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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駙馬》選段

2023-12-11 01:02:57方挺
連云港文學 2023年4期
關鍵詞:女駙馬嚴鳳英秀峰

方挺

《女駙馬》的戲里人生、嚴鳳英的傳奇人生,以及付心藍鯨她們的現(xiàn)實人生,如同亂麻一般,終歸與黃梅戲一起,在時代洪流的裹挾下,落幕了。戲,或人生,原本只是自己給自己選的選段。只是孰料,二十多年后……

六月的一個傍晚,天清澈得像一面鏡子,南京成了名副其實的“藍鯨”。街邊的灌木被修剪一新,規(guī)整、有序。月季像一排整裝待發(fā)的新兵,如樹般挺拔,爭相將一團團紅艷簇擁著捧獻出來。法國梧桐從不在意這些,只管撐開巨大的手掌,撫摸著被雨水剛剛洗過的天空。天空更加明凈了,似乎被撫摸得不好意思起來,緊跟著晃動了一下。其實,不是天空晃動,是藍鯨坐在車里,身子跟著剎車晃動一下。南京六月的天氣已經(jīng)熱了起來,這個傍晚有難得的涼爽。藍鯨讓丈夫關掉空調,她將后車窗全部搖下來,貪婪地感受著自然風。這風有點兒強勢,迅速侵入她的全身,讓她感到了某種眩暈。她喜歡自然界對她的強勢,不但聽之任之,而且這個過程讓她心情明亮而歡欣。

十字路口亮著紅燈,開車的丈夫正在與坐在副駕的女兒說著什么,她沒有聽清,或者她根本沒有打算真的去聽。等紅燈時,她看了一眼這條街道,雖然自己從不記路,但對這條路卻很熟悉。女兒上大學這兩年,每次到機場接送女兒都走這條路。她還知道,再往前直行幾個路口,左拐進一條小路,不遠就是她們的家了。二十幾年,這里委實成了她的家,成了她的南京。

綠燈,車子沒有直行,卻左拐進一條街道,最終停在一條胡同口。車子打起雙跳,丈夫回頭說了一句什么,隨即與女兒跳下車,鉆進斜對面那條窄小的胡同。藍鯨感覺莫名其妙,想必父女倆根本沒打算讓她一起下車,她心里倒是樂意。因為路邊沒有車位,藍鯨“自動”搜尋交警的身影,卻無意中逡巡到另外一個身影。大街上人不算多,但也并不算少,大概是這人坐著輪椅的緣故,很容易一眼就能抓住。此時,“輪椅”在對面臨街門面的門口,背對著藍鯨,左手撐著輪椅扶手,試著要站卻站不起來的樣子,右手努力舉著一根鐵鉤去鉤那卷閘門。她這才注意到,這是一家賣體育彩票的店,正在關門。這是一個并不年輕的女人背影,歪斜著肩膀,能看出來很吃力。藍鯨不自覺地把手放到車門把手上,很想下車去幫幫她,倒不是因為她是一個殘疾人,藍鯨的“博愛”還沒有到那個程度,而是藍鯨幾乎一下子就可以斷定,那個人就是她!盡管藍鯨沒有看到她的正臉,盡管藍鯨視力大不如前,盡管藍鯨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見過她,藍鯨還是瞬間斷定就是她。但藍鯨還是遲疑了,正因為是她,藍鯨便不能輕易地見她!

在藍鯨遲疑的當口,“輪椅”已經(jīng)拉下卷閘門,掉轉方向,雙手開始轉動輪子。這時,藍鯨能夠看到她的側臉了。對,就是這張臉,有著女人天生的清麗輪廓,又有著男人般的明朗線條。只是現(xiàn)在,那張臉頰蒙上一層灰白,眼角跟著耷拉下來,像一顆被遺棄已久蒙塵的珍珠。在這個距離,藍鯨沒有辦法看得更清,她想,在那依舊整齊地綰著的頭發(fā)里面,是否也在想盡辦法隱藏白發(fā)?是否與自己一樣,仿佛一露出來就泄露了深藏于內心的秘密?這個問題剛從腦袋劃過,藍鯨突然一怔,她怎么也在南京?那么他,也在南京了?她在心里說出“也”字時,好像自己就是這里的主人,而她和他卻是客人。這時,藍鯨突然有一種感覺掠過身體,是一種對于“家”的鐵定事實的懷疑,是懷疑之后不知道自己到底屬于哪里的瞬間恍惚。

藍鯨看著這個女人,像是獵人躲在暗處盯著自己的獵物,不算遠,也不算近,大約十米開外。輪椅上的女人眼睛一直向前,眼看著就要轉彎。進巷子之前,她居然回過頭來,把目光掃向街道,掃向她的車窗,她突然像被手電筒強光照射到一樣,本能地用手擋住眼睛。當她再抬起頭來,在她眼前的是她的丈夫和女兒,歡笑著上車,各自歸位,隨即車廂里飄出熟悉的鴨子香味。

她的面前,女兒綰著頭發(fā),歪著身子與父親說話,她看到女兒潔白的脖頸上散落著一些松散的發(fā)絲,耳根也有那么幾根,像不安分的種子。女兒的頭發(fā)梳得整齊,不知道這樣的松散是女兒的隨意,還是故意。藍鯨能看出它們小心而克制,有點叛逆,又有點虛榮,卻確定無疑地象征著某種資本,年輕的資本,就像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車子啟動前,藍鯨趕緊掃了店面一眼,牌匾上寫著——選段體彩。

1

“藍鯨”是藍鯨自己取的藝名,當時藍鯨并沒有預測到這個詞在二十多年后,會成為一個描述環(huán)境的熱詞在這座城市里被肆意使用,她只知道,當時自己只想做一條藍色海洋里的鯨魚。而現(xiàn)在,“藍鯨”迅速從一張嘴傳遞到另一張嘴,而它作為特定指向某一具體的人時,還有人知道嗎?除了丈夫和女兒,在這個城市,再沒有人知道,是無疑的?!榜€馬”呢?當然知道,只不過與藍鯨一樣,在這個世界,恐怕再沒有人知道“駙馬”是誰了。“駙馬”當然不是藝名,更不是本名,只因她姓付,又是團里唱“駙馬”的臺柱子,大家都叫她“駙馬”,藍鯨卻不這么叫,一直叫她付姐。

