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新
一九七九年, 對我來說是一個特殊的年份,因為那年我跨入了名牌大學的校門。 一九七九年是恢復高考制度的第三個年頭。七七和七八,絕大多數(shù)的學生是歷屆生,一般都有或長或短的工作經(jīng)歷,并以“老三屆”居多。 到了我們這一年,情況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以中文系為例,我們班一共五十八個人,歷屆生工齡五年及以上的有八人,工齡兩年及以上五年以下的有六人, 余下四十四個全都是應屆生,占比百分之七十多。 他們堪稱青年才俊,差不多都是以顯赫的高考成績,直接從中學考入大學。歲月的大河因為社會變革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忽然拐了個彎,團團打轉,旋渦套著旋渦,漣漪串起漣漪,往四處漫延滲透;時間行進至一九七九年被折疊起來, 像一只彩色紙鳶,頭部略微窄小,身體纖細羸弱,卻拖曳著一條長長的壯碩的鳳尾。
我們班的輔導員是“工農(nóng)兵大學生”留校的教師。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中期,國家從工廠、農(nóng)村及部隊選拔了一批人直接進入大學, 這批人被統(tǒng)稱為“工農(nóng)兵大學生”。 今天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知道“工農(nóng)兵大學生”的含義了。 輔導員是從部隊來的,四十來歲,國字臉,理著齊整的板刷頭。中文系的老師都有研究的主攻方向, 輔導員走了一條捷徑,他研究的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報刊出版業(yè)。輔導員很少來學生宿舍,但只要一來,就會在各個寢室轉悠,與同學們打成一片,一起抽煙一起聊天,也會說到系里那些名教授的逸聞和八卦,抽煙的時候他會情不自禁地蹺起二郎腿,漸漸地褲管愈擼愈高,露出濃密粗黑且一根根支棱著的腿毛。
剛入校不久,在輔導員的主導下,我們班成立了班委會。班干部基本由年齡較大的同學組成,年齡最大的當了班長,三十五歲,副班長三十三歲, 班委及各小組組長都由歷屆生擔任。 公正客觀地說,輔導員當時這樣安排也沒什么毛病,他從部隊來,相信有工作經(jīng)驗的學生,他們比較成熟、聽話、好管理。
我在上大學前有三年農(nóng)場工作的經(jīng)歷,屬于中間層的那一茬。中間層只有一個胡子拉碴的家伙進入了班委。 這個家伙后來晉升班長,因為班長去當系學生會主席了。那個胡子拉碴的家伙最大的本事是什么課都不缺席,什么課他都能從頭聽到尾, 筆記那是記得工工整整,一點涂改都沒有。他后來成為我們班共同的偶像絕非偶然,每每考試來臨,我們就爭先恐后地抄他的筆記。 他非常大度,毫不吝嗇地將他的筆記奉獻給我們。他的筆記就是我們的精神食糧,就是我們的指路明燈,說是救命稻草也不為過。
當時的我, 感覺進入大學就像進入天堂,整天泡在圖書館和系閱覽室,感覺沒意思的課經(jīng)常逃課,抓緊每一分鐘讀書,惡補世界名著,那情形就像一個多年缺鈣的人,一有機會就大把大把地吞食鈣片。輔導員一手策劃的班委選舉,我完全沒興趣關注,我在所有候選人的名單后面都不負責任地草率地打了鉤。
大學第二年,我開始狂熱地著迷于西方戲劇史,幾乎通讀了所有外國的經(jīng)典劇本。 那段時間我固執(zhí)地認為詩歌與戲劇是離哲學最近的兩種文學樣式。從古希臘悲喜劇到《莎士比亞全集》,再到斯特林堡、奧尼爾、契訶夫、貝克特、薩特、迪倫馬特、阿瑟·米勒、威廉姆斯等人的劇作我都耳熟能詳。 萬比洛夫的《打野鴨》我整整讀了三遍,他與他的前輩契訶夫一樣的節(jié)制和含蓄,日常在他那里都變成了隱喻和象征。
有一次夕陽西下, 我從圖書館徒步回宿舍,林蔭道旁的告示欄張貼出學校話劇團招聘編劇和演員的公告,我去學生食堂匆匆吃了晚飯,偷偷跑去學校的活動室應試,臨走時還從宿舍順帶了一只塑料臉盆。這是我表演抓蚊子小品所需的道具。 小品設計在盛夏時節(jié),苦苦復習迎考的人備受蚊蟲侵襲,左右拍擊,依舊難敵那些嚶嚶嗡嗡的族群,小品結尾處我在臉盆上涂了很多肥皂,滿世界亂舞(這地方應該有音樂), 想象中的一群群蚊子紛紛鉆進塑料臉盆,沾滿臉盆的內壁。
