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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不是村

2023-12-11 04:12:56余同友
芙蓉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跛子凱歌

余同友,男,祖籍安徽潛山,1971年出生于皖南石臺縣,現(xiàn)居合肥,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中短篇小說100余篇見于《十月》《芙蓉》《大家》《青年文學(xué)》《長江文藝》等文學(xué)期刊,多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等選刊及年度選本選載,出版有小說集《插在稻田里的旗》《去往古代的父親》《斗貓記》,長篇兒童小說《大水之夏》《長江的微笑》等,曾獲安徽省社科獎(文學(xué)類)、安徽省“五個一工程”獎圖書獎、澎湃新聞“鏡相”非虛構(gòu)寫作大賽特等獎、飛天雜志十年獎小說獎等獎項。

1

葛明亮打我手機(jī)時,恰好是晚上00:08,為什么這個時間我記得那么清楚呢,是因為他剛一打通我電話,我就聽見那列綠皮火車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聲,伴著一聲長長的亢奮的鳴笛聲,那是一輛夜火車,每晚定時從我居住的小區(qū)的東北方向300米處駛過。00:08,這個時間點真讓人崩潰,要么剛?cè)胨?,要么?zhǔn)備入睡。如果剛?cè)胨?,那火車的這一聲平地怒吼肯定是要將人驚醒的;如果剛準(zhǔn)備入睡呢,那聲響如同給人打了針強(qiáng)心劑,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啊,不花上幾十分鐘去平復(fù)心情,就別想睡著了。為這,我給自己定的目標(biāo)是,抓緊掙錢,三年內(nèi)攢夠錢,換房子。

那晚我喝了點酒,似睡非睡時,葛明亮打了電話來,剛“喂”了一聲,綠皮火車聲就排山倒海般軋了過來,我只好閉嘴,葛明亮卻不停地說:“喂,喂,喂,聽到?jīng)]有?”他好像很著急似的。

等到這史前恐龍般的火車徹底消失在黑夜深處了,我才回答:“聽到了,什么事呀,這大半夜的,發(fā)大財了?”

葛明亮說:“我們村死人了?!?/p>

“死人了?”我嘀咕了聲,一個村莊死個人應(yīng)該也是正常的吧,“誰呢?”

葛明亮說:“是命案哪!”

“誰?”我的意思是死者是誰,以及是誰犯了命案,這個消息著實讓我大吃一驚,我在床上坐正了身子。

“汪跛子死了,被胡芋藤打死的!”葛明亮說,他的聲音有點刻意壓低,像是對我耳語著一個秘密。

我一怔,還想問什么,那邊葛明亮卻說:“大記者,你明天到大巴黎來一趟吧,我這心里亂糟糟的,人命關(guān)天哪?!彼f完就掛了,丟下我一個人在夜里。

“神經(jīng)!”我對著黑下去的手機(jī)屏幕罵道。

“巴黎”是個玩笑,我們村的本名叫“笆籬”,將“籬笆”倒了過來,也不知道是哪位祖宗發(fā)明的,意思都一樣,不過為后來人提供了一個玩諧音梗的機(jī)會,小時候,我們村里的小伙伴就驕傲地向別人介紹,我們在大城市巴黎,特別是自從葛明亮弄了那個刷村的事情過后,村里連七老八十的老太太都喊叫“我們的巴黎”了,盡管他們并不知道巴黎長什么樣,不知道它是法國的還是英國的,反正是在遠(yuǎn)遠(yuǎn)的國外,是一個有名的大城市。

“笆籬”也不是我的村,是我小時候認(rèn)的干爸所在的村,因了這層關(guān)系,我讀小學(xué)時,每逢寒暑假就去干爸家住一兩個月時間,和村里的小伙伴們就熟了,葛明亮是其中跟我玩得最好的一個。我們倆年紀(jì)一般大,讀一個年級,能說的話題也就格外多些。

葛明亮這家伙膽子大,充滿了冒險精神,只要他想做的,他總是盡一切努力去試,這一點很讓我暗自佩服。比如,有一回我們聽大人說,村后的高山上,一直爬到山頂,有個天然溶洞,洞里有許多瓷碗、瓷盆,景德鎮(zhèn)出產(chǎn)的,好東西,文物,是過去長毛經(jīng)過時留下來的,現(xiàn)在如果去弄下來,一只碗能賣幾十上百塊錢呢。大人只是隨口這么聊聊,葛明亮卻聽上心了。他家窮,他爸早幾年生病去世了,他媽一個人帶著他,供他上學(xué),確實窮得叮當(dāng)響,一聽說這發(fā)財?shù)氖虑椋⒓磥韯帕恕?/p>

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積攢了那么多工具,三節(jié)電池的長手電筒,一捆結(jié)實的尼龍繩,防風(fēng)打火機(jī),好幾包方便面,礦泉水。一天早晨他喊出我,背著他準(zhǔn)備的工具,帶著我往山上走,他說,就算一個瓷碗賣五十,十個就是五百啊,要是一百個呢,天哪,那我們就發(fā)財了,這一大筆錢怎么花呢?那天我們爬了半天的山路,總算到了山頂上,也確實找到了一個溶洞,我們纏著尼龍繩下到洞里,里面陰風(fēng)習(xí)習(xí),鐘乳石上滴著水,滴滴答答,像暗中有人在走動,恐怖得很。走了好一陣子,還真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幾個碗,不是瓷的,是黑乎乎的大陶碗,六個。我們興奮地?fù)炝似饋?,再往里走時,手電筒突然照見地上躺著一堆白色的東西,再一看,媽呀,是人骨頭,手,腿,眼眶凹下去的頭蓋骨。我一聲尖叫,立即回撤,葛明亮只好跟著我往回跑,爬出了洞,六個碗碎了兩個,天快黑時我們捧著四個黑陶碗回到了村里。后來,我們將那四個陶碗拿到鎮(zhèn)上去賣,沒人要,時不時有文物販子下村里來收老東西,我們就捧出寶貝來,結(jié)果,連一只碗五元錢他們都不收,他們說的話很難聽,說你們這是從哪里偷來的狗食碗冒充文物的?

我和葛明亮找黑陶碗成了笆籬村大人們嘴里的一個笑話,但這件事增進(jìn)了我們的友誼。我喜歡到葛明亮家玩,還有一個原因,他媽媽會燒菜,平常的小菜,經(jīng)她手一過,就像變魔術(shù)似的,味道好了許多,哪怕是一個葷菜都沒有,他媽媽從壇壇罐罐里摸摸,就能燒出一桌子菜來,油煎辣椒粑、蒸咸鴨蛋、腌野蒜、櫧栗豆腐,又好看又好吃,那些年我沒少到葛明亮家蹭飯。

葛明亮媽媽不僅會燒菜,人也非常能吃苦,家里沒有男勞力,他媽媽家里家外都忙個不停,人曬得比男人還黑。有一年暑假里,中稻灌漿時節(jié),田里起了大片的稻飛虱,大中午的,太陽毒辣辣的,雞蛋都烤得熟,我和葛明亮跑到河里洗冷水澡去了,他媽媽卻背了噴霧器,配了劇毒農(nóng)藥去田里治蟲害,田里的水被太陽曬得發(fā)燙,水田里如蒸籠一般,一畝稻田剛打了一半農(nóng)藥,她就一頭栽倒在稻田里。附近的田里有別人家在干活,看到這情形,趕忙將她拖到田埂上,掐人中,灌肥皂水。聞訊趕來的葛明亮看見他媽媽臉色煞白,兩眼緊閉,喉嚨里咕嚕嚕地響,一大半的命都沒了,他跪在他媽媽身邊大聲哭喊。還好,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搶救,他媽媽總算呼出了一口氣,吐了一攤,人也慢慢清醒了。那件事過后,有一天我和葛明亮在一起玩,是在村口的大楓楊樹下,我們躺在隆起的樹根上,仰望著樹冠。他突然很嚴(yán)肅地對我說,我長大后要掙錢,掙很多很多錢,給我媽媽花,我不讓她吃苦了。

后來我讀初中了,而干爸那年秋天全家搬遷到了干媽的娘家,干媽的娘家在鄰縣的郊區(qū),那里即將整體規(guī)劃為城區(qū),據(jù)說全村人只要有戶口的都可以參加分紅和分房,所以他們?nèi)揖捅贾莻€成為縣城人的目標(biāo)去了。笆籬村我去得就少了。

那以后我和葛明亮很少見面,我讀完大學(xué)新聞系,在省城混了幾年,混不下去,就考了老家縣城的電視臺,做了一名記者,現(xiàn)在我們電視臺又和報紙、廣播等合并,叫融媒體中心了。葛明亮高中畢業(yè)后就去了南方打工,好像待過不少地方,在福建、深圳、杭州,也做過不少事,電子廠、鞋廠、養(yǎng)殖場,偶爾給我打個電話,手機(jī)號碼年年都不一樣,進(jìn)入了微信時代,他的聯(lián)系方式才總算穩(wěn)定下來。

我剛到縣城電視臺上班的時候,葛明亮來找過我一次,他好像是在外地打工,年底了老板跑路了,他辛苦一年卻沒一分錢收入,那些年民工欠薪這樣的事很多,他問我能不能幫他找找人,他還認(rèn)為一個縣城記者的能量很大呢,我只好據(jù)實說,這個我找不到人哪。那一次,他來找我時,突然下起了雨,他身上差不多被雨淋濕了,一頭長發(fā)遮住了臉,雨水從頭發(fā)上往下流,像是淚水在流,我看了心里有點不是滋味,但也無能為力,我留他吃飯,他搖搖頭,他說,看來,我要學(xué)習(xí)點法律,否則凈被人欺負(fù)。他說著,鉆進(jìn)了雨幕里,要趕車去城市要債去。

我們的聯(lián)系并不緊密,直到他前年底在笆籬村干了那么件大事后,我們才頻頻地通電話,特別是剛開始那段時間,更是熱線聯(lián)絡(luò),不是我去村里,就是他來縣城,“巴黎村”就是那時候叫響的。