藍鯨還記得二十多年前那個傍晚,也是六月,雨下得猛烈,把天空和大地織成混沌的一片。在藍鯨眼前,大片大片的綠色像被打翻在水里的顏料,洇染得到處都是,沒有形狀,沒有邊界。之所以這樣,許是雨點打進眼睛的緣故,或者眼里裝著別的什么。在藍鯨和付心身后,那輛在大雨中拼命閃著雙跳的白色桑塔納像一個等待救援的落水者,連同站在馬路另一端的他,共同構成了模糊畫面上的幾個模糊點綴。

“付姐,我好怕。到了那邊,我怕我一個人……”藍鯨忍不住開始抽泣。

“傻瓜,我的公主總算找到自己的駙馬了?!备缎囊皇謸沃槐趥?,一手攬過她的肩頭,讓藍鯨靠在自己胸前,“放心,有我在!”付心,藍鯨不知是付姐的本名還是藝名。

雨越下越大,頭頂?shù)姆▏嗤┰谟挈c的欺凌下,自顧自地你推我搡,惹得停在不遠處的轎車更加不耐煩,雙跳拼命地閃,連帶著冗長而刺耳的車喇叭聲。車子滑到兩人身旁,“藍鯨,差不多了,我們還要趕飛機。”車窗搖開,黑腦袋剛露出一點,旋即退了回去。在模糊的世界里,聲音是不真實的,時間也是不真實的,或許她們站在雨里是三分鐘,又或許是三十分鐘,并沒有精確的刻度。不斷按響的喇叭作為時間的代名詞,將站在馬路另一端的男人也拉了過來。藍鯨努力地保持平靜,只看了那男人一眼,動了動嘴唇,最終決定一句話都不說,從付姐手中接過雨傘,鉆進已經(jīng)駛到他們身邊的車里。另一把雨傘無縫對接地罩住付心。搖下車窗,藍鯨向黑色雨傘下的兩個身影揮手,雨水不斷打向藍鯨的臉龐。

付心知道,藍鯨是要從這座遍植梧桐的城市,去往命名這些大樹的地方——法國。

藍鯨最后看了看雨線中越來越模糊的黑點,一個高舉雨傘,一個拄著拐杖,如兩片臨風的荷。他們是這樣立體,突出于畫面,一切都成為背景。藍鯨剎那覺得,這個場景太不真實,像極了她們演戲,是《女駙馬》的某個選段吧。只是,在這個世界里,戲也只是自己的戲,而戲,業(yè)已沒有了觀眾,她們離開戲臺,離開彼此,此生怕是再也不見。

2

藍鯨和付心都記得與他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巧得很,照舊是在南京,照舊是在六月。

“你們誰能告訴我,嚴鳳英與這座宅子的關系嗎?”在甘熙宅第偌大大的戲廳里,陸秀峰端坐桌前,一本正經(jīng)地問面前的十幾個女孩子。

“不是明擺著嗎?那邊牌子上寫著,嚴鳳英的婚房。”話音剛落,副團長大姐推了一把身邊眉飛色舞說著話的女孩子道,“藍鯨,我們請陸先生給大家講戲,你怎么說話來著?”藍鯨沒有頂嘴,不吱聲退到人群之后,用手指戳了戳坐在凳子上的付心,旋又低頭到她耳邊,“看見沒?一個男人還不如女孩子,害臊了?!备缎牡难酃獯┻^層層衣裙的縫隙,果然看到了他的臉上悄浮了紅暈,淡淡的,像透過云彩拋灑過來的夕陽。

“那,你們誰能說說,這里給了嚴鳳英什么?”付心注意到,那是一張年輕而又輪廓分明的臉。年輕,是看得出他與自己年齡相仿,輪廓分明則是因為瘦,能看出俊朗的骨感。這張臉讓付心印象深刻,因為相較這群經(jīng)常登臺演出的女孩子顯得非常緊張,所以他的臉只能擺出極度的認真模樣,連講話也不知道詞語如何安放似的。這讓付心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心里竟有些莫名的難過。女孩子們開始嘰嘰喳喳,這讓面前年輕的先生更加不知所措。帶隊的副團長沒有制止,也糾結于這個讓人頭痛的問題。突然,木地板上響起“篤篤”聲,藍鯨吃驚地看向付心,看向她手里的那根木棍,看向她開合的嘴唇,“安靜!讓陸老師講?!惫?,“臺柱子”發(fā)聲,嘰嘰喳喳聲便沒有了。

“據(jù)我所知,在安徽省出版的有關嚴鳳英生平傳記和她表演藝術研究的史料中,因戲結緣南京昆曲世家甘家,并與京昆藝術家甘律之四年相守的這一段重要經(jīng)歷避而不談,即使偶有觸及,也以嚴鳳英迫于無奈‘棲居甘家’一語帶過,這是不符合事實的。你們唱黃梅戲,應當知道,1954年9月25日,嚴鳳英赴上海參加華東地區(qū)戲曲觀摩會演獲得巨大成功,黃梅戲團贏得劇本、演出、音樂、導演等多項大獎,嚴鳳英更是獲得演員一等獎??赡銈冎滥悄晗奶靽励P英在哪里嗎?”

面對先生的問題,女孩子們鴉雀無聲。這回不用別人制止,畢竟陸先生說的是黃梅戲的一代宗師,是女孩子們心中的神,她們都聽得入了戲?!昂?,那還是我來說。1950年初,嚴鳳英流落南京,先是賣唱,后來在舞廳伴舞。當時南京沒有黃梅戲,但京劇和昆曲很流行,她就加入了南京市影響最大的,由京劇名票友組成的演出社團‘友藝集’,組織者之一就是甘律之。嚴鳳英向甘律之求教學習京劇,兩人很快相戀并同居,她也就成了甘家一員。甘家家長甘貢三先生,詩詞、書畫、戲曲、音樂無一不精,尤其酷好昆曲。甘家不僅有一個‘傳’字輩昆曲藝人組成的演出班子,還與溥儀的堂兄溥侗等在家中組織了昆曲‘紫霞社’。這些演出活動,吸引了梅蘭芳、馬連良、俞振飛、奚嘯伯等國內京昆戲曲名家,林散之、唐圭璋等文人雅士也趨之若鶩。那時,嚴鳳英在甘家學唱昆曲《游園驚夢》,最愛表演的京劇是《玉堂春》和《梅龍鎮(zhèn)》?!?/p>

