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文麗
1990年夏,《西湖》雜志舉辦的首屆“西湖詩船”全國詩歌大賽頒獎會上,我作為獲獎者第一次見到了謝冕先生。那次,還來了公劉、昌耀、冀汸等詩壇前輩,可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詩人們會聚西子湖畔,泛舟西湖,又去紹興、富陽采了風。那時,我還在杭州大學郵政所當營業(yè)員。
第二次見到謝老,是1998年夏,我已在杭州日報社當了六年文化記者,剛從副刊部調到周末部。恰逢部門策劃“回望二十年”系列報道,我的任務是對二十年前中國抒情詩的解放作一個回溯,采訪浙江著名詩評家沈澤宜先生時,他說,關于“朦朧詩”,謝冕最有發(fā)言權。于是我跟領導請示,赴京采訪。
我跟謝老約了時間,來到北大中文系,謝老已在辦公室笑吟吟等候。當我從紙袋里取出了伴手禮,一盒西湖龍井、一包臨安筍干時,謝老收斂了笑,我心忐忑,不知出了啥狀況。哎呀,盧文麗,你怎么能把茶葉和筍干放一起,會串味的呀!謝老軟糯而爽朗的福建口音,讓我頓時紅了臉。謝老細膩耿直的性格,也給我留下深深印象。
作為中國詩壇的領航人、護航人,謝老慧眼識珠,發(fā)掘了“朦朧詩”所具有的創(chuàng)新性、探索性。談起“朦朧詩”,謝老說,自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后期起,現代主義詩歌一直沒有藏身之地,朦朧詩的出現讓他覺得,這些詩正是自己盼望的:
1980年4月,中國新詩研討會在南寧召開,只有我、孫紹振等人站在“朦朧詩”一邊,大部分人都持指責態(tài)度?!豆饷魅請蟆废蛭壹s稿,準備報道這次會議,5月7日我的一篇3000字文章《在新的崛起面前》發(fā)表了,文章一出,沒想到反響極大,邵燕祥戲稱該文是“謝冕的五·七指示”。后來我因支持“朦朧詩”,被點名、批判,幸好我挺住了。
《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文中,謝老將“朦朧詩”的崛起,看作對“五四”詩歌傳統(tǒng)的一種回歸,堪稱當代詩歌批評史上的經典文獻。
談起與“今天派”詩人的淵源,謝老說最早是1978年冬,當時只覺耳目一新,后來又在一次會議上,看到北島、芒克背著書包,在會場外的寒風中賣《今天》。認識楊煉,謝老說是因為徐遲,因為他和徐遲是忘年交,而楊煉是徐遲的外甥孫,那會兒,楊煉剛從內蒙插隊回來。謝老逐漸結識了“今天派”詩人,家中常常高朋滿座。
那次也談到了顧城。謝老說,顧城隨父親從干校回城后,在街道當木匠,曾寄材料給北大說想來念書,材料轉到系里,他代表中文系約見了顧城,顧城給他看的是那首《無名的小花》,笨拙的字體,寫在活頁紙訂成的手抄本上。
我告訴謝老,1993年秋,《杭州日報·下午版》創(chuàng)刊,我赴深圳采訪’93深圳(中國)首次優(yōu)秀文稿公開競價,在組委會泡了三天。從全國各地寄來的作家文稿在組委會堆了幾麻袋,顧城的《英兒》是當時的熱點。我通過詩友、《北京青年報》大仙,聯系了顧城的父親顧工,做了電話采訪?;顒釉诟偱那巴挥凶児?,顧工拒絕記者采訪,競拍作品也減至10部?;顒颖欢橐淮蝺炔繉嶒?。
臨別,謝老關心地詢問了我的創(chuàng)作。我說雖然工作很忙,但沒放棄寫詩,不久前有組詩獲了《東?!贰叭f東海文學巨獎”優(yōu)秀獎,跟史鐵生、余華一起上臺領了獎。謝老聽了很高興,鼓勵我好好寫,并說寫詩是一輩子的事。
那次,我還采訪了詩人芒克、林莽、唐曉渡,并在作家出版社袁敏老師陪同下,上陳祖芬家做了采訪?;睾己?,《朦朧詩:吹響文學的號角》 一文,發(fā)表于1998年9月4日《杭州日報》西湖周末版。我給謝老寄了樣報,謝老回了信,并寄贈我一張謝燁顧城的合影。
之后,時光便像流水一般過去,跟謝老見面雖少,心中時常惦記,偶爾也通信。謝老信中曾提到,為《西湖》五十周年紀念特刊寫了文章;提到某篇文章中,引用了我寫的紀念昌耀先生的材料,問我看到文章沒,不久寄來復印件,那是謝老為《中國新文學大系(1976—2000)·詩卷》撰寫的導言。
謝老用的信封和稿紙,大多搜羅于其下榻的各大酒店,看得出謝老環(huán)保意識之強。比如,信封為“新疆烏魯木齊環(huán)球大酒店”,信紙為 “北京西直門賓館”,信封右下角,則端正署著謝老手寫體的“北京大學中文系”字樣,以及郵編和姓名。
謝老記性極佳,曾在信中提到我們在杭州的一次見面。
“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潘維把我們一行引到一個繁華的歌廳,有林莽、楊克等人,作為主人的潘維因為過于盛情,醉酒而呼呼大睡,我們這些客人也覺著沒趣,就散了……”