“汪跛子死了,被胡芋藤打死的!現(xiàn)在還是保密的!”躺在床上,我想著葛明亮的話,他說這話,并不是一個新聞報料者的語氣,而似乎是含有別的內(nèi)容。

葛明亮說的這兩個人我都認(rèn)識,畢竟笆籬村攏共只有幾十戶人家一百多號人。汪跛子是左腿瘸了,比右腿短了約一根筷子長,腋窩下長年夾著一根硬棗木拐杖,因為個子矮,體重輕,行動還算麻利,他比誰都喜歡熱鬧,村頭村尾經(jīng)?;蝿又麚u擺不定的身體,他是個老光棍兒,按規(guī)定送到了敬老院,但他在那里待不住,強(qiáng)行將他拉去了,隔幾天他又偷偷溜出來,如是反復(fù),村里也就隨他去了。汪跛子除了愛看熱鬧以外,還有兩個出名的愛好:一是看女人,看到年輕的大姑娘小媳婦,他就癡癡呆呆地望著,呼吸急促兩腮酡紅,張開的大嘴里流出牽連不斷的口水;二是喜歡干點小偷小摸的事,在村里人家田頭地角摘個黃瓜掐個李子,或者看見別人院子里晾曬的花生芝麻玉米黃豆,他就手癢癢,不抓一把放在褲兜里他就不舒服。汪跛子的這些愛好,怎么說呢,是讓人討厭,但又上不了綱上不了線,大不了,抓住現(xiàn)行了,就在他頭上磕幾個指栗子,罵他幾句,其他你還能怎么樣呢,用我干爸的話說,你又不能殺了他燉湯喝。因此也就能理解汪跛子為什么在敬老院待不住了,那里既沒有活色生香的火熱生活,又沒有田頭地角可供伸手,更缺乏俊俏的女人讓他觀瞻哪。

胡芋藤真名叫胡月庭,不知是誰喊起來的,反正大人小孩都叫他胡芋藤。笆籬村那里的方言稱山芋為胡芋,胡芋的藤子生命力很強(qiáng),綠油油一片,旺盛時能覆蓋整個田壟,這倒還真有點和胡月庭相似。聽我干爸說,胡芋藤年輕時日子過得不錯,他非常勤勞肯干(在我看來,除了汪跛子,笆籬村的人好像都非常勤勞),是那種跌倒在地上爬起來,手里還要攥一把干草帶回家的人,但他運氣背了點,婚后不久,老婆就得病走了,給他留下一個兩歲大的小兒子,把小兒子帶大后,他又張羅給兒子娶媳婦,媳婦娶回家一年后,生了個小孫女,結(jié)果沒高興幾個月,發(fā)現(xiàn)這小孫女不太對勁,她不會笑,也不會哭,更不知道餓和飽,喂多少她就吃多少,到醫(yī)院一檢查,是個智障,診斷結(jié)果一出來,全家人傻了,媳婦沒多久就偷偷跑走了,兒子出去找媳婦,媳婦沒找到,他也一直沒有回來,也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事。面對著這個傻孫女,胡芋藤只好一個人帶著她,苦傷了心哪,也就是胡芋藤啊,換了別的任何一個人,你試試?印象中,我干爸對笆籬村佩服的男人不多,胡芋藤無疑是其中之一。

胡芋藤和汪跛子,最勤勞的和最懶惰的,這是笆籬村根本沒有交集的兩個人,他們倆之間怎么會發(fā)生命案呢?而且為什么又是保密的呢?我正這樣想著時,葛明亮又發(fā)來一條微信消息:大記者,你明天一定要來呀,我有緊要事請教,你來,我請你吃臘肉骨頭燉黃豆。葛明亮的媽會腌臘肉,他家的臘肉骨頭燉黃豆實在是太好吃了,以前在他家我可沒少吃,每次吃時都恨不得扶著墻出門。葛明亮使出了這個殺招,看來是迫切需要我去一次了,我回了個“OK”的手勢。

2

一早我就去單位找老蘇。

作為縣融媒體中心分管業(yè)務(wù)的副主任,他每天早上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三級黨報,從頭到尾翻看一遍,我們縣交通不算太發(fā)達(dá),到現(xiàn)在還沒有通高鐵,《人民日報》送到單位,一般都是三天前的內(nèi)容了,時效性不強(qiáng),老蘇卻一個個字看得認(rèn)真仔細(xì)。老蘇搞了一輩子文字新聞,特別有新聞理想,老是要求我們到鄉(xiāng)村去“抓活魚”,寫有新意的新聞稿件,說著說著,他又會舉出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中國新聞史上的幾個經(jīng)典案例來,雖然那些例子他已經(jīng)舉過無數(shù)遍了。

老蘇分管我們業(yè)務(wù),有一個好處就是好請假,好糊弄,只要一說下去采訪,他立馬同意并同時給你一串兒建議。等我說明,我要去一趟“巴黎村”時(我當(dāng)然沒有說兇殺案的事),老蘇臉上的神情卻有點怪。他丟下手中的報紙,又拿起筆在辦公桌上敲了敲,嘆了口氣說:“這個,這個村這階段的報道要慎重一點?!?/p>

“怎么了?”我一愣。“‘笆籬變身‘巴黎”,當(dāng)初這個報道從內(nèi)容到標(biāo)題都得到了老蘇的極大肯定,一度還成了縣領(lǐng)導(dǎo)口中的熱詞,我們中心由此獲得領(lǐng)導(dǎo)重視,縣里在財政不太寬松的情況下,還追加了財政投入,我們的記者人手一套多媒體采訪設(shè)備,所以只要我提出去笆籬,那是要車有車要人有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巴黎村”這個網(wǎng)紅村可是我以及縣融媒體中心一手托舉起來的。

老蘇說,市里那邊昨天打電話來,說是有個外省大媒體平臺準(zhǔn)備發(fā)一篇重頭稿,質(zhì)疑“巴黎村”的創(chuàng)新,說它是借文化之名而破壞傳統(tǒng)文化,甚至還采訪了該省一位著名的文化學(xué)者易厚地,那個姓易的竟然說這是一種媚洋文化低俗文化。這顯然是派了記者去村里詳細(xì)采訪的,要是發(fā)出來,影響可不得了啊,幸虧有個老鄉(xiāng)恰好在那家平臺上班,和市里這邊的熟人透露了一下,連夜派人去做工作,費了好大勁總算是摁住了。

我罵了一句粗口:“這幫人是不是閑得蛋疼??!”

“巴黎村”自誕生之日起就伴隨著一些小小不言的爭議,但在我們的大力宣傳和正面引導(dǎo)下,漸漸贏得了正面評價,我以為不會再有什么波瀾了,不承想,這都一年多過去了,還是被那些學(xué)者惦記著。

“沒事,我們這階段不提或少提巴黎就是了,不是還有何凱歌那個點嗎?你去吧,看看能不能抓抓活魚?!币娢野欀碱^,老蘇又寬慰說,“今天沒車,你自己開車去吧,油費回來報?!?/p>

我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要出門時,老蘇又喊住了我,示意我將房門關(guān)上,然后又低聲說:“笆籬村那個項目應(yīng)該定了,鎮(zhèn)里說好了,到時由我們中心編,十萬塊錢,你去了再拍點好照片回來,到時用得著?!崩咸K說的那個項目,是指笆籬村申報市里的美好鄉(xiāng)村示范點,鎮(zhèn)里之前有意向,從這個項目給我們中心一點錢,讓我們替他們編一本宣傳冊子,這也是我們中心一筆預(yù)算外收入,我們的獎金大多指靠著這些收入,所以老蘇一說,我立即表態(tài)說好。

我開著我那輛二手破車剛出了單位院子,就接到葛明亮的電話,他說:“你別進(jìn)村了,就在村口大楓楊樹下,我在那里等你?!?/p>

“神神秘秘,搞什么呀?”我嘟囔著,強(qiáng)忍著沒有對葛明亮說出那個文化學(xué)者的一番話來,因為我知道,如果抖摟出來了,他肯定會氣得一蹦三丈高。

我們小縣城就緊挨著村鎮(zhèn),開出去十來分鐘,就來到田野中間,五月的江南,田野里稻秧起身不久,油菜正在結(jié)莢,河流活泛,不時有白色的水鳥在一片綠野上起起落落,而徽派民居白墻黑瓦馬頭墻就錯落有致地安放在這河流、原野、山林之間,人家的院墻邊,綴滿了薔薇花和金銀花,是那么妥帖和養(yǎng)眼。江南還是美啊。這景象讓我心里也咯噔一下,我想起了那位文化學(xué)者沒有在網(wǎng)上發(fā)表出來的話,其實,我對于葛明亮做的那樁事心里也一直存疑。

說起來,那是前年春天的事了。那個黃昏,我正在單位加班,為剛開完的縣人大、政協(xié)兩會寫綜合稿,剛剛交完稿給老蘇,準(zhǔn)備下班時,葛明亮一頭撞了進(jìn)來。

那是我多年后第一次見他,他手捏著一個長方形的小手包,一身西裝筆挺地站在我辦公桌前,沖著我嘿嘿直笑,隨后,他將我?guī)С鋈ィ狭怂T诼愤叺囊惠v新車,說是晚上要請我吃飯,好好敘敘。這我不驚訝,讓我驚訝的是,這家伙竟然帶了個司機(jī),司機(jī)還是個美女,標(biāo)準(zhǔn)的美女,用美艷動人來形容也不為過,更讓我驚訝的是,他向我介紹說,是他媳婦兒。

葛明亮看來是掙到錢了,我不由得想起多年前,在笆籬村村口的大楓楊樹下,他對我說的一番話,看來,這人是得從小樹立遠(yuǎn)大理想,假如一不小心就實現(xiàn)了呢。那天葛明亮只是略略說了他的發(fā)家史,原來,他四處打工后,最終選擇了做門窗銷售,主打做一個大品牌防盜門銷售,他揣著銷售經(jīng)理的名片,天天出差,賺也賺了點錢,但始終沒有打開大的局面,一年前,他逮著一個機(jī)會,終于打入了一個大公司的樓盤,一下子簽下了大額訂單,幾萬戶的小區(qū)全都用他們公司的防盜門,他一步翻了身,一年進(jìn)賬五十多萬。“這次回來,就是帶著媳婦去見我媽呢?!彼猴L(fēng)滿面地舉著精釀啤酒頻頻和我碰杯。

那次和葛明亮見面,給我刺激不小,我到小縣城上班以來,相親也相了好多次,但總是沒有下文,凡是我看上的,最后都沒看上我,我也自知,我三十大幾的人了,還是破房破車,確實有點對不起人,別人不挑破,我自己先沒有了底氣。我甚至都萌生了辭職也去做銷售的想法,葛明亮說了,如果他能拿下那家防盜門的大區(qū)域代理權(quán),他就請我一起干,保證年薪不低于三十萬,說得我熱血沸騰。