“嚴鳳英會唱昆曲?還會唱京劇?”眼下又發(fā)生了一陣小小的躁動。這次藍鯨坐不住了,也走向前面的人群,付心沒有阻攔,顯然也有疑惑。

“沒錯,沒有人重視京昆戲曲藝術對嚴鳳英后來黃梅戲藝術進步成長的影響,向來被專家所漠視,更不被世人知曉。嚴鳳英到甘家不久,當時你們安慶市‘群樂劇場’的黃梅戲班聽到嚴鳳英的下落,派人到南京相請,這讓嚴鳳英陷入了兩難境地。倒是甘律之深明大義,他知道嚴鳳英的藝術前途在黃梅戲藝術舞臺上,反過來主動勸說嚴鳳英返回安慶,并親手張羅為嚴鳳英添置了一套演出的衣箱行頭。1951年初,嚴鳳英在外飄蕩數(shù)年之后乘江輪回到了安慶。可嘆的是,在這年年底她結識了部隊文工團出身的作曲家王兆乾,不久便公開同居生子,他們的兒子剛出生,兩人感情出現(xiàn)裂痕分手。就在嚴鳳英的情緒陷入最低谷時,甘律之不計前嫌,聞訊特意買了糖果物品,專程到安慶看望她。1954年春,嚴鳳英已經(jīng)在省黃梅劇團,準備參加華東地區(qū)戲曲觀摩會演。為此,嚴鳳英登門求教梅蘭芳,梅先生讓嚴鳳英在舞臺先跑一個圓場,嚴鳳英跑了一個圈子下來,梅先生笑笑說:‘你的舞臺基本功幾乎沒有?!褪沁@年夏天,她毅然決定重返甘家學習京昆藝術。嚴鳳英再次回到了甘律之身邊,這個京昆世家表現(xiàn)了極度的友善和重視,全家上下給予了最悉心的指導。”這時,陸秀峰的表情早已恢復了自然,儼然在一群女孩中成了主角。

“她的丈夫明明是王冠亞嘛?!备缎闹?,這是藍鯨在故意“找茬”。

“確實。但是你們知不知道,那年嚴鳳英獲獎之后不久,回到南京與甘律之正式登記結婚,在南京碑亭巷的曲園飯店舉行了熱鬧的婚禮。至于王冠亞,那是后來的事?!标懶惴宀]有看藍鯨一眼,只是臉面似乎更加認真了。很快,他臉上的肌肉輕微地抖動了一下,“無論如何,直到如今,甘家大院還保留著嚴鳳英的婚房。”

“陸老師,講了這么半天,我倆請你吃糖。”散了后,在大家參觀甘家大院時,藍鯨故意拉住付心,攔住陸秀峰的去路。面對藍鯨伸過來的手,陸秀峰的手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了。正躊躇著,藍鯨索性主動抓住他的手,將兩顆糖放進他的手心,“請你吃你就吃唄,又不是毒藥。”

三個人一起逛園子,藍鯨走在中間,陸秀峰在左,付心走在右邊。陸秀峰的目光越過藍鯨,“黃梅戲也有武戲?”付心不解地看著他,陸秀峰忙收回眼光,像是自言自語,“昆曲中有女小生,我看慣的是小生手拿折扇,卻不是棍棒?!备缎倪@才注意到,陸秀峰的眼光在她拄在手中的木棍上一閃。付心沒有回答,倒是趁兩人不注意,將木棍扔了。走了一會兒,陸秀峰突然沒頭沒尾地說:“嚴鳳英返回甘家學戲時,甘律之讓小妹甘紋軒將昆曲《孽海記》中《思凡》一折戲從頭到尾教授給嚴鳳英。《思凡》這折戲屬獨角戲,劇情是一個小尼姑因思念凡塵而逃下山,二十多分鐘全是一個人在舞臺上的身段和內心表演,極其考驗舞臺基本功,甘律之在一旁分析、解說,以便嚴鳳英在黃梅戲舞臺表演中吸收運用?!端挤病分行∧峁玫姆鲏m手法,就被嚴鳳英成功運用到《天仙配》七仙女的拂塵表演中?!闭f罷,他跑到一棵柳樹下折回來一些柳條束在一起,遞給付心,“來,拂塵?!?/p>

藍鯨卻一把奪將過來,還給陸秀峰,“我還以為遇到個書呆子。要不,陸老師舞一個?”

“我不會。我不是書呆子,只知道這么一點兒?!?/p>

“不舞也行,那你做回甘律之,說說這拂塵手法?!?/p>

“黃梅戲我不大懂。我只知道昆曲中的角色有男有女,都有固定的名兒。‘生’本是男角兒,而女小生似乎更知名,比如祝英臺就手拿扇子。這扇子其實也有性,是男女之外的‘第三性’,拿扇子的人自然是男人,但也是女人。而拂塵呢,又是‘第三性’之外的性,是‘無性’??蔁o論男女,無性終究也是人,就像《思凡》的小尼姑一樣。”陸秀峰將柳條復又從藍鯨手中拿過來遞向付心,“給,你因我丟了‘枝’,我拿‘葉’還你。”

“看你那酸樣!別枝啊葉的,趕緊找根拐杖,付姐腿不好?!边@里的地面濕滑,藍鯨生怕付心接那“拂塵”,若真的舞將起來摔倒怎么辦?藍鯨過來挽起付心的胳膊,付心卻將胳膊抽出來,接過“拂塵”,一轉身,亮了一個身段。她昂起頭顱,充滿陽剛之氣地揚起手臂,將拂塵向空中拋灑,指向前方。看了陸秀峰一眼后,復又輕拈柳條,腰身一扭,輕柔地將拂塵劃出一個優(yōu)美的弧度后貼于背后腰上,極富陰柔的韻味。“你說,這拂塵的手法,是像這樣好呢?還是那樣好呢?”

