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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與蓮花

2023-12-11 04:31焦窈瑤
西湖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英豪水星

焦窈瑤

那幅畫是水星在得知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消息的當天收到的,就寄放在他任教的??茖W校門衛(wèi)處的包裹間,一個四四方方的扁平狀物件,外層包裝很粗陋,被連成一排十字的繩子捆扎著,洇出幾團難看的水漬,想必是那幾天連著下雨的緣故。就在水星拿到包裹時,那個消息還沒有將他擊中,不過已經(jīng)在他周身營造出某種神秘的磁場。那天一整天他的表現(xiàn)都透露著詭異,比如突然叫一個已經(jīng)請假好幾天的學生回答問題;喊錯同一間辦公室老師的名字;最尷尬的是課上到一半時他突然開始打嗝,而且是一個連一個,底下那幫學生哄笑的有、吹口哨的有,把水星惹得火冒三丈,卻只能揣了保溫杯出門跑洗手間。

應該是中午那塊大排有問題,他原本是不想要的,但就在打飯時他的手機在不停地響,他煩躁地向窗口的大媽指了一下,大排就跳進了飯盤。來電顯示上的“芊蕾”兩個字閃得他眼暈,在她的聲音透過那個小機器沖撞他鼓膜的一瞬間,他好像被當頭潑澆了一桶冰水。令他吃驚的是她語氣的溫柔:“我想吃金記的烤鴨,你帶一只回來吧?!?/p>

金記烤鴨在??茖W校對面的巷子口,每天都排了老長的隊,水星不記得上次買烤鴨是什么時候,端午節(jié)嗎?也許他根本就沒買過,自從來到這所學校之后……

“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剛?!?/p>

“吃飯了沒有?冰箱里還有……”

“好了你早點回來,有事跟你說?!?/p>

沈芊蕾在上海參加一個女性藝術(shù)家聯(lián)展已經(jīng)好幾天了,除了給他發(fā)了幾張現(xiàn)場照,兩個人幾天都沒交流,他早已經(jīng)習慣,那個讓他們都摸不著行跡的“卡子”就生硬地卡在那里。具體是哪里,他們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只要他們伸手想去拔除,就沾了滿手芒刺扎人;若是再狠心前進,必定要鮮血淋漓……

“水老師吃飯呢?”

猛一抬頭,對面兩張年輕的面孔,一男一女,男的戴眼鏡,瘦長臉,時髦飛機頭;女的娃娃臉,齊劉海,小瞇眼。兩個人貼得很近,男的正把一塊咖喱雞往女的盤里送,眼珠子賊溜溜的,瞅著水星按住的手機。

水星咳嗽了兩聲,呼哧呼哧地扒著飯“嗯嗯”了一下。他跟他們不熟,那男的據(jù)說是校長親戚,學校里的年輕女老師整天圍著他轉(zhuǎn),今天這一位是幾號?反正那些八卦他都懶得理,他自己不也是他們的八卦對象?在他吞咽那塊大排的時候他聽見他們在笑,雖然只是朝著面前的手機,于是他的喉管就這么痙攣了一下,好在咽下去了。

出了餐廳門,水星徑自朝學校大門走,腦海里還在回蕩著那句“有事跟你說”,有事,什么事,難道是離婚?他自己倒是笑了起來,想著晚上要不要開瓶紅酒配烤鴨。

離婚前的烤鴨。

在烤鴨店門口排隊時手機又開始響,這回是個騷擾電話,那條快遞通知也同時冒了出來,某某快遞要他在晚上七點前收件,收件地址就是學校的門衛(wèi)處。他想了半天確認自己最近并沒有網(wǎng)購,只當是哪家出版社或是雜志社又給他寄書刊??僧斔嘀喿幼哌M包裹間,憑取件碼找到了那個四四方方的東西時,他突然感到?jīng)]來由的心慌,他半蹲著身子將包裹抬起來,寄件標簽上三個字的名字像是三枚小炮彈嗖嗖飛來……

他將那個包裹留在了包裹間。

等一會下班拿了,路邊找個垃圾桶扔了吧。

待在辦公室午休的他癱軟在轉(zhuǎn)椅上,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那三枚炮彈卻鬼影似的吸貼在了上面,不,現(xiàn)在它們不是炮彈,而是三張臉,三副面具,一哭,一笑,一怒。那都是她,莫雨蓮。

是什么時候第一次見到的那女孩?是在自己和沈芊蕾的婚禮上吧。

那股垂在腦后的蓬松魚尾辮,水藍色閃鉆海星發(fā)飾,純白色閃亮片的少女紗裙。從未見過這樣輕盈的女孩,像是從貝殼中躍出,輕盈得如翻卷騰躍在禮賓來客之間的一株花蕾,偷偷嘗試著隱秘的開閉。他確信他看到了,就在那白色花影掠過他頭頂?shù)囊凰?,心魂被吸進那雙眸里清幽的深潭。那在他生命里糾纏不清的白水仙、黑水仙、金水仙絞織在一起,將他牢牢捆箍住,她們的臉又開始在水仙叢中跳閃,阿蘩(他小時候的暗戀對象)、母親、外婆、水月(他同母異父的妹妹),還有芊蕾,婚宴上的新娘,他將共度一生的伴侶……

“這是我女兒雨蓮?!?/p>

這聲音很低沉,卻自帶了尖銳的質(zhì)感,聲音的主人留著蓬松的長卷發(fā),戴了約翰·列儂式的圓眼鏡,顰笑之間溫文爾雅,卻從那面皮的顫動里抖出狡黠的陰郁,此刻他就像露出尖牙的魔術(shù)師,將那株花蕾來回地在手心里翻顛,突然一個猛拋,無數(shù)花瓣如雪飄落,唯有那吞吃了新郎心魂的精靈花仙在他掌上立定……

第一次見到這男人,是什么時候?對了,是在沈喬明的病房。當初是他和沈芊蕾故意暗地里交往,聯(lián)手毀掉了美術(shù)教授沈喬明和水月的婚約,水月私下將他的家(那也是外婆生前養(yǎng)育了他們兄妹的家)砸了個一塌糊涂就此消失,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就是那個拋棄了他,與他二十多年沒見的生母水仙),告訴他水月在深圳和她在一起,嫁了個香港人,她想讓水星去深圳,和她一起生活。

水星挽住新娘的手臂開始顫抖,他們在對視,他的岳父和愛妻(沈喬明和沈芊蕾)與那對父女(莫英豪和莫雨蓮),他們的臉是多么相像。水仙的聲音還在他腦海里回蕩,他不會去深圳,他怎么可能會去?就算那是母親的涕泣,也不過是戲中戲,他若是當真,還怎么活?五年前,在他獨自離開那家咖啡館的時候,也是這么安慰自己。芊蕾沒有來赴約,他在歸途中沉浸在關(guān)于黑水仙的幻覺里,他甚至不覺得那是幻覺,他真的看見了,看見了將天空云層浸透染的水仙,那也許是一種天啟、一種神示。回到家中他倒頭就睡,等再次睜眼,窗外已是一片夜色。他正想爬起來填饑,就看見手機在閃,一連幾個未接來電,顯示都是“沈芊蕾”,而那兩條短信嚇得他從床上一躍而起。

“不好意思,我爸心臟病突發(fā),下次約。”

“放心,我沒事。”

“放心,我沒事”,這幾個字沖撞著他的心房,帶著柔軟的韻律。他攥緊了手機,下床走到窗邊,整個人還像是在空中懸浮著,在盛著金水仙的泡沫里走著太空步……在他回撥過去的電話接通的一瞬,芊蕾的聲音略有些嘶啞,她告訴他她這次回來后就發(fā)現(xiàn)沈喬明不太對勁(還是因為水月的事嗎?他沒問出口,也害怕知道,心下的悔愧又多了一分),家里成了酒窟(喬明在妻子離家的這么多年里都沒有酗過酒),到處都有女人的印記,絲襪香水口紅內(nèi)褲……芊蕾急了和喬明吵,喬明卻是淡漠冷對。芊蕾這天早上起來就看到喬明把衛(wèi)生間吐得一塌糊涂,她要拉喬明起來換衣服(她父親就睡在客廳沙發(fā)上,渾身酒氣,臉上脖子還沾著口紅?。粏堂魍崎_,她索性收拾了準備去蘆鎮(zhèn)。喬明問她去哪她不說,她父親突然就撲過來將她按在沙發(fā)上朝她吼 “是不是要去見那小子”,芊蕾發(fā)現(xiàn)自己手機在喬明身上大喊“你憑什么看我手機”,就看到父親突然兩手捂胸朝地上倒下去……