但是到了這年秋天,同樣是在一個黃昏,同樣是我在加班時,葛明亮又闖到了我辦公室。這回他像是變了一個人,手包還在,怎么看都軟塌塌的,頭發(fā)也還在,卻亂蓬蓬的像鳥窠,我跟著他走出單位院子,他的豪華的車子不在了,美麗的媳婦也不在了。

葛明亮喝著精釀,說起了他的遭遇。

他生意有了起色后,就想著爭取大區(qū)域獨家代理權(quán),為了這,他下了好多功夫,天天圍著總公司負(fù)責(zé)市場營銷的經(jīng)理們打轉(zhuǎn)轉(zhuǎn),后來公司要他打保證金,他不顧女朋友的反對,將已經(jīng)付了首付的房子減價賣了,湊夠了錢,就等著年終總公司調(diào)整區(qū)域劃分了,卻不料,節(jié)骨眼上,總公司內(nèi)部大調(diào)整,新來的營銷經(jīng)理重新洗牌,將前任的很多政策全部否定了。葛明亮大半年的努力都白費了,更讓他糟心的是,起先賣掉的房子價格卻噌噌噌地漲上去了,準(zhǔn)媳婦看他這樣子,一時半會兒是發(fā)不了財了,便拔腿走人了。這一番折騰下來,葛明亮只拿回了不到五十萬元錢。

聽了他的講述,我說:“你還有五十萬,和我比,你還是個富人哪?!?/p>

葛明亮卻說:“我不想做富人了,在城市里做個富人,也沒什么意思?!?/p>

我樂了,差點將一口酒噴了出來,我說:“你這話說得真叫矯情,什么叫不想做富人?未必做窮人更有意思?”

葛明亮不理會我的譏笑,他很認(rèn)真地瞪大了眼睛說:“我想干件大事,在我們村。”他的神情像極了那年我們在笆籬村村口的大楓楊樹下,他心念念地說要掙錢給他媽媽的樣子。

“什么大事?”我有點不以為意,在笆籬村能干什么大事呢?

葛明亮掏出手機(jī),劃拉著屏幕,找到一個文件夾,打開,遞到我面前說:“你看,這里多漂亮?!?/p>

他一張張地劃過照片,像放幻燈片一樣,劃到十來張的時候,我看出來了,這是希臘的一個極火的旅游小島,名字太煩瑣,我記不住,但那些圖片我可熟悉,因為它們簡直無處不在,在熱播的電影電視劇里,在銅版紙印刷的時尚雜志封面上,在樓宇廣告中,連我的電腦屏保都是小島的風(fēng)景圖像。這個小島最大的特色是小巷子多,而小巷子兩邊的民居全都被藝術(shù)家們做了大面積的涂鴉,畫滿了各種大膽的富有想象力的畫面,既文藝又前衛(wèi),既古典又先鋒,吸引了世界各地特別是中國的一撥撥文藝青年去那里看日落、談戀愛、拍婚紗、訂終身。

葛明亮大約劃拉了上百張圖片,然后停下來望著我。

我說:“什么意思?”

葛明亮說:“以前有點錢,燒包著的時候,我?guī)е夷俏磺跋眿D去過這里,那里酒店太貴了,一晚上花了好幾千人民幣,太浪費了,可是人是真多啊,憑什么呢,不就那些畫兒嗎?”

我說:“不是那么簡單,那是藝術(shù),還有鋪天蓋地的宣傳。”

葛明亮說:“只要膽子大,都是藝術(shù)家,我想明白了,要想發(fā)展,還得在自己家里,我要在我們笆籬復(fù)制一個藝術(shù)村?!?/p>

趁著酒勁,葛明亮反復(fù)跟我說他的藝術(shù)村計劃,他要將全村六十二戶人家的房子,不管是明清時期老徽派的房子,還是這一二十年新起的小洋樓,全都刷上油彩,所有的墻壁都刷上,如果可能的話,連屋頂都刷上,油彩是五顏六色的,不僅要有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而且要有細(xì)分的顏色,光是紅就有粉紅、桃紅、血紅、洋紅、殷紅、紫紅、醬紅等,一共弄它個一百零八種顏色吧。他又說,畫的內(nèi)容呢,分幾個系列,童話系列,比如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漁夫和金魚、狼外婆和小紅帽,還有賣火柴的小女孩;再有傳說系列,比如阿拉丁神燈啦,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啦,芝麻開門啦;還有宗教系列,什么十字架上的耶穌啦,最后的晚餐啦,偷吃蘋果的亞當(dāng)和夏娃啦;外國名畫系列,凡·高的《向日葵》一定要有,還有那什么《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啦,畢加索畫的那些女孩啦。圖畫是現(xiàn)成的,買些畫冊,請美院的學(xué)生來照樣子畫就是了,我打聽了,一個人一天包吃包住,一百二十塊錢就能搞定。

看得出來,葛明亮不完全是心血來潮,他還是做了點前期調(diào)查研究工作的,他說得兩只嘴角都泛起泡沫,人也一掃先前的萎靡和頹廢,兩只眼睛金光閃閃。

“可是,村里人能同意你刷他們的墻壁嗎?”我問他。我覺得這恐怕有點難,要知道,笆籬村可是個有著幾百年歷史的老村莊,原先大部分房子都是徽派古民居,雖然后來拆掉了一部分,建起了新式小洋樓,但畢竟仍有不少老房子啊,曾經(jīng)縣里還為它申報過“中國傳統(tǒng)古村落”,盡管沒有選上,可村里有好幾幢古民居還是拿得出手的,有精美的石雕,有寬大的天井,給這些白墻黑瓦的老房子都刷上大紅大綠的顏色,房子的主人們能同意嗎?我再一次問葛明亮。

葛明亮喝下一大口啤酒說:“同意,我已經(jīng)上門做了一輪思想工作,你要知道,我是搞銷售的,這點演講才能還沒有嗎?何況,我們村里在家的都是像我媽一樣大的老頭老太太,說服他們太容易了。”

“可是,你這是為什么呢?”我又一個疑問冒出來。

葛明亮說:“我想通了,以前我老想掙了錢,在城市里為我媽造個幸福的新家,接她去城里讓她也享享福,可是太難了,現(xiàn)在我算是明白了,城里也不好玩,還沒有我們笆籬村好玩,如果我們笆籬村好玩了,我媽在家門口就能掙錢了,那不就是大好事嗎?”

“怎么掙錢?你還想扎個籬笆在笆籬村村口收費?”我笑道。

葛明亮說:“也不是不可能,不過,剛開始肯定不能收費,也收不了費,只要我們村名氣大了,來的人多了,那不是需要吃的、住的?我們村光提供這個就可以掙錢了呀?!?/p>

他說這個的時候,我仿佛聞到了他媽媽燒的那些好吃飯菜的香味,口水涌了出來,我說:“你是要你媽開飯館?”

葛明亮點點頭說:“正是,我媽興趣很大?!?/p>

口水歸口水,我還是繼續(xù)潑冷水:“那刷墻得花多少錢哪,你費那個老鼻子勁,就為了讓你媽在村里開個小飯館?”

葛明亮不以為然,他說:“你這個大記者格局不行,我是要花出去幾十萬塊錢,可是,不僅我媽開飯館了,也帶動全村的人掙錢了啊,這個貢獻(xiàn)不就大了去了?”

不得不承認(rèn),葛明亮這么多年的銷售不是白做的,他說的一番話,邏輯嚴(yán)密,立論有據(jù),而且極富鼓動性,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經(jīng)他一說,還真十分可信和可行了。

那天,葛明亮向我講述完他的搞活笆籬村的整套計劃后,小酒館里已經(jīng)沒有別的客人了,他也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滿嘴噴酒氣外,還噴著一串串大詞。他坐上我的車后說:“這個搞成了,掙錢了,我送你一輛新車,你就是我們笆籬村的藝術(shù)總監(jiān)和外宣總監(jiān)?!?/p>

我忍受著他的酒氣,開車送他回笆籬,到了村口大楓楊樹下,車子進(jìn)不去了,我將車子??吭诖髽溥叺目盏厣?,空地的另一頭就是過去的村辦茶廠,現(xiàn)在已經(jīng)多年沒有人經(jīng)營了。村里一片寂靜,夜鳥在后山偶爾孤獨地叫一聲,村里的狗也有氣無力地敷衍地叫一聲,村莊確實太冷清了,在夜色里,人家屋頂上的魚鱗小瓦閃著與夜晚質(zhì)地不一樣的黑,它們的黑色更濃一點,它們像一條條大魚,游在黑夜里??粗@村莊,我和葛明亮都沉默了一會兒。

直到又一聲鳥鳴傳來,我們才互相望了望,我忽然囑咐他說:“葛明亮,你可不能硬來哦,違法的事不能干。”

他拍著胸口說:“這你放心,我可是學(xué)過法的?!?/p>

他又滿嘴跑火車了,我笑笑,又發(fā)動了車子,我說:“你回吧,我也回了?!?/p>

他站在大楓楊樹下,朝我揮手,揮了很久,直到在我的后視鏡里成為一團(tuán)黑乎乎的人影。

3

快到笆籬村了,遠(yuǎn)遠(yuǎn)眺望著村莊,能隱約看見村莊五顏六色的墻壁,在陽光下它們像一個巨大的魔方,很突兀地坐落在群山的懷抱里,此刻,這大魔方似乎自行旋轉(zhuǎn)了起來,連帶著大地也發(fā)出了咔嚓咔嚓的聲響。我忽然心里有點慌,莫名其妙地慌張。笆籬村成為“巴黎村”后,我可是來過無數(shù)次了,怎么今天突然會有這種感覺呢?

