子,以前沒有塑料布,都是席搭的,搭三四層席,總共就一人高,還分兩層,下面一層人勉強能抬起頭,上層,人連頭也抬不起。二不愣船是橫庵子,和咱現(xiàn)在搭洋柿子架一樣,用木棍搭個三腳架,釘上席,也叫庵子,人進(jìn)去直不起腰。庵子頂上放塊木板,我們叫馬,艄公瞭河就在那地方坐著,我們叫騎在馬上,實際是坐在高處,方便瞭河。
我:艄公如果發(fā)現(xiàn)情況,怎么通知?
老漢:就是喊叫,艄公騎在馬上,端個煙袋,喊:腰錨,尾錨。一般情況下,大把式、二虎將就把事辦了,不用艄公親自動手。
我:(對王貴)你爹和我弄兩岔了,我問的是往上曳船,他說的是往下流船。我前幾年在安昌村訪問村口那個船工,他說纖繩上有鈴鐺,艄公發(fā)現(xiàn)情況,搖纖繩鈴鐺。
王貴:他說的是殿娃,(提高聲音),安昌的殿娃也行過船嗎?
創(chuàng)杰:他娃叫馬駒,就是五民丈人。
老漢:毬,他多會行過船,對了,他后來開過機船,擺渡的。運炭的行船誰裝鈴鐺,聽老艄公說,舊社會,人家字號東家去渭南,坐的是彩船,油漆的紅紅綠綠,還披彩綢,船幫子雕有花子,這種船才在船艙上掛鈴鐺,人家那是耍闊哩,走在河里頭,河風(fēng)一吹,丁丁當(dāng)當(dāng)響。就是這種船,纖繩上也沒有鈴鐺,發(fā)現(xiàn)情況還是憑艄公喊。
我:明白了,曳船人是在岸上走嗎?
老漢:哪能在岸上,都在水里,后半年,下了霜,立了冬,天氣冷,人在水里凍得渾身篩,吃不住,吃不住也得吃住。有時候,雪下得大,岸上一片白,人也得走在水里。行船人苦焦的太,熱了能把人曬脫層皮,冷了能把人凍得渾身篩。我給你說個事,別笑話,我村有個曳船的,比我大幾歲,到河津縣里買凡士林,人家女售貨員問:你要多少?他說:把你那一桶都給我捍(拿)上。人家女娃娃問:你要這么多做什么?他說:我抹溝子(屁股)哩。一句話,說得人家女娃娃惱了,還以為他耍流氓。那時候,凡士林是女人抹臉的,一般一次只買一小盒盒。咱曳船要下水,冬天也是精腿精溝子,抹些凡士林就不皴啦。
我:冬天夏天下河都是精溝子嗎?
老漢:嗬嗬,可不是精溝子嘛。想穿褲都穿不成,以前人穿的都是帶腰褲,在腰里打個折,綁根繩,艄公一喊下水,褲帶一抽,褲脫下,光不溜溜就下去了。嗬嗬,都是那樣。上了船也只穿襖,不穿褲,精溝子,以前人哪有褲衩子,曳船都精溝子。
王貴:河邊有個忌禁,女人不下河。以前,我還以為是什么講究,后來,才知道就是因為曳船人都是精溝子,看見他們,就像到原始社會。
進(jìn)元:當(dāng)年你行船,遇到過危險嗎?