教室里的老師和學生哈哈大笑。我原意是想去應試編劇的,也許劇團指導老師被我的小品所感染,見我形象還算端正,竭力說服我當演員。 我暗忖莎士比亞曾在劇院干過許多雜活,這些經(jīng)歷為他日后的劇本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的舞臺經(jīng)驗,有莎士比亞的先例在,我想我也不妨試試。
從此我除了去圖書館和閱覽室,還多了一個去處,那就是話劇團的辦公室。 話劇團新招的團員中有兩個美女,一個是外文系的,另一個是計算機系的。外文系的美女同學很快與話劇團的指導老師同進同出,計算機系的女同學也與另一位指導老師關系曖昧。雖說兩位老師都是單身,可這在當時的校園氛圍中還是需要勇氣的。因為一般來說,師生戀是不被允許的。我對班里的事情不聞不問, 完全像個局外人。奧尼爾有個劇本叫《天邊外》,非常契合我當時的心境。 天邊外有什么樣的風景,我并沒有清晰的認知。一直到班里的應屆生中間一股不滿的情緒暗流涌動,我這個局外人還被蒙在鼓里渾然不知。
三年級剛開學不久,輔導員來找我,我們站在中文系宿舍樓前面的草坪上面對面談話。輔導員一邊囁嚅地說話, 一邊拼命撓著平頂頭,他好像有點拘謹,因為兩年多的時間里,我與他說的話加起來不會超過十句。 他說,系里決定我們班要派出十幾個同學去留學生樓陪住,十幾個人里也包括我。
我問輔導員:“為什么有我?我們去干嗎?”我說:“我從小最痛恨告密者,我無法提供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
輔導員說:“你想多了,你們去就是幫助留學生學習中文,沒有任何其他的任務。 ”
他板著臉,沒有表情,我盯著他的眼睛端詳半天,似乎不像是套話。當時我有點猶豫,我該信他呢還是不信? 這仿佛是哈姆雷特的糾結。
我們中文系一間宿舍要住七個人,留學生樓的一間宿舍最多是兩個人住,這是何等誘惑人的待遇?。繛槭裁催@樣的好事會落到我頭上呢?輔導員解釋說有個法國留學生來研究相聲史,他想來想去只有我最合適。
最終我相信輔導員的話去了留學生樓,喜出望外的是,我發(fā)覺那個窗明幾凈、陽光照射的房間只有我一個人住。我陪住的是個法國留學生,號稱來中國研究相聲史,我的話劇團背景讓輔導員覺得我與那個法國人同住比較對口。 其實我一個南方人哪懂什么相聲史,那個法國人是個徹頭徹尾的哲學家,薩特存在主義的徒子徒孫,法國前幾年的工人罷工他都參加了,還是個小頭目。 他只是借著研究相聲的名義來中國考察東方的社會主義。留學生樓的居住條件比較優(yōu)渥,有淋浴房、餐廳,餐廳只對留學生開放。留學生樓的門衛(wèi)室有二十四小時的門衛(wèi)值班,來訪人員皆需要登記,還有嚴格的時限。
法國人與他的妻子住一間宿舍,他喜歡早晨起床后洗澡,心情好的時候,會穿著睡袍,端著一杯咖啡來我(我們)的房間。房間里有兩張書桌,他坐在靠門邊的一張書桌前。 我要是不理他,他就假模假式地坐在書桌前唉聲嘆氣,一個人自言自語,抱怨中文太難學。 他不停地發(fā)出奇怪的聲音,我根本看不進去書,雖說不情不愿, 但還是記得自己有幫助面前這個老外學習中文的任務, 勉強回轉身幫他認中文字。 法國人即刻眉開眼笑,還帶著討好我的神情。 他的中文差不多相當于中國小孩二年級的水準。 他最喜歡的一件事情就是跟我討論報紙上的新聞,他擅長分析,能把有關吃喝拉撒的任何日常細節(jié)上升到哲學高度。 每次我連猜帶蒙,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 有時候因為中文不夠用, 他著急了, 叫來他的妻子當翻譯。 我們常常爭得面紅耳赤, 他的妻子中文好,反應快,她如若要幫腔,我一個人無論如何也說不過他們。 后來我靈機一動,對法國人的妻子說:“你的工作是翻譯, 為公平起見不要發(fā)表任何意見。 ”
正是在相對封閉又相對自由的留學生樓,我與我們班的女生凌琳相遇了,說“走近”也許更準確。
我們班男多女少,女生不超過十個,大部分女生住進了留學生樓。 學校外辦為了營造氣氛,周末經(jīng)常在留學生樓的餐廳舉辦舞會,中國學生也會受邀參加。 我不會跳舞,周末有時還回家,所以很少去參加舞會。 有一天晚上我恰好留在宿舍,一樓餐廳的音樂聲震天響,整棟大樓仿佛為之戰(zhàn)栗, 我的目光老是在一行字上徘徊, 悻悻然抱著一種獵奇的心理下樓了。
那天晚上餐廳的燈光特別黑,四周墻上環(huán)繞一條彩色燈帶熠熠閃爍, 屋中央十幾個中外學生隨音樂群魔亂舞,燈光下的角落里,坐著孤單的一個人, 那就是我的同班同學,凌琳。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慢慢朝凌琳的方向移步。 凌琳坐在擺滿水果零食的餐桌旁,她發(fā)現(xiàn)了我,朝我招招手。 這情形就像兩個落水者在大海中互相揮手呼喚。 之前幾年里我不記得與凌琳有沒有說過話, 點頭微笑大概是有的。