我索性停下車,熄了火,下車在路邊的草地上先坐一會兒。雖然隔著一段距離,可是不用看我都能知曉村里人家每一面墻壁上的內(nèi)容。

進(jìn)村第一家,是胡月忠家,橙黃色調(diào),正墻畫著二次元動漫風(fēng)格的女武士兩個,兩個女武士占據(jù)著兩邊窗戶,伸出的纖長的手指觸摸到屋檐最上方,側(cè)墻則涂了大片的拉丁文符號,兩面墻交界處卻又寫了一句中文:好想和你一年又一年。字體是印刷體中的宋體,黑色,醒目,顯得很鄭重,很像文藝青年寫在信紙上的愛情表白。

第二家,在胡月忠家的西邊,墻體換成了藍(lán)色,純藍(lán),海水一樣的藍(lán),大海里一面游動著大鯨魚、小海龜、比目魚、貝殼、珊瑚、章魚等,另一面則浮起一艘大海盜船,船上站立著戴著黃皮帽形象兇猛的海盜,海盜頭子照例左眼蒙上了黑布,是個獨眼龍,不知道為什么海盜的形象總是和獨眼龍有關(guān)。

村口這兩家都是二十年前新蓋的房子,墻面平整寬闊,便于涂鴉操作,再往里進(jìn)的第三家就麻煩了一些,這是幢明清老建筑,翹角飛檐馬頭墻,正屋邊還搭了個披廈,老墻上因水漬暈染出黑墨樣的痕跡,我曾經(jīng)向葛明亮建議這樣的老房子就不要涂顏色了,但沒想到房主人本人不同意。房主人就是胡芋藤,他家坐落在半山坡上,沿著一個石塊砌成的斜坡通到村里的主巷道,他嚷嚷著說:“那不行,寧漏一村不漏一店啊,憑什么他們家都刷了,就我家不刷呢,我難道不是笆籬村的人嗎?到時候,游客都去你們家看了,就不來我家,這不是刮我老臉嗎?”他那個傻子孫女好像也非常不滿,她哇哇啦啦地叫著,用手指不斷地敲打著她家的墻壁。葛明亮很有成就感地對我眨眼睛,我知道他想說什么,他的意思是,他的創(chuàng)意在笆籬村是多么深入人心。最終,葛明亮在他的刷墻手冊上找到了一幅畫,青紫色的背景,畫的是一個大胡子阿拉伯人,手持一個大魔瓶,瓶蓋擰開,冒出一股青煙,青煙裊裊中,長出了一個巨人。原來畫的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魔瓶的位置在窗戶下面,畫得還挺有立體感的。胡芋藤的孫女傻姑娘老是站在魔瓶前,低下頭往里看,她想看看魔瓶里面到底裝著什么,她低頭扭頸左看右瞅的樣子讓人好笑。

因為經(jīng)常下鄉(xiāng),我對鄉(xiāng)村的實際情況還是比較熟悉的,一般來說,做一件公共事務(wù),總是很傷腦筋,老百姓的需求各不相同,有的甚至十分奇葩,每個村總有那么幾個難剃頭的,一到關(guān)鍵時刻就出來搗亂,拖也要把你拖死。我在采訪時就碰到過一樁,那是農(nóng)村電網(wǎng)線路改造,這本來是好事,政府投錢,改善鄉(xiāng)村的電力設(shè)施,哪知很多老百姓不讓施工人員栽電線桿,有的說占用了他們家的田地,其實面積不大,而且他們也幾乎不種田了,都承包給大戶了,有的說電線桿正對著他家的大門,破壞了風(fēng)水等,只要不滿意,他們就把自己栽在豎電線桿的坑里,本來一個月完成的工程能拖你一年。所以,笆籬村刷墻行動進(jìn)展那么順利,確實讓我驚訝,這個葛明亮還真有一套呢。

那段時間,我?guī)缀跆焯炫菰诎驶h村,有的時候還和美院的學(xué)生一起去涂畫,葛明亮家的墻壁畫我更是全程參與。他家處在村中央,主巷道的中間,對面本來有戶人家,可那戶人家早就搬到城里去了,房子也倒塌了,只剩下了一個老屋基,這使得他家比別人家看起來更開闊一些,他家的墻上畫什么呢?我給葛明亮提了很多建議,其中有一條我認(rèn)為是個金點子,我說:“你家不是要開設(shè)餐館嗎?不如畫一些好吃的菜品,順帶還做了廣告?!备鹈髁翛]有采納。他翻了好多畫冊,最后選了一幅外國的油畫,就是那幅有名的《拾穗者》。畫面整體是明黃色調(diào),三個外國老婦人彎腰伸手撿拾著田里的麥穗,遠(yuǎn)處是隱約的村莊民居、教堂與麥草垛?!熬褪沁@幅?!备鹈髁琳f。

我后來有點理解葛明亮為什么要選那幅畫了,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午后,葛明亮母親在稻田里昏倒的場景,那三位農(nóng)婦其中就有他母親的身影,她彎成九十度的腰,她干枯黝黑的手,她面對褐色土地的神情,她頭頂?shù)娜展馀c身后的田野。美院的學(xué)生先勾勒了畫面的線條,然后進(jìn)行涂色。我沒事時也和葛明亮一起去幫忙。他家的房子比較大,一面墻夠涂的了,涂到其中一位老婦人時,葛明亮突然讓學(xué)生改變了原先油畫的色彩,將她的衣服涂成了深藍(lán)色,確實,他母親最常穿的就是深藍(lán)色對襟褂。

知道了葛明亮的心思,我便不再多說,只是幫他涂色。這幅畫完成后,占據(jù)了他家整面墻,他高大的母親(我是這樣認(rèn)為的)正好處于正中心的位置,她的那一只伸向土地的大手正好扶在大門框上,像是在開啟大門,而如果從門里進(jìn)屋,那只手又如同在撫摸著你的頭頂。

那段時間,整個笆籬村籠罩在一派強(qiáng)烈的異域風(fēng)情當(dāng)中,也彌漫著樂觀的發(fā)家致富的氛圍,墻壁還沒有畫完,很多人家就在想怎么賺錢了,開飯館,辦旅社,賣山貨,一般人家都在盤算這三條。胡芋藤沒條件做這些,但他想到了一個別人沒想到的產(chǎn)業(yè),那就是把自己家的茅房辟出來,建成公廁對外營業(yè),進(jìn)去一人收費一元,收費的事他準(zhǔn)備讓他的孫女來做,她腦子有問題,但伸手收錢還是會的,并且收到了手里,任誰也是拿不走的。胡芋藤很為自己的想法自豪,他說:“你們光想到了進(jìn)口,沒想到出口,那么多人來了,出口也是大問題??!”

就在笆籬村洋溢著全民創(chuàng)業(yè)的熱情和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時,出現(xiàn)了一個不和諧的音符。

是個外來者帶來的不和諧。起因是村口那幢原先的村辦茶廠的老屋子。

過去大集體時,笆籬村里辦起了茶廠,生產(chǎn)紅茶交到縣里的茶葉公司出口創(chuàng)匯。后來,縣茶葉公司倒閉了,茶廠也就隨之解散了,房子一直空著,中間也曾經(jīng)有人想辦別的廠,像什么竹子拉絲廠、木材加工廠,但笆籬村畢竟太偏了,進(jìn)進(jìn)出出運輸不方便,這個廠房也就一直空在那里。小黑瓦覆蓋的屋頂年久失修,瓦破了,屋內(nèi)到處漏雨,村里又沒錢維修,地面都起了青苔,那些制茶機(jī)都發(fā)了霉生了銹,墻壁上燕子窩麻雀窩老鼠窩蜘蛛窩各占一方,甚至有人還看見窗欞上懸掛著一長條菜花蛇蛻下的蛇皮。笆籬不像巴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它最不缺的就是房子,沒有人打它的主意。這個茶廠眼看就像一個生了蟲的蘋果慢慢從里爛到外了,也是合該笆籬村走運,竟然有人要來長租,付的可是現(xiàn)錢。那個人向村里付了錢后,卻大半年沒有來。

本來,這個廠房已經(jīng)在葛明亮的刷墻計劃之內(nèi)了,是村主任提醒了他一下,說這個房子已經(jīng)有外地人租下了,是不是要跟那個人說一嘴,電話打過去了,那個人連說不行不行,他那里是一磚一瓦都不要動的。

在電話里不好溝通,葛明亮也理解,他說,就放在最后刷吧,無非再費一番口舌罷了。他已經(jīng)對自己的營銷能力充滿了無比的自信,頗有點戰(zhàn)無不勝的意思,何況對方是個外來人,更何況對方還是個讀書人呢,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農(nóng)民伯伯都這么積極,非農(nóng)民的讀書人還有什么阻擋的理由嗎?

那個租廠房的人叫何凱歌,也是個90后,在大上海工作呢,這些信息是葛明亮從村主任那里得知的。

就在笆籬村的“再造笆籬成巴黎”行動即將結(jié)束時,何凱歌來了。那已經(jīng)是秋末了,村口的大楓楊樹葉子明黃黃的,楓楊樹下的河水淺淺的,山上的楓樹紅紅的,地里胡芋起出來了,有些人家的屋檐上就吊著一蔸蔸的紅山芋。除了春天,這是笆籬村最美的季節(jié)了。我試探性地在本縣融媒體上發(fā)了幾張彩色笆籬村的照片,并寫了幾篇文章,想了幾個標(biāo)題,像什么《給我一個笆籬,還你一個“巴黎”》《深山有個“巴黎村”》《“古村變形記》,等等。沒想到,這些照片和文章,立即引起了許多人的關(guān)注,徽派民居村落竟然可以這樣玩?其他的官方媒體和自媒體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盡管墻還沒有刷完,他們卻一窩蜂地來了。

攝影攝像機(jī),長的槍,短的炮,進(jìn)了村就是一通掃射。省臺來了,市臺來了,大報來了,小報也來了,微博上,微信公眾號上,小某書上,一打開,全都有笆籬村。由之帶來的,是周邊城里的年輕人,在那些“想你一年又一年”這樣的句子前比著愛心拍照,在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畫前賣萌,在凡·高的星空下扮深沉。笆籬村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葛明亮的個人美譽(yù)度也達(dá)到了頂峰,縣長來了,親自找他談話了,市長也來了,和他并肩合影留念,據(jù)說,省領(lǐng)導(dǎo)也要來看望他,鼓勵他為鄉(xiāng)村振興做出的大膽嘗試。

就在那樣一個形勢大好的時候,何凱歌來到了笆籬村。那天我剛好也在村里,我是親眼看著他從村口來到村中找葛明亮的。

何凱歌是開著他的小車來的,他將車停在了村口大楓楊樹下,下車后,又走到樹下的河里洗了洗手,然后往村里走來,他的步伐有點猶猶豫豫,像一只長腳水鳥來到了一片不熟悉的水域,他邁幾步停幾步,張望著那些墻壁上五顏六色的畫,隨后,他越走越快,起伏著胸口,找到了葛明亮。

葛明亮的身上濺滿了油漆,這讓他看起來像一只大號的畫眉鳥,雙方對上了號,葛明亮立即跳下腳手架,揮舞著手臂,指點著墻壁,向何凱歌介紹起他的“巴黎計劃”。經(jīng)過這一段時間不斷地向領(lǐng)導(dǎo)和記者們介紹,他的話術(shù)更加成熟、感人、流暢,很多人聽了他的介紹后,立即雙眼充滿了敬佩和景仰,了不起,了不起,會連連豎起大拇指點贊。

但這個何凱歌聽著聽著卻把眉頭越鎖越緊,他等葛明亮說完后,第一句話說的卻是:“你知道你這是做什么嗎?你這是犯罪!”