老漢:黃河行船怎么能沒有遇過危險?六幾年,給陜西那邊運過兩回豬,從咱這邊收上豬,運到潼關(guān),給陜西合陽縣北梁公社,裝豬時,河里漲水啦,行了二三里路,只好把船拖到懦里,停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開始往下流,風(fēng)急,大浪來啦,前頭的船上到浪頭,能看到船底,下到浪底,連船都看不到。尾錨歹[8]一下,船里的豬,呼呼呼,全都擠到一塊,又歹一下,呼呼呼,豬又分散啦,一船豬吱吱哇哇亂叫。船行到吳王渡下面,那么大的河,船卻擱淺了,三條船都干了,一忽忽工夫,水退啦,周圍成干灘,只剩下靠岸邊有一點水,那兩個船靠西,我這個船靠邊些,干了就干了,有什么辦法?反正天快黑了,等明兒個再說。船上豬是現(xiàn)成的,運豬的客馬上喊人殺豬,燒水煮肉,先獻(xiàn)爺爺(河神),大伙又是酒又是肉美美吃了一頓。那夜水一點一點往上蹦,攆(趕)到天明,水蹦到跟前啦。又等了一兩個鐘頭,水蹦著蹦著,把我這個船蹦活了。那兩個船離水還遠(yuǎn),本來應(yīng)該等那兩個船一起走,我這個船艄公與那兩個艄公私下里不合,不想等了,說:咱流,頭里走,不等啦。攆(到)半后晌,日頭還有一竿子高,就到潼關(guān)了。那年,渭河、洛河水也大,黃河水更大,水深錨短,掛不住,到潼關(guān)城門樓那里,船還流得像箭一樣快,離岸邊就咱房子這么一節(jié),都不到十米,干急靠不上岸,只好再往下行,當(dāng)時潼關(guān)修火車橋,眼看船就撞到橋墩,還好有施工便橋,船鉆到便橋底下,庵子卡住過不去,才沒有船毀人亡。最后,把庵子拆了,慢慢放過去,找個合適地方靠了岸,下了豬。那兩個船,等到晌午,水都沒有蹦到跟前,眼見豬吱吱哇哇慘叫,只好先把豬一個個四蹄先綁了,卸到灘上,空船推到河里,再把豬裝上,你看看麻噠不麻噠。這一趟,從咱這里流到潼關(guān),用了三天三夜。
進(jìn)元:我不明白,這時候為什么掛不住錨?
王貴:那是因為水急,船靠不了岸,船上二虎將撲不上去。那一年,“九二三”沉船事故[9],就是因為船靠不了岸,扎不上錨,水把船沖下去,才出的事。我爹說的這情況,和“九二三”差不多,多虧那座便橋卡住,要不,就是他們有經(jīng)驗,也難免出危險。
我:你剛才說,船擱淺,有時候十天八天都不能動地方,住在哪?
老漢:就在船上庵子里頭住,船在河里多少天,就在船里住多少天,短了三天五天,長了十天八天,都在庵子里頭,恓惶太太哩!像我這船七個人,上頭住三個,下頭住四個,艄公、大把式、二虎將在上頭住,其他人在下頭。河里蚊子多,個頭大,能把人咬死,河谷里風(fēng)大,呼呼吹,拴錨那鐵繩一松一緊,嘣嘣響,船跟著一搖一晃,哪能睡好覺。
我:你剛才說,船上有艄公、大把式、二虎將和滲水墩,還有什么?
老漢:還有做飯的。船上做飯的最苦,不能光做飯,平時也曳船,不管多少條船,人家曳船艄公叫你做飯,你才能做,不叫做,沒一個人敢做。從早晨開始曳船,曳船艄公看時候差不多了,喊:拉錨,后面不管跟多少船,都把錨拉住。歇一會,吃個饃饃,先填填肚子。艄公又喊:走啦——就哧溜哧溜都跟著走。攆(趕)到晌午,提前半個鐘頭,艄公又喊:做飯呀!各船做飯人才摘下纖板做飯。估摸做熟啦,再喊:拉錨。這下開始吃飯。
我:吃飯船就停了嗎?
老漢:我剛剛不是說拉錨嗎,錨一拉,船就停了。到半后晌,大概就是現(xiàn)在這時候,太陽還有一竿高,艄公又喊:起面呀!做飯的開始發(fā)面蒸饃饃。攆(趕)你蒸好,天就烏洞洞黑了。
我:黃河里行船,能吃飽飯嗎?