“我,我,不知道——你覺得怎樣都好,怎樣都好?!?/p>

3

安慶。從宿舍步行到劇團,大約需要一刻鐘。一跨上那條小道,藍鯨的身體就有感覺了,醒了,柔了。柔,不是柔弱,而是柔韌,充滿力量,躍躍欲試。跟著這種醒和柔,她身體里的血液靜了,又凈了,變成了一條明澈的小溪,在全身流淌。可血液比水還要綿柔,溢出來,將她浸潤,幾乎要溶化她的身體。那種感覺很輕、很淡,又很重、很濃,她自己也說不清楚。說不清楚歸說不清楚,她卻感覺很享受。

那時候藍鯨還不叫藍鯨,她沒有藝名,畢竟在團里她不過是個新人。

黃梅劇團有兩個排練廳,一大一小,藍鯨直接去小排練廳。不用事先約定,藍鯨知道,付姐已經(jīng)在那里了。付姐比她大兩歲。遠遠地,有錄制的音樂透過門窗涌進耳朵,藍鯨已經(jīng)能夠從中分辨出二胡、中胡、琵琶的聲音。一聽到那些聲音,藍鯨的身體立刻起了不同的反應,這次是熱烈的、奔放的、滾燙的,她周身的血液迅速升溫沸騰起來,在身體里左沖右突,她感覺身體的每個細胞都摩拳擦掌了。她聽到身體里傳來了汩汩流動的聲音,身體被點燃的聲音,和每次那樣的即將綻放的聲音。藍鯨知道,那是《女駙馬》的選段,是嚴鳳英將一個民間小調唱成全國大戲的代表曲目,也是后來,讓黃梅戲“二度梅開”的“五朵金花”們常演常新經(jīng)久不衰的戲。這樣說,這個戲對她就太具有挑戰(zhàn)性,可還是讓她神往,令她癡迷,很快她有點恍恍惚惚了。

進了排練廳,果然,付心已經(jīng)換好了戲服,在廳里踱來踱去。付心看見藍鯨進來,看過去一眼,那眼神里有惜時如金,有急不可耐,有指責,有期待,付心拉上藍鯨,沒有說一句話,直奔化妝間。其實,對于日常排練,團里沒有規(guī)定,可以不換戲服,只是每次付心帶著藍鯨排練,都會像臺下坐滿觀眾一樣,付心都要認認真真地化妝、上行頭,容不得一點馬虎,這是付心的習慣,自然,也成了藍鯨的習慣。

付心給藍鯨化妝,她們都沒有開口說話,她們不需要。在一起搭戲久了,只要一個眼神,一個肢體動作,就能明白對方要說什么,既然領會,便不需要說。什么叫心領神會?什么叫心意相通?什么叫心有靈犀?這就是。更何況,在門外,藍鯨聽到音樂,就知道今晚排練的是什么戲,沒錯,還是《女駙馬》選段。藍鯨與付心排練這出戲,不記得有多少回了,該有上百回了吧?付心給藍鯨化完妝,又給她戴上鳳冠,披上霞帔,藍鯨的感覺跟著更加充沛、洶涌,如同六月室外茂密的綠葉、酣暢的雨水。藍鯨晚上扮演的公主一身新娘打扮,光這身打扮就讓還沒戀愛過的她耳根發(fā)熱、臉頰發(fā)紅,有期待,也有莫名的悲傷。

藍鯨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次,從嚴鳳英主演的《女駙馬》在1956年搬上銀幕轟動一時,到1981年安徽省黃梅戲劇團復排并應邀赴香港公演的吳瓊主演的《女駙馬》,她聽過無數(shù)遍、看過無數(shù)遍,也練過無數(shù)遍,太熟悉了,熟悉每一個字,每個唱腔,和里面別人難以覺察的微妙氣息。在戲文里,出身官宦之家的馮素珍自幼許配李兆廷。李氏家道敗落后,兆廷來馮家投親,馮父及繼母嫌其貧窮,逼其退婚,兆廷不從,馮父誣良為盜,陷兆廷入獄,并逼素珍另嫁朝中權臣劉文舉第五子。素珍不從父命,女扮男裝出逃進京,冒兆廷之名應試,高中狀元?;实蹛燮洳琶玻袨轳€馬,素珍卻之不得,無奈進宮成婚。洞房之中兩女相遇,素珍冒死陳詞,情動公主。金殿上公主與素珍妙語故實,權臣劉文舉巧改姻緣,既保住了皇家臉面,又成全了情人心愿。

晚上排練的是“洞房”一出。那時,付心還沒有從舞臺上摔下來,當然,她的膝關節(jié)半月板也沒有撕裂。那是一年后的事了。不過,這出戲還是要考驗腿上功夫的,大部分時間,付心都是跪在水泥地上,她的膝蓋已經(jīng)破了,一邊要忍著疼痛,一邊還要有動作唱腔,還要有內心戲。藍鯨不忍,要去給她拿個墊子,付心看了一眼,藍鯨就明白了,付心是把這里當成了舞臺,舞臺上是沒有墊子的。藍鯨的戲份不多,準確地說,不是戲份不多,而是唱詞不多,與付心一樣,在這出戲里藍鯨更多的是內心戲。如果在付心唱的時候,藍鯨在一邊沒有肢體動作沒有表情,那么這出戲就失敗了??蓮膰励P英、五朵金花,到現(xiàn)在的前輩,前面的“角”們都已經(jīng)做到了極致,對于一個學戲不久的女孩子,要想翻越一座座大山,談何容易?大家都很熟悉,要想做得出彩,怎么辦?辦法只有一個:創(chuàng)新。沒錯,只能在肢體語言上下功夫,在內心戲上發(fā)力。難,太難了!

付心將音樂伴奏調整一下,直接到了洞房唱詞,“一個喜來一個憂,紅妝一對怎吶怎吶怎能配婚怎配婚!”戲服寬大,在這出戲中,能做的肢體動作有限,她們把重點放在了眼睛上,眼睛是人類的靈魂,也是戲曲的靈魂。雖然在臺下,遠遠坐著的觀眾未必能看到她們的每個眼神,但是,通過眼神,能將她們的身體點燃,能將整個舞臺點燃。在整個黃梅劇團里,只有她們倆的眼神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眼神,就算不是付心的創(chuàng)造,付心也是有所創(chuàng)新的,他們眼睛里的一顰一笑、一拒一迎,只有她們彼此知道。