我緩緩移步到凌琳的旁邊,問她:
“你為啥不跳舞? ”
“不會。 ”凌琳的頭搖得像撥浪鼓,細弱的聲音很快被巨浪般的音樂聲淹沒。
在我們班凌琳幾乎就是一個不存在的存在,她的話太少了,而且在我印象中,她的語言僅僅由單音節(jié)的“嗯”“是”“對”等構成。 我們班最出挑的女生無疑是“黑白珍珠”, 那對姐妹也許是我們班很多男生的夢中情人。 凌琳在女生中太普通了,普通到?jīng)]人注意到她。她是年齡最小的應屆生, 難得說話也是輕聲輕氣,細若游絲像蚊蟲叫,誰也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凌琳中等身材,圓圓的臉上長著淡淡的雀斑,她最吸引人眼球的是胸脯,那就像……兩座火山,隨時有爆發(fā)噴涌地動山搖的可能!凌琳穿任何衣服似乎都無法兜住那兩座高聳的“火山”。
在昏暗的燈光下,凌琳的目光晶亮,神情異常興奮。 她沒話找話, 問我最近在讀什么書。 我就胡吹了一通迪倫馬特,將《羅慕路斯大帝》《物理學家》《老婦還鄉(xiāng)》 等劇本的劇情都羅列了一遍。 凌琳問我羅慕路斯為什么那么昏庸,我說他不是昏庸,他是裝傻,養(yǎng)了一群雞, 與雞們尋歡作樂, 故意讓皇權走向衰落,讓人民過上自由幸福的生活。
后來有個英國留學生過來請凌琳跳舞,凌琳連連擺手,臉上飄過一片紅暈。 那個英國留學生有點尷尬,兩只手攤開,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 英國留學生走后,我心血來潮,忽然起身邀請凌琳跳舞。 凌琳勉強站起,頭湊在我的耳邊柔聲說她不會。 那一刻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堅決地拉起她的手,說:“我教你。 ”拉凌琳的是左手,右手順勢攬住她肉肉的腰,在音樂的鼓動下,我們緩緩起舞。 我的心其實有點虛,可當發(fā)現(xiàn)凌琳更加笨拙的時候,我陡增了不少勇氣。凌琳跳舞就像走路,這讓我想起開學時的軍訓,列隊行走。 兩個笨拙的人無法踏準節(jié)拍,也無法配合,我的前胸不停地觸碰到凌琳時,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心跳頓時加快。
那天晚上分手前,在二樓樓梯口,凌琳突然站住,轉過身來說她想看《羅慕路斯大帝》,問我可不可以把劇本借給她。 我說當然,抽空去中文系宿舍拿。 上大學時因為有工作經(jīng)歷我有十八元的工資, 伙食費花掉差不多十五元,余下的可以買書。 那時候的書都很便宜,更何況我經(jīng)常去福州路舊書店淘書。 凌琳是應屆生,他們的伙食費都是家里補貼的,所以他們手頭沒有那么寬裕,很少買書。
凌琳點點頭,笑微微地沿著樓梯往三樓款款走去。 二樓是男宿舍,三樓是女宿舍。 我愣在那里, 神情陷入遐想之中。 我去過三樓,那是法國人過生日, 邀請我去他與妻子的房間喝酒,喝法國香檳,吃意大利番茄肉醬面。 凌琳的背影在我的目送下漸漸升高。
留學生樓對外界相對封閉,門衛(wèi)老頭兒臉色鐵青, 對所有訪客都持充滿敵意的目光,探訪的時間一到,他一秒鐘都不會耽擱,馬上按響房間的鈴聲, 一個愛爾蘭留學生幾次從樓上沖下來,與門衛(wèi)老頭兒大吵一頓。 第二天,我從留學生樓回中文系的宿舍去拿迪倫馬特的劇本《羅慕路斯大帝》,寢室里只有戴著賽璐珞眼鏡的秦志國一個人坐在窗臺邊篆刻印章。
秦志國是應屆生, 中學語文比賽的狀元,他號稱自己是周作人散文的傳人。 在他的嘴里,我們的任課老師基本沒有一個是合格的。宿舍住七個人,我與秦志國都是上海人。 之前他會經(jīng)常跟我閑聊, 他居然對話劇團的女演員了如指掌, 他注意到的兩個漂亮女生就是外文系和計算機系的。 我笑了, 勸他別意淫了,告訴他人家名花已經(jīng)有主。 秦志國聽了我的話鼻子里咝咝地出氣, 他說:“真不知道這些女孩怎么想的, 年齡大的男人就一定成熟可靠嗎? 未必吧? ”
秦志國個子不高,腦袋碩大,挺著個肚子,賽璐珞的眼鏡片一閃一閃地發(fā)光。 他接著說:
“你比我大三歲, 可我并不覺得你比我成熟,你承認嗎? ”
我嘴上沒吭聲,心里是默認的,秦志國曾私下與我探討過性經(jīng)驗, 當時我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心里暗暗叫苦,誰會相信一個去過農(nóng)場的二十三歲的人還沒嘗過禁果呢?