老漢:行船苦,就一個好處,能吃飽飯,可肚子吃,也覺得怪美。飯是八成麥(白面),兩成秋(粗糧),船上人吃得多,四五兩重那大饃饃,一天能吃七八個,我這個船上,蒸饃用尺八篦子,隔一天蒸八篦。生產(chǎn)隊給每人每天一毛五分錢菜錢,就這還想省,灌點油,弄點麻椒(辣椒)、鹽、醋,就是全部調(diào)料。哪有什么蔬菜?早飯踅釀皮(面皮),七個人,兩張釀皮,調(diào)兩大碗,放上麻椒、油、鹽、醋,這就是菜。中午是干飯,面條煮好,撈到一個大盆里,炒點蔥花放進(jìn)去,攪勻,咱這里叫燃面。你一碗,他一碗,就著饃饃吃,面條是飯,也是菜。晚上,還是饃,菜是醬水子。蒸饃時,鍋底坐一碗面漿,放上鹽,調(diào)料,饃蒸好,醬水也熟了,端出來調(diào)點麻椒,就饃當(dāng)菜吃。這么吃飯,目的還是想省菜。
進(jìn)元:我們那里叫糨水子,實際都一樣,調(diào)一碗面漿,蒸饃時放進(jìn)鍋里,好點的,放點蔥花,豆腐丁丁,粉條渣渣,這是后來光景好了,以前就是放點鹽和調(diào)料。
我:我們那里叫蒸醬,也是白面漿加調(diào)料,我媽每次蒸饃都做,經(jīng)常吃。
老漢:就是這,也不能隨便吃,一碗醬水子七個大男人吃,好處是吃饃不限量,河里苦,下苦大,總得讓人填飽肚子。村里有的男人想上船,就是想吃飽飯,在其他人看來,船上是好生活。船上面條和女人搟的不一樣,都是大男人搟的,又厚又硬,吃了頂饑。黃河水開胃,船上人都席(胖),烏黑死席(胖),烏黑是曬的,死席(胖)是吃的。再一個好處是工分多,地里干一天算一個勞動日,10分,船上干一天算兩個勞動日,20 分。一個勞動日到年底能算一毛幾分錢。
我:喝水呢?是不是就喝河里的水?
老漢:還能喝哪里水?就從河里吊。那時候黃河水大,渾的太,現(xiàn)在上面壩多,河水淀清了才流下來,以前河里泥沙大,有一回,我那個船停在連伯灣,一丈多的篙桿子探下去,有八九尺水,吃了一頓飯,水沒退,只剩下三尺深,落沙就這么厲害。從河里吊一桶水,沉淀后只有少半桶水,一多半是泥沙,水還不清,用時再抓一把面放進(jìn)去,再淀一會才能清,要不,人根本喝不成。還有,船上人平時屙屎尿尿不離船,撅起溝子(屁股),挺起身子,都排在河里,前面船上人剛排到河里,后面船上還從河里吊水做飯用。
我:看來史料記載“黃河斗水,泥居其七”是真的。
老漢:因為泥沙大,河里水變化也大,看著這里有道槽,水深,一忽忽兒,說不定會漫平,看著那邊水淺,一忽忽兒,說不定又拉出一道深槽。河邊娃娃不懂,下水耍,就著活(遭殃)了。前多年,河沿子每年都死幾個娃娃,大部分都著的這活。
我:現(xiàn)在呢,還有沒有娃娃淹死。
老漢:現(xiàn)在村里沒幾個娃娃,都去城里上學(xué)了。有娃娃也不去河邊,河瘦了,退到陜西那邊,咱這邊都變成灘,種上莊稼,要到河邊,還要走幾里灘地。夏陽那個橋(指吳王渡浮舟橋)搭起來后,我去過兩回,要是過去那水勢,一年都停不住,就得拆了。我行船那幾年,河水流到哪?陜西那面都到夏陽村崖根底下,離現(xiàn)在河岸還有五六里,河中間一股水,東邊一股水,夏陽那邊一股水。兩邊的支流水也大,現(xiàn)在汾河在寶井入黃河,那時候,在萬榮西范入黃河。
進(jìn)元:怎么會在哪兒?我印象中,汾河一直在寶井、后土祠附近入黃河,老漢今天不講,真不知道。
我:你們是不是白天行船,黑夜就不走了?
老漢:往上曳船黑夜就不走了,往下流船天黑還要走,有時河不好,到較勁處,一夜一夜不停。
我:你們黃河行船前,是不是要祭拜河神?
老漢:也不一定非行船前祭拜,咱這河沿子拜禹王,解放前,各村都修有禹王廟,逢年過節(jié),要先拜禹王,有時候,行船前也拜,提一包點心,給禹王獻(xiàn)上,再燒香磕頭,求禹王保佑行船平安,這是舊社會,我們行船那幾年,禹王廟都拆完了,沒地方拜,年紀(jì)大的艄公朝黃河作幾個揖,心里念叨幾句,就算拜過了。
我:河里遇到險情,是不是要求禹王?