芊蕾給父親喂藥,后來就來了救護車……

她告訴水星喬明住在人民醫(yī)院,水星說我去看你,她咳嗽了兩聲說不要了,隨即掛了電話。

但他還是去了,就在第二天,是個禮拜天,水星臨時去超市買補品,買了西洋參和蛋白粉,不知怎么又拎了一盒阿膠膏。到了人民醫(yī)院門口,水星又在附近水果店買了個果籃。旁邊有家花店,他隔著玻璃門望了一望,突然想進去抱一束玫瑰,可實在騰不出手來,只好就地給芊蕾打電話,打了兩次都沒人接,他徑自去了住院大樓,七繞八繞終于問到了沈喬明的病房,可他終究沒進去,只拖著那一大堆物什坐在病區(qū)椅子上發(fā)呆。

他竟然沒有認出她,在她喊出那幾聲“水星大哥”后,他還是愣愣地盯著眼前的年輕女子:烏發(fā)松綰在腦后,濕劉海亂貼著額頭,面色顯出一絲憔悴,使得原先的清麗愈發(fā)孤冷。她穿的是淺粉色棒球外套,露出里面的蕾絲襯衫,頸上姜黃色波點絲巾,下身牛仔褲配網(wǎng)眼運動鞋。她的樣貌又令他想起他們的初見(水月帶了沈氏父女來蘆鎮(zhèn)家里見他),她隨意調(diào)度著她立體的各側(cè)面,他幾乎無法在無數(shù)繽紛綻放的花蕾之中辨認出她的實相。

“你干嗎……帶這么多東西?”

她問得很輕,可就在那個瞬間水星想沖過去抱住她,什么也不說、不問。可他只是慌亂地站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你父親他……怎么樣?”

“你把東西拿進來吧,你吃飯了嗎?”他跟著她進了那間病房,是三人間,沈喬明睡在最靠門的一張床上。水星沒敢往他臉上看,只覺得那枕上亂蓬蓬一團頭發(fā)跟獅子似的。床頭柜上堆了幾個飯盒,水淋淋剛洗過,另外還有水瓶水杯衛(wèi)生紙,也亂糟糟的。芊蕾將他提來的東西擺進靠門的櫥柜,那個果籃就倚住床腳,最里床的病人家屬朝這邊頻頻張望(中間床沒有人),像是對母女,把水星看得臉上訕訕的,一邊追問沈喬明的病情。

“早上又做了檢查,掛了水,喂他吃了飯就睡了。對了你吃了飯沒?我正要出去……出去說吧。”幾年沒見,這女孩身上潛藏的果決已從萌芽生成了熟果,那綻放的姿態(tài)艷麗新鮮,一時令他目眩神迷,他就這么一路跟著她出了病房,進了電梯。出了住院大樓,芊蕾知道他沒吃飯,問他要不要在醫(yī)院食堂吃,要么就跟她去街上,她要去的超市附近有快餐店。

“就去食堂吧?!?/p>

醫(yī)院食堂很敞亮,飯點快過了,人倒不是很多。他們挑了靠窗的位置,水星買了一份揚州炒飯外加一個雞腿,他確實是餓了,一大早起來只吃了幾片吐司就去買補品,又從蘆鎮(zhèn)趕公交坐地鐵,折騰了一上午才到醫(yī)院。他正悶頭扒著飯,突然面前又多了一盤千張結(jié)燒肉,一碗熱湯,芊蕾兩手交叉支在頜下,指甲上的珠光亮片一閃一閃:“我記得你以前,你以前愛吃這個,你說過會做給我吃……”

水星握筷的手猛地一抖,目光猝然間被對面的一雙亮眸擊中……這還是他們分別以來的首次對視(是的他剛才一直在偷偷打量),那一瞬間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他們在蘆鎮(zhèn)的首次“約會”,為了阻止他妹妹和她父親的聯(lián)姻,他們在一張咖啡桌上開始了“預謀”。他還記得她的煙叼在嘴上卻不去點燃,打火機啪啪響。給他們擦桌子的服務生背脊上下起伏,他們的目光就應和著那起伏的韻律交織,碰撞,火速分開又火速粘起……燃起來了,一切都已無法更改……此刻,他們中間清明坦蕩,沒有火也沒有煙,初春正午的陽光輕巧地撩撥那漫溯他們周身的溫熱……

“芊蕾,晚上我來陪床吧,你好好睡一覺。哦,我現(xiàn)在在培訓學校上班,已經(jīng)跟他們打過招呼了,這個星期我都可以……”

“不用這么麻煩你,水星大哥?!彼蝗挥檬治孀∽?,將臉埋下去,“水月她……她怎么樣了……”

重新?lián)P起的清麗臉面,眼角亮閃了一下,那是淚嗎?

“水月”這個名字像是一枚毒果,流溢出的黑色汁液就要將他們之間的清明弄污濁……但他卻無力揮手彈掉它,出乎他的意料,那毒果安分地伏臥在陽光之下,竟然變得越來越透明,越來越稀薄……當他回味過來時,那里已經(jīng)空空如也……

“她在深圳,在我母親那兒……不,現(xiàn)在應該在香港。她結(jié)婚了。我媽要我過去,我沒去。”

“當初就讓她當我后媽,又能怎么樣?我沒想到我爸為了她……我出國這些年,他一定不好受,不然也不會有病瞞著我……”

這回他看清了,那就是淚,大顆的淚珠從她頰上滾落,緊咬住的嘴唇和揪住絲巾的手指……他猛地一探身:“你沒錯。我也沒有錯。你爸爸和水月,他們也是。”他甩下了筷子,兩手繞過那盤千張結(jié),從她的頸上扳過她的雙手緊緊握?。骸斑@都是命。”

就在那天,他們從食堂出來以后,他陪她去超市買生活用品。走在初春的街上,他們都好像成了嶄新的人,“這都是命”,這四個字就這么滌蕩了他們周身的陰云?就這么燃斷了困住他們的鎖鏈?

他們并沒有再說更多的話,五年前也是這樣,她只是跟著他走,靜靜地,無聲息地,走進師范大學(他的母校),走過留下他履跡的草坪、籃球場、宿舍樓……停留在教學樓的某一層,他開始了獨角戲的上演,向她訴說著那可怕的一天,他在那里接到一個電話,是他外婆樓下的簡阿婆打來的,告訴他水月“出了點事”在醫(yī)院(其實是她割了腕)……

真的到了與沈喬明獨處的那一刻,水星還是坐立難安,病獅子一樣的沈喬明蠻氣不減,畫作里的深幽鏡像倒映在臉上,將疲乏的病容攪得虛實難辨。他先是直愣愣地瞪著水星,嘴角輕微地抽搐卻不作聲,直到起身上衛(wèi)生間他才突然冒了句“你來干什么”,水星不答話,喬明猛地一抬手:“你走吧。這些東西……都帶走。還有,別再找蕾蕾?!?/p>

等他上了衛(wèi)生間回來,水星坐著削一個蘋果(從果籃里拿的),喬明說你怎么還不走,水星坐直了身板,將一圈蘋果皮從水果刀上拈下來,反手將刀遞到喬明的一只手上。水星說沈叔,我答應了芊蕾照顧你就不會走,你恨我可以用這刀刺我,刺我哪兒都行,但我不會走。

就在那個瞬間沈喬明的眼睛里像是冒出了什么東西,好像是那些深幽鏡像重重疊疊地四分五裂,散成千萬縷霧光漫射出來……病獅子的臉就在此刻融化,脫落……

“啪”的一聲,水果刀掉在地上,喬明已經(jīng)上床,臉朝里睡著,水星咬了口蘋果,彎腰撿刀。這刀是剛才在超市臨時買的(他想著削蘋果要用),他將刀口貼住自己的手腕,許多年前,水月也是這樣做的嗎?但她刺下去了,她是真的刺下去了……他渾身又是一個激靈,繼續(xù)大口咬著蘋果,睡在他面前的是差點成為他妹夫的人,如今卻是要成為他的“父親”?