秦志國拉開書桌的抽屜,將印章和篆刻工具刀擱放進去, 然后神秘地告訴我:“我們班將會發(fā)生一些重要的事情。 你也是不被重用的人,我相信你應該會支持我們的。 ”
我后來才意識到,秦志國所說的“我們”指的是誰。 接下來就發(fā)生了體育課打架的事件。
體育課的老師是足球運動員出身,大概那天他心情不太好,讓我們班分成兩隊踢足球,他不知道躲哪兒消化他的負面情緒去了。 于是所有的組隊都由秦志國和韓強出面安排,韓強也是應屆生, 他是區(qū)中學生足球隊的主力,自然他有更多的話語權。 秦志國和韓強挑選他們的隊員全是年紀小的, 這樣自然而然的剩下會踢足球的另一隊的隊員都是年齡偏大的。 足球場上的兩隊對壘,更像是時間與時間的搏殺、年代與年代的對決。
場邊是我們班女同學組成的啦啦隊,她們本來在旁邊的操場練墊上運動, 見足球比賽開踢就紛紛圍攏過來。 我不會踢足球,只能站在場邊觀戰(zhàn)當看客。
韓強明顯是中場組織者,所有的進攻都是他發(fā)動的,在這么激烈的對抗中,韓強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緊張感,始終保持笑嘻嘻的表情,笑起來還帶有兩個酒窩。 秦志國是門衛(wèi),他個子矮,穿著長褲,戴著一副手套,雙手不停朝前揮起, 示意他的后衛(wèi)向前壓上。 不得不說,秦志國的幾次魚躍撲球還是很驚艷的, 場邊的女同學一起拍手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起勁的是黑白珍珠, 那是我們班最受歡迎的姐妹倆。 黑白珍珠的旁邊站著凌琳,她拼命用小手鼓掌。
足球賽進入高潮的時候, 韓強摔倒了,大頭無意識地絆倒了他。 大頭是歷屆生,他比較胖,跑動時很笨拙,頭大軀體轉身慢,他能夠絆倒韓強一看就是一個意外。 但應屆生隊中北京小子開始在那兒罵罵咧咧, 還夾帶著臟字。 北京小子個子瘦高,平素不理人,是應屆生中的一個異類。 他說的北京話語速極快,上海本地的同學誰也聽不懂他的話。
這時候胡子拉碴的家伙非常有風度地走過去,拉起韓強,韓強笑嘻嘻的,擺擺手,表示他沒事。 遠處的北京小子不識時務, 還在罵,胡子拉碴的家伙忽然拉下臉, 指著北京小子說:“你給我閉嘴! ”北京小子來勁了,嗓音更大,臟字迭出。 胡子拉碴的家伙是我們班特別書生氣的同學,他回頭走幾步,突然回轉身朝北京小子沖過去,抬手就一巴掌扇過去,北京小子敏捷地一低頭, 巴掌像一陣風從他的頭上掠過。 韓強與秦志國迅疾上去,安撫住了這個胡子拉碴的家伙的情緒。 這個胡子拉碴的家伙對北京小子說:“你再吐一個臟字, 老子直接削你! ”
又到了一個周末,我與凌琳在留學生樓的餐廳再次相遇。 舞會結束, 凌琳說要還書給我,我就跟著她上了三樓。 在宿舍門口她掏出鑰匙打開門, 我站在門口遲疑著, 凌琳歪歪頭,示意我進去。 房間里的日光燈亮著,但空無一人。
我問:“你的同屋呢? ”凌琳說:“她回國休假去了。 ”也許是我們的心緒還沒有從舞會的氣氛中擺脫出來,凌琳跑到書桌前,擰響了臺式錄音機,拉威爾的《波萊羅舞曲》頓時從宇宙的盡頭裊裊升起,穿越而來,燈光下的房間被籠罩得像月球一樣空曠而迷蒙。 我踱步過去,站在窗欞邊望出去,午夜時分的校園格外寧靜, 遠處林蔭道上的路燈與夏季的星星交相輝映。
以后的幾天里, 在去學校食堂的甬道上,我與凌琳幾次碰到,凌琳都臉一紅,低頭匆匆走開了。迪倫馬特一直沒有回到我的身邊。凌琳再也沒有找過我, 我也沒有再參加過留學生樓的舞會。
臨近畢業(yè)的那個春天,我們班的大頭出事了。