老漢:遇到險情,就顧不得求禹王了。艄公惡神似的一聲喊,該下錨下錨,該用操子用操子,人人都手忙腳亂,哪顧得上求禹王。真出了事,只要不罵就是好的。咱河沿子人性硬,天不下雨時,上馬角[10],扮成兇神嚇唬龍王,還提根丈二長的鞭子抽打龍王。河里行船也是這秉性,遇到龍時,噢,就是漩渦,大水呼呼流,船在龍口打轉(zhuǎn)轉(zhuǎn),艄公捍(拿)一只大碗,碗口朝下,嘴里喊一聲,嗨!朝龍口(漩渦眼)扣去,說是堵龍口。這也是迷信,不一定頂事,實際最后還是靠人往出曳。
我:船上有什么忌諱嗎?
老漢:有,一是做飯不能干了鍋,行船最怕干灘,干了鍋不是好兆頭,艄公會日天日地的罵,一船人也都不高興。二是船上老鼠再多,也不能往下趕,更不能打死,鼠、水、福同音[11],把老鼠趕走、打死都不是好兆頭。再者,老鼠靈性,老鼠還在,證明船還平安,要快出事,老鼠先知道,會亂竄。再一個,忌諱女人上船,尤其是大肚子女人。
我:在黃河上行船,一出去幾十天,除了曳船、流船,閑下來做什么?
老漢:船擱了淺,要等水來,有時候,一等就是幾天,閑下來,耍牌,賭博,還能做什么,再就是胡諞,諞女人,誰在哪個村挨下個相好的,誰家女人肚子又大啦。在船上幾十天,正經(jīng)話早都說完啦,就是胡諞,砍閑椽。
我:你們下來拉炭,上來拉的啥?
老漢:上來是空船。
創(chuàng)杰:上來不拉什么嗎?
老漢:上來不拉,沒貨。
創(chuàng)杰:有貨拉不拉?
老漢:有貨也不拉,回來是逆行,水淺了,曳不動,水急浪大,也曳不動。船到渭河口往上曳,也是炭船,可渭河水緩,還能曳動,黃河不行。
進(jìn)元:往上行時,曳船的有幾個人。
老漢:25 噸船,船上一共7 個人,4 個人曳,艄公在船上,看水勢,曳船。大把式在船頭,二虎將在船尾,都不得閑。剩下的,滲水墩、做飯的都曳,船上沒有閑人。
我:咱這船每年幾時開始,幾時停?
老漢:過了年,驚蟄前開始,再早,河里流凌,太危險,一般不行船。到現(xiàn)這時候(指我們采訪時間,6 月初)還沒停。夏天水大,不敢行船,就停了,過了處暑再開。后半年,過了立冬,上游凌下來又停了。
我:那時候,除去運炭,有沒有客運?
老漢:沒有,行船不拉人,只有渡口才拉人,咱村里人,去河西有事,也不乘渡船,人家自個就游過去了。
我:你們到哪一年才用上機器船?
老漢:機器船根本就不能在黃河里行,只有擺渡才用機器船。有一年,水利上的拖輪,還是空船,從潼關(guān)到禹門口,碰上水淺就停住,水大了再走,走走停停,月兒四十才到。黃河再大的水,幾萬流量,好像從那邊到這邊都是水,也是深的深,淺的淺,機器船沒法行。
我:這么說,黃河拉炭就沒有用過機器船?
老漢:從潼關(guān)到禹門,從沒有機器船拉炭的。機器船光光就是個擺渡,擺渡用的船和咱不一樣,擺渡的船叫渡船,咱的船叫行船。擺渡的艄公流不了行船。我這村里就有擺渡艄公,現(xiàn)在還在,也80 多了,從來沒有流過行船,不是不想流,是流不了。
我:咱這里擺渡哪一年用上機器船?