戲是有魔性的,她們心里都住著戲里的角色,那是另外一個自己。那個自己讓這個自己不能自拔,意亂情迷,抑或神志不清。作為演員,她們都有自己的“魂”,在戲里,角色靈魂附體,自己靈魂出竅。只要換了裝扮,藍鯨就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跟付心唱戲不久,藍鯨就發(fā)現(xiàn)特別迷戀這種感覺,似真似假、如夢如幻,實中有虛、虛中有實,腳踏舞臺,又像整個身體懸在半空中。這哪里是排練,她們就是在戲里,生活在各自的想象里,悲歡離合、置身塵外。這樣的日子才是有意義的,不用考慮柴米油鹽,不用操心生意來往,只需要考慮自己的角色和內心。藍鯨看一眼付心的眼睛,明白了,付心比藍鯨更“瘋”。

臺上,臺下,她們都不需要語言,眼神就已足夠,語言本來多余。

4

南京。藍鯨從來沒有看到過那樣的眼睛,不,是沒看見過付心那樣的眼睛,從那一刻,藍鯨明白,她們幾百個日夜的眼神交流,同付心膝蓋里藏著的半月板一樣撕裂了,表面完好無損,內里卻再也無法修復。

“我也不知道會是這樣!”藍鯨還是小心地說出一句,想要最后抓住一點什么。

“你怎么會不知道?告訴我,為什么?為什么是你?為什么是你!”付心的鼻子都要挨著藍鯨的鼻子了。

藍鯨有點嚇壞了,不知所措。其實,自打藍鯨看到排練廳墻上張貼的紅榜時,內心就未曾平靜過,一個人在排練廳胡亂地走來走去,像以前付心在排練廳等待藍鯨一樣,只不過藍鯨等待的不是排練,她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以前無論什么時候,藍鯨從付心的眼睛里都看到那句,“放心,有我在!”可現(xiàn)在,藍鯨看到的不是愛的保護,而是帶著挑釁,從這樣的眼神里,藍鯨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污辱,從未有過的委屈,反而激怒了藍鯨。

“為什么不能是我?團里就你能演駙馬,就你是角兒,全團的人就只有你行!你看看你的腿,你以為你不說我不說,團里的人就不知道?!”

藍鯨被自己震驚了,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這樣朝著付心的背影咆哮時,走到排練廳門口的付心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半晌,才聽到付心平靜而柔和地說:“藍鯨,以后別再演公主了,永遠成不了主角,演馮素貞吧?!闭f罷,走出排練廳。

藍鯨回到臨時宿舍,付心已經(jīng)整理完一只箱子,正在用一個布包收拾剩下的行李。那是她們剛到南京參加戲曲會演不久,趁從甘家大院回來的那個下午空閑時買的。買包的時候她也沒說話,有時候藍鯨翻翻這個翻翻那個,付心走過來拿眼看看,藍鯨就放下了。有時候是藍鯨看一眼,付心又去看另一個包,等到兩人都沒有將眼神從那只包上收回去時,她倆每人買了一只素凈的繡花白布挎包。后來,她們還去了另一家商店,每人買了一條碎花裙子,現(xiàn)在,付心穿的就是那條裙子。

付心沒有說話,到梳妝臺前拿口紅胭脂時,坐在化妝凳上的藍鯨差點就要說出話來,只是話到了嘴邊突然又沒了。藍鯨看到擺在桌上的兩人共用的圓鏡,看到圓鏡中的付心在宿舍里不停移動,知道這間屋子馬上就只有她藍鯨一個人了。這是普通的二層樓,她們團到南京會演,就住在這幢樓里。藍鯨與付心住在二樓頂頭一間,十幾個平方米的通間,門對著走廊,另一頭有個窗戶,窗戶兩邊兩張單人床,窗戶下面是梳妝臺梳妝凳,其實就是哪個學校淘汰下來的舊課桌課椅。一個月前,一輛大巴將女孩子們拉到這里,排練、睡覺,藍鯨和付心差不多每天二十四小時在一起了,哪怕偶爾休息,也是一起逛街、收拾屋子。

此時,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南京的七月,暴雨傾盆。直到付心撐傘下樓,她們沒有說一句話。付心走后,藍鯨一個人在宿舍里踱來踱去,就像每次藍鯨看到付心在排練廳等她的時候一樣,只是這時又多了些內容。踱了一會兒,藍鯨拿把傘下樓,不知道怎么地,腿腳就帶著她走向陸秀峰那里。

一個月前,她們從甘家大院回來,臨了,陸秀峰邀請她們參觀他的工作室,她們嘴巴上答應著,卻從沒有相約一起去。實際上,她們私下里都已去過。那是一間與她們宿舍差不多大的房間,除了臨窗用木板支起的灶臺和旁邊一張舊桌兩把舊凳,還有靠里面用布簾暫且拉起的“臥室”,進了門,眼里都是書了。那張書桌想必是他的寶貝,無論大小、功用、陪伴他的時間,想必都超過了他的床、他屋里的每一個物件。

陸秀峰的工作室在一處大院里的二樓。剛轉過大門墻角,藍鯨就立即將腿腳退回來,迅速轉身,朝著宿舍跑去。

在滂沱大雨里,付心正一動不動,站在那個都已熟悉的院中。

陸秀峰從來沒有在藍鯨跟前說過,“婚后的嚴鳳英,一直忙碌于黃梅戲舞臺演出和電影拍攝工作。1956年2月,黃梅戲電影在上海電影制片廠攝制完成上映,嚴鳳英由此名揚全國。嚴鳳英返回安徽省黃梅劇團,正是在那里,他認識了剛從部隊轉業(yè)到劇團的年輕導演王冠亞,兩人很快墜入愛河。嚴鳳英隨即與甘律之離婚,和王冠亞結婚。后來大家都知道,嚴鳳英于1968年4月7日深夜吞服安眠藥自殺,最后連尸體都沒有保全。”這是不久前,在二樓的工作室里,陸秀峰摟著付心時說的。

