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仁青
貢拉是一個《格薩爾王傳》說唱藝人,會說唱整部《霍嶺大戰(zhàn)》和半部《敦氏預(yù)言授記》。比起那些動輒會說唱幾十部上百部的“格薩爾”藝人,他這水平算不得什么,有點(diǎn)雞毛蒜皮。不過這就夠了,這就讓他成了一個公眾人物,聲名遠(yuǎn)播。其實(shí)也沒遠(yuǎn)播到哪里,也就是他騎上他那匹“白馬”,從自個兒住著的村子走一兩個時辰,最多三個時辰多一點(diǎn)就能抵達(dá)的那些村子。這些村子里一旦有婚喪嫁娶、紅白喜事什么的,他就會被請去說唱《格薩爾王傳》。他便戴上自己那頂“仲夏”——說唱帽,端坐在人群中央,隨意地在《霍嶺大戰(zhàn)》或《敦氏預(yù)言授記》里選上一段,說唱一番,不僅給紅白喜事增加了氣氛,也讓這些信仰寧瑪派的村子接續(xù)了在喜事喪事上說唱《格薩爾王傳》的傳統(tǒng)。每次說唱完了,臨走時,在眾人的贊許聲中,邀請他去的主人給他獻(xiàn)上哈達(dá),多半時候,哈達(dá)里卷著一張百元毛爺爺,這就讓他十分滿足,十分地感受到自己是個公眾人物了。
他的那匹“白馬”,之所以要打上雙引號,是因為它算不得是一匹白馬,但是,貢拉卻叫它“達(dá)然然”,意思就是純白的馬。有關(guān)這匹馬,貢拉還有一個說道。說他家的那匹死掉了的牝馬,在生這匹“達(dá)然然”的前夜,他做了一個夢,英雄格薩爾同父異母的哥哥、嶺國三十員戰(zhàn)將之一的嘉察夏嘎爾大帥牽著一匹白馬走進(jìn)了他的夢里,對他說:“這雪白的神駒,是我斬妖除魔、鏖戰(zhàn)沙場時的坐騎,如今我已往生西方極樂,這神駒卻在輪回中來去,我把它交給你,你要好生飼養(yǎng),將來必有大用!”嘉察夏嘎爾說完這話,還雙手合十,向他輕輕頷首——這對于一個名震寰宇的戰(zhàn)將來說,等于向他行了大禮。貢拉受寵若驚,即刻從夢中醒來。此時天已大亮,夢卻清晰地印在他的腦際。于是他起身穿上鞋,披上皮袍,走出房門。當(dāng)他走到自己牝馬的馬廄那里時,發(fā)現(xiàn)牝馬生下了一匹小馬駒。小馬駒渾身雪白,側(cè)身臥在地上,在清晨的陽光下,閃著熠熠的白光,而它一側(cè)的牝馬,卻已經(jīng)奄奄一息。就在貢拉來到它們身旁時,牝馬安然地閉上眼睛,斷了氣,留下了這匹馬駒,就好像是完成一件使命,可以安心離開了一樣。
就這樣,牝馬把這雪白的小馬駒托付給了貢拉。貢拉認(rèn)定,這雪白的小馬駒就是在他夢中嘉察夏嘎爾大帥牽來的那匹白馬,這種巧合和這樣的想法讓貢拉幾乎沒有為失去一匹牝馬而難過,他甚至有些喜不自禁。在他的幫助下,小馬駒站了起來,就在站起來的這一刻,貢拉看到小馬駒方才側(cè)臥著時,挨著地面的那一側(cè),有一坨黑斑,像一塊碩大的胎記。
貢拉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胎記。因為在當(dāng)?shù)氐拿耖g認(rèn)知中,胎記就是在生命投胎轉(zhuǎn)世時,為了對前世有所記憶,而給后世做的記號——貢拉認(rèn)為,小馬駒原本就是一匹白馬,嘉察夏嘎爾為了讓他能夠更好地記住它,特地給它打上了記號。這樣的認(rèn)定,也就讓貢拉對小馬駒身上的黑斑視而不見,在他的眼里,這匹小馬駒就像《格薩爾王傳》故事里嘉察夏嘎爾的戰(zhàn)馬一樣,是一匹渾身雪白的馬。也就是說,貢拉認(rèn)定,這匹小馬駒,就是嘉察夏嘎爾那匹雪白的戰(zhàn)馬的轉(zhuǎn)世。
既然是嘉察夏嘎爾的戰(zhàn)馬轉(zhuǎn)世,自然也有它的前世一樣的健壯神勇??上У氖?,貢拉依照嘉察夏嘎爾在夢中的吩咐,對小馬駒悉心照料,小馬駒卻一直羸弱不堪。原本,貢拉以為,等小馬駒到了三歲時,就可以長得壯實(shí)起來,也就可以對它馴教一番,到時候就騎著它去周邊的村子,那一定比它的母親、那匹牝馬要走得快,走得遠(yuǎn),那樣,他的盛名甚至?xí)h(yuǎn)播到更遠(yuǎn)的村子,比如,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村子,那是貢拉去過的最遠(yuǎn)的地方,離自個兒的村子大概有五個時辰的路。想到這些的時候,貢拉心里也會喜不自禁,那種喜不自禁,很像是他看到小馬駒出生的那天清晨。
可是,小馬駒到了三歲還不堪負(fù)重,別說騎它,給它馱點(diǎn)東西,都讓它氣喘吁吁。
村民們看到貢拉每天悉心照顧著一匹瘦弱的馬駒,便對他開玩笑說:“貢拉大叔,你每天這么伺候它,該不是想著把它喂肥了再宰了它,冒充牦牛肉賣給那些毫無辨別能力的城里人吧?”