王貴:這我知道,擺渡用機器船,八十年代末才開始。
老漢:是開放以后才有,以前野渡多,哪個村都能弄條船擺渡,開放后,黃河沿岸三十里一個渡口,上面配有名額哩,交通運輸局里給配的,不是誰想擺渡都能擺渡。下面吳王有個渡口,到咱南趙再一個,還是和北趙村合用一個名額,副業(yè)嘛,都想掙錢。
我:這我知道,九十年代初,我在角杯鄉(xiāng)[12]掛職,分工主管渡口,還在渡口給船工開過幾回會,要求船工體驗,拍照片,去交通運輸局注冊登記。你們跑行船有沒有這種要求?
老漢:我們那時候管得不嚴(yán),就生產(chǎn)隊長一句話,讓你上船,你就上。
我:你開過渡船嗎?
老漢:我沒有開過渡船,挨不上我,可知道渡船是怎么回事,渡船比行船容易,下苦小,早上下河擺渡,天黑就回屋里,老婆娃娃都在跟前,有吃有喝,哪像行船的那么苦焦,一出去幾十天,都在河上。
我:那時候,渡船不用機器,怎么過河,用船槳劃嗎?
老漢:河好時,霆兒嗵就過去了,河不好,也得半晌,也是人曳,先往上曳,估計能放過去了,再斜著往下放,河里水再大,也分幾股,到河中間碰上干灘,再往上曳,曳上去,繞過干灘,再往下放,一股一股往過偏。沒有槳,全憑靠錨,走西岸,靠東面的錨,走東岸,靠西面錨。渡船上沒有腰錨,只有大錨和尾錨,艄公喊:尾錨!船后的人就撩下尾錨,船上人再用操子頂,船就往那邊偏。
我:除了擺渡以外,還有什么方法渡河?
老漢:還有水包,過去沒有塑料布,把咱那棉子(土布)刷上桐油,縫成兩個包子,和現(xiàn)在蛇皮袋那樣,里面塞上干草,中間綁上兩根棍,人坐在上面,用木锨板劃,就能過河。還有劃子,就是小船,去灘里收莊稼、割草用的。再還有鞋船,兩只六尺長、二尺寬的小船,用兩根木棍連在一起,放到河里,人站在上面用篙撐,船后拖網(wǎng),捕魚用。河邊懂水人過河,什么都不用,能走過去,憑眼斷,在灘上繞來繞去,連衣服都不脫,就過去了,遇到水大,鳧水也能過去。
進(jìn)元:你獨自一個人能鳧水過去嗎?
老漢:能呀,黃河里鳧水講究看水勢呢,哪塊水淺,哪塊水深,哪塊能鳧,哪塊不能鳧,看好了,一會兒就鳧過去了。要順?biāo)?,和艄公順?biāo)写粯印?/p>
我:咱這里黃河冰封過嗎?
老漢:我記得封過一回,冰一茬一茬往上翻,河就壅住了。那是六幾年?對,六三年,上面下來的凌,嚓嚓嚓,不到一天工夫就把河堵嚴(yán),也不是凍了,是凌堆住啦,凌一層層往上堆,嚓嚓,滿河都是凌。往上,禹門口里頭的山河每年都封凍,那里風(fēng)大,天冷。往下,到風(fēng)陵渡下頭,也封凍,咱這黃河一般不封凍,六三年以后,再沒有封凍過。
我:你們行船,有沒有看見過船翻的?
老漢:大河里行船一般不會翻,都是水潑進(jìn)去的往下沉。禹門口里風(fēng)太大,今天下午開始刮,明天下午都停不了。你去過禹門口吧?
我:去過,去過很多回。
老漢:禹門口有個石咀[13],還有個廉家灣,河水一般不走廉家灣,走石咀,風(fēng)從河道里直直吹來,石咀正在風(fēng)口。北趙村置了三條新船,才流頭一回呢,船出了石咀,看見河不好,沒敢往下流,等了等,天晚了,船停在石咀下頭,攆(到)第二天,風(fēng)來了,那風(fēng)能把人吹跑,水嘩嘩嘩,一浪高過一浪,往船里潑,船就沉下去了。見那陣勢,年輕人都嚇跑,就剩下個老艄公舍不得船,就是北趙村的辰娃,見船沉下去,丟了魂一樣,沿河往回走,到半路走不動了,癱到水里。我們的船那天停在西范水庫那里,在汾河口給毛則渠[14]轉(zhuǎn)炭,瞅見后,才把他撈上來。那回是風(fēng)大,把船刮橫了,吃風(fēng)面大,浪才把船打沉了,一般情況下,遇到風(fēng),艄公會把船順過來,吃風(fēng)面小就不會沉。還有一種情況,出石咀時,水流急,艄公曳不住船,會撞到石咀上。就是那一塊,石咀,危險的太太。
我:當(dāng)年黃河出禹門口有沒有落差?