南京怎么會有這么大的雨!付心心想,嚴鳳英不屬于南京,原來,她自己也一樣。

5

“藍鯨,《女駙馬》,我們倆一起演,你來不來?”一年后,藍鯨突然接到付心的電話。那時,藍鯨終于留在南京,藍鯨理所當然地以為付心是在安慶。這一年光景,黃梅戲團越來越不景氣,戲,只是圈子里熱鬧,社會上根本不買賬。一年前,藍鯨她們一群女孩子在南京參加會演,并不知道那是他們所在的安慶劇團的“突圍”之舉,一方面是秘而不宣的內部淘汰賽,另外是想留下一撮,看看黃梅戲在南京這樣的大城市有沒有機會??墒抢硐胴S滿、現(xiàn)實骨感,留下來的幾個甭說為團里開源創(chuàng)收,她們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慢慢地,團里工資也發(fā)不出來了,大家走的走回的回,勉強留下來也只能跟著送文化下鄉(xiāng)的隊伍趕趕場子湊湊數(shù)。藍鯨心里清楚,如果不是自己與副團長的那點親戚關系,當時會演結束,在喜報上公布的名字只會是付心,而不是她藍鯨。然而,即便有了副團長這層關系,藍鯨還是演不了馮素貞,甚至連公主也唱不了。別說大家上臺的機會都不多,就是上了臺,她也只是演演丫鬟,有時候在臺上連一句唱詞也沒有。

付心走后,副團長就開始張羅著為藍鯨與陸秀峰牽線了,畢竟,藍鯨要是能一直留在南京,即使沒有戲唱,但有了南京戶口,有了陸秀峰,機會總會有,總比回安慶強。作為親戚,她為藍鯨可謂盡了心,也盡了力。在近一年的時間里,副團長總是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將陸秀峰請出來吃飯,有時是在住處,有時是在外面,而每次藍鯨都“正巧”在場。背地里副團長跟藍鯨說,你可得抓住機會,一定要留在南京。從那之后,藍鯨不知不覺地就成了陸秀峰工作室的??汀τ谒{鯨時不時地過來,給陸秀峰改善伙食、收拾房間,陸秀峰從來不歡迎,也不拒絕,好像他的腦子里從來就沒有“地盤”的意識。

幾來幾往之后,對于付心的不辭而別,陸秀峰終于開口問藍鯨。可唯獨對于這個問題,藍鯨聽不得。

“什么叫不辭而別?都辭到家里了,難不成還要辭到床上?”也許是窗外大雨太大的緣故,也許還有別的原因,藍鯨第一次在陸秀峰面前控制不住自己。

“她來過?你怎么知道?”其實那天,付心只是在院子里站了站,確實沒有上樓。

“你不是準備好了嗎?你自己去問她呀?!彼{鯨一手抓出書桌邊角最下面的一本書,迅速翻著,從里面抽出來一張紙片,不是書簽,卻是南京到安慶的火車票。然后又指著窗臺上的一只大盆,“還有這個,不栽花,插什么楊柳啊?”

沒等到藍鯨說完,陸秀峰已經(jīng)癱軟在椅子上。可是剛坐下,屁股下面好像突然通了電,他騰地站起來,一個箭步奪去車票,撕得粉碎,又打開窗戶,連花盆一起摔到了院中。他絕對是瘋了,話語也變得語無倫次,“藍鯨,你看,我們都已經(jīng)在一起了,嫁給我吧,你留在南京,我們換個大點的房子,我來照顧你,我們結婚吧!”陸秀峰本來個子很高,藍鯨本來也不矮,但還是矮陸秀峰一個頭,而現(xiàn)在陸秀峰佝僂著身子,將頭低向藍鯨的肩膀,像一只小狗,努力地向它的主人獻媚。

“混蛋!你死了這條心吧!”藍鯨摔門而去。

這件事付心并不知道,藍鯨沒有告訴她。

同樣有一件事,付心也從沒有告訴藍鯨。女人就是這么奇怪,或者說,像她們那樣的女人,才會那么奇怪。

陸秀峰來安慶看過付心。

如果她們互相有機會知道,那么付心隱秘起的這件事,一定是發(fā)生在藍鯨隱瞞那件事之后,倒像是藍鯨先瞞了付心,付心又瞞了藍鯨,兩人心照不宣似的。

照舊是副團長請陸秀峰吃飯,照舊是藍鯨他們三人坐在一起,不知怎么副團長提起了付心,藍鯨拿眼睛瞧那副團長,要打斷她,不料副團長不買賬,反過來還說:

“你們倆都……反正你倆都是板凳上釘釘子的事了,說說她也不打緊,畢竟付心也算是你的半個師傅,就算幫不了,關心關心人家總是要的?!边@是陸秀峰第一次聽副團長在面前說起付心,豎起耳朵。“你說付心她是何苦呢?團里唱戲數(shù)她功底最好,她就以為了不起。可在團里,誰不能成角兒?一根筋,南京留不下來,安慶也沒攆她,她非要走,團里攔也攔不住。你說當初她要是不走,就算唱不了主角,但戲還在,也不至于淪落到現(xiàn)在給人修腳的地步。”副團長不無惋惜,“聽說,她現(xiàn)在出門,都得隨身帶根拐杖了?!?/p>

正是那天聽到這些話,陸秀峰才偷偷買了火車票。火車票撕了,藍鯨走了,陸秀峰終歸還是去了安慶。在城郊的一家洗腳店里,他見到了付心。但是付心沒有跟陸秀峰說話,卻給他修了一次腳,與其他客人并沒有區(qū)別。

后來,藍鯨也瞞著副團長回安慶看過付心一次。藍鯨想都想不到,自己怎么會撲到付心的懷里,怎么會淚如雨下泣不成聲。藍鯨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哭,哭的是誰。只知道自己想哭,想撲在付心身上哭。“傻瓜,有我在!”藍鯨感受到有手掌在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口氣還是以前的口氣,不知道怎么聽到付心這句,藍鯨更想哭了。

自從那次見面后,付心知道了,大家一起在南京會演之后,藍鯨雖然留了下來,可別說演馮素貞,就連公主也輪不到她上臺,畢竟,臺里比她更好的女孩子也沒啥戲可唱了,一年到頭,《女駙馬》唱不了幾回。

接到付心電話,藍鯨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我說公主要來,我讓老板給你置辦了一身新的行頭,你看,是按照你的身材定做的。還有,我怕你睡不慣,給你買了新被子新枕頭?!备缎牡墓照仍诖迳习l(fā)出篤篤的聲音,藍鯨看了看,這是一只游船,類似于在電視里看過的西湖里面的那種,船艙很大,上下兩層。老板是做旅游生意的,看到人們的錢包鼓起來,就組建了一個戲班子,白天在船上唱戲,晚上各自回家,付心無家無口,游船就成了她的住處。游客不多的時候,老板也會接一些岸上的生意,多是周邊老百姓婚喪嫁娶搭的臨時戲臺子。這樣的戲雖然沒有“尊嚴”,實在卑賤了些,但無論如何,她們有戲唱了。而只要有戲,無論面對的是什么樣的觀眾,只要一穿上戲服,她們就能感覺到渾身充滿了力量,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確實,她們的幾場演出獲得了滿堂彩。藍鯨不能在這里多待,她是瞞著團里出來的。確實,因為有了付心,老板的生意紅火了一陣子,但僅僅只是一陣子。很快,人們產生審美疲勞,老板算算賬,解散了戲班子。而在此之前,藍鯨也只來過這么一次。