對這樣的說法,貢拉不屑一顧,他斜眼看了看說這話的那個人,便收回目光,把手里的一疙瘩糌粑(糌粑里放了好多酥油,平時貢拉自己都舍不得吃)塞進(jìn)三歲的“達(dá)然然”(這個年齡的馬,也可以算是成年馬了)的嘴里,牽著馬,徑直向村外山頭上靠近耳墜湖的那片肥美的草地走去。
“你看你說錯了吧,貢拉大叔養(yǎng)馬,哪能是為了宰了冒充牦牛肉啊,人家是想著參加縣上的賽馬會呢,到時候沒準(zhǔn)兒會奪了頭彩也說不定!”又有人說。
正在兩耳不聞世間事地往前走的貢拉聽到這句話,便停了下來。他轉(zhuǎn)身看看剛才說他想宰了馬冒充牦牛肉的才巴,瞬即就把目光移到說他要參加賽馬會的扎尕身上,說:“你說得有道理,還真沒準(zhǔn)兒!”
才巴和扎尕相互看看,才巴毫無遮攔地大笑起來,扎尕捂住嘴,跟著也笑起來,顯然,扎尕是想繃住笑的,結(jié)果沒繃住。
“你們別笑!當(dāng)年格薩爾賽馬稱王,誰也沒想到他破衣爛衫的樣子,會一下中了頭彩!”
“人家格薩爾穿的雖然是破衣爛衫,但人家的馬可是神駒野馬啊!”這句本該才巴說的話,讓扎尕說了出來。
才巴頻頻點(diǎn)頭:“是?。∈前。 ?/p>
“其實(shí)都一樣!”貢拉看看扎尕,目光又瞬即移到才巴身上,說,“真人不露相,真馬也一樣,格薩爾就是不露相的真人,我這匹馬也一定是不露相的真馬,你們凡夫俗子,肉眼凡胎,看不出來!”說這話時,貢拉想起了他做的那個夢,便像找到了極具說服力的真理一樣,斜眼看看才巴和扎尕,回身拍了一下“達(dá)然然”的屁股,說:“達(dá)然然,咱走咯!”說著,便朝著不遠(yuǎn)處的耳墜湖湖畔走去,那里的綠草肥美無比。
貢拉會說唱《格薩爾王傳》,自然也就深諳當(dāng)?shù)氐拿耖g故事、傳說什么的。離村子不遠(yuǎn)的山上,有個被當(dāng)?shù)厝私卸鷫嫼男『?。有關(guān)這個湖泊,就有一個美麗的傳說,說這片湖泊,是當(dāng)?shù)氐淖o(hù)法班丹拉姆女神的耳墜,是班丹拉姆女神巡游此地的時候,遇見了法力無邊的蓮花生大師,一時緊張,就把耳墜遺落在這里了。傳說,當(dāng)年班丹拉姆丟了耳墜后,回到自己的居所,掐指一算,就算出它遺落在了啥地方,位置準(zhǔn)確,就像是現(xiàn)今使用的定位技術(shù),誤差只有幾米遠(yuǎn)。原本,她是要拿走她的耳墜的,但當(dāng)她騎著她的那頭棕色神騾返身來取時,卻發(fā)現(xiàn)她的耳墜已經(jīng)化成了一片湖泊;由于有了這片湖泊,當(dāng)?shù)氐牟菽疽沧兊妹⒘似饋?,幾家牧戶已?jīng)移帳到此,在這里放牧著牛羊。班丹拉姆女神來到這里,她看到的是,碧空如洗,白云繚繞,綠草如茵,野花爛漫,幾頂黑帳篷搭建在向陽背風(fēng)的地方,牧人的牛羊閑散地啃食著青草。一片安逸美好的景象。
班丹拉姆看到湖泊邊上的牧人其樂融融的樣子,便不忍心把自己的耳墜再拿走,她決定,把耳環(huán)留在這里。于是,這里就有了這樣一片湖泊,卻依然如耳墜一般透亮、精巧、溫潤、清涼。
傳說班丹拉姆是一個有潔癖的女神,她把耳墜留在了那里,心里也擔(dān)心著人們不小心會弄臟它,她便叮囑當(dāng)?shù)氐纳竦o,守護(hù)好她那已經(jīng)化成湖泊的耳墜,不要讓人們靠近它、弄臟了它,如果不小心弄臟了,她也許就會把自己的耳墜帶回去。