老漢:沒有,一樣的。
我:進(jìn)禹門口水是平的?過去說鯉魚跳龍門,沒有落差,還用跳?
王貴:(湊到父親耳邊)他是說到禹門口,水有沒有往下落,流速快嗎?
老漢:當(dāng)然快,不快,能曳不住船嗎?黃河水變化大的太,有時候,石咀前水不深,照樣出事,為啥?眼見船亂跑,該下錨時不敢下,水底滿是石頭,錨扔下去,船往前行,呯一聲,斷了,錨就丟到水里頭了。
我:按我想象,過去黃河出禹門口時,應(yīng)該有點落差,就是不大吧,也應(yīng)該有。
老漢:就是山河,一眼望去,也是平平的,不流船,覺不得水有多急,能瞅見的浪,哪怕是小浪,船行到跟前,水拍得啪啪啪,打得船來回擺。
楊:你們那時行船,黃河水是不是比現(xiàn)在大。
老漢:好家伙!那水,可不是現(xiàn)在這樣,這幾年,一路上抽水澆地,黃河水小多了。
王貴:我記得,1977 年黃河水最大,就咱剛才路過的謝公灘到安昌灘這一段,從西岸崖根到咱這邊崖根,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是水,兩萬多流量,以后再沒有見過那么大的河。
我:水大了,會不會出現(xiàn)揭河底?
王貴:他說的意思是,見過河水把河底泥沙翻上來嗎?
老漢:見過,那就是漲大河啦!水嘩嘩嘩,跟吼的一樣。水流得猛,把河底泥沙卷上來。水下去,河里就有一道溝,那就是河槽。
我:水利上叫揭河底。
王貴:我也見過,好家伙!還是1977年那回,7 月之前,河都在咱這邊,就那么一兩天,大河一下倒到陜西那邊,河灘空出幾里寬。我還小,水退后,到那邊拾炭,站在河槽底,像站在溝里一樣,瞅不著這邊的崖,起碼五六米深。
老漢:現(xiàn)在這河,和我跑船那時不一樣了。
我:現(xiàn)在河床是不是比1958 年修三門峽水庫前變高了?
老漢:高了,起碼高好幾米。
我:(問王貴)上游下暴雨,黃河水變大,是不是會發(fā)炭河?老人家撈過炭嗎?
王貴:撈過,河沿子人誰沒撈過,我都撈過。
我:怎么知道河里頭有了炭?
老漢:漲了大河,才有炭。漲了大河時,山里頭的炭就流下來,一個人知道,一傳十,十傳百,滿河沿子人就都知道了。
王貴:撈炭這事我經(jīng)歷過,那天黑夜發(fā)炭河,河沿子人和趕集一樣,都各家各戶,都是全家出動,到河中間撈炭。河里到處是水,只露出一小塊夾灘,我爹是擔(dān)的,我媽捍個笊籬搭,我是專門提筐子的,也是小,頭一回?fù)铺?,好奇,憨膽大,在河里亂竄,我爹怒了,一耳巴刮過來,朝我吼,就站在這里,敢往西三尺,就打斷腿。還有我媽,你能想象那么個小老太太,褲腳挽到大腿,渾身濕淋淋,站在大河里,沖著嘩嘩流過的河水,一笊籬一笊籬,把炭往上撈是什么樣子嗎?
老漢:那回?fù)铺窟^后,我想起后怕,河再稍大,就把娃流走啦??墒?,看著那么多炭,還是想撈,是叫黃河把心竅迷住啦。
進(jìn)元:你就撈過這一回?