他是個沒有父親的人。

外婆阮貴娥去世前給他留了一封遺信,他母親水仙和兩個男人(也是一對親兄弟)之間的情仇恩怨流于氤氳的傳奇,善良懦弱的哥哥被涉毒涉黑的弟弟搶了女人,死因一直成謎(阮貴娥堅信兇手就是弟弟)。水仙將水星留給阮貴娥撫養(yǎng),與那個“弟弟”亡命天涯……水星初二那年阮貴娥從深圳接來了水月,水月也沒有父親,那位“弟弟”下落不明,也許橫死街頭,也許暴卒獄中。

所以,沈喬明成了個替代物?

手里的蘋果只剩下了個帶把的果核,水星提著它在眼前擺動。五年前水月失蹤后,在咖啡館約他見面的光頭沈喬明和水月那張模糊的臉疊印在一處,為什么會這么像他自己?

喬明夜里起夜,水星扶著他去衛(wèi)生間,兩個人都沒說話。早上護士來發(fā)藥,芊蕾帶了早點來了,等送水星出了病房問他:“我爸沒為難你吧?”水星只是搖頭笑笑說我先走了,叔叔上午的藥別忘了。剛回頭走了兩步,芊蕾又突然叫住他,說了句“謝謝”,她換了件咖啡色刺繡背心配格子連衣裙,梳了俏皮的哪吒頭,精神比昨天好了太多,他突然有了想上前抱住她的沖動,但只是朝她揮揮手,轉(zhuǎn)身進電梯。

回到蘆鎮(zhèn)的家,癱軟在床上的水星像是從時光隧道里跋涉而回,很快昏沉沉地睡去,他在夢里又回到了那團旋轉(zhuǎn)著的花團之間,只是這次的花瓣更寬更扁,層層疊疊攏成完美的弧形。這不是水仙,而是蓮花……那閃亮的金色也緩緩褪去,竟成了濃墨的黑……從夢中驚醒的水星滿頭大汗,腹中饑餓難忍,他跳下床想去廚房弄點吃的,就在這時他瞥見了手機上一條新的微信,是沈芊蕾發(fā)來的。

“找了個護工,不用麻煩你過來了,真的謝謝。”

他沒有回那條微信,隨便下了點面,睡了個午覺起來,出門去超市和菜市場采購了一番。獨居生活精進了他的廚藝,他幾乎沒費什么力氣就盤算好了幾樣菜品,其中必有一道千張結(jié)燒肉。

第二天他帶著幾個保溫桶又去了市人民醫(yī)院,芊蕾正在看護喬明輸液,一見他進病房倏地站起,眉眼間的驚愕里跳閃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羞色。

“不是和你說……”

“反正我也請了假,做了幾個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們口味?!?/p>

病獅子發(fā)出一聲怪里怪氣的哼哼,水星向前俯下身:“沈叔,今天感覺怎么樣?”

喬明扭過頭去,目光停滯在那幾個保溫桶上,芊蕾掀開了一個,里面是西藍花炒蝦仁和茄汁雞丁,她拿過床頭柜上的飯盒和調(diào)羹,各撥了一點,先遞到喬明口邊。喬明嘗了兩口,冒了句“飯”,那邊水星已經(jīng)開了另一個飯盒,往里面盛了飯,芊蕾接過去又喂喬明。水星繼續(xù)開保溫桶撥菜,這回是千張結(jié)燒肉和菌菇雞湯,他將飯盒遞到芊蕾面前:“你也嘗嘗吧?!?/p>

正在大嚼特嚼的喬明來回瞅著女兒和水星,見女兒愣著不動,突然叫嚷起來:“這菜怎么炒得這么淡啊?一點味沒有?!?/p>

“好了你就別挑了,水星大哥大老遠跑來給你送飯……”

“那個那個,給我夾一個。”喬明朝千張結(jié)勾了勾頭,芊蕾夾了一個給他吃了。

“嗯……這個還行?!?/p>

這時三床的病人家屬,就是那個前天老朝水星張望的女人正好熱了飯進來,“呦” 了一聲朝喬明笑道:“這小伙子是你女婿吧?”

“哼,我沒女婿?!?/p>

女人還是笑著往里走,水星只覺面上發(fā)燒,也不敢看芊蕾的表情,將幾個空保溫桶又裝回大手提袋:“我,我先走了,沈叔,明天再來看你?!?/p>

他前腳走,芊蕾后腳就跟了上來,芊蕾說你等等,他面對她站著,只要一伸手,就能攬住她的肩膀,但他拎著保溫桶,沒法騰出手。

“吃了再走吧?!?/p>

“不了?!?/p>

轉(zhuǎn)過身的他面露微笑。

之后的幾天,水星保持著送飯的節(jié)奏,那個山寨版的約翰·列儂就出現(xiàn)在他第二次送飯那天下午。那天水星留下來和沈氏父女一起吃了飯,喬明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愛理不理的模樣,對飯菜倒是沒挑。水星和芊蕾洗飯盒回來,就看見一個卷發(fā)男人背朝病房門坐著,正和沈喬明言談甚歡,床頭柜上多了一束鮮花,地上也多了幾個禮盒。

“小蕾來啦。”

男人將卷發(fā)一撩,轉(zhuǎn)臉站起身,圓眼鏡后面的眼睛細瞇成縫,一身高檔西裝添了幾分紳士派頭,水星沒有回避他的注視,盡管那注視里全是棘刺,卻又挑逗似的在對方臉上懶懶掃過。

“怎么也不早告訴我,要不是系主任說了……呦,這位是?小蕾啊,沒聽說你交男朋友哦。”

“以前的熟人,跟蕾蕾沒關(guān)系?!眴堂魍蝗魂庩幍貋砹艘痪洌钦_口,芊蕾把他的袖子一拉,直把他往外拽,一直拽到連接住院樓和門診樓的天橋上。水星覺得她神情有點異樣,又不好發(fā)問,只得耐著性子陪她貼著欄桿。她今天穿的是一件藍灰色的長外套,手在口袋里掏了又掏,摸出一盒煙來,先遞了水星一支,水星猶豫了一下接了,芊蕾一邊吸著自己那支一邊轉(zhuǎn)臉給他點火,他只是拈著點燃的煙發(fā)愣。

“忘了你不吸煙。”

“偶爾也吸?!彼阄艘豢?,很軟的薄荷煙,但他還是咳個不止。

“剛才那個人……你別介意?!?/p>

“藝術(shù)學院的?”

“嗯,美術(shù)學系,副教授?!?/p>

“哦。”

“你就不好奇嗎?”

“好奇什么?”

芊蕾苦笑了一下,大口吸著煙,她俯在欄桿上的姿勢令水星又想起了那個不祥的夢境,金水仙成了黑蓮花,芊蕾就踮著腳尖在花瓣上跳芭蕾,像她那個二十多年前與俄羅斯男人私奔了的生母。水星在沈喬明家里看過她滿墻的照片,正是那些宛若實音和虛符的高低跌宕起伏升落將她離棄的那對父女困鎖住,直到一個叫水月的女子將虛幻的博物館徹底摧毀,用烈火鐵錘沖撞擊垮他們身上的枷鎖鐵鏈……

“算了,都告訴你?!?/p>

抽完一根綠愛喜的沈芊蕾背過身來,開始和水星講一些往事,原來卷發(fā)列儂真名莫英豪,當年沈喬明在油畫系任教,有時帶學生回家吃飯,男生居多,但也有一兩個女生愛徒,其中就有莫英豪當時的女朋友蘇蕊。蘇蕊天分極高,性情卻并不孤傲乖戾,反而溫厚可人。

“小時候我爸常甩錢給她們讓我跟著出去玩,那些女孩多是他學生帶來的,只有蘇蕊和我熟,每次她們把我晾一邊,都是蘇蕊跑來照顧我,給我買零食玩具。不過自從她帶了男朋友來,就很少陪我出去了?!?/p>

沈芊蕾說到這,又側(cè)過身扶住欄桿,左手伸進口袋掏煙,但她只是夾著那煙遲遲不點:“莫英豪那會兒在師大美術(shù)系,念的美術(shù)學藝術(shù)史,每次來不是帶紅酒就是雪茄,那個年代算是稀有,聽說他家都是當官的,反正就不像搞藝術(shù)的。我爸那些男學生都是不修邊幅邋遢慣了,莫英豪往他們中間一坐,搞得就像大佬身邊圍了群小混混……”

“你和他……很熟嗎?”水星沒抽完的殘煙捏在手里,完全是下意識地冒出這么一句,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但芊蕾只是一邊點煙一邊笑道:“我如果說不熟你信嗎?”