大頭是上海人, 胖乎乎的臉長滿絡腮胡子,但他每天都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的,兩鬢長長的黑色鬢角隱約可見。 大頭見誰都臉上堆笑。 他的家境很好, 據(jù)說是資本家的后代。中學畢業(yè)后他一直逃避“上山下鄉(xiāng)”,后來是從里弄街道工廠考上大學的。 學校規(guī)定家在上海的學生周五下午才可以回家, 而大頭經(jīng)常下課后騎著一輛鳳凰牌自行車偷偷溜出校門。 大頭經(jīng)常去市中心的一個場所,那是出入境人員購買外匯產(chǎn)品的地點。 當時規(guī)定從國外回來的人員可以用兌換券購買一件免稅產(chǎn)品,比如剃須刀、電吹風之類的電器。 大頭的姑媽從美國來探親,帶來一臺電視機,大頭去提實物時發(fā)覺很多人放棄購買免稅商品的額度。腦子靈活的大頭從中覓到了商機,他給放棄購物的對象一點小恩惠, 用兌換券買了電器又議價出手, 一進一出, 可以凈賺一兩百元的利潤。 這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要知道我當時的助學金每月只有十八元。
有一天,不知誰傳出的消息,說大頭因為投機倒把被公安抓了。 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在校園里傳開了。
大頭是第二天回到學校的,他拿著毛巾走到盥洗室擦了半天的臉,對著墻上的鏡子,一遍遍端詳自己被太陽暴曬后布滿紅暈的臉,然后回到宿舍,從里搬出一張凳子,坐在走廊中央,像祥林嫂一樣不停地大聲叫嚷:
“誰說我被公安抓了?誰說的?有本事散布謠言就站出來, 有種嗎? 出來一個打一個,出來兩個打一雙! ”
一樓走廊的男生宿舍共有六間,隱忍的笑聲像老鼠般吱吱叫喚,四處流竄。 大頭在走廊里鬧了一個多小時,班長晚自習回來,見狀左勸右勸,才把他勸進宿舍,讓其消停下來。
第二天,從外面回來的大頭剛出現(xiàn)在宿舍樓的門口, 與他同屋的韓強笑嘻嘻地從房間搬出一張凳子放在走廊中央, 韓強的后面跟著秦志國等幾個應屆生。
韓強對大頭說:“時間到了,開罵吧! 不能讓造謠生事的人就此安寧。 ”
一臉無辜的大頭在眾目睽睽下,駁不了面子,嘴唇嚅動著,大腦袋一晃一晃的,順勢說罵就罵:“誰怕誰啊! ” 于是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又開始漫長的肆無忌憚的罵街。 圍在旁邊的一干人哈哈大笑,笑聲在走廊里久久回響。
第二天不知誰把凳子搬到中文系宿舍樓門口,神情恍惚的大頭像個牽線木偶,無條件聽從一只無形手掌的安排, 乖乖地依舊坐在那里開罵。 再后來那把凳子好像會走路、會飛,它神奇地轉移到了學校的中央大道,中央大道兩旁綠樹成蔭, 是學生們上下課的必經(jīng)之路。 大頭的罵街變成了行為藝術,也變成了中文系最大的笑柄。 持續(xù)了好幾天之后,學校的保安終于出面干涉了。
我在從教室回宿舍的半道上,曾經(jīng)見過大頭坐在林蔭道下罵街的情形, 他的表情異常豐富,說到動情處,臉上掛著鼻涕、眼淚。 四周的弧圈內,人群簇擁,我在攢動的人頭中看到了捂嘴而笑的凌琳。
緊接著又發(fā)生另外一件事情, 誰也想不到,這次輪到班長了。 有人給系里寫匿名信,說班長在報考大學填表時隱瞞了“已婚”的事實。
一九七九年,那年原則上已經(jīng)不鼓勵已婚青年報考大學,但也不是死規(guī)定,成績特別優(yōu)異的除外。 班長填表時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在婚姻狀況一欄填了“未婚”。這件事情的性質其實也沒那么嚴重,七七、七八級有很多已婚的同學,班長只是求學似渴,擔心考試成績不理想而落選。 事實上,班長的成績在班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即便他在表格中填了“已婚”字樣,也照樣會被錄取的。 可是因為有了匿名信,系里不得不免去他班長的職務, 以平息輿論和事端。 半年后,被免職的班長出任中文系學生會主席,這是后話了。
連續(xù)在我們班發(fā)生的幾件事情,互相之間看不出什么聯(lián)系,你說是一個陰謀吧,好像有些言過其實,但你又真切感受到有一股情緒暗流涌動,像一條長長的地下河汩汩流淌。 最讓人焦慮和忐忑的是,你不知道明天又會發(fā)生什么。 巨大的暗影中,那只無形的手會不會還在繼續(xù)布局呢?