老漢:哪能就這一回,只要河里有炭就撈,不過,河里有炭的時候也不多。
王貴:漲一回河,差不多能撈半月,對了,以后不叫撈炭,應(yīng)該叫挖炭,大水退后,河里好像沒炭了,實際是叫泥沙淤住了,到明個,先捍(拿)根鐵釬,在河灘扎,聽聲音,聽到嚓嚓聲,下面就有炭,然后挖窩子,下面的炭都叫河水沖成炭核,比核桃大點,圓圓光光。撈一回炭,夠家里用好幾年。
進(jìn)元:你除了撈炭,還撈過啥?
老漢:也沒什么撈的,還撈過魚,還撈上來過一輛拉拉車(平車)、幾根木料,以前,河大了,什么都流下來,箭一樣往前竄,你不能因為想撈點東西,把命豁上?,F(xiàn)在河里魚少了,那時候,河里頭魚多,也大,河退了,滿河灘都是魚,拾到筐里,一擔(dān)一擔(dān)往回?fù)?dān)。我撈的魚,放在筐里擔(dān)起,尾巴都拖到地下?,F(xiàn)在大嘴魚(鯰魚)降(值)錢,過去大嘴魚都沒人要,說那是吃死人的。就是鯉魚、草魚、鰱魚,撈上來再多,也沒人賣,都是自家吃,也不會做魚,光知道煮,蒸。
我:是不是發(fā)了魚河才撈魚?
老漢:沒下過黃河的人不懂黃河,撈炭就說發(fā)炭河,撈魚就說發(fā)魚河,其實,發(fā)炭河是上游山里頭發(fā)洪水,把煤窯挖出的炭沖到黃河里頭,發(fā)魚河是黃河發(fā)大水,河底泥沙翻上來,河水變渾,魚都浮在水面沉不下去。發(fā)炭河,等水退了挖窩子,是把炭從淤泥下掏出來,發(fā)魚河時,魚一般不用撈,等水退了,被河水嗆暈的魚,或者擱在干灘上,白花花一片,或者留在淺水里亂撲騰。村里人提上筐子,過去拾,然后一筐一筐往家里提。那幾年,黃河里魚多,河邊人想吃魚,那還不容易,弄個網(wǎng)子,找個河灣,一忽忽就能撈上來幾條。實在不行,跳到河里,也能扎上來幾條。
王貴:我見過我爹下河撈魚,有一回發(fā)大水,河邊站了一大堆人,看見河里漂著一片魚,卻沒人敢下去撈,因為水流太急,那些魚離岸還有幾十米距離,我爹一手捍根魚鈀,就是一根木棍上釘條木板,板上釘幾顆釘子,一手提個蛇皮袋,撲到水里,不大工夫,就扎上幾條大魚。就是從那會起,才知道我爹在水里有多厲害。
我:你們船是哪一年停的?
老漢:1975 年,我是最后停的,人家都停了,我還跑過兩回,公社開了個燒瓦窯,想去北山拉炭,讓我去,我就是最后那一茬船工。
我:1975 年,交通條件并沒有改善,跑得好好,為什么要停?
老漢:上頭要停,一聲令下,說停就停了。
我:明白了,1975 年以后,你們不跑船了,那些船呢?
老漢:少數(shù)賣給揚水站了,大部分放在河邊,風(fēng)吹日曬,有的叫蘆葦荒草吃(遮掩)了,有的叫泥沙淤了,日子一長,也不知是被河水沖走,還是被人破了燒火,反正都不見了,真真可惜,都是正經(jīng)槐木做的,能裝二十幾噸,行在黃河里,穩(wěn)穩(wěn)的,從沒有出過事,放到現(xiàn)在,可值錢了。
我:為什么不改作渡船用?
老漢:行船太大,不能做渡船,再說,擺渡也用不了那么多船。
我:不跑船以后,你都干什么?