“我信?!?/p>

芊蕾朝陰沉的空中吐出一串煙圈:“他老往我家跑,其實是對蘇蕊不放心,可能他覺得我爸那個人……你說,為什么偏偏是水月……”

他們相互對視了一眼,“水月”這個名字又像是毒果蹦了出來,但這回他們都視而不見。

“你說,這都是命。好像也只能這樣解釋。莫英豪后來讀了博士,又通過我爸的關(guān)系去了藝術(shù)學院任教,那時候蘇蕊就生病了。真的很可惜,她本來是準備出國的??赡苁俏姨舾辛税?,我總覺得她對我爸是有點什么……單方面那種……但是她還是嫁了莫英豪,生了女兒不久就去世了……”

“去世了……”

“嗯,莫英豪成天在人前戴著結(jié)婚戒指,差不多就跟我爸以前一樣?!?/p>

“他也一直……沒再結(jié)婚?”

芊蕾剛說了句“沒有”,突然將半截煙往身后的垃圾箱一彈,朝水星遞了個眼色。水星一偏頭,正瞧見莫列儂從他身后走來,朝他們一揮手,水星才發(fā)現(xiàn)他左手無名指上的鉆戒閃得人眼暈。

“小蕾啊,你爸喊你回去?!蹦抗庥珠_始在水星臉上刮蹭,“剛你爸又和我說了你留校的事,過兩天你去學校找我下,這會兒我先走了?!彼吡藘刹接只剡^頭,圓眼鏡片反著光:“煙還是少吸點,對身體不好。”

“什么嘛,” 芊蕾一腳踢在垃圾桶上,“多管閑事?!?/p>

這就是他和莫英豪的初見。

這個男人又出現(xiàn)在他和芊蕾的婚禮上。

這之間一年多的事,多少顯得有點不真實,沈喬明自從那次住院后,身體每況愈下,除了心臟的問題,又查出肝病。芊蕾強制他戒酒,他表面上依從,私下仍然偷偷摸摸地喝。水星幫著芊蕾帶喬明跑了不少醫(yī)院,醫(yī)生都建議喬明手術(shù),但風險過大。喬明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戾,在家休養(yǎng)后就成天把自己關(guān)在畫室里作畫,誰也不見。芊蕾入職了藝術(shù)學院插畫系,水星和她的關(guān)系一直停滯在親近中的疏離,除了去探望沈喬明,給父女倆做菜,帶喬明去郊外呼吸新鮮空氣(好不容易才說服他一回),他們也不過就是一起散散步、逛逛街,偶爾一起看個電影,但再也沒有當年在大學城外看夜場電影時的沖動之舉(正是那次接吻讓兩人假戲真做)。其實他一直在克制,而她呢?他摸不清她的想法,莫英豪時不時突然冒出來,甚至跟他們一桌子吃飯。每次只要他在場,沈喬明就格外地健談,水星總是找借口提前離開,芊蕾送他到樓下,兩個人都是欲言又止……

本來,他是想趁沈喬明生日結(jié)束這一切的。

他已經(jīng)有快一個月沒去見他們了,芊蕾問過他一次,他只推說培訓學校加課抽不開身,芊蕾也沒有再追問。接到芊蕾電話那天晚上,他和同事在外邊聚餐,火鍋店里人聲嘈亂,他不得不跑到商場樓道間,芊蕾說你人在哪兒呢,在外邊他說。芊蕾停頓了一會說水星大哥求你件事行嗎,他的心咯噔了一下,隨即嗯了一聲。后天我爸生日,你能不能去陪陪他,我在外地參展回不去……哦,你如果沒空……

我可以。

辛苦你了,禮物我放在我房間書櫥最下邊的柜子里了,你到時就直接拿給爸爸吧。

芊蕾的電話已經(jīng)掛了,他還杵在那兒發(fā)愣。這樣也好,他可以和沈喬明談談……談談他們的事……

他和同事調(diào)了班,事先做了幾個菜,又從網(wǎng)上訂購了生日蛋糕(在沈家附近的蛋糕店),為買什么生日禮物糾結(jié)了半天,最后在蘆鎮(zhèn)一家破落的音像店淘了兩張老鷹樂隊的CD(沈喬明家里不缺這個他知道,但他總覺得送其他東西都不合適)。到了那天他難得收拾了頭面,那套西裝還是上回參加朋友婚禮穿的,如今緊勒著肚子,好在扣子沒繃。打車過江到了沈家小區(qū),他先去蛋糕店取了蛋糕,拎著飯盒坐電梯上樓,他萬萬沒想到來開門的會是那個他最不愿見到的人。

“呦,是水老師。這么巧……”

莫列儂今天將長卷發(fā)高梳在腦后,穿得倒是很休閑,嘴角還叼了半截香煙,半撐著門框的手臂垂下來:“進來吧,老沈剛睡醒?!?/p>

客廳里煙霧繚繞,沈喬明頂著一頭鳥窩狀亂發(fā)癱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正把玩著一只意大利進口石楠木煙斗,茶幾上還堆著個空禮盒。沈喬明一見水星,將嘴上的煙蒂往煙灰缸里慌亂一戳(水星掃了一眼桌上的威士忌酒瓶就知道了沈喬明的心思,他是怕他告密?也許芊蕾早就懶得管了),一邊咳嗽一邊往腳下的垃圾桶里吐了幾口痰:“小水啊,你來得正好,來來來,看看小莫送的這玩意……過生日,過什么倒頭生日,老子還能活幾天哦……”

沈喬明一個人在那發(fā)神經(jīng),莫英豪瞅了一眼水星放在餐桌上的飯盒和蛋糕盒,挑了挑眉:“老沈啊,你福氣不小嘛,有人專程來服侍你。學校還有課,我先走了,有事call我。”他一邊抬腕看表,一邊又回頭來了句“小蕾回來那天我去機場接她”,便徑自走了。

喬明半瞇著眼抓過桌上的酒瓶,水星一把掐住他的胳膊:“沈叔,不要?!?/p>

“是蕾蕾讓你來的?”

“嗯……不是,其實……”

“莫英豪對我女兒有意思,你知不知道?”喬明又舉起那只煙斗,放在眼皮底下細細端詳。

水星漲紅了臉,躲避著沈喬明的視線:“沈叔你餓不餓,要不先吃飯?”

“莫英豪老婆以前是我學生,可惜死得太早,論天分資質(zhì),莫英豪抵不過她一個手指頭。其實你妹妹跟她很像,不過你妹妹的心從來不在藝術(shù)上……嗯,她有沒有心,還是個問題……”

水星就像被電擊了一般猛地站起,憋藏在心頭的滔滔話語還未泄出,就又被沈喬明堵了回去。

“水星,我希望你能娶我女兒,沈芊蕾。你愿不愿意?”

“這這……這要問芊蕾……”

“我就想知道你愿不愿意。給我答案,快,就現(xiàn)在?!?/p>

水星在半暈的狀態(tài)下點了點頭,像是被沈喬明催眠了般吐出兩個生硬的字:“愿意?!?/p>

“好,等她回來,你就去問她。如果她答應了,你們就快點把事辦了,如果她不愿意……她不會不愿意,她只能嫁你,我要看著她嫁你,不然我死不瞑目。好了好了,先吃蛋糕,吃蛋糕?!?/p>

水星依從著他開了蛋糕盒,蛋糕的造型是他訂的,是個拿畫筆站在畫板前畫畫的小人,做成了沈喬明的模樣。沈喬明凝視了那小人兒一會,突然嘆了口氣說小水,你跟我來。

沈喬明帶他進了畫室。

這間畫室水星以前只進過一兩次,正中間支棱了一具大畫架,旁邊的高腳小桌上堆滿了畫筆、顏料、刮刀、調(diào)色盤、松節(jié)油、調(diào)色油、油壺、洗筆器……四下亂糟糟地丟著裝裱過的油畫和素描,有肖像、靜物、風景,還有一些略抽象和超現(xiàn)實的作品……靠近窗戶的墻面上掛了一幅魯本斯的名作 《強劫留西帕斯的女兒》(據(jù)說魯本斯是沈喬明最愛的畫家),毛坯地面上到處滾落著煙蒂、空飯盒、易拉罐、油乎乎的塑料袋……和那些顏料的斑漬混在一處,愈發(fā)地臟亂。水星強忍著吸入濁悶難聞的空氣,跟著沈喬明走到那幅未完工的作品跟前,他就像是被從那畫布上伸出的一只魔爪狠狠掐住脖子一樣喘不過氣……那畫上的女人,不,簡直可以說是女妖……即便整幅畫采用的是抽象的技法,但分明跳躍著一個真實的靈魂……

“她現(xiàn)在人在哪?”