一天,留學生樓的門衛(wèi)叫住我,遞給我一張字條。我打開一看,是凌琳留給我的,她約我下午五點在學校后面的鐵道旁見面。
凌琳與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即便在校園內邂逅,也就彼此點點頭而已,我不確定她要找我干什么。聯(lián)想到我們班接二連三發(fā)生的怪事,以及背后那只無形的手,我似乎有些猶豫和遲疑。 但仔細一想,那個晚上可以說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即便發(fā)生點什么, 也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不得不說,凌琳真會挑選見面的地方。 學校后面的鐵道原先是軍用的,閑置多年變成廢棄的通路,生銹的鐵軌淹沒在草叢中,像是歲月的遺腹子靜靜躺在記憶的懷抱里。我都不知道學校后面有這樣的好去處,可見我的大學生活是多么寡淡無趣,我想只有談戀愛的學生才會來這么幽靜的地方。
穿著呢裙子眼睛發(fā)光的凌琳拿著一本迪倫馬特的書站在夕陽下,一雙白色旅游鞋被雜草覆蓋。 她的身軀挺立,夕陽為其勾勒出嫵媚的線條?!班牛€你?!绷枇沼秒p手把迪倫馬特的書遞到我的面前。 我注意到凌琳是用滬語說的,我不知道這是否會拉近我們的距離還是相反。 在校園里,即便是上海籍的同學也習慣說普通話。
“你還記得? ”我有點驚訝。
整整半年了,我已經(jīng)忘了這一茬。晚霞、鐵軌、草長鶯飛、延伸到遠方的樹林,這些景物組合拼湊在一起,真像文藝電影里的一種告別橋段,帶著淡淡的憂傷,具有很強的儀式感。我的目光望出去, 那個迷人的令人回味的長夜,正順著廢棄的鐵軌快速滑行,像滑板車一樣漸行漸遠。
“再過幾個月,我們就畢業(yè)了,那時候想還也沒法還了。 ”凌琳說。
“沒關系的,不還也無所謂的。 ”我有點嘴笨,心里卻在猜測凌琳的來意。
“你對畢業(yè)分配是如何打算的?”凌琳突然問道。
我一下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 根據(jù)中文系的畢業(yè)分配方案, 歷屆生哪里來回哪里,應屆生可能有一半要去外地,我是獨子,根據(jù)條件無疑可以留在上海。但對未來的就業(yè)我沒有規(guī)劃,也無法規(guī)劃,一切只能聽從系里的安排。
“不知道,不去想,想了也白想。我們誰也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吧。 ”我說的是事實,但這話聽起來有點生硬,一碗敷衍了事的心靈雞湯。
凌琳的手一下一下不停撫摸長及腰身的草纓子。 她的身體微微左右擺動,內心似乎一直在掙扎。
長時間的沉默。 凌琳不善言辭,而我也不知道要說什么。 沉默的時間長了,就自然轉化為尷尬。 凌琳終于憋不住了,她說:
“那我就先走了? ”
我頷頷首,表示默認。 凌琳轉身沿著軌道離去,呢裙的裙裾被草莖一次次地撫摸如風鈴般顫動,在夕陽中不停翻飛。 我的目光沒有從凌琳的背影中移開, 當時的腦袋里一片空白。凌琳在十幾米處驟然停住,她反身朝我小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語速很快地說出一通令我驚訝的話:
“那我們之間,還有希望、還有可能嗎? 我指的是確定關系的那種。你應該明白的對嗎?”
我這時候才意識到凌琳找我的用意,對不起你了迪倫馬特,你只是一個媒介。 我的情商一向不算高, 可那會兒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凌琳根本沒工夫等我的反應,她繼續(xù)急促地不停頓地往下說:
“我等,等你的消息,你可以想幾天,想好了結果就告訴我,如果可以,我們、我們就……如果不可以,你不必告訴我。 你兩個星期不來找我,我就知道答案了。 對不起,讓你為難了,我是不是很傻??? ”
凌琳說話的節(jié)奏猶如疾風驟雨,臉上因此憋出了紅暈,忽地,一只應該在晚上才出動的螢火蟲,從我們面前的草叢上飛過。 她快速說完一連串的話,眼睛看著我的身后,突然轉身一陣風似的奔跑而去,如同倉皇的逃離。
我終究沒去找凌琳, 每每一想起那個長夜,莫名地就會有一種感傷。
與此同時,那只無形的手還在行動。
畢業(yè)前按照慣例,中文系的系主任需要找我們班各個年齡層的學生代表談話, 結果針對輔導員的意見最多,也最為尖銳。 說他重色輕友,說他一碗水沒有端平,更離譜的是有人指出輔導員的學術文章對資料的引用不嚴謹,有多處錯誤。 誰會吃飽了撐的,去檢查對照輔導員公開發(fā)表的文章里的資料引用?