那時,已近六月。

6

六月,空氣中充滿著躁動的因子,南京似乎永遠只有冬夏,沒有春秋。如果非要說二十多年后的六月與那年的六月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樓更高了,車更多了,所以,六月便只會更熱,雨水也更加稀少。

藍鯨特地選了一個傍晚,那時太陽已經(jīng)快下山,那不是下山,是掛在某座高樓的一角,法國梧桐的樹冠似乎更大,在馬路上投下斑斑駁駁的影子,覆蔭了整條馬路。藍鯨沒有開車,一個人走在街道上,她要在店鋪關門之前趕到那里。

為了這次見面,藍鯨已經(jīng)精神“錯亂”了好幾天,連剛回家的女兒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逼問她爸,“是不是你們瞞著我離婚好多年了?”聽完丈夫轉述,藍鯨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攏,丈夫說他當時也是這表情。好在,女兒回來只在家里住了一個星期,昨天,藍鯨和丈夫又開著車送女兒到機場回學校了。還是那條路,還是藍鯨一個人坐在后排,女兒在前面補妝,撲完粉又描口紅,藍鯨突然想,女兒是不是在學校里面有男朋友了?她在心里笑了一下。只那么一下,因為路口就要到了,藍鯨悄悄搖下車窗,她希望在前面的路口遇到的又是紅燈,而這次跟一個星期前不一樣,店鋪不是在馬路的對面,而是在她的同側,這樣她離門口不過幾米,更容易看得清了。藍鯨果然看到了“選段體彩”的門牌,可這次是綠燈,丈夫一腳油門車子就過去了。藍鯨努力看過去,沒有看到人,但這個位置在她頭腦里更加清晰了。

走近。店里有兩個人在買彩票。藍鯨站在門口,她在等一個適當?shù)臋C會進去。藍鯨早就看到了這位故人,二十多年,生出疏遠,也能生出親切,不是說,時間是最偉大的治愈師嗎?

“付心?!敝惠p輕叫了一下,藍鯨就看到付心張大的嘴巴,和臉上驚奇的真誠和欣喜。在這個城市里,還有誰會知道她這個名字呢?還會有誰這么叫她?藍鯨看到,這是一張照樣整潔的臉,除了蒙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灰白。在那層霧霾后面,能看到偷偷爬出的皺紋。藍鯨去看付心的頭發(fā),還是綰在后面,即使只是一個發(fā)髻,藍鯨還是看到了里面夾雜的白發(fā),在眾多黑發(fā)極力壓制中,它們倔強地進行著反抗。付心顯然認出了面前的人就是藍鯨,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會在南京遇到藍鯨,而且是以這種方式見面。

付心提前關了店門,告訴藍鯨巷子里有一家專門做鴨子的店,小有名氣。面對面坐在店里,藍鯨笑著說,“怪不得來過南京的人都說,沒有一只鴨子能夠活著離開南京?!备缎牡?,“我們比鴨子強,不僅活著離開,還活著回來了,回來吃鴨子。”坐下來,她們要了一碗鴨肉粥,一碗鴨血粉絲湯,一份鴨油燒餅,一份鴨四件,邊吃邊聊起來。

“什么時候來的南京?怎么賣起了體彩?”藍鯨先開了口,“其實這么多年我都沒想過會再見到你,更不知道,見你的第一句話怎么開口。”

付心抬頭笑了笑,即使在二十多年前,她們在一起也并沒有說多少話,現(xiàn)在開口用語言交流也有些不適應,更何況隔了這么長時間?!皝砟暇┮灿腥炅?。這不兒子大了嘛,在南京讀完大學后找了份工作,看我一個人在老家腿腳不方便,就非要將我接來一起過。又怕我閑出病來,就給我盤下這個店,這個活倒不錯,坐著就行?!备缎哪醚鄞蛄克{鯨,“倒讓我看看你,我還以為你一直在法國做公主呢!”

“哪有什么法國?法國沒去,中國倒是跑了不少,下過深圳,上過北京,那幾年,到底是年輕。那時心里想著,再也不要留在南京,最好離得遠遠的。后來遇到現(xiàn)在的老公,當時我們都不在南京,可是不知怎么他最后還是到了南京。沒想到你也來了南京?!彼{鯨臉上掠過一種無奈而又有某種小確幸的笑,“這么說我女兒比你兒子小點,今年也上大二了,在外地呢?!鄙砸贿t疑,藍鯨低下眼睛,沒敢看付心,“你兒子是你和……”

付心沒有回答,卻睜大了眼睛盯住藍鯨,“難道,那次我到南京送你,你和那個法國華僑是假的?”好像有什么東西砸到腿上,付心腿上的筋連著骨肉突突地跳著痛,她下意識地將手放到桌下,像是牽出了二十多年前那次前所未有的劇痛。藍鯨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付心看到她垂下的眼睛,便確證了自己的猜測。這時,藍鯨好像也感到了疼痛,更確切地說,相反,好像疼痛的是藍鯨而不是付心,藍鯨將桌上的手慢慢移向付心那邊,但是很快停下了。二十多年,讓人無法輕易地產生肢體接觸,即使是她們?!案嬖V我,這些年你是怎么過的?”

“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告訴你,兒子不是他的。送走你之后,不久我也回到安慶。那時腿徹底廢了,唱不成戲,我又到修腳店上班??腿酥杏幸晃恢袑W老師是票友,喜歡黃梅戲。其實,他喜歡的是馮素貞,不是我,但是,我們還是有了孩子。我的腿越來越糟,別說出去工作,看孩子都困難。養(yǎng)孩子要錢,治腿也要錢,我和孩子成了人家的累贅。果然有一天,他消失不見了。后來,我在超市做過收銀,在圖文店打過字,這不,一晃就過來了?!?/p>

藍鯨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隱隱地,單這隱隱地就足夠讓她害怕?!澳菚r,你的腿可不是這樣,后來有了醫(yī)學條件,按說能治,可怎么就變成了這樣?”