貢拉喜歡這個故事,但他輕易不會給人講這個故事,特別是到了別的村子——那些他聲名遠(yuǎn)播的地方,每每他說唱完了《格薩爾王傳》的故事,經(jīng)常會有人要求他講講故事,每次,他都會想起這個耳墜變湖泊的傳說,但他沒有一次講過這個傳說。
貢拉這么做,也是有緣由的。這要從他所在的這個村子的名字說起。
這個村子,叫木格塘,意思是寸草不生的荒灘。
之所以有這樣一個名字,據(jù)說就是為了給班丹拉姆女神打掩護(hù),保守秘密,不讓外人知道這片湖泊的所在,以免來人太多,弄臟了它。如此,他們便以寸草不生的荒灘自稱,卻藏匿著這樣一個無限美好的湖泊。而這片湖泊果然就像是遺落在荒野的一枚耳墜,任憑每日風(fēng)沙刮過,卻依然閃爍著松耳石的碧綠、琉璃的光波。它雅潔而高貴,就像是它的主人班丹拉姆,自有一種讓人不敢靠近的孤傲。
正如漢族俗語所說,紙包不住火。貢拉還是一個牧童的時候,一邊放羊,一邊手里捧著半部手抄本的《敦氏預(yù)言授記》,癡迷地閱讀的時候,就不時看到有些不速之客經(jīng)過這里,并且在耳墜湖畔停留。等到他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公眾人物,聲名遠(yuǎn)播,也就是他家的牝馬死去、“達(dá)然然”出生不久時,一條公路修到了這里。接著,繞著耳墜湖畔修了一圈木棧道,不知道來自哪里的人們成群結(jié)隊地聚集到了這里,讓同樣成群結(jié)隊的湖中魚類和湖畔鳥禽驚恐不已,不得不退讓出它們從來都認(rèn)為不會有人侵占的地盤。魚兒們躲在水的深處,鳥兒們躲在湖畔以遠(yuǎn),看著人們在它們的地盤上走動、說話,有些肆無忌憚的樣子,就像是曾經(jīng)的它們一樣。那些鳥們魚們滿心疑惑,滿臉不解,滿懷委屈、憤怒和無奈。
貢拉記得,那條公路幾乎以神的速度抵達(dá)了耳墜湖畔。公路正在向湖畔延伸的時候,來了一些人,自稱是縣上的,專門來找當(dāng)?shù)孛?,也就是貢拉——作為能夠說唱整部《霍嶺大戰(zhàn)》和半部《敦氏預(yù)言授記》的“格薩爾”說唱藝人,貢拉理所當(dāng)然是當(dāng)?shù)孛鳌?/p>
縣上來的人是要他講一講耳墜湖的故事。
聽到縣上來的人提出這個要求,貢拉立刻想到了耳墜變湖泊的故事,但他就在想到的那一刻,決定閉口不提。
“貢拉大叔,您來說說!”縣上來的人笑容可掬。
“我說不來!”貢拉說,“你要是讓我說唱一段《格薩爾王傳》 那沒問題,你要我說哪一段我就說哪一段,可是,你說的這個,我說不來!”——貢拉不無吹噓地說。
讓貢拉沒想到的是,那個笑容可掬的縣上來的人,卻說出了那個耳墜變湖泊的故事,他說:“我們倒是搜集到了一段故事,想讓你聽聽,再充實(shí)充實(shí)、潤色潤色、豐滿豐滿!”說著,便講起了貢拉藏在肚子里的那個故事。
貢拉聽著故事,汗水從他的額頭上滲出來,攀爬在額頭的橫皺里,先是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接著小心地滑下來,向著鼻子兩翼匯集。
“你是聽誰講的?”故事還沒講完,就被貢拉打斷了。
縣上來的人看看貢拉,說:“他們知道我們在搜集耳墜湖的故事,前后腳就來了。叫什么來著?”縣上來人想了想:“一個叫才巴,還有一個好像叫扎尕!”