“不……不知道?!彼奶摰卮瓜骂^,盡管他確實不知道,水月是在香港、深圳還是別的哪里。

“她失蹤那年我就開始畫,到現(xiàn)在就畫成這副鬼樣子。哪天我突然掛了,這畫,你拿走,找個地兒,燒了,燒了……”

水星陪沈喬明過了他人生最后一個生日,自從走出沈喬明的畫室,水星就覺得脖子上的那只魔爪在不斷地增殖,一只只卡滿了他的全身,他簡直不能動彈,不能呼吸……以至于當他拎著空飯盒晃晃悠悠蕩到小區(qū)門口時,差點撞上一輛奧迪車,兩張老鷹樂隊的CD從手袋里跌落。他不但忘了給自己的禮物,也忘了去拿芊蕾的禮物。

就這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了一星期,沈芊蕾沒有聯(lián)系他,他在夢里又回到了沈喬明的畫室,在一片黑暗中站在了水月的畫像前,只聽一聲狂吼,從畫里躥出千百條藤蔓將他緊緊纏住……那天過后,水星給沈芊蕾打了電話約她見面,芊蕾在那頭鼻音很重說是感冒了,水星說哦那改日吧,芊蕾懶懶“嗯”了一聲說還有事嗎,水星將手機左手換到右手又換回左手,突然大聲說芊蕾,我要見你,現(xiàn)在就要,你在人民醫(yī)院對面的咖啡館等我,不見不散。

沒有等芊蕾開口他就掛了電話,他當時在培訓學校里剛結(jié)束一門小班作文課,下面還有一對一的輔導,他臨時和領(lǐng)導請了假,和其他老師換了班,出門就打了個出租車,直奔市里。到了人民醫(yī)院,他下車就去了那家叫“星緣”的花店(他后來總覺得這花店的存在也是有意味的),抱了一大捧紅玫瑰出來,直接就去了對面的咖啡館。

她已經(jīng)在那兒了,正垂頭用小匙攪著咖啡,她的頭發(fā)染成了深咖色,編成時髦的魚骨辮搭在肩畔,一身挺括的米白色西服套裝令他有些不太習慣,她很少穿得這樣正式,難道是預料到今天會發(fā)生什么?同時又有點懊喪自己怎么沒先回趟家打理下,胡子是有幾天沒刮了?

“你這是?”

她的目光滯留在那束玫瑰上,臉頰上的紅暈一點點變深。他就在她面前坐下來,開始一點一點講起,講到他重新見到她的第一面就想送她這束花,但當時怎么也騰不出手拿。他還說了他陪護沈喬明的第一夜,差點刺向自己手腕的水果刀,一直說到莫英豪的出現(xiàn)令他憂心,說到了沈喬明的生日當天,沈喬明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有關(guān)沈芊蕾和他水星未來的每一句話……

芊蕾托腮沒有吭聲,也沒有看水星,只是不斷地用小匙磕碰著杯壁(咖啡已經(jīng)見底),中途時不時一陣咳嗽。一直到水星說完了全部,她從那束玫瑰里抽出一枝來,放在面上輕輕搖晃,聲音輕得不能再輕:“所以,我們還是贏了,是不是?”

令他驚恐的是,芊蕾是笑著說的,可眼里的神色卻是從所未有的哀傷,悔愧,凄冷?總之不是他所期冀的那樣,究竟是哪里不對頭,是哪里呢哪里?是不是錯了,全錯了?

婚禮沒有等多久,也是在籌備婚禮時,水星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差不多就是個孤兒。除了斷交的親生母親水仙和妹妹水月,他不知道上哪兒去找自己的親屬。后來還是他從外婆生前留下來的記事簿上找到了幾個遠親的電話號碼,才想起來當年給外婆辦喪事時來過幾個人,他就這么七找八找地找了個叫六寶、隨外婆姓阮的親戚。六寶舅舅當年來蘆鎮(zhèn)學過徒,承蒙阮貴娥照顧,人倒是很熱情直爽,一口答應下來。到了婚禮當天真攜著家眷來了,也出了份子。六寶生得健壯憨實,眼睛有點斗雞眼,嘴巴一笑就咧得大大的,像極了漫畫里的人物。他那個老婆跟他簡直是雙生一般,憨胖憨胖,身上大紅大綠,一張臉涂得像年畫娃娃,一個勁兒地攬著他們的胖墩兒子吃吃吃。新郎和新娘下來敬酒時,六寶舅舅有點喝多了,整個人東倒西歪地不知在嘟囔些什么,拿紅酒的杯子猛地一斜,眼看著就要潑上芊蕾的婚紗,就在那一瞬間一只胳膊突然擋過來,將新娘圈在身前,嶄新的西服后背染上一片殷紅……

六寶的胖老婆拽住他的耳朵狠命捶他,但他還是暈暈乎乎打著酒嗝,水星心里氣悶又不好發(fā)作,特別是看到自己的新娘被那個不祥的男人護住。沒錯,就是莫英豪,那個長得像約翰·列儂的男人。盡管他的神色依舊保持著淡定的優(yōu)雅,如騎士般將新娘送回新郎的懷抱,可水星就是看見了,看見那男人眼里深埋的火焰,一旦燒起來,他和芊蕾都難逃一劫……

沈喬明幾乎是強力支撐著病軀來到婚禮現(xiàn)場,他的身邊就坐著莫英豪父女,那女孩,莫雨蓮。在莫英豪向他們介紹時,她那散漫的目光驀地落扎了水星一身,都是帶著尖刺兒的(和她父親一樣),刺得水星心頭一陣酥麻,那是不是夢境里的黑蓮花?

“雨蓮以后要藝考,文化課方面,還要請水老師多多幫忙。”

莫列儂敬了新郎一大杯,莫雨蓮早已扭過頭去玩著手機,看都沒看他們一眼。新娘只顧著父親的身體,問喬明要不要先回去(他們的新房還沒到手,暫時還和沈喬明住)。喬明剛才挽女兒上臺,又“發(fā)表感言”折騰了一番,這會兒差不多是半夢半醒。沈家的親戚雖不多,可也挺能鬧的,水星和芊蕾少不了還要應付一番。這時莫列儂又跳出來說他來送沈喬明,喬明被他扶著站起時,突然瞄見了他后背上一塊濕紅就喊起來,莫英豪連忙說是自己不小心。芊蕾的臉色從剛才那會兒起就陰著,她提了紗裙攙著父親,跟著莫英豪往門口走。水星本來也想跟著,但莫雨蓮突然躥到他面前,手里端了兩大杯紅酒,直舉到水星胸口:“水老師,敬你一杯酒?!闭Q壑g一口氣就干了自己那杯,又把水星那杯舉著“嗯嗯”了兩聲。

“小孩子不能喝酒?!彼菍⑦@話連同一杯酒一起吞咽進肚,那女孩早已沒了蹤影,只留下消散在空中的水藍色的氤氳霧氣……

水星拎著莫雨蓮寄來的那個四方形物件上了自己的車,別克君威,正是沈喬明當年開到蘆鎮(zhèn)、隨水月去見水星的那輛。沈喬明去世后,這車就成了他們夫婦的。他和芊蕾的新婚之夜是和沈喬明一起度過的,雖然沈喬明已經(jīng)在自己房間睡熟。水星原本喝得很克制,可不知怎么跟莫雨蓮干了那杯后,他就像被擰開了閘般來酒不拒,被芊蕾那幫叔伯親戚灌得昏天黑地。他被伴郎架上車后就失去了知覺,好像在車上就吐了,一路吐回家。等他睜眼醒來已經(jīng)是天光大亮,臥房的沙發(fā)上攤著他們昨夜的婚服,酒氣未散,熏得他又想吐。梳妝臺上的首飾盒半開著,他喊了兩聲芊蕾,沒人應答,他就這么赤腳下床,踩了拖鞋往外走(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只罩了件睡袍,里面除了內(nèi)褲什么都沒),一直走到客廳,他的新婚夫人正同他的新任岳父并肩坐著享用早餐,吐司火腿、雞蛋牛奶、白粥包子應有盡有。沈喬明像個孩子一樣半張著嘴,讓梳洗整齊的芊蕾喂粥,一邊還抓著個包子咬。