葛明亮說:“你說什么?”

“犯罪,你這是犯罪!”何凱歌說。

“笑話!”葛明亮說,“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殺人放火,怎么還犯罪了?而且,我拿的是自己掙的血汗錢來為村里做事,我還犯罪了?”

何凱歌穿著一身淺棕色休閑運動服,渾身上下白白凈凈清清爽爽,一看就是個城市白領(lǐng),他說:“笆籬村可是個古村落啊,幾百年才在墻壁上產(chǎn)生了那么些歲月的包漿,它的味道和審美就在它的白墻黑瓦馬頭墻上啊,你現(xiàn)在倒好,一股腦兒破壞了,幾百年的歷史氣息被你抹殺掉了,而且是很難恢復(fù)了,你這不是犯罪是什么?”

葛明亮呵呵地笑了:“你這些屁話也有人說過,可是,那都是你們城里人吃飽了飯撐過后的想法,你們就是欣賞我們鄉(xiāng)村的落后貧窮,你們就是看不得我們鄉(xiāng)村也像城里一樣色彩繽紛,你們在這里找不到優(yōu)越感,你們就罵我們是犯罪,我們才不上你們的當(dāng)呢?!?/p>

他們爭論時,我就站在一旁,我沒有想到,葛明亮竟然能這樣說,他這么一說,我還真覺得也有幾分道理呢。

葛明亮還說:“你說的那些包漿啦,歷史的氣息啦,能換來錢不?能讓村里人賺錢不?如果不能,你那就是屁話?!?/p>

何凱歌臉漲得通紅,很顯然,這種刺刀見紅的斗嘴他是斗不過葛明亮的,他只是一個勁地?fù)u頭,最后,他終于找到了一句話懟葛明亮,他說:“我租下的廠房你是不能動的,我不要你這些惡俗的東西!”

葛明亮“切”了一聲說:“還好你那房子在村外,不影響我們笆籬村整體風(fēng)貌,你不愿意就拉倒,我還省了錢呢!”葛明亮的話引起圍觀的人一陣大笑。

我眼看著何凱歌在哄笑聲中倉皇離開了笆籬村的中心,一個人走回了老茶廠廠房前,他打開廠房的屋門時,一定有一群麻雀被驚動了,在屋梁上亂竄。

現(xiàn)在,我坐在草皮上,仿佛又看見何凱歌走進(jìn)老廠房的身影,我又朝老廠房望了望,我估計何凱歌應(yīng)該正在屋子里,想起老蘇的話,我是有段時間沒和他聯(lián)系了,今天是得去看望看望他。

4

隨著“巴黎村”的走紅,村里人也紛紛動了起來。葛明亮做了示范,他在家里開了餐館,名字也霸氣——“巴黎圣母院餐館”,雖然餐館里當(dāng)廚的是他媽媽,做的菜是典型的鄉(xiāng)村土菜,但葛明亮說:“我們就打巴黎牌,巴黎最有名的不就那個什么圣母院嗎?”

為了增加笆籬村的“巴黎性”,葛明亮做了一番研究,有一回他帶我到村里去,指著墻壁上新增加的內(nèi)容說:“你看,我這幾段加得不錯吧?!蔽乙豢?,他在幾戶人家的墻壁上又刷上了新內(nèi)容,主要是文字:

“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們卻很年輕,這里什么都不簡單,甚至貧窮、意外所得的錢財、月光、是與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邊人的呼吸,都不簡單。”

“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么此后一生中不論去往哪里,巴黎都會與你同在?!?/p>

“我們吃得不錯而且便宜,我們喝得不錯而且便宜,我們睡得很好而且睡在一起很溫暖,相親相愛?!?/p>

“每當(dāng)我夢見死后在天堂的生活時,夢中的場景總是發(fā)生在麗茲酒店。”

我說:“可以啊,這些話很有意思,你這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

葛明亮笑著說:“海明威,你知道海明威嗎?大作家,是他說的,印在這里可是大好的廣告??!”

緊隨著葛明亮家,村里先后開了幾家餐館,有叫塞納河畔飯館的,有叫埃菲爾鐵塔酒店的,還有叫拉菲耶農(nóng)莊的,也有幾家開了住宿旅店,也就是在屋里騰出塊地兒,買了幾架席夢思,鋪上床墊和被子,在門口豎個牌子,叫麗茲,叫盧浮宮,叫蓬皮杜,叫香榭麗舍。

如是下來,出乎“巴黎村”人意料,餐館還勉強(qiáng)算有點生意,總有幾個人坐下來吃餐飯,但住宿的卻少之又少,那幫城里人,那幫子趕來拍照的,大部分除了對著村里的墻和人一陣猛拍外,根本不消費,有的連瓶礦泉水都舍不得買,自己背著個大水壺,一壺水喝一天,更不要說住宿了。最慘的要數(shù)胡芋藤家,他家的茅房改造成公廁后,只收到了幾十塊錢,那些男人沒有一個肯交錢的,他們總是瞅準(zhǔn)時機(jī),在村里的大樹下、院墻后、瓜架下,扯開拉鏈就來一泡,你還不能將他們怎么樣。

熱鬧是熱鬧起來了,卻掙不了什么錢,這是葛明亮沒有想到的,他原以為,有了人就有了錢,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從人家口袋里將他的錢掏出來還是有不小的難度,面對一撥撥在村里流動的人,他急起一嘴的火皰,也開始對那些進(jìn)村來拍照打卡的人不那么熱情了。

葛明亮那邊漸漸消停了,何凱歌這邊卻開始了敲敲打打,他在外面雇了一批匠人,天天在屋子里悶頭裝修,有好事的老頭兒老太太跑去看熱鬧,發(fā)現(xiàn)何凱歌外面沒動靜,里面卻鬧翻了天,他將原先茶廠廠房高聳的頂給整個掀掉了,高度整體往下降,除了那些木頭柱子沒動外,從地坪到布局全變了,屋子里清一色用老木頭包裹上,散發(fā)出一股好聞的木頭的氣味,那些過去的老鐵窗子,好好的,也給砸掉扔了,全部換了落地玻璃大窗。

敲打了好幾個月,笆籬村的人才看出了門道,這個何凱歌是要改造成住人的房子呢,有衛(wèi)生間,有馬桶,有大大的浴缸,那浴缸不擺在衛(wèi)生間里,偏要擺在大房間大玻璃窗的下面,大玻璃窗對著的,是一座山,漫山的櫧栗樹林和毛竹林。

其間,葛明亮沒有去過何凱歌的屋子里一次,在他看來,這是游離于他的“藝術(shù)巴黎”的另類,但我還是忍不住進(jìn)去參觀了幾次,我一看,明白了,這就是傳說中的民宿啊。真講究,真文藝,我連連咋舌,他的改造處處顯出了匠心和巧思。比如其中一間衛(wèi)生間,洗臉盆前的圓形鏡燈,外面套著的是一塊舊竹匾,竹匾刷上清漆,閃著一種亞光似的包漿,中間挖空了,鑲上了圓鏡燈,兩種不同材質(zhì)的組合天衣無縫,既現(xiàn)代又傳統(tǒng),似土又洋。再有那個掛衣鉤,看著簡單,就是一塊木板上釘著幾個黑色的大鐵釘,你仔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那木板是由老木樓板處理的,紋理清晰若花,又老舊慈祥,那大鐵釘也是經(jīng)過特殊處理的,即便是鐵,也有著老東西自身所帶來的光潤。何凱歌告訴我,那塊竹匾是他在村里撿來的,笆籬村的老百姓用壞了不要了的,那個木板是舊樓梯板,也是人家拆房子扔了的,大鐵釘是他從鎮(zhèn)旁的綠皮火車鐵軌邊淘來的道釘,一切看著隨意,實則經(jīng)過精心打磨,套用一句爛俗的話,這就是“低調(diào)的奢華”啊。

出于小記者的那么點新聞敏感,我找何凱歌聊了聊。與葛明亮不同,這何凱歌和我聊天,是選擇在他的民宿門前廣場上,那里有一棵大芭蕉樹,闊大的扇葉下,他搭了一條長桌子,鋪上藍(lán)印花布的茶席,坐在舒服的布躺椅上,煮茶,喝茶,看不遠(yuǎn)處的群山連綿,聽著溪水潺潺聲,真是好享受。

何凱歌告訴我,他不是本地人,是鄰省人,他在上海讀的研究生,學(xué)的建筑設(shè)計專業(yè),班上有位同學(xué)是本縣人,有一次暑假,幾個同學(xué)出來旅游,順帶著到了這位同學(xué)的老家,走了一圈,看了這里的山水田野和建筑,他覺得這兒真是太美了,因為都是學(xué)建筑的,都知道那句話——“人應(yīng)當(dāng)詩意地棲居”,這個地方可不就是詩意的棲居之地?他就說,能不能便宜點租個空著的老房子,收拾收拾,他們幾個沒事時就來這里住住,詩意詩意。在一次大排檔之夜,他的建議被喝得醉醺醺的幾位同學(xué)鼓掌通過。那位本地同學(xué)也就委托自己父親找人隨便問了問,沒想到第二天就有了信息,他們一群同學(xué)便集體去看那個房子。

“當(dāng)時我就站在那個位置。”何凱歌站了起來,指著村口的那棵大楓楊樹,“從那里看這棟有點破敗的房子,它特別像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躺在大山的懷抱里,我一下子就決定了下來,要了,我要養(yǎng)活它,我要讓它變得像公主一樣美麗?!?/p>

何凱歌的樣子不像是在作秀,他似乎也沒有必要在我這樣一個小縣城的記者面前作秀,他的這一番話讓我很感動,我理解,他這可能是一個建筑藝術(shù)系高才生身上那種詩性的天然流露。

