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詩人才知道

黛，是怎樣的一種風景一種狀態(tài)

一種情愫

—— 傅天琳《黛湖》

一

一泓碧水，瀲滟于縉云山下。一處被天光云影模糊了夢幻與現(xiàn)實之界的幽境，一軸被鳥鳴、花香與松枝的清氣攪碎了波光的畫卷。

黛湖。傳說中，被“巴山夜雨”沁潤千年的黛湖。

遠離塵埃的湖水/再小也是令人尊敬的/再小，也無法測量出幽深的/幽深的，從巴山夜雨/一路深深深過來的意境……詩人傅天琳的《黛湖》，寥寥數(shù)十行，勾勒出黛湖的前世今生。

溫婉、澄凈、內(nèi)斂、醇厚，一如傅天琳這位“北碚女兒”的品格。

大山大水擁抱著小城北碚，也養(yǎng)育了這位杰出詩人。從少女時代歷經(jīng)苦難到中年之后苦盡甘來，北碚的一草一木給予她慈母般的愛與撫慰：蓊郁蒼茫、一望無際的縉云山，盛放著詩人半個多個世紀的風雨記憶；早霞晚云、風煙迷離，滋養(yǎng)得她的詩靈動又磅礴，輕盈又厚重?！氨表张畠骸钡脑姼柚訌目N云山出發(fā)，一路奔涌匯入大海與遠方，璀璨于中國詩歌殿堂的浩瀚星空。她窮盡一生情感與心血，以詩歌的方式反哺這片溫暖而深沉的土地，包括千萬年來屹立于嘉陵江畔的縉云山，包括靜臥于縉云山懷中翡翠般的黛湖。

不知是黛湖天生的詩意照亮了詩人，還是詩人心中的詩意點化了黛湖？這片小小的湖，與詩人結緣已久。

時光回溯到一千多年前的那個秋。一位詩人黯然入川?；潞８〕痢r局紛亂，多年仕途坎坷令他心灰意冷。屋漏偏逢連夜雨，琴瑟和鳴十二載的愛妻又抱病不治。郁郁寡歡的他只能應邀赴四川履職。官位雖低，但被命運一再暴擊的他已無力抗爭。

詩人李商隱，與杜牧合稱“小李杜”，一生有詩歌數(shù)百首傳世。早年喪父、家境困頓，詩人性情中的憂郁、善感化為筆下的細膩、婉約、清麗，尤其愛情詩和無題詩充滿對身世和時世的悲戚，讀來別有一種憂郁凄傷的悲劇感染力。

冷雨時節(jié)，中年詩人漫游至重慶。躑躅于山水古寺，雨絲淅瀝更添苦楚恓惶。獨嚼客居異鄉(xiāng)的孤清，一首悱惻哀婉的《夜雨寄北》如清淚汩汩流淌：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幾年后，滿心瘡痍的他辭官回到河南故鄉(xiāng)，不久后郁郁而終。蜀地，成為他仕途的最后一站，也是四十五年人生的尾端。晚唐詩人的生命如流星猝然滅逝，而不朽詩作《夜雨寄北》閃耀于歲月的蒼穹，也激發(fā)著史學者與詩歌研究者一再探究：黛湖，真是那個勾起李商隱一腔愁緒的“秋池”嗎？

盡管關于此“秋池”是否彼“秋池”的商榷與論證從未消停，但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有些史實有據(jù)可考：縉云山古時就叫巴山，自南北朝以來即是文人雅士青睞的名勝。北碚降水豐沛，夜雨量占全年降水量60%以上。而梳理李商隱人生后段的軌跡，其入渝時間與渝州秋雨連綿的時節(jié)確有重合。

但考證那么重要嗎？人生海海，塵世迷茫，誰能穿越千年去清晰循考一個人的足??？無情世界里，滿腔抱負無法實現(xiàn)，一生深情無所歸依，詩人，除了詩歌，還有什么能慰藉他枯竭的心靈，還有什么能讓漂泊的靈魂得以安放？罷了。讓歷史歸歷史，詩歌歸詩歌。人們只需懂得就好。

時光之河涌流向前。如果說李商隱只留下一個惆悵而模糊的背影，那么八十多年前一個叫吳芳吉的詩人，則為黛湖加持了除婉約、凄美之外的另一層氣質(zhì)。

生于重慶江津一戶普通人家的吳芳吉，小小年紀便文采斐然轟動縣內(nèi)外。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畢業(yè)于清華園留美預備學校（清華大學前身）的他已是“與蘇曼殊之才華前后輝映”的民國著名詩人。1930年，吳芳吉云游至縉云山，但見青山蒼翠、云嵐縹緲，山腰一泓碧水，清澈澄凈，幽綠如黛，如詩如畫。詩人欣然為其取名“黛湖”。