水星在芊蕾身邊坐下,拿起一片吐司,往上面抹花生醬,抓了杯牛奶咕嘟咕嘟地喝,可那兩個人的身影卻膨脹起來,甚至那不再是兩個人,突然多出來的是那個女人,是水月嗎?沒錯,她嫁了沈喬明,而他娶了沈芊蕾,水月就成了他的妹妹兼新丈母娘,而沈喬明就是他的岳父兼妹夫。他們四個可以相親相愛地圍坐著吃飯、打牌、閑聊,除了他以外的三個人,是那么開心……

“咚”的一下,空牛奶杯被水星摜在餐桌上,他從桌上的紙巾盒里抽了兩張紙巾,往嘴角拂了拂:“我出門透透氣?!?/p>

他就這么晃晃悠悠穿著睡衣拖鞋出了門,搭了電梯,走出了小區(qū)。一路上不乏各種路人的側(cè)目,買菜歸來的大媽,上學的孩子,趕去地鐵站的白領(lǐng)上班族(手里拿了包子啃)……也正是看到他們的一刻,水星的大腦才清醒了些,加上初秋的涼風朝睡袍里灌,將他凍得連打幾個噴嚏。自己簡直就是個小丑,水星啊水星,你可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你分明是被那對父女騙了。你就不覺得羞辱嗎?不,不是這樣,你是愛她的,你愛沈芊蕾,她是你命里的金水仙,為了這一天,你,和她,你們都付出了太多,可今天早晨是怎么回事?那兩個人的眼神,他是被玩弄了,徹頭徹尾,一場騙局……

當他坐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發(fā)呆時,遙遙地望見了一個身影,是個女人,一個剛剛做了妻子的女人,她的手臂上還擔著一件外套,厚實的,溫暖的……

他們的婚姻生活平淡無奇,沈芊蕾在藝術(shù)學院插畫系任教,水星去了一家知名培訓機構(gòu)的分校,離沈家不遠,也是為了方便照顧沈喬明。蘆鎮(zhèn)的那套老宅暫時沒賣,水星租給了旭華四小兩個外地來的女老師。他在旭華四小教書的那幾年,人緣還行,所以兩個女孩也很賣他面子,不刷墻不換家具全都答應了;水月住的那間房被鎖不透風,她們也沒意見。是不是變相囚禁了妹妹?出于報復的陰暗心理,為什么還在折磨著他?但他沒辦法,他只能以這種無用的形式感安撫自己。

沈喬明在解脫前又住過兩次醫(yī)院,他在家的時日除了臥床就是畫畫,畫著他永遠未能畫完的水月,抽象的水月……當他們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時,他的手里還緊攥著畫筆,癱倒在畫架下方,一只胳膊貼在畫中人的肉身之上,地上滴著血紅和深紫色的顏料……那情形簡直本身就成了一幅畫,映襯著他身后的《強劫留西帕斯的女兒》……

喬明事先立過遺囑,房產(chǎn)財產(chǎn)全由芊蕾繼承,而他生前的畫作則全交由莫英豪代為處理,或捐獻或拍賣或私藏,唯獨那幅《月妖》不準動,只有女婿水星有處理的權(quán)利;在其沒有做決定之前,必須放在家中。

父親去世后,芊蕾的精神瀕臨崩潰,一度休假在家。水星也想表現(xiàn)得溫存些,可芊蕾的態(tài)度始終生硬,動不動就悶坐抽泣,水星上前安撫,她反倒對他發(fā)火動怒,他也就只好任她去。莫英豪來過幾次,每次都帶了幾大盒的高檔營養(yǎng)品,什么冰糖燕窩、阿膠紅棗,進口蛋白粉、珍珠粉……水星心下惱怒,面上卻不好發(fā)作,仍舊客客氣氣招待一番。莫英豪撩著一頭長卷發(fā),從真皮錢夾里掏出一沓名片在茶幾上鋪開,全是本市知名心理醫(yī)生的聯(lián)系方式。據(jù)他所言,他跑遍了全市各大醫(yī)院的精神科心理科,尤其是腦科醫(yī)院,還有各種心理診所,托人找關(guān)系聯(lián)系好醫(yī)生,由著芊蕾挑,“這個不行就換下一個”。芊蕾一開始不情愿,水星只是冷眼看著不作聲,莫英豪悻悻而去。直到有一日水星下班回來,芊蕾像變了個人似的做好了晚飯,還開了紅酒,說是她已經(jīng)想好去莫英豪介紹的一家心理診所,找的是個海歸女醫(yī)生,是莫英豪朋友的老同學,“人很靠譜”。

“他今天來過了?”水星心頭泛起一股無名的醋意。

“嗯,對了,他說要送雨蓮去你們那兒補習文化課,你多照顧照顧啊?!?/p>

他凝視著芊蕾,她臉上仿佛多了點兒什么神采,不對,還有另一層隱秘的光澤,隱晦,不透風,流溢著污濁的情欲的溫熱和腐臭,被一股香氣所掩蓋。是那男人身上的氣味嗎?他終于“上手”了她?在他水星,這個合法丈夫不在的時候,那莫列儂是不是有如一只窺伺已久的饑渴的豹子,在她面朝窗戶站立的一瞬撲過去,兩只爪子牢牢地扣緊了她的脖頸,順著光滑的曲線游移下去……他的指腹貼著她的肌膚按捏,他們的軀體開始扭動,糾纏,相互搏擊直至融為一體。他們是不是在他的床上做了?水星的目光掃到了臥室的房門,胸口一陣惡心,一口酒差點噴口而出。

“你怎么了?不舒服?”

“沒事?!彼菑娙套×藝I吐,順手撕了一張面巾紙掩在口上,“那診所在哪,什么時候去?我陪你?!?/p>

“這個周末吧,你有課我一個人也可以……”

“一起去。”水星驚詫于自己的強硬,這似乎還是他們結(jié)識以來,他最“霸道”的口吻。芊蕾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喝光了杯里的紅酒。

“天慈心理診所”位于隱秘地段,但環(huán)境很好,內(nèi)部的房間寬敞明亮,擺了很多綠植花卉,墻上掛了一些色彩淡雅、造型優(yōu)美的圖畫和裝飾物,桌椅、櫥柜的擺放也很舒朗。莫英豪介紹的那位叫“芬娜”的女醫(yī)師戴著圓眼鏡,短短的頭發(fā)染成淺栗色,五官親和,妝色清雅。水星被叫進去時,她已經(jīng)和芊蕾單獨聊了半個多小時,接下來的那段時間,她和他們夫婦都說了什么?水星根本就不想回憶,他只記得他盯著那兩片玫瑰色的嘴唇一開一合,恨不能將桌上的蘋果抄起一個,用力塞進去……

出了診所,水星問芊蕾要不要去附近逛逛,看個電影什么的,芊蕾神情懶憊說累了想回家。車開到中途,芊蕾突然冒出一句:“下次你不想來就算了,我一個人可以?!?/p>

“誰說我不想來?”

芊蕾將頭扭過去,戴墨鏡的臉一直朝著窗外,兩個人就這么一語不發(fā)地回了家。

水星又陪芊蕾去了兩次“天慈”,到了第三個星期,芊蕾突然說她換醫(yī)生了,看診的時間還沒定,水星也沒多問,直接去了培訓學校。后來芊蕾堅持不讓水星再陪她去看診。就這么又渾度了些日子,莫英豪突然在培訓學?,F(xiàn)身,說是來給女兒莫雨蓮報名,水星才知道莫雨蓮已經(jīng)上了美術(shù)高中,文化課成績一直不理想,就英語還好點。水星推薦了幾個“單科名師”,莫英豪瞇著眼睛說水老師啊,我都親自來了,不就是想讓你親自帶帶我們雨蓮嗎?你這點面子都不給哦,小蕾她沒和你打招呼?