何凱歌他們幾個同學(xué)湊了六萬元錢,和笆籬村簽了合同,租用二十年,在村干部看來,這六萬元相當(dāng)于是天上掉餡餅,白撿來的錢。租下來后,進(jìn)入裝修階段,原先說好的再次集資卻出現(xiàn)了分歧,有不少人打退堂鼓了,在這個偏僻的小村子里弄個空間,真的能住得下來?就這樣大半年都沒有動靜,到最后,還是何凱歌決定自己一個人來裝修。

“我說了,我不想放棄它,它始終是我一個心結(jié),我要不管它,它就會永遠(yuǎn)消逝了?!泵鎸ξ?,何凱歌依舊表情自然地抒著情。

那時,何凱歌和他妻子(他們倆是研究生同學(xué),都學(xué)建筑設(shè)計的)正在導(dǎo)師的一個建筑設(shè)計大項目里工作,掙到了一些錢,他就離開了項目組,一個人來到了笆籬村。一開始,他只想著簡單裝修一下,供幾個朋友來住住,但也許是建筑設(shè)計師的職業(yè)使然,改造過程中,他不斷有新的想法,他簡單不了,最后便不管不顧了,投了幾百萬,將全部身家都投進(jìn)去了,他要建成一處高端的民宿。

“這里太美了,”何凱歌說,“就是建筑被破壞了,犯罪啊?!?/p>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故意裝糊涂。

何凱歌指著老茶廠的廠房說:“你看,這個不是徽派老建筑,在審美上就差了點,它的高度太高,你可發(fā)現(xiàn)了徽派民居為什么那么美?美就美在它的比例適宜上,它的高度好比中國漢字里的一豎,寬度好比那一橫,一豎絕對不能超過一橫,它和中國其他藝術(shù)一樣,是一種內(nèi)斂的藝術(shù),不能張揚啊,所以,我將這座房子降了高度,這樣立馬就和諧了,笆籬就是笆籬,人為地粗暴地將它搞成法國的巴黎,能搞成嗎?那不是笑話嗎?”

看得出來,何凱歌對葛明亮的所作所為是極為不屑和憤慨的,經(jīng)他這樣一說,我的立場也有些動搖了,我這個天秤座確實容易左右搖擺,我只好掩飾地說:“這茶真好喝?!彼闶墙Y(jié)束了采訪。

我回到單位后,將何凱歌的事一說,老蘇立即來勁了,他說,這是另外一條大活魚啊,說明“巴黎村”有了新動態(tài),90后,研究生,文藝民宿,鄉(xiāng)村振興,這些新聞點多好啊,快寫稿,上頭條!

有點遲鈍的老蘇這一次卻十分敏銳,他提出了一個“‘巴黎村的第二次革命”的噱頭,讓本來漸已沉寂的“巴黎村”又有了新的新聞熱點,縣領(lǐng)導(dǎo)也很高興,上面來人了,就帶著他們?nèi)ァ鞍屠璐濉眳⒂^調(diào)研,也因此,那段時間我可是將笆籬村的路都踩平了,和何凱歌也一次比一次熟了起來。

過了有大半年的時間,何凱歌的民宿正式建成了,我受邀請去參加了開業(yè)典禮,他的民宿名字取得有點怪,叫“給孤獨民宿”,也不知請了什么有名的書法家,用隸書豎題了,刻在一塊上好的黑漆木板上,掛在大木門邊。我約略記起,好像佛教的經(jīng)典上出現(xiàn)過“給孤獨”這個詞,什么意思我卻忘記了。那天,等參加典禮的人走了,我悄悄去問何凱歌,這是什么意思,用這個名字不怕嚇跑了客人?

何凱歌笑著說:“不怕,不怕,到我們笆籬村來的,我們能給他什么呢?除了風(fēng)景,只有孤獨,一種高級的孤獨感,在現(xiàn)代社會是多么難得啊,你等著瞧吧,就沖著這個名字,就有人排隊等著來這里。”

他說得這么肯定和自信,我就不好再說什么了,但心底一直存著巨大的疑慮,就笆籬村這么個偏僻之地,憑著“給孤獨”幾個字就有人上門?

這世界上的事真讓人看不懂了,過了一個月,我又去笆籬村,再見到何凱歌,他這個“給孤獨”還真不孤獨,他介紹說,他攏共只有五間民宿客房,現(xiàn)在每天都幾乎滿房,網(wǎng)上的預(yù)訂一直訂到了四十天后,每間客房每晚的住宿費是多少呢?九百九十九元。一聽這個數(shù)我都驚呆了,這是皇帝的金鑾殿哪,這么貴!

當(dāng)我將何凱歌的情況告訴葛明亮?xí)r,他的表情和我一樣,他摸著下巴說:“一間一千,五間五千,一晚五千,十晚五萬,一個月十五萬,一年一百多萬,他這錢也掙得太輕松了吧?你確定他不是吹牛皮滿嘴跑火車?”

說是這樣說,我還看出來葛明亮滿心的失落、無奈和不解。他憤憤地說:“我們這個‘巴黎為什么就不行呢?不要說一晚上花九百九十九,就是讓那些來拍照的人花上個九塊九他們都肉疼!”

站在自家房子的門檻下,葛明亮望著門口豎著的“巴黎圣母院”飯店的牌子,一屁股坐下來,他頭頂上拾穗的老婦人一只蒼老的手看起來正在伸向他,要把他從地上撿起來似的,而葛明亮的神情也像是一根被遺落的麥穗。

看來階層不一樣,認(rèn)識和做法確實也不一樣啊。我當(dāng)時這樣想。

坐在村路邊草坪上,我胡思亂想著,猛不丁,手機(jī)響了,葛明亮在催我:“到哪里了?”

“到村口了?!蔽艺f,“你急個什么呢?”

葛明亮說:“要不,你別動,我過來?!?/p>

5

葛明亮鉆進(jìn)我車子的副駕駛座里,他盯著我看,好像我褲子拉鏈沒拉上似的,看得人怪不自在的,我說:“到底什么事?搞得神神鬼鬼的?!?/p>

他苦笑著說:“胡芋藤殺了人,卻搞得跟我殺了人似的?!?/p>

我說:“到底怎么回事?”

葛明亮長出了一口氣,又拉扯著領(lǐng)口,像是脖子上套著根繩索似的,其實他的衣服領(lǐng)口扣子都解到第二粒上了,露出心口窩。

我催促說:“哎喲,又不是唱戲,還要來個過門什么的,你有屁快放啊?!?/p>

嘴巴皮子一向利索的葛明亮,這回說得磕磕巴巴的,不過,他總算完整地說完了這場殺人事件。

胡芋藤經(jīng)營旅游廁所的夢想破滅后,及時調(diào)整了策略,投靠了何凱歌。何凱歌的“給孤獨民宿”要請人維護(hù)他屋后的大片草坪,以及栽花、種樹等雜事,胡芋藤就找了去,做事勤勞慣了的他,舍得下氣力,又樣樣農(nóng)活拿得起,很快就成了“給孤獨”的“正式員工”——何凱歌長年聘請他——據(jù)說一個月工資開到了三千這樣的高薪,還不包括吃喝和加班費。

胡芋藤很滿意這份工作,他之前日子過得不好,主要是不能像別人家那樣出去打工,有手沒地方伸,因為他要照顧他的傻孫女。他每天早起后,就做好了當(dāng)天的飯菜,喊孫女起來梳頭洗臉吃早飯,吃過了飯,他就將剩下的飯菜盛在一個大瓷盆里,放在火缽上,再蓋起一件舊衣服,到了吃午飯時,孫女餓了,也知道自己揭開火缽上的衣服,托起大瓷盆吃起來,而胡芋藤自己則在“給孤獨”和其他員工一起吃,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他下了班,又趕回家再做飯。“給孤獨”離他家不遠(yuǎn),幾分鐘的腳程,他安心多了,不比他往常上山做事,一心掛兩頭,不是擔(dān)心傻孫女在河里玩水,就是怕她將火缽里的炭火丟在柴火堆上引發(fā)火災(zāi)。

胡芋藤家的老房子是祖上傳下來的,算是清末的老建筑,木雕、磚雕、石雕這些徽州三雕都在老房子有所體現(xiàn),唯有堂前的天井被他填了起來,他怕傻孫女小的時候掉進(jìn)去爬不上來。何凱歌到胡芋藤家去了兩次,就對胡芋藤說,不如把這個房子租給他,由他改造裝修,再做一處民宿,胡芋藤和孫女在村里另租一家住著。何凱歌保證自己給的租金比他另租房子的錢多兩倍,這相當(dāng)于白給胡芋藤一年好幾千塊錢。胡芋藤高高興興地答應(yīng)了。何凱歌準(zhǔn)備先從胡芋藤家的外墻改造做起,其間,胡芋藤還可以住在家里,租金照付,等他做內(nèi)部裝修時再搬出去。何凱歌對外墻所謂的改造,竟然是將之前葛明亮涂的彩色圖畫全部涂上一層白色,然后,又將它做舊,力求恢復(fù)成沒涂色之前風(fēng)吹雨打形成的樣子。

這個消息傳出去后,葛明亮覺得這是何凱歌故意要給自己一個難堪,這不是當(dāng)面拆臺嘛,但是面對著“巴黎村”蕭條的現(xiàn)狀,他也不好馬上發(fā)作,只是在一旁冷眼相看著。

何凱歌的外墻改造進(jìn)展很慢,涂了半天,那個巨大的裝妖怪的大魔瓶還沒有涂掉,不過,胡芋藤因為這樁劃算的買賣,心里還是樂滋滋的,何凱歌的改造越慢,他越沾光呢,他根本想不到會鬧出個人命案子來。

事情出在前天晚上,“給孤獨”那邊來了一群客人,在廣場前燒篝火吃燒烤,胡芋藤在家吃過晚飯后,又被何凱歌臨時喊去幫忙劈柴火,直到篝火熄了,客人們回屋了,胡芋藤才撤了火堆里的柴火,又在篝火外圍潑了一圈水,確保了安全,這才往家走。