“我就知道是他們!”貢拉站起來,眼睛里冒著火,額頭上的汗珠受了驚一樣失足掉下來,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們希望自己能夠在耳墜湖邊開展旅游業(yè)務(wù),所以主動來找我們。”縣上來的人說。
“我得去看看!”貢拉說。
“可是您還沒給我講故事呢!”
“我講不來!”
貢拉扔下一臉茫然的縣上來人,牽著他的“達(dá)然然”來到耳墜湖邊的時候,湖邊已經(jīng)來了好多人。才巴和扎尕每人牽著一匹馬在人群中穿梭,一邊穿梭,一邊高聲吆喝:“騎馬照相!騎馬照相!”
一男一女,一個半大小子,是一家三口。那個半大小子看到才巴和扎尕牽著馬大聲吆喝,便鬧著要騎馬,才巴和扎尕聽到了,同時向一家三口跑去,最后被相對離一家三口近一點(diǎn)的才巴搶了先。才巴急忙抱起半大小子,往馬背上放,稍后趕到的扎尕朝著半大小子用漢語說:“我的馬好看!”半大小子已經(jīng)被才巴放到了馬背上,看到扎尕的馬的確比才巴的馬高大威猛一些,便叫起來:“我要騎那匹!”沒等扎尕反應(yīng)過來,才巴便牽起馬,跑遠(yuǎn)了。
扎尕指著才巴大聲罵,轉(zhuǎn)身看到貢拉朝他走來。
“才巴是個賴皮!”扎尕對貢拉說。
“我看你也差不多!” 貢拉說,臉上顯得很兇惡——據(jù)說班丹拉姆女神有文靜相和威猛相之分,作為聲名遠(yuǎn)播的“格薩爾”藝人,大概同樣具備這樣的表情功能吧。
扎尕看著貢拉的樣子,頓了一下,繼而做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說:“賴皮就賴皮!我還要‘騎馬照相’去,沒時間陪您說話!”說著高聲叫了一聲“騎馬照相”,扔下貢拉走遠(yuǎn)了。
貢拉牽著他的“達(dá)然然”,愣神地站在那里。他原本是想問問才巴和扎尕為啥要給外人講耳墜變湖泊的故事,看著先后走遠(yuǎn)了的兩個人,他意識到,這已經(jīng)是一個毋需保守的秘密。就在這時,有個女孩兒走到他跟前,抬手伸出食指,對著他做了個勾的動作,說:“帥哥,騎馬照相嗎?”
貢拉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那女孩兒已經(jīng)抓住了他手里的韁繩,說:“你的馬看上去很乖很乖的樣子,你就不用牽著啦,我自己騎著跑一圈!”說著,從坤包里掏出錢夾,拿出10元錢,塞到貢拉手里說:“不用找啦,我多騎一會兒!”