水星心頭的無名火瞬間躥起,說出口的卻是“課排滿了,我再想想辦法”。莫英豪說反正下個周末我就把雨蓮送來了,你看著辦。水星問他知不知道芊蕾換心理醫(yī)生的事,莫英豪“咦”了一聲,那表情真是假得可以:“沒聽她說啊……不過我之前是介紹了好幾個醫(yī)生給她,可能她對芬娜不滿意?”他口里噴著煙圈,眼神里盡是隱秘的挑釁:“我想你總該比我清楚吧,你是她老公啊?!彼峭悄腥说谋秤埃统鍪謾C來給芊蕾打電話,打了好幾遍沒打通,直到芊蕾的聲音終于傳過來。

“干嗎?。俊?/p>

“在干嗎?這么久才接電話?!?/p>

“在睡覺啊……”水星中午出門時芊蕾確實在睡覺,但此時芊蕾的聲音根本就不像剛被吵醒,“你煩不煩,不知道我晚上失眠啊……”

電話掛斷了。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芊蕾去了幾次藝術(shù)學院,說是準備繼續(xù)回去上班。水星問了一句:“你真的行?那什么……醫(yī)生還看嗎?”芊蕾賭氣似的瞥了他一眼:“你是盼著我有?。俊彼橇⒖涕]口不言。到了周末,芊蕾精心打扮了一番,說是有朋友從國外回來,一起約了飯,水星猶豫了一會,還是問了“是哪個朋友”,芊蕾對著鏡子照來照去,丟下一句“說了你也不認識”就出了門。

也就是在那天,在那樣的心境下,水星見到了莫雨蓮。

她長高了許多,梳著雙馬尾,上身是橘金色迪士尼衛(wèi)衣,上面印著一個大大的米奇頭像,下身是水藍色牛仔褲配黃板鞋,印花書包上叮叮當當拴了許多掛件,全是水星不認識的卡通人偶和明星照片。水星好不容易擠出對她“一對一”輔導的時間,推開那間小教室的門,那女孩正將雙腿蹺在課桌上,一面吹泡泡糖一面玩著手機,不知道是在玩游戲還是刷“抖音”“小紅書”,正笑得出聲,一見水星進來,只是放下了腿,整個人還半癱在椅子上沒動,也沒有向水星打招呼的意思。

水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他大聲咳嗽了一聲,沖女孩喊了句:“把手機關(guān)了,坐好?!?/p>

女孩一臉無所謂地挺直了身子,將手機塞進口袋,竟然沖水星笑了一下:“水老師咱們見過,你當新郎倌那天,我敬了你一杯酒,你還記得?”

“好了,今天不談這個……把書都拿出來吧。”

女孩坐著沒動,嘴里還在大嚼特嚼,那雙酷似莫列儂的眼睛里噴出的目光蛛絲一般纏粘了水星一臉,吸封著他的口鼻,他感覺就要窒息了……

“他們現(xiàn)在在一起?!?/p>

“你說什么?什么……他們……”

“你還不懂嗎?”女孩“嘩啦”一下從書包里抖出一堆書本、練習冊、筆記本,還有各種文具,將一支水筆夾在指間旋轉(zhuǎn)著,“我偷看了我爸手機,沈芊蕾,你老婆,他們約好……”

“在哪里?哪里?”水星猛地沖到女孩身前,右手手掌“啪”地砸在桌面上,女孩那個迪士尼公主筆袋和一摞書都被震摔在地。

“Sorry sir,I don’t know.”女孩竟然咧嘴笑起來,盡管那笑里盡是惡毒的蜜汁,水星的口唇開合了半天,像是被那蜜汁牢牢吸粘住了一般,迸不出一個詞一個字。

“你走吧。”他克制了一下情緒,將身子背過去,開始拿板擦擦起面前那塊小黑板,其實那上面并沒有什么粉筆痕跡,“我的課時排不過來,下次給你換個老師?!?/p>

“OK!”女孩迅速站起,將桌上那堆書本文具又“嘩啦”一下塞進書包,離開小課桌時腿被絆了一下,差點沒跌倒。水星聽見小教室的門被重重摔了一下,他將手里的板擦使勁往地上一摜,兩肘撐在講臺上,脖子往胸前勾著,恨不能立即勾斷了。女孩留下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年輕的水果味,帶著黑蓮花的幽香。

不管怎樣,她是無罪的。

他附身撿起板擦,放回黑板板槽,轉(zhuǎn)身開了教室門,他就像被什么東西牽引著似的,幾乎沒費什么力氣,就在衛(wèi)生間門口撞到了她,在她的毒蜜汁即將再次噴過來之前,他舉起了冷盾。

“要幫忙嗎?你爸的事。“

女孩的聲音像凍住了一般生脆:“你,你什么意思?”

“跟我就別裝了。”

女孩丟過來一個大白眼,徑自朝過道里邁步,水星橫擋在她面前:“莫雨蓮,現(xiàn)在能幫到你的人,只有我。”

就在那一瞬間,那女孩身上像突然卸下了什么兵戈,叮叮當當砸爛了一地,但她仍堅決維護著她的女戰(zhàn)士形象,高昂著戴了盔甲的頭顱,朝水星投來輕蔑的一瞥:“你該不會是要找我爸決斗吧?”

但實際上這只是水星的臆想,女孩根本就一聲不吭,眸子里閃過一星恨意,手指來回纏繞著雙馬尾的辮梢。水星示意她跟他走,他們就這么又回到了那個小教室。女孩直接坐在課桌上,黃板鞋踩著板凳,水星倚在講臺一側(cè),從兜里掏出了手機:“加個微信?”

女孩讓他掃了二維碼,“血蓮姬”和“水星沒有水”成為了微信好友。女孩沖著他的昵稱笑了半天,就像一個正常的少女那樣,好像剛才發(fā)生的一幕幕全然不存在。

她是無罪的,他不能害她,不能害她不能害她。

水星駕著沈喬明留下的別克君威一路奔馳,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往回家的路開,而是開到了人民醫(yī)院附近的馬路上,那家叫“星緣”的花店,還有那間咖啡館,他從“星緣”捧了一束紅玫瑰出來,走進咖啡館,向她訴說衷腸,向她求婚……

“所以,我們還是贏了,是不是?”

一陣戰(zhàn)栗震顫了他的全身,他的雙手幾乎扶不穩(wěn)方向盤,是誰?到底是誰在說這句話?到底是誰贏了?

他將車子停在了人民醫(yī)院的停車場,莫雨蓮寄來的物件和沈芊蕾要的烤鴨同時在后座朝他凝視注目,他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他想立即奔出這車子,奔進那間咖啡館……

“血蓮姬”和“水星沒有水”也曾坐在那間咖啡館里,不不不,不是這間,是蘆鎮(zhèn)的那間,是他苦等沈芊蕾她卻沒有赴約的那間,是他和沈芊蕾決定實行他們的“計劃”,奪回他們各自親人的那間……“水星沒有水”和“血蓮姬”講起了故事,一個綿綿無盡的愛恨交織的驚心動魄的故事,一個關(guān)于黑水仙的故事,一個永遠在延續(xù)的故事,一個不斷輪回的故事……

“血蓮姬”聽得并不專心,是他預料到的,也許是嫌棄他太老了?她應該是身邊從不會缺男孩子追的女孩,可她給他畫起肖像又是那樣興奮,她畫了多少?黑白素描,水粉,水彩,鋼筆,炭筆,蠟筆……在對待“藝術(shù)”的態(tài)度上,她更接近水月和沈喬明,而不是沈芊蕾和那個男人,她的父親。興許是遺傳了她母親吧,那個叫“蘇蕊”的早逝天才;她的畫風卻又和水月迥異,沒有那么狂氣,卻在精靈古怪中暗含深邃。比如她給自己畫的頭像“血蓮姬”,就是個日系動漫風的哥特女子,口含紅蓮瓣。

在蘆鎮(zhèn)的那棟老宅,“血蓮姬”站到了水月曾經(jīng)的閨房里(旭華四小的那兩個女老師租客,一個結(jié)婚有了新房,一個離職去了上海,房子暫時就沒有再租)。在她翻檢著那些泛黃變脆甚至變形的舊畫時,他就隱匿在門后按著相機快門。他是不是有點瘋?沒錯,只要踏進這屋子,一切就都不對勁了,從水月帶著沈氏父女回來的那一天起,不,是從他外婆阮貴娥帶著年幼的水月回來的那一天起,那個玩偶一樣坐在高板凳上吃西瓜的小女孩,朝他投來冷霧般的目光……

“就拍這些?我爸能信嗎?”