謝老對杭州情有獨鐘,稱西湖是他的“最愛”。謝老說:“杭州是詩的城市,對于杭州的詮釋,只宜于用詩,而不宜于用散文,盡管用散文有寫得好的,如張岱——但畢竟杭州是屬于詩的。”
謝老曾在信中向我透露過一個小“秘密”:
2008年春,謝老牽頭組織編選的 《中國新詩總系》,歷經多年,修訂完成,全體編選人員在杭州舉行了定稿會。會后,七十八歲的謝老,悄悄從柳浪聞鶯出發(fā),繞湖長跑一大圈,出發(fā)時日正中天,返回已是晚霞滿天。謝老首訪西湖是1957年,半個世紀后,他以繞湖長跑一圈的方式,表達對《中國新詩總系》夙愿將酬的欣慰。謝老說,這事兒他沒跟任何人說過。
2009年冬,我的詩集《我對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詩100》出版,我給謝老寄去詩集。謝老夸贊這本詩集是我從事創(chuàng)作以來,做得非常漂亮且意義深遠的一件事,為此專門撰寫了評論文章《撒遍西湖都是詩》:
……這是一番艱難的詩意的尋覓和發(fā)現,也是更加艱難的詩情的再闡釋和再創(chuàng)造。這一切,最后經過詩人的工作,把西湖紛繁的美,“定格”在這本詩集中了。我們應當感謝文麗為此付出的辛勞。
她傾注了畢生的詩學積蓄和體驗,采用多種多樣的藝術形式、包括“五四”以來詩人們踐行的自由和格律的詩體。就在這樣的寫作中,她體現了一位詩人的成熟。
謝老的表揚讓我汗顏,我將之視作勉勵,不敢稍懈。謝老此文,跟陸士清、莫言、柯平、潘維等作家朋友們的文章,在《文藝報》登了一整版。
2017年底,我的詩集《禮——盧文麗詩選》在北京小眾書坊舉辦分享會,之前,我去探望在京住院的復旦作家班老同學高福亭,老高是鄂爾多斯人。分享會那天,恰是立春,謝老應邀前來,面色紅潤,笑容依舊。謝老不僅來了,還做了熱情洋溢的發(fā)言,他走到話筒前,也不坐,從西裝口袋里,取出事先準備好的稿子:
三十年過去了,我發(fā)現我當年所認識的詩人已經成熟。她把她所經歷的人生予以濃縮和提煉……對一位詩人來說,情懷甚至比技巧更重要,技巧是后天的,可以學到,而情懷學不到。
謝老這篇《傾聽盧文麗》的文章,后來也發(fā)表在《文藝報》上。
謝老一輩子寫詩、評詩、教詩、選詩、研究詩,為中國當代詩歌做出了卓越貢獻。作為詩壇泰斗,他歷經世事,依然葆有一顆童心,更時時用溫暖的心,鼓舞提攜后輩。他支持“新生代”詩歌的崛起,提倡“新詩要與古詩和解”、新詩的“變”應是“恒?!钡臓顟B(tài),鼓勵作家要提高綜合素養(yǎng),勇于挑戰(zhàn)自己。謝老熱愛生活,談起餡餅大賽令人垂涎;堅持晨練長跑,幾十年如一日;七十歲后,還三次徒步登臨岱山頂。謝老的聲音總是興致勃勃的,衣著總是儒雅得體的,待人總是真誠坦率的,他的文字更是有亮度、有溫度的。
去年,謝老不慎摔跤,術后居家養(yǎng)傷,堅持鍛煉,自己做簡單的飯,自己洗臉、沐浴、洗簡單的衣物。謝老用頑強的意志和毅力實現自我康復,他的身上,洋溢著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我想,這可能跟謝老當過兵有關。
去年,年逾九旬的謝老出版了詩集《愛簡》。這些詩,是謝老的“青春之歌”。謝老說:“因為追求理想遇到挫折,我就想到詩歌,詩歌讓生活有意義,詩歌給我自由?!?/p>
沒錯,文學就是不甘于命運的一種反抗,文學的魅力又何嘗不在于此:一種越挫越勇永不言敗的魅力。這年頭,有人把文學當工具,有人把文學當炒股。我想,文學終究是用來愛的,不是用來炒的,更不是用來謀利的。真正的詩人,越是處于逆境,越會葆有一顆沉靜之心,這樣才不會被外境牽著走。真正的詩人,更當以苦難孕育出來的美與善的詩句,去溫暖和滋養(yǎng)更多的人。這是一種反哺,亦是一種歸真。
行文至此,我聯想起那個暮春之初,謝老在西湖邊奔跑的身影。我想,謝老的腳步,一定如春燕一般輕捷;謝老的心情,一定如鳥兒一般暢快。我想,古老的浙江大地、美麗的西子湖畔,不僅曾留下“詩人市長”蘇軾、白居易的詩句,曾留下徐志摩、艾青、戴望舒、林徽因等幾代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者的足跡和歌吟,也曾留下為中國新詩奔跑了一生的謝老的身影。湖山有幸矣。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碧K軾的這首《定風波》,我很喜歡,也常常讓我想起謝老。詩歌就是謝老心靈的故鄉(xiāng),他的傲骨與才華,他詩意而溫柔的靈魂,恰似嶺南傲雪的梅枝,笑迎春風。
衷心祝福親愛的謝老,健康長壽,詩藝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