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我們的華語青年作家獎已經(jīng)第八屆了,在此我向第八屆的所有的獲獎者們表示祝賀。
每一代作家,每一代青年作家,在我們這個極具發(fā)展、迅速變化的世界上,都會有自己的命運,都會有自己作為寫作者必須面對的先在的和外在的條件。我認真地讀了這些獲獎作家的作品。在讀的時候我就想,我們這一代年輕作家,他們是否敏銳地、有力地,一定程度上也是清晰地認識到了他們所面對的這個世界的變化?這樣一個寫作的外在條件的變化?我覺得這是擺在這一代年輕作家面前的重要的、根本的問題。其他的就不用說,比如,很簡單的一條,我們作為一個寫作者,面對這樣一個關于寫作的文化和技術條件的變化。我們都知道,現(xiàn)在我們正好要進入一個超級AI、大語言模型的時代。這個時代意味著什么呢?成都馬上就要舉辦世界科幻大會,我現(xiàn)在常常覺得,這個世界之神奇在于,那些我們以為是遙遠的,屬于未來的幻想,其實常常就是現(xiàn)實,就是向我們走來的現(xiàn)實。那么,在一個超級人工智能的時代,我們的寫作是面對著一個強大競爭者的。這個競爭者可以吞滅人類有文明以來所生產(chǎn)的所有語言、文學,所有這些材料。它們把這些稱為“語料”,然后它們像一張神經(jīng)網(wǎng)絡一樣去處理這些材料。它們具有一種能力,在任何設定的一個議題、話題、情境之下,能夠越來越敏銳,越來越精確地猜到我們人類說完上句話后,將要說的下句話是什么?猜測到這個故事如此開始的時候,最可能展開的樣子是怎么樣的?
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寫作的條件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如此強大的競爭者。我們過去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我們現(xiàn)在碰到的可不是一個破萬卷的對手,我們碰到的是可以讀億萬卷的這么一個對手。所以,這樣的情況我們要對面,現(xiàn)在的年輕作家更要面對。我們能夠做什么,我們應該做什么?對此,我個人是充滿信心的。
盡管我們知道這個超級人工智能會越來越強大——你不要以為它現(xiàn)在寫的小說也不大高明,寫的詩也很簡陋,但是不要低估它,它有強大的學習能力,它現(xiàn)在只不過是還沒學到位,它會學到位的。那么,面對一個學到為的這樣一個對手,留給我們能做的事是什么呢?至少有一件事,可能依然是我們可預見的那個超級人工智能所不能抵達的。那個超級人工智能可以把我們說的話,寫的所有的字去進行儲備,但它似乎依然封閉在一個文字的世界、語言的世界當中。它并不像人,也不像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體所能感受到的疼痛、快樂——沒有我們每個人所擁有的難以言表的、復雜的、未經(jīng)命名的情感和經(jīng)驗。
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盡管我們面對著一個巨大的無限生成的圖書館的競爭,但是我們作為人,我們的作者依然有我們的不可剝奪的優(yōu)勢和力量,這個優(yōu)勢就在于我們是一個人,是一個社會人,是一個行動的、實踐的感受者,是永遠面對不確定性的這樣一個人。
未來的寫作,我們面對的有可能是那個圖書館生長出來的無窮無盡的、越來越完善的故事。但是,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這樣的寫作更應該回到人本身,回到我們的身體、回到我們活生生的身體所感受到的東西?;氐轿覀兣c自己、與他人活生生的、行動的關系上。從這個意義上說,未來的文學、寫作面臨著極大的考驗,同時承擔著巨大的責任。這個責任就是要把語言作為文學的根基。在超級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文學依然要維護人的主體,依然要維護人的豐富性和創(chuàng)造性。而且說到底,我們不能夠聽任我們與語言的關系、與文學的關系變成我們與機器的關系。
人類之所以需要語言,之所以需要文學,是因為我們要在語言和文學中守護最珍貴的東西。什么是珍貴的東西?就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也許未來,也不是未來了,很快,人手伴隨著一個超級AI,每個人都面向超級AI交談和索取。但越是在這樣的時候,越要有力地維護人和人的關系,而不是人和AI的關系。而語言,而文學,我們的小說,我們的詩,我們的散文,我們的戲劇,說到底,它的存在就是為了維護人和人的關系,就是為了維護人心和人心的關系。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未來的寫作者,現(xiàn)在的年輕寫作者,你們面臨的是一個特別特殊但特別重要的境遇和機會,那就是你們要回到文學的根本,回到這個世界和人類之所以需要文學的根本上去。
對此,我寄以滿懷期待,也對你們要致以深切的祝福,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