老漢:還能干啥?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跑船的下了黃河是船工,離開黃河都是農(nóng)民,種莊稼的。我們這里一人才一畝地,還都是溝坡地,十年九旱,眼看黃河水流過,卻用不上,一年到頭收不下多少。又過了幾年,不是開放了嗎?我自小愛唱戲,八九歲時,王秀蘭[15]在小王村唱戲,我媽帶我住在親戚家,連看了三天戲。劇團(tuán)人來村里唱戲,不是都住在各家各戶嗎,我憨憨的,跑去看角兒,不羞不害,學(xué)人家唱了幾句,比畫幾下,恰好劇團(tuán)招人,就看上了我,要招我進(jìn)劇團(tuán)。我舅是老思想,說娃以后日子還長呢,唱戲是賤業(yè),不讓去??晌疫@輩子就愛唱戲,曳船時,站在黃河水里,還時不時嚎上幾句,船擱淺時,等黃河大河來,人家都抹牌耍,我站在船上,也要嚎幾嗓子,改革開放后,我在村里成立個劇團(tuán),置了戲箱,排過《打金枝》全本,我演小生,扮郭曖,還去縣里參加過會演。你看,(指柜子上相框),那是我的戲裝照,后來,還帶劇團(tuán)去陜西合陽縣演過。
進(jìn)元:(走過去拿起相框看),我的叔哩,你可把我震了,真沒想到,這真是你嗎?
王貴:我爹年輕時相貌英俊,好嗓子,好身材,從小愛唱戲,以前跑船是沒辦法,改革開放后實現(xiàn)了夢想,其實他唱戲是走錯了路,八九十年代,別人都想著怎么發(fā)大財當(dāng)萬元戶哩,他就想怎么唱戲,在地里干活,對著黃河要嚎幾嗓子,回到家里,在我媽面前,還要手舞足蹈比劃幾下子,連晚上睡覺做夢都還唱戲,和著了魔一樣,那兩年,什么都不想,就想唱戲。你想想,那時候?qū)I(yè)劇團(tuán)唱戲都不掙錢,他一個艄公唱戲,能唱出什么名堂,沒兩年,就混不住,劇團(tuán)散了。不過還好,縣里組織會演,還拿了個獎,這輩子總算圓了唱戲夢,要不到老都不甘心。
老太太:(不知什么時候坐在床沿),他唱戲那兩下子,我都看不上。
我:我叔(指老漢)要是從小唱戲,說不定能成個名角哩。
老太太:都是命,命里該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他就是個跑船的命。
進(jìn)元:當(dāng)年你嫁給我叔,是不是相中人家年輕時相貌英俊?
老太太:(撇嘴),才不是呢,舊社會咱河沿子興定娃娃親,我娘家是師家(村)的。兩家大人關(guān)系好,我倆六歲就定了親,最后嫁給他,也是沒辦法。
我:你小時候上過學(xué)嗎?
老漢:上過,在寶井念過高小,要不,怎么唱戲,唱戲要先讀本子。
我:你家里當(dāng)年是不是也開過字號,有船隊。
老漢:沒有,我爹就是個種莊稼的,有二十幾畝溝坡地,人勤快,能下苦,腦子清,光景比別人過得好點。(王貴朝我擺手,意思是別提過去事,老漢果然扭轉(zhuǎn)話題)黃河行船這些事,要細(xì)說起來,幾天幾夜都說不完,我要不說,就沒人能說了,哪天,你們有工夫,我再給你們細(xì)說。
我:好,今天聽你說,我們幾個都長了好多見識。
老漢:有時間你們就來,別管王貴在不在。
進(jìn)元:你老人家多保重,現(xiàn)在知道黃河行船事的老艄公不多啦,我們幾個還想聽你再說說。
老漢:我是半聾子,平時一句話都不說,今個話說多啦。
我:我們就愛聽你說,以后還想聽你說。
老漢:好好,再來哇。
采訪結(jié)束。老兩口站在大門前送行,王貴將幾包東西放進(jìn)后備廂,上車后,才對我們說,是幾包蔬菜,有豆角、茄子和南瓜。我們采訪老漢時,老太太先在門前忙著為我們擇菜,一人一份,足足五六斤重,都用袋子裝好后,才悄悄回到屋里。我從車窗望兩位老人,一個慈祥善良,一個嬌小精干。直到啟動車離開,我還是不能將他們與黃河,與黃河里行船,黃河水里撈炭聯(lián)系在一起。
(兩個月后,8 月6 日下午,王貴再次陪我和進(jìn)元去南趙村,對老漢進(jìn)行補充采訪,本文根據(jù)兩次采訪內(nèi)容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