貢拉這才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兒,大聲叫道:“我不是騎馬照相的!”一把將馬韁繩從女孩兒手里奪了過來。
女孩兒驚愕地看著貢拉,嗔怪地說:“不騎馬照相你牽著馬在這里干嗎啊?”說著,瞪了貢拉一眼,扭著屁股走了。
貢拉看著遠(yuǎn)去的女孩兒,就看到才巴牽著馬,馬上騎著那個半大小子,氣喘吁吁地從遠(yuǎn)處跑到了近處的湖岸。半大小子的父母站在那里,很欣賞地看著他們馬背上的兒子。
“到水里!到水里!”半大小子在馬背上大聲叫著,“到水里給你100塊!”說著,從褲兜里掏出一張毛爺爺,高高地?fù)P在手上。
跑在前面的才巴回身看到半大小子手里的錢,停下來,看看半大小子的父母;半大小子的父母相互看看,朝著才巴點(diǎn)點(diǎn)頭。才巴急忙走到馬下,一把接過半大小子手里的錢。
“給我到水里去!”半大小子舉著錢的手這會兒空了下來,即刻換了一個指點(diǎn)江山的動作,伸出食指指著才巴說。
“呀啦索!”才巴把毛爺爺揣進(jìn)懷里,毫不猶豫地牽著馬,踏進(jìn)了湖邊的水里。馬蹄下立時濺起了浪花,浪花打濕了才巴身上的衣服,也濺到了半大小子身上,半大小子在馬背上快樂地大笑起來,笑聲盤旋在他的父母以及在湖邊上游蕩的人們頭頂,好多人停下來,好奇地看著。
“停下!停下!”沒跑多遠(yuǎn),半大小子忽然叫了起來。
才巴急忙停住,拽住馬韁繩,讓馬停下來。
“怎么啦?”才巴問。
“我要撒尿!”半大小子說。
才巴有些猶豫地看著半大小子的父母。
“撒吧撒吧!”半大小子的父母走過來說。
才巴急忙把馬從湖水里牽出來,又把半大小子從馬背上抱下來。
半大小子即刻走到湖邊,朝著湖水里撒起尿來。
“你怎么往水里撒尿!”貢拉見了,牽著“達(dá)然然”沖了過去,把正在撒尿的半大小子一把從湖水里拽了出來。半大小子的尿水四濺,濺到了自己的衣服和臉上,半大小子嗷嗷叫著,哭了起來。
“你想干嗎?”半大小子的父親沖了過來。
“你想干嗎?”半大小子的母親也沖了過來。
才巴急忙擋在貢拉和半大小子父母的中間,說:“有話好好說!”
“他是誰???不讓我家孩子撒尿!”父親說。
“他是不是瘋了啊?”母親說。
“我們這里的習(xí)俗,不能往水里撒尿!”才巴抓緊馬韁繩,伸開雙臂,攔著半大小子的父母說。
“什么風(fēng)俗不風(fēng)俗??!管得著嗎?”父親說。
“什么風(fēng)俗??!不往水里尿往哪兒尿啊,你這兒有廁所嗎?”母親說。
“廁所有,就在木棧道的邊上!”這時候,扎尕從不遠(yuǎn)處跑了過來,便接住話茬。他已經(jīng)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
半大小子的父母看到對方多了一個人,態(tài)度和緩了一些,說:“廁所那么遠(yuǎn),我家孩子能夾住尿嗎?嘁!”
一直站在一旁怒氣沖沖卻說不出話來的貢拉這會兒忽然冒出一句話,他用漢語說:“往水里尿尿,吃掉你雞雞!”
“他說什么?”母親說。
“他說的是我們這邊嚇唬小孩兒的話,說往水里尿尿,弄臟了水,龍神要吃掉小孩兒的雞雞!”扎尕說。
“還嚇唬小孩兒!”父親說,“我們可是掏了錢的,一百塊,撒個尿怎么啦!”
“一百塊錢就可以往水里撒尿?。俊必暲钢氪笮∽拥母改?,用藏語大聲說。
“他喊什么呢?”父親說。
才巴聽了這話,急忙從懷里掏出剛才從半大小子手里接過的毛爺爺,說:“這錢還給你們,你們走吧!”
半大小子依然嗚嗚地哭著。
“往水里尿尿,吃掉你雞雞!”貢拉指著半大小子,又說了一句。
“他這是詛咒我家孩子?。 备改敢@過才巴,沖到貢拉跟前。
才巴擋住了他們,扎尕也走過來站在才巴一旁。他們身后,還有各自的馬。
“想打架嗎?”扎尕說。
父母看看兩個人,以及后面高大的馬,沒有說話。母親靠前一步,一把抓過才巴拿在手里的毛爺爺,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拽了一下丈夫的衣角。
父母走過去抓起半大小子的手,說:“不在這地方玩兒了,咱走!”
父母帶著半大小子走遠(yuǎn)了。貢拉二話不說,走過去,朝著才巴和扎尕的屁股每人踢了一腳。
“你這是什么意思?。俊辈虐驼f。
“是??!我們幫你打架,你反過來打我們???”
“打的就是你們!”
才巴和扎尕互相看看,一頭霧水的樣子。
“誰讓你們給縣上的人講故事的?”貢拉問才巴和扎尕。
“沒講故事??!什么故事?”才巴說。
“他們說是你倆講的!”
“我們沒講!”扎尕說。
“那他們怎么知道耳墜變湖泊的故事?”
才巴和扎尕聽了這話,互相看看。
“是這樣?!辈虐驼f,“他們說要找你,我們就先講了講?!?/p>
“是啊,我們還說,你講得更好!”