是個月圓的夜晚,月光亮閃閃的,天空中一片云也沒有,天地清朗朗的,胡芋藤心里也美滋滋的,加班一晚上,何凱歌會給他增加五十塊錢,這個錢掙得多輕松啊,比公廁收費還容易呢,更何況,晚上那些吃燒烤的家伙喝酒,剩下的好酒沒喝完,他收拾殘局時,將剩下的酒也收拾了一些到自己肚子里去了,好酒就是好酒,喝多了也不難受,只是在腦袋里輕輕地蕩漾著,給人些微的醉意??斓搅思议T口,他習(xí)慣性地看看自家墻上那變出妖怪來的大魔瓶,傻孫女不在魔瓶邊,他這才看見屋子披廈廚房里亮著燈,他想,是不是這孩子又在偷吃東西呢?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飯量好像越來越大了,吃東西也總是不知道飽,經(jīng)常半夜起床在廚房里翻找吃的。

胡芋藤急急地推廚房的門,門開了,卻見一個人影子猛地一彈,然后從他的身邊快速地蹦出門去,而他的傻孫女兒呢,竟然全身上下一根紗沒有,白花花的一堆肉,坐在椅子上吃著一包方便面,她的花衣服在地上堆成一團(tuán),看見胡芋藤進(jìn)來,她意識到了什么,哇哇地叫起來,但嘴里的方便面還是不舍得吐出,她一邊叫一邊還費力地往下咽。

胡芋藤明白發(fā)生什么了,他大叫一聲:“你個狗日的!”便掩上房門,順手從屋檐底下操了把鋤頭,回過頭就去追那個黑影子。

其實不用看,胡芋藤也知道那個黑影子是誰了。

那是汪跛子,他像個螞蚱似的一蹦一蹦的。胡芋藤一下子想起來了,最近一些日子,他看見好幾次傻孫女都在吃干方便面,他還以為是她自己在小賣部買的,她長大了,他總歸要給她一點零花錢,現(xiàn)在知道了,一定都是這個汪跛子在誘惑她,讓她脫了衣服,傻孫女只要有了吃的,就什么都聽別人的擺布。這么想著,胡芋藤頭頂上直冒火,他低聲喊著:“死跛子,你個要死的!你跑,你跑!你能跑到天邊去?”

月光下,坡路上,汪跛子懸懸吊吊的,跌跌撞撞的,一下子就被胡芋藤攆上了,胡芋藤猛推了他一把,汪跛子立即兩頭并一頭折疊成了個球狀,往坡下滾去,胡芋藤跟著一鋤頭挖下去,也不知道挖著沒挖著,汪跛子卻哎喲哎喲哼叫著,繼續(xù)往坡下滾,滾到了大楓楊樹下,他試圖借助棗木拐杖站立起來,但胡芋藤沒給他這個機(jī)會,又朝他挖了一鋤頭,汪跛子閃過了,鋤頭的鋼口碰到了地上的麻石頭,嚓地撞出火花來,汪跛子顧不得別的了,他大聲喊叫著:“救命啊!救命?。 ?/p>

汪跛子邊叫邊繼續(xù)滾動,前面已經(jīng)沒有路了,他手腳并用滾到了大樹下的河溝里,濺起了一攤河水,他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他更加沒命地叫起來:“救命啊!救命?。 ?/p>

他不喊叫還好,一喊叫,胡芋藤更惱了,他直接跳到了河里,掄起鋤頭往下磕:“你叫!你叫!你做的好事!”

胡芋藤一鋤頭下去,只聽到一聲悶響,汪跛子就不再喊叫了。

世界突然寂靜下來,胡芋藤拄著鋤頭,愣住了,他有點不明白剛才發(fā)生的事,他只聽到遠(yuǎn)處傳來哼子鷹沉悶而陰險的叫聲,據(jù)說,哼子鷹一叫,就要死人的。死人,對,死人,真死人了。他一下子從怔忡中醒了過來,他挪動著腳步,河水嘩啦啦,他去拉汪跛子,汪跛子像是被水泡大發(fā)了,身子沉重,他使勁拉扯著,才將汪跛子翻過身來,汪跛子的臉浮在水面上,兩只眼睛大睜著,他試探著去摸汪跛子的鼻息,已經(jīng)探不到一絲熱氣了。

“跛子!跛子!你狗日的現(xiàn)在裝孬了?。∧阏f話?。 焙筇偻苿又趱俗?,汪跛子一聲不吭。

村口第一家是胡月忠家,除了“給孤獨”,他家離河溝最近了,他聽到了喊叫聲,從床上爬起來,迷迷糊糊地走到河邊,看到月光下的胡芋藤像個雕像,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他喊:“胡芋藤,胡芋藤,怎么了?”

胡芋藤慢慢轉(zhuǎn)過頭來,他的頸子像是不太靈活的缺了油的開關(guān),他啞了嗓子,張了張嘴巴,待看清了來人,突然跪了下去,在水里跪起了一陣水花。

葛明亮說得活靈活現(xiàn),我忍不住打斷他,我知道,在笆籬村里,沒幾個年輕人,村里的老年人一到夜晚九點,就基本都上床睡覺了,所以,我問他:“你都見到了?說得跟你見到的一樣?!?/p>

葛明亮說:“我是沒有見到,可是這事沒法瞞住,第二天早上吃早飯時整個笆籬村的人都知道了?!?/p>

胡月忠本來就是笆籬村里做死人入殮這一行的,第二天早上,他帶著胡芋藤挨家挨戶去報喪,當(dāng)然,這個報喪報得很奇怪,按笆籬村的規(guī)矩,報喪的是由死者的親人晚輩來報,并且進(jìn)到人家門前先磕一個響頭,但這次胡芋藤不是汪跛子的親人和晚輩,他苦著臉,也不多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到了一家就從懷里的蛇皮袋里掏出兩包香煙,放在桌上,木呆呆地點點頭,又走到下一家。

不用跟在胡芋藤身后的胡月忠多說什么,大家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們都很同情胡芋藤,怎么就攤上了這個事,自己老了,還要給汪跛子這個死皮癩子送終,真是倒八輩子霉了,胡月忠說了,胡芋藤把給自己準(zhǔn)備的那口好柏木棺材拖出來了,給汪跛子用,這個汪跛子死得真不孬呢,還找到人給他當(dāng)孝子。于是,大家都紛紛表示,吃過早飯后,就到村里埋人的地方后山尸骨塘去幫忙挖墓地,不用胡芋藤再一戶戶喊了。

葛明亮說到這里的時候,我聽見遠(yuǎn)處的山上響起了短促的鞭炮聲。他停了下來,側(cè)耳聽著。

“可能是裝棺了。”他說。他說完后,定定地看著我。

我說:“怎么了?你急慌慌地喊我來是什么意思?要我也去挖一鋤頭?”

葛明亮說:“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

“知道了才怪?!蔽艺f,“你這家伙腦袋瓜里想法太多了?!?/p>

葛明亮說:“你的意思是,就這樣?事情就這樣?”

我說:“那不然呢?”

葛明亮終于忍不住,他說:“胡芋藤這是殺人哪!這一村的老頭老太太都不出來說話也就算了,可我知道了,我不能不說啊。”

“你要報警?”我問。

葛明亮說:“我想讓你來幫助我,我們一起去勸說胡芋藤自首,他去自首了,量刑就會輕些,如果警察來抓他了,那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我單獨去勸過他了,他根本聽不進(jìn)去,他以為我是要害他。”

我和葛明亮展開了辯論,胡芋藤是不可能去自首的,如果葛明亮非要報案,那他就是和整個笆籬村為敵了,況且,胡芋藤如果被抓走了,坐牢了,他的那個傻孫女怎么辦?誰來養(yǎng)她?就是到了福利院,她畢竟失去了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哪。

我說了一大堆理由,葛明亮吃驚地看著我,他對我吼著說:“我沒想到,真沒想到,你一個讀書人,一個上了大學(xué)的人,一個在政府單位里工作的人,竟然也和笆籬村的人一樣的認(rèn)識,他這是犯罪啊,是一條人命啊,照你這個邏輯,只要是社會上被人討厭的無用的人,盡管都?xì)⒌艉昧耍紱]有關(guān)系的是不是?”

我弄不明白葛明亮為什么突然間這么激動,我扭過頭去,看著遠(yuǎn)處的山峰,一大片乳白的霧嵐正纏在山腰,又一陣鞭炮聲傳來,大概是下棺了。

沖我吼了一陣后,葛明亮垂下頭,他說:“我知道我是多管閑事了,可是,我跟你說過,我當(dāng)年自學(xué)了法律。為什么自學(xué)法律,是我為了給自己討工錢,那時候我們高中剛畢業(yè)就出去打工,太可憐了,經(jīng)常上當(dāng)受騙,我們是哈人嘛,在城市里,法律讓我知道了,人不是螞蟻,再哈的人也不是螞蟻?!彼f的“哈”是笆籬村這一帶的方言,意思是差的、不好的、廢物一般的。

我算是明白了,葛明亮火急火燎地喊我來,是要我陪他一起去說服胡芋藤自首。我又扭頭去看四周的景色,這回我看到了“給孤獨”,隱在青山中的白墻黑瓦的“給孤獨”并不孤獨,相反卻是那么和諧,像是天然地生長在大山中。

“有了!”我說,“我們拉著他一道去吧!或許,我們?nèi)齻€人都去勸他,他就肯聽了呢。”

6

葛明亮遲疑了一下,大約也是覺得我拉上何凱歌是個不錯的主意,便不再反對,乖乖地跟在我身后,往“給孤獨”走去。

我認(rèn)定何凱歌肯定會站在我們——我和葛明亮——一邊的。雖然,他和葛明亮之前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些不太愉快,像是兩個陣營的人似的,搞不到一個鍋里去,但這一次不一樣,畢竟是出了人命案了,或許他們能形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

因為我的率先報道,讓“給孤獨民宿”一下子有了名氣,何凱歌也認(rèn)識到我這個地方小記者多少還是有那么點作用的,特別是在小縣城里,人頭熟,他后來也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向我咨詢一些縣里的政策什么的,常邀請我來“給孤獨”走走、玩玩和住住,我們的關(guān)系密切起來。