如若現(xiàn)世安好，相信詩人與黛湖之間的善緣不僅于此?？蓢@兩年后“一·二八”事變爆發(fā)，泱泱華夏在日寇鐵蹄下呻吟，時任江津中學校長的吳芳吉憤然欲赴前線殺敵，被師生們從江邊生生勸回。悲憤之火在詩人胸中熊熊燃燒，抗日長詩《巴人歌》噴薄而出：“……我為正義懲頑兇/我知前路險重重/我寧冒險前沖鋒……”五月，吳芳吉應邀前往重慶開展抗日演講。群情激憤中，正鏗然朗誦《巴人歌》的他，猝然臉色慘白倒下了。家國淪喪、山河破碎，也許，三十六歲的詩人并不強壯的身軀，已無法承載如此深重的憂憤……

如生前所愿，他長眠于家鄉(xiāng)一處可聽樹聲、鳥聲、書聲的地方。那里清靜、干凈，遠離戰(zhàn)火硝煙，可觀日出日落、萬物春秋、世間寒暑。

若詩人有靈，可記得百里之外的黛湖?。?/p>

一定會。傅天琳在《黛湖》里給出了答案：只有詩人才知道/黛，是怎樣的一種風景一種狀態(tài)/一種情愫。傅天琳懂李商隱，更懂吳芳吉。

這世間，還有比詩人更懂詩人的嗎？

二

說到黛湖，不能不提李商隱、吳芳吉，更不能不提盧作孚。

盧作孚并非詩人，但終其一生都在書寫鴻篇巨著：在北碚人記憶中，他是一手將貧窮農(nóng)村打造出現(xiàn)代化雛形的“北碚之父”；在重慶人乃至中國人心中，他是“民國傳奇”“一代船王”；毛澤東褒贊他是“中國近代史上萬萬不可忘記的人”。

出生于重慶合川一個貧窮家庭的盧作孚，小學畢業(yè)即輟學，但志存高遠的他堅持自學成材。窮小子逆襲成文化人已足夠勵志，但這只不過是他人生的序章。在教育救國的理想破滅后，決心走實業(yè)救國之路的他于亂世中創(chuàng)辦了民生輪船公司。那年，他三十二歲。憑一條七十噸小客輪起家，他麾下的民生公司用十幾年時間崛起成為川江航運業(yè)巨頭。

如同大鵬扶搖兩翼奮張，盧作孚的經(jīng)濟實業(yè)與社會事業(yè)幾乎同時起飛：一邊是川江航運版圖急速擴充，一邊是他應邀出任北碚峽防局局長。民國時期的北碚，僻遠窮困、盜匪橫行，祖祖輩輩活在群山褶皺里的人們，望不見山外的世界，更望不見光明與希望。身為實業(yè)家的盧作孚為何要將有限的時間、心力甚至財力投入這里？

他要打破千百年來峽谷意識的屏障，要讓現(xiàn)代文明之光照進這片苦寒之地。他“兼濟天下”的宏志，在《兩市村之建設》一書中歷歷可見：“目的不只是鄉(xiāng)村教育方面，也不只是在救濟方面，中國根本的要求是趕快將一個國家現(xiàn)代化起來，所以我們的要求是趕快將一個鄉(xiāng)村現(xiàn)代化起來……”

他來了。他的鄉(xiāng)村建設事業(yè)宏圖，在嘉陵江畔這片“一曲清溪繞幾家”的鄉(xiāng)場上鋪開。短短二十余年，他以交通建設為先導、以產(chǎn)業(yè)建設為重點、以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帶動文教事業(yè)的鄉(xiāng)村建設實踐，使偏處西南一隅的北碚奇跡般地有了原煤、棉紡、化工等十多個工業(yè)門類，有了中國西部最大的現(xiàn)代化采煤和棉紡織聯(lián)合企業(yè)，有了法國梧桐、公園、體育場、圖書館，有了鐵路、公路、學校、醫(yī)院、科學院……一個原本民生凋敝的小鄉(xiāng)場，漸漸出落成擁有十多萬人口，具有現(xiàn)代化雛形的花園小城。

就任伊始，盧作孚便發(fā)布了題為《建修嘉陵江溫泉峽溫泉公園募捐啟》的公告：“嘉陵山水，自昔稱美。江入三峽，乃極變幻之奇。群山奔赴，各擁形勢，中多古剎，若禪巖、若縉云、若溫泉，風景均幽……”一向冷冰冰的“公文”竟如此情懷洋溢，是得有一顆多么慈悲多么懂得的心？

改建縉云山下的古溫泉寺，正是盧作孚鄉(xiāng)村建設的成果之一。他將它打造成了中國最早的溫泉公園。它容光煥發(fā)笑迎天下人，包括勞苦平民。幾年后游歷至此的田漢不禁大贊，“似覺唐代畫家嘉陵三百里畫卷重展眼簾”。就在籌建北泉公園的過程中