“你去法國后我才知道真相。哦,我不知道你沒去法國。那時,我拼命找你,打電話到團里,團里找不到你,又托朋友打聽,你說我傻不傻呀,明明那時是我送走的你,哪里找得到?。∫乾F(xiàn)在,就沒這么困難了。那天送走你,我跟他到他的工作室,他說,他要娶我,在南京換個大房子,然后生個孩子。但是在這之前,他說有件事情要告訴我,要對我坦誠,是為了我們以后更長久更美好的日子……”這樣說著,付心似乎難以為繼了。

“他說了什么?”藍鯨當然知道,付心口中的他就是陸秀峰。

半晌,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付心長嘆了一口氣,“都過去了,說出來也無妨。他說,他知道你懷了他的孩子,他向你求婚??墒悄阏f,你已經(jīng)把孩子打掉了,你要結婚了,但不是他,你要去法國?!备缎哪醚劬ν驅γ娴乃{鯨,藍鯨不敢迎那目光,好像自己是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你說你傻不傻呀,當時還非要把我叫來,讓我和他一起給你送行,你真以為你是公主呀,要成全馮素珍和李兆廷?”付心收回眼睛,眼光卻沒有落處,“我不相信你會打掉孩子,我逼著他去找你,死也要把你找回來。他沒想到我會那樣逼著他去找你,他跪在地上求我,頭都磕破了,說非我不娶。說實話,我早就覺得不太對勁,也許我們一直都在臺上演戲,到了生活中反倒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了。我當時越來越覺得,我才是公主,而你是馮素珍,李兆廷還在那里,馮素珍應當回來,必須回來。我讓他去找你,他死活不去,我說你不去,我就從樓上跳下去。我還真從樓上跳了下去。那時,我突然明白似的,也不叫喊,也不伸手去抓,只管眼睛一閉,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要么落幕,要么重新打開帷幕,不試試怎么知道呢?就是那次從二樓跳到院子里,命大,人沒事,只是兩條腿的半月板徹底玩完了?!?/p>

“那么你和他……”藍鯨睜大了眼睛。付心搖搖頭。藍鯨的心里像遭受了一記猛拳,一股熱熱的東西就要從胸口向上噴涌,她使勁地咳了幾聲,總算咽了下去,前胸剩下一陣沉悶的鈍痛。藍鯨不知該用什么詞形容自己,只朝桌子對面復又伸過手去,這次是義無反顧的,帶著勇敢、帶著決絕,就像當年付心那奮不顧身地一跳。

從店里出來的時候,路燈已經(jīng)亮了。藍鯨推著付心,忽然藍鯨來了一句,“當年我在外面漂泊累了,不顧一切又回到南京,可回來才發(fā)現(xiàn),這么大的南京城,居然安慰不了一個人的心?!彼{鯨心底的陌生感在這么多年所謂“家”的麻醉之下,現(xiàn)在終于沖出裂縫,猶如六月的草木,恣意生長起來。付心卻笑了,“南京城這么大,沒有一個人會在意另一個人的故事,倒可以安放一個人的心。”付心將手放到推著輪椅的藍鯨的手上,“放心,有我在!”藍鯨又像二十多年前聽到這個聲音時一樣,淚水差點沖了出來。

付心沒有回頭,但似乎想起了點兒什么,于是打破沉默,“你女兒唱戲嗎?”

“嗨,現(xiàn)在連聽戲的大人都沒有了,還有哪個孩子會唱戲?!”

“說的也是,我兒子也從不聽戲,說沒那個工夫。我在孩子面前從來不提戲。”

那次分別之后沒過幾天,藍鯨收到了一個快遞。打開,信封里面裝著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除此之外,沒有找到一片帶字的紙片。拿起照片,正是那年在南京會演時,藍鯨與付心最后一次演唱《女駙馬》選段的劇照。藍鯨突然想起那天問起付心,店名怎么那么奇怪?藍鯨還記得付心的回答,“彩票,不就是在一段數(shù)字中選幾個數(shù)字嗎?你看,我們唱了那么多回《女駙馬》,都是選段。其實,咱甭管唱戲,還是人生,不都是自己給自己選的選段嗎?”

創(chuàng)作手記

2021年10月下旬,就在我現(xiàn)在的住處附近,江寧區(qū)恒星黃梅戲藝術團的專場演出——“周末劇場·伴寧同行”在一片廣場上進行,吸引了作為安徽人的我們一家三代人,其中就有《女駙馬》一出戲的三個選段。作為黃梅戲“圈外”人士,之前之后我多次“被動”地在南京看過不少類似面向老百姓的黃梅戲演出,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在合肥生活過那么多年,這種廣場式的黃梅戲專場演出還真不多,雖然不知現(xiàn)在合肥狀況如何,但當時心中有“竊喜”。

作為一種民間藝術形態(tài),黃梅戲(很多地方戲種也是)在面對現(xiàn)代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下,其“被動”的困境也好,“主動”的突圍(例如小說選取的南京)也罷,日益成為“小眾文化”平臺,我們無須責難,只要它不只是一種情緒,它還是一種文化。

那么作為一種民間文化形態(tài),以最樸素的語言言之,那就是根植于老百姓內心的底層精神結構,它支撐起我們腳下這片大地上的民族脊梁,它不隨朝代的更替、地域的“跨界”而改變。即使是今日,老百姓的生活方式及思想形態(tài)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在金錢之下,其帶來的人情的變異、人性的挑戰(zhàn),乃至斷裂的文化傳統(tǒng)都能在民間以強大的自愈能力進行“縫合”。就如小說中的三條線索,幾百年前的馮素珍對李兆廷、幾十年前的甘律之對嚴鳳英、猶在“現(xiàn)在時”的付心與藍鯨之間,無論他們是如何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但都在不同的歷史環(huán)境下,被最廣大的老百姓所“文化接受”(這一點無須論證)。究其原因,我想那就是深厚的民間文化傳統(tǒng)中“向上”的力量在起作用。在小說中,它們是人與人之間最根本的“信”、“義”,這是戲劇所帶給我們的,但絕不唯是戲劇所帶給我們的。小說秉持著這一民間價值立場,以人性的角度,正是要帶給我們生活的希望和未來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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