冬季來臨,學校的林蔭道上鋪滿落葉。 圣誕節(jié)快到了,校園里彌漫著濃郁的節(jié)日氣氛。留學生們正在籌備圣誕晚會,受其影響,我們班也緊鑼密鼓地醞釀圣誕節(jié)前夕的冷餐會。發(fā)起者是我們班的女同學, 具體操辦的是黑白珍珠。
我們班的女同學不到十人,黑白珍珠是最出挑也是最熱心的兩個人。 她們同進同出,在去教室或食堂的甬道上吸引了無數(shù)的注目禮。 黑珍珠的身材高挑勻稱, 梳一根大辮子,戴一副眼鏡,整天沒心沒肺地笑,走路姿態(tài)富有韻律, 她在校運會上獲得過長跑季軍的好成績。 黑珍珠其實也沒那么黑,主要是旁邊的白珍珠太白了, 白得耀眼, 有點像天上的云彩。 白珍珠個子略矮,鼻子高高的,短發(fā)上插著黑頭箍。 她不茍言笑,神情安靜。
黑白珍珠是我們男同學背地里叫出來的,有一次秦志國不小心說漏了嘴,叫了聲“黑珍珠”, 黑珍珠微笑著用左嗓子高聲嚷嚷, 聲音在半空中飛揚:
黑白珍珠是我們班的寵兒,也是應屆生群落里的翹楚。 可她們倆偏偏與大齡男生走得很近,為了籌備冷餐會,她們一次次與前班長和代理班長(那個胡子拉碴的家伙), 站在一樓的走廊里磋商,一站就要站很久,我想那時候應屆生們心里是不痛快的, 說不定牙根都咬得咯咯響。
考慮到很多同學要參加留學生樓的圣誕派對, 冷餐會放在二十三號晚上。 那天一大早, 黑白珍珠就去五角場用班費采購酒類食物, 下午全體女生去教室制作沙拉及擺放各種冷盤。
冷餐會下午五點半開始,我們班的同學陸續(xù)走進教室,屋內上方掛著氣球和彩帶,課桌拼成了六張方形餐桌, 餐桌上擺放了豐盛的冷盤與水果,一排排的酒瓶林立著,酒類齊全豐富,有白酒、啤酒及紹興加飯酒,還有果酒和飲料。 教室正前方的黑板上用美術字寫著“最佳酒鬼”,作為點綴,黑板的左右兩側用彩色粉筆畫了一棵圣誕樹和各種花卉。
輔導員是最后一個到的,他微笑著,看不出與平素有什么不同。 那個胡子拉碴的家伙發(fā)表了簡短的圣誕獻詞, 接著宣布:“冷餐會后, 將通過投票產(chǎn)生一名本班最佳酒鬼。 ”教室里頓時一片歡騰, 大家都被這個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意所感染。 很顯然,在黑白珍珠精心的策劃與安排下, 這次冷餐會是我們班進校后最隆重盛大最別具一格的一次集體活動。
那天我穿了一件藏青色棉襖, 平靜地坐著,秦志國坐在我旁邊,但他很不安穩(wěn),像個多動癥患者, 不時跑去鄰桌敬酒, 他不用杯子,而是用一只自帶的陶瓷釉碗喝酒,三個指頭夾住碗沿,仿如古代的俠客。
大頭沒有出席這次聚餐,他在學校的勸導下在家休養(yǎng),他的精神狀態(tài)沒法工作,所以不參加分配,算作肄業(yè)。 這對應屆生們來說無疑是個利好,因為空出了一個留上海的名額。
我一直慢慢啜飲著加飯酒, 沒有動筷吃菜。 下午我與學校樂隊的指揮見面了,樂隊指揮是與我一起從農(nóng)場考上來的朋友。我們有個農(nóng)場小圈子,幾個好朋友經(jīng)常聚會。 那天下午樂隊指揮向我通報了他近階段的情愛史,他勸我不要那么死心塌地苦讀書, 要享受生活,生活才是一本真正的大書。樂隊指揮了解我的狀況,大學四年我除了拼命讀書,沒有正式交過一個女朋友。
我正在慢慢回味他的話,他突然提到了一個名字,讓我心驚肉跳,那個名字叫“迷蒙”。迷蒙與樂隊指揮同在新聞系, 比我們小兩屆,迷蒙有頎長苗條的身材,走路慢悠悠的,身子微微后仰,長發(fā),標致的臉云山霧罩的,神情帶點哀怨,給人很多遐想。迷蒙自打一進校,就是很多男生追逐的目標。我對高個女孩天生沒有免疫力, 是被她深深迷倒的眾多男生中的一個。我在校園里尾隨過她,也試圖走近她,當樂隊指揮曖昧地跟我說迷蒙缺少激情是一匹死馬時,我顯然受刺激了,眼睛直直地盯著他。
“要知道梨子的滋味, 只有親口去嘗一嘗?!币魳分笓]意味深長地說。我們交談的時候,某個瞬間我的眼前恍然浮現(xiàn)過一對“火山”。
黑白珍珠舉著酒杯來到我們這桌敬酒,當時我的情緒還沉浸在下午的時光里,站起來拿過杯子抿了一口又坐了下來,黑珍珠的左嗓子隨即高喊起來,她指著我的杯子說:
“喝完喝完! ”
我沒心情,乜了她一眼說:
“你的杯子里是酒嗎? ”
黑珍珠走來把她的酒杯湊到我跟前說:
“你聞你聞! 你不要太小看人。 ”
“我喝完你也喝完? ”我冷冷地說。