我特別喜歡有空時在“給孤獨”的二樓房間里住上一晚,二樓全是原木板拼接成的,任何油漆都沒有刷,只是打磨得光滑滑的,一屋子的木香。房間里是日式榻榻米風(fēng)格,進(jìn)去后,赤腳盤腿坐在床上,緊挨在床邊的是落地大玻璃窗,拉開白紗窗簾,近景是一片大草坪,草坪過去是次第抬升的梯田,一層層梯田再上去,就是山巒,青翠的竹林和櫧樹林充盈在視野里,窗子就是畫框,窗外就是一幅完整的山水畫。我本來睡覺是非得要拉上窗簾的,但在“給孤獨”,我舍不得拉上窗簾,就讓那幅山水畫整晚陪著我。有一次,是個大月亮的夜晚,我半夜醒來去方便,抬眼看窗外,月光鋪了一地一山,我疑惑了一下,怎么下雪了?這也不是下雪的季節(jié)啊,可遠(yuǎn)山近嶺一片雪白,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明白,那不是下雪,那是月光落在新開的櫧樹花上形成的視覺效果,櫧樹開的花是碎碎的密密的黃花,全部頂在樹冠上,月光落在上面,就如同落了場大雪。那一刻,我心里想,這才是真浪漫啊,要說“巴黎”,這里才像“巴黎”,浪漫是巴黎的代名詞嘛。我甚至想,要是有個女孩愿意和我談戀愛,我一定要帶她到這里,請她看看月夜下如雪的櫧樹林,然后,我一定掏心掏肺地再向她求婚。

不過,浪漫是浪漫,這背后的運營也有讓何凱歌十分頭疼的地方。他將老茶廠門前的廣場和屋后的草坪、梯田都一并租了下來,但村民不管許多,特別是門前廣場,他們經(jīng)常將油菜籽稈啦,綠豆禾子啦,從田地里收割后,拉回來,攤在廣場水泥地上,等到曬得差不多了,再放在大簸箕上拍打、踩踏,收了油菜籽、綠豆后,用蛇皮袋裝好,背回家去。村民是將這里當(dāng)成了他們的公共曬場了,有時候,何凱歌要在廣場上組織篝火或者焰火活動,就和他們形成了沖突,他試圖去阻止村民在這里攤曬,說這是他花錢租下來的,最后,他明白了,這只能是徒勞,村民是沒有那么清晰的邊界意識的。笆籬村的村民不會和你一個外地人講道理的,你在那里講道理,他要么是裝聾作啞不理會你,要么直接懟你說,你說這里是你的,那你叫它一聲,我看它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經(jīng)過了多次交涉無果后,何凱歌知道了,笆籬村有笆籬村的規(guī)矩,笆籬村有笆籬村的邏輯,他就盡量將活動放在他屋后的草坪上進(jìn)行,只有在廣場上沒有老百姓晾曬東西時再作為活動場所。這些都是小事,讓何凱歌傷腦筋的是另外一些事。去年底,他回到上海待了半個月,是他原先導(dǎo)師的設(shè)計項目要突擊完成,他被妻子召了回去幫忙。等他從上海趕回“給孤獨”時,他傻了眼,他屋后的那塊梯田最上面一塊被村里一個人給占用了,用來做什么呢?那個人在那里搭了一排柴棚養(yǎng)雞。柴棚不僅遮住了從“給孤獨”的大窗子看出來的如畫的視野,還讓雞糞的臭味縷縷不絕地飄蕩過來,伴隨著公雞陣陣亢奮的啼鳴。

何凱歌去找那位村民理論,那位埋頭扒拉著雞糞說,借個地方養(yǎng)養(yǎng)雞怎么了?你現(xiàn)在又不種稻不種麥的,我這雞糞還幫你肥了地呢。他說得振振有詞,反正你說他不對就不對,但搬是不會搬的。

為這事,何凱歌找到我,我給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打電話,往大了說,這是破壞營商環(huán)境,影響招商形象啊。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回復(fù)說,這是老百姓的小糾紛,我讓村里解決。

我知道這事村里肯定是解決不了的,我就對葛明亮說,我說,村里人不是聽你的嘛,你這個要幫幫人家何凱歌,人家畢竟也是為笆籬村做事啊??墒歉鹈髁羺s哧哧地笑,他說,這事要解決也容易,出點錢嘛。我聽他這么說,就替何凱歌憤怒,我說這不是訛人嘛,活生生要錢哪。

后來,何凱歌只好出了一筆“搬遷費”,請那位養(yǎng)雞的移到了別處,后來,他吸取了教訓(xùn),將整個梯田都圍起竹籬笆,他對我說:“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真沒錯,他們哪有一點法律意識和契約精神哪?!?/p>

走到“給孤獨”門前了,葛明亮拉住了我說:“其實,前天晚上何凱歌也看到了作案全過程,胡月忠對我說了,要說,何凱歌應(yīng)該就是目擊證人?!?/p>

據(jù)胡月忠說,他聽到汪跛子的喊叫聲來到楓楊樹下的河邊時,何凱歌也走過來了,因為他晚上一般都睡得晚,再加上當(dāng)天晚上有客人,他以為是客人遇上什么事了在叫喚,一見到那情形,他的嘴巴立馬張得合不攏。胡芋藤朝胡月忠跪倒時,也向何凱歌下跪了,何凱歌扶他起來時,兩只手抖抖索索的,像受傷的鳥翅膀,他哆嗦著問胡芋藤:“死,死人了?是你殺的?”胡芋藤點點頭,何凱歌嚇得趕緊往屋子里跑,砰的一下關(guān)上了大門,像是怕汪跛子的陰魂會纏著他似的。

這么一說,我對葛明亮說:“那就更好辦了,他也是證人嘛,他去勸說更有力度。”

何凱歌在他的民宿會客廳里,這里擺著一張大茶桌,精致的茶點擺放在茶席上,一個撿來的普通的鹽瓶被他貼上了一片紅宣紙,再寫上一行楷書的“天下的鹽”,瓶口插上了幾枝紫色的野花,文藝風(fēng)立即就吹拂起來了。

何凱歌從見證殺人之夜的緊張中解放了出來,他一見我們,就邊斟茶邊說:“我知道你們倆為什么來了。”

我一笑,說:“果然不一樣就是不一樣?!?/p>

何凱歌說:“不用擔(dān)心,我什么都沒有看到?!?/p>

我和葛明亮相互看了看,我說:“不是,何老師,我的意思是,你不是目擊證人嗎?”

何凱歌愣了:“你們什么意思?”

我說:“我們的意思就是……”

葛明亮打斷了我的話,他說:“我們得去說服胡芋藤自首,這樣他還能從輕量刑。”

何凱歌放下茶壺,用毛巾將身前的茶席抹了又抹,他一字一頓地說:“那又何必呢?不是說那個汪跛子,是喝多了酒,自己栽倒在河里,撞破了頭皮,死了嗎?”

葛明亮說:“不對,不對,那是他們的說法,我們可不能這樣說啊?!?/p>

何凱歌停止了抹桌子,他突然笑了,說:“什么他們我們啊,我們不都是笆籬人嘛,你就別擔(dān)心我了,我什么都沒有看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們還有別的事嗎?沒別的事我可忙去了,今天太忙了,我不陪你們了?!彼f著,慌慌地往另一邊走去。

我緊追著何凱歌的身影,轉(zhuǎn)過身去,又站到了后墻邊的窗戶下,看見屋后大片的草坪上,立著一方帳篷天幕,四周圍著各色的野花,天幕里擺放著舒適的桌椅,一臺夸張的彎頭老式唱片機(jī)里,正播放著輕柔的鋼琴曲,十來個不知哪里來的客人正在那里喝咖啡聽音樂呢。

葛明亮扭頭就往外走,這回?fù)Q成我跟在他身后了。

走到了大楓楊樹下,葛明亮對我說:“我還有一件事沒告訴你?!?/p>

“什么事?”我問。

“有人告訴我,我們笆籬村申報了市里的鄉(xiāng)村建設(shè)示范點,差不多能評上,評上了就給二百萬的項目扶持資金,人人都盯著這筆錢呢,如果這節(jié)骨眼上,出了個殺人案子,項目就泡湯了?!备鹈髁晾湫χf,“胡芋藤怎么就不明白呢?”

尸骨塘那邊好像又傳來短促的猶豫的慌張的鞭炮聲,也許,汪跛子的棺材都已經(jīng)全部掩蓋上黃土了,真相或許就要這樣被掩蓋了,這個時候真相或許就像趴在棺材蓋上的一只螞蟻,它根本擋不住大鍬潑下來的黃土。

我躲開葛明亮盯著我的眼神,我想了想,低著頭說:“算了吧,我還是回去了。”

聽我這樣說,葛明亮愣了會兒,他愣住的時間應(yīng)該不會很長,但在我,卻覺得過去了很長很長時間,時間像是停滯了。

后來,葛明亮不再多說一句話,他徑直丟下我,扭頭往村里走,他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jī):“喂,110嗎?我這里是笆籬村,我要報警……”

我跑也似的跳上了車,發(fā)動起來,掉轉(zhuǎn)車頭,往縣城開去,我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追逐我,對,就是那個從魔瓶里跑出來的巨人妖怪,他手里拿著一把兇器,正對我砍來,我心里怦怦地狂跳不止,直到把笆籬村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身后,還一直平復(fù)不下來。

7

那以后,我有很長時間沒有再去笆籬村。何凱歌曾經(jīng)邀請我去參加“給孤獨”的一個雅集活動,說有一個著名的古琴大師在,聽起來很吸引人,不知道為什么,我推說有事,拒絕了。

胡芋藤被抓走了,案件經(jīng)過公安偵查后,已經(jīng)移交給縣檢察院提起公訴了,正在等待審理,據(jù)說至少也是死緩,他的傻孫女已經(jīng)被送到縣福利院去了。

葛明亮也離開了笆籬村,大半年時間過去了,他一直沒給我打電話,一個字也沒有,我更沒有勇氣給他打電話,不過我還是經(jīng)常翻看他的微信朋友圈,他朋友圈一直沒有更新,他的封面圖像還是五顏六色的“巴黎村”遠(yuǎn)景,初升的陽光下,那些新的、舊的、半新半舊的墻壁,涂在上面的油彩和圖畫,還是鮮艷如初生動如初,輕輕一戳,墻壁上的人物仿佛立即活過來了。我心里有一種東西似乎也活了過來,我相信,這家伙有一天肯定是要給我打電話的,說不定就站在笆籬村的村口呢。

這個深夜,我又一次打開葛明亮的朋友圈,看了好久,猶豫著,想給他的這封面點個贊,讓他知道我在看他的朋友圈,我想了想,又作罷了。這時,從我居住的小區(qū)東北方向300米處,傳來綠皮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木薮筠Z鳴聲,哦,這是00:08的夜晚,漸漸消失的火車聲里,我突然萌生了一個強(qiáng)烈的愿望,無論如何,我要在下半年,拿出積蓄來,請個年休假,去法國,看一看真正的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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