“所以你們就可以在這兒‘騎馬照相’,對吧?”
才巴和扎尕互相看看,明白了貢拉的意思,兩人幾乎同時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馬。這會兒,他們的馬各自喘著粗氣。才巴的馬渾身濕透了,不斷地抖動著身體,把身上的水摔落在地上,它站著的地方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
“其實(shí)你也可以‘騎馬照相’的?!辈虐驼f,“只是你的‘達(dá)然然’還是個小馬駒。”
貢拉斜眼看著眼前的兩個人,目光從才巴身上移到扎尕身上,又瞬即從扎尕身上移到才巴身上,他在心里思謀著,想給這兩人說一句狠話。
正在這時,有人過來喊著要“騎馬照相”,才巴和扎尕即刻扔下貢拉沖了過去。
“騎我的!騎我的!”他們彼此比賽一樣高聲叫著,裹挾著來人朝湖邊走去。
貢拉看著牽著馬、相互撕扯著的兩個人,心里忽然有些失落。他恍然明白,耳墜湖已經(jīng)不是一個秘密了,連同那個耳墜變湖泊的故事,都不是秘密了。
有關(guān)那個耳墜變湖泊的故事,還有一點(diǎn)說法,說班丹拉姆女神的耳墜時刻閃耀著熠熠的光芒,它的光芒照射到的地方,就會生出金子。就像是為了應(yīng)驗這種說法,在耳墜湖不斷迎來一群群游客的同時,它的另一邊發(fā)現(xiàn)了金礦,于是,采金船來了。
一時間,湖邊挖出了一個個沙坑,大量的沙土堆積在湖邊。上面的人即刻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他們覺得這樣有礙觀瞻,影響到正在如火如荼開展的旅游業(yè)。經(jīng)過商議,他們決定,引出湖水灌滿挖出的沙坑,再把堆積的沙土填埋在湖里?!昂叢坏霈F(xiàn)了無數(shù)小湖泊,挖出的沙土也看不見了!”他們對自己的這個創(chuàng)意感到非常滿意。
又過去了不少時日,貢拉的“達(dá)然然”還是沒長大多少,依然是那樣瘦弱。
這天晚上,貢拉又做了一個夢,進(jìn)入他夢鄉(xiāng)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胖子,身著古代藏裝,留著胡須,他自稱是當(dāng)?shù)氐氐o,要貢拉把他的“達(dá)然然”借給他。
“你借我的馬干什么?”貢拉說,“這可是嘉察夏嘎爾大帥的戰(zhàn)馬哦!”
“我知道它是大帥的戰(zhàn)馬,是班丹拉姆女神讓我找你借的!”
“班丹拉姆女神?她不是有她的棕色神騾嗎?”
“女神說了,她的騾子馱不動,只有你的馬才能馱得動。”
“馱到哪里去?”
“太重了,今晚先馱到另一座山上,等你的‘達(dá)然然’恢復(fù)體力,再馱一程。”
貢拉愉快地把他的“達(dá)然然”從馬廄牽出來,交給了胖子,他看到他的“達(dá)然然”是一匹高頭大馬,渾身雪白。當(dāng)胖子把它牽走時,它回頭朝著貢拉高聲嘶鳴了一聲。
第二天,貢拉從夢中醒來,他一睜眼想到的便是“達(dá)然然”。貢拉急忙起身穿上鞋,披上皮袍,走出房門。當(dāng)他走到馬廄那里時,發(fā)現(xiàn)他的“達(dá)然然”依然那么瘦弱,與往日不同的是,“達(dá)然然”不斷地喘著粗氣,渾身濕透了——就像是那天才巴的馬一樣。貢拉意外又驚訝地走到“達(dá)然然”跟前,他看到“達(dá)然然”不斷抖動著渾身的肌肉(雖然那肌肉算不上結(jié)實(shí)),讓身上的水灑落在地上。地上已經(jīng)濕了大片。
幾天后,在遠(yuǎn)離貢拉所在的小村子的省城,在那個貢拉的聲名永遠(yuǎn)遠(yuǎn)播不到的地方,一家小報最后一版不起眼的角落里,出現(xiàn)了一條消息:
由于全球氣候和當(dāng)?shù)氐刭|(zhì)原因,省內(nèi)一片湖泊自然干涸,而在離這片湖泊不遠(yuǎn)的另一座山上,則自然出現(xiàn)了一片湖泊。當(dāng)?shù)芈糜尾块T已經(jīng)將此列入開發(fā)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