沒承想黑珍珠聽了我的話咧嘴大笑,連連搖頭:
“好男不跟女斗, 想不到話劇團的王子還這么計較! ”
平素我與班上的女同學說話很少,黑珍珠卻時常與我搭訕,我知道她對我有好感。
這時候周圍湊過來幾個人, 都是應屆生,其中北京小子用含混的京腔很溜地說了一句,我沒聽清他在說什么。 旁邊的秦志國慢悠悠地站起來了, 他拿起陶瓷碗臉色陰沉地對我說:
“我陪一杯總可以了吧? 今天你不喝完這杯,恐怕是走不出這間教室的。 ”
這什么話? 有點像威脅。
這時候要命的是凌琳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她站在旁邊輕聲說“喝吧喝吧”。 她的話全灌進了我的耳朵。
我們事后才知道,那個圣誕節(jié)聚會前每個應屆生都喝了兩罐酸奶。
我沒想到秦志國會來這一手, 有點蒙,他可是我的同屋,平時關系不錯的呀,這個架勢算什么? 同室操戈嗎? 北京小子操著含混的京腔又開始聒噪,聽著讓人心煩。
我慢慢站起來,從鄰桌拿過一整瓶掀了蓋的紹興加飯酒,沖著北京小子說:
“今天就跟你單挑了,你要還是個男人,就吹一瓶! 怎么樣? ”
周圍一片喧嘩,看熱鬧的不嫌事多。 北京小子嘰里呱啦說著什么,后面人堆里擠出胡子拉碴的家伙,手里提著一整瓶紹興酒,另一只手推他一把說:
“要么喝,要么滾蛋! ”
他喝得已經(jīng)上臉了, 說完話還翻著白眼,他不看人,眼光朝上直射教室的天花板。
胡子拉碴的家伙已經(jīng)是代理班長,他與我是同一年生人,臨近畢業(yè)了我們似乎比較談得來。在足球場上他曾經(jīng)因為北京小子的出言不遜而揍過他。
我不管不顧, 咕嚕咕嚕率先干掉了一瓶,喝黃酒本就是我的強項。 在眾人的起哄下,北京小子僵持了半天,從胡子拉碴的家伙手中接過酒瓶,勉勉強強也干掉了。 后面的事情完全出乎意料。
半小時后,教室里變得異常嘈雜,說話的聲音愈來愈響,有兩個北方農(nóng)村來的同學喝高興了,開始大聲地劃拳。大家誰也沒注意到,北京小子從座位上站起,瘦高的身軀跌跌撞撞往教室外走去, 在靠近教室門口的地方晃晃悠悠,突然直撲撲地倒在地上。
北方人不擅黃酒,之前北京小子又喝了白酒,他被救護車送去醫(yī)院,打了幾個小時的點滴,第二天上午才回學校。
北京小子走了之后,我不依不饒,一直追著秦志國喝酒,秦志國不停地叫我“哥”,但是我還是堅持要跟他喝。沒等教室里的酒全部喝完,秦志國趁我與胡子拉碴的家伙說話的間隙逃走了。
最后教室里只留下黑白珍珠、胡子拉碴的家伙與我。 他們幾個扶我走出教室。 我笑嘻嘻地在教室門口站住,死活轉過身,一把拽過帶著尼康相機的白珍珠,高聲嚷著要她給我在寫著“最佳酒鬼”的黑板前拍張照。白珍珠平素有點高冷,我的記憶里,大學四年我從來沒有與白珍珠單獨說過話。
因為這次冷餐會,一直到畢業(yè),我這個邊緣人也算正式融入了集體之中。
幾天后,畢業(yè)分配方案公布,凌琳如愿以償留在了上海,被分配到市教育局,她的男朋友(后來成了她的老公)也是上海人。秦志國和韓強去了北京, 秦志國在二〇〇八年下海,成立了自己的廣告公司,后來經(jīng)商失敗,據(jù)說漂在深圳,居無定所,靠舉債度日。韓強被分配到了北京的一所大學,他后來當了經(jīng)濟學而不是中文專業(yè)的教授,他領導的新經(jīng)濟研究所靠創(chuàng)收財源滾滾,韓強成了我們班最富有的人。
前些年有次我女兒過生日,幾個朋友在我們家喝酒,電視機開著,是教育頻道的節(jié)目,畫面上驀地出現(xiàn)凌琳的形象。我的雙眼直直地盯著電視機。幾十年過去,她的臉形變圓了,變富態(tài)了,可我還是一下就把她給認出來了。 她臉上的雀斑不見了,應該是做了激光或光子嫩膚之類的美容手術。 她在談情感教育問題,她的思維敏捷、言辭犀利,她說情感教育失敗是我們社會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 年輕人要么不懂得愛,要么是愛無能。 最后她引用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的一句話來結束她的演講:
“愛情是一種本能,要么生下來就會,要么永遠都不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