那張新鮮的如蓮瓣輕擺的臉龐輕撩他的臉,他又嗅到了海水的氣味,他們的初見,她像從貝殼海浪里涌出的小仙子,而此刻,她是遍染黑暗的血蓮,細密的蓮爪絲絲纏上他的肉身,這是她的肌膚她的輪廓她的唇眼,不過是飛逝的幻影……曾經(jīng)也有這么一個相似的造物枕著他的膝,那是多年前的沈芊蕾,他被她拖拽到地板上,陷下去,為了毀掉她父親和他妹妹的“愛情”……

他猛地從沙發(fā)上彈起,那三腳架上的相機快門已經(jīng)咔嚓咔嚓響了半天,“血蓮姬”躥上他的背,兩條胳膊緊箍著他的脖頸:“我告訴你,你老婆不讓我爸好過,我也不會放過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以前那點丑事?我爸全和我說了,沈喬明那色老頭和你妹妹談戀愛,你就和他女兒戀愛,逼走了你妹妹……”

“你閉嘴。”他的上身來回擺動想甩開女孩,可女孩宛若強悍的鐵釘釘死了他。他干脆朝沙發(fā)上仰面一躺,女孩尖叫著跌滾下來。他拔腿想去拿相機,女孩一個反撲又將他摁倒下去,他甩手給了女孩一耳光,女孩叫得更厲害了,相機的快門還在不停地閃動,他們已經(jīng)互掐著掉滾在了地板上。女孩扒在他胸口,他拼命掙扎著往后蹭,想握住沙發(fā)腿立起,身子卻觸到了一截電線,那是沙發(fā)邊一盞落地燈的燈線,已經(jīng)落滿了灰。女孩正撕扯著他的褲腰,他兩腳往下一蹬,那截燈線在他身下被猛地一扯,他感到一個陰影如兇禽巨翅飛馳而來,接著“咚”的一聲巨響,他便喪失了知覺……

待他蘇醒過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落地燈的燈罩砸中他的額角,他昏迷了一陣,手一摸臉,滿是血污。他忍住劇痛,踉踉蹌蹌地站起,三腳架上的相機沒了,同時消失的當然還有那女孩。他坐在沙發(fā)上用面巾紙揩著額上的血,怎么揩都揩不完,如果他就這么一直坐著,血會不會就流干了……他神經(jīng)質(zhì)地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猛,夾雜了喘息和咳嗽,真想讓沈芊蕾看看這一幕啊,不,是剛剛的一幕幕……什么沈芊蕾,什么水月,你們統(tǒng)統(tǒng)都是手下敗將,你們后繼有人,你們的升級版就這么厲害……莫雨蓮,對,她就叫莫,雨,蓮。

水星坐在車里吸了兩根煙,陰沉的天幕又開始飄雨,他瞥視著后座扎眼的包裹,大概猜到了那會是什么。要讓沈芊蕾看到嗎?他又回思了一下她中午電話里的語氣,真的要離嗎?離,離就離吧。他將頭貼在方向盤上緊閉雙眼,嘴角竟然冒出一絲笑意,幽冷,滑稽,也許他們早該離了,在他將莫雨蓮帶進水月房間的那天,不,應該是莫雨蓮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那天,在他們的婚禮上,在六寶舅舅手中的紅酒潑灑到莫英豪西服上的那一刻。

莫英豪和他的那一戰(zhàn),他早有預料。他仿佛懈怠的決斗者,早早卸了一身武器,只等著對方的一槍正中眉心或是胸口。他在腦中設(shè)想過很多遍莫英豪會怎么出手,選在何時何地,最可能的就是在培訓學校(自從莫雨蓮從蘆鎮(zhèn)老宅消失,她就再也沒來補習,微信也把“水星沒有水”屏蔽了)。他無數(shù)次地構(gòu)想過那個場景,戴禮帽的長發(fā)藝術(shù)家破門而入,沖進他正在上課的房間,戴黑手套的雙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將他整個人按壓在講臺上,揮拳就朝他的頭臉一陣亂捶……甚至更狠一點,抬腿朝他身上踢,黑皮靴的靴跟踏破他的面皮,鮮血汩汩而出……那些學生驚叫著沖出教室,他仰面癱倒在地上,絕不還手,不還手……

然而現(xiàn)實是莫英豪的確來了,卻沒有戴禮帽,長發(fā)竟然也剪了,面色憔悴,眼鏡片下面的黑眼圈赫然在目,胡子也像好久沒刮,嘴角叼著香煙,渾身上下邋遢得要命。他心里猛然一驚,這不就是當年的沈喬明?那個剃了光頭在藝術(shù)學院后街咖啡館見他的沈喬明,為水月失蹤擔驚受怕茶飯不思幾乎掉了半條命的沈喬明……

莫英豪見了他,只說了四個字:“我們談談?!?/p>

他張嘴想解釋什么,卻也只吐了幾個字:“去哪談?總不能在這……”

他們當時就站在走廊里,來來往往的師生都免不了瞅上一眼。

“我就問你一句話?!蹦⒑赖哪抗饧獾栋愦踢^來,“你碰沒碰雨蓮?”

“沒有。”他搶著截斷了他的話頭,莫英豪眉頭緊擰死盯著他。

“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你最好說實話。”

“是她逼著我瞎拍,為了逼你……”他也死盯著莫英豪混濁的眼珠,“逼你離開沈芊蕾?!?/p>

莫英豪的臉快貼住了他的臉,口中噴出酒精的氣味:“老子對你老婆沒興趣,你要是真碰了雨蓮,老子拿刀砍了你信不信?”

“我沒碰她,如果你不信,讓你隨便砍好了?!彼^一回覺得自己這么流氓。

莫英豪轉(zhuǎn)身就走,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見這個人,就好像約翰·列儂終究沒有逃離被槍殺的命運。

水星開了車門,走到后座,費了好大勁拆了那個包裹。果然是一幅畫,一叢黑水仙和一朵黑蓮花盤繞交織在一起,緊密,熱烈,詭異,妖曼。就在那陰暗的花朵縫隙里透出五彩的光束,隱隱飄落著女人的臉龐,沉郁的,空靈的,哀婉的,毒辣的……如同無數(shù)顆飽脹的果實在那畫上燃燒起來。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弄到的他的地址,又是從哪里寄來的包裹。包裹上的寄件地址寫的是“本市”,他知道根本不可能,因為當年莫英豪找過他不久,就從藝術(shù)學院辭了職,據(jù)說是帶著莫雨蓮去了北京。他也早不在培訓學校待了,辭職去了一所職專。沈芊蕾還是在藝術(shù)學院任教,他們搬出了沈喬明的房子,住進了屬于他們自己的新居。他住一間,沈芊蕾住一間,偶爾他們也會進彼此的房間過一晚,但那也不過是冷淡的,索然無味的相互折磨……

水星將莫雨蓮寄來的畫扔進了停車場附近的垃圾桶。

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敢想的念頭猛地躥出:這真的是莫雨蓮寄來的嗎?

他到家時,沈芊蕾正在廚房做菜,飯桌上已經(jīng)擺了蓋上保溫蓋的兩碟菜,還有一點熟食。水星將金記烤鴨放到桌上,走到廚房門前,叉腰望著那系著圍裙手忙腳亂被油煙嗆得咳嗽的女人。那雙握畫筆的手向來不碰鍋鏟,不沾油鹽,這是他慣著她,哪怕他們的關(guān)系永遠滯留在冰點。他沖上去奪了她手里的鍋鏟,擺手讓她出去,她執(zhí)拗地立住不動,突然就從背后環(huán)住他的腰,臉貼他的后背發(fā)出小聲的啜泣。

沈芊蕾告訴他,她懷孕了。

一陣毛骨悚然的驚懼利劍般從腳底直刺他的囟門,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這一天,他會收到那幅畫?他按著沈芊蕾的手臂,他妻子的手臂,鍋里的菜蔬正劈啪作響,他和她,也是這么被煎著,炸著,炒著。他們還要這樣被煎炒很多年,很多年……

那天晚上,他睡在沈芊蕾房間的床上。

他背朝著她,在黑暗里吐著干澀的詞句,好像那些詞在地窖里被埋得發(fā)了霉,突然被挖掘、揉碎,再拼粘,成了干癟的刺棍,戳著他的皮肉。他并不忍心拿來戳她,但已經(jīng)來不及。

“我在想,要不要去趟廣州,或者深圳,去看看我媽……還有水月……”他翻過身來,凝視著她臉龐的輪廓,“還有你爸的那幅畫,我想……”

他只聽見了她輕弱的鼾聲。

他將手臂搭在她的肩頭,一朵蓮花從她的腹中緩緩開出,碩大如傘,雪白如銀,沒有時間也沒有記憶的花瓣將他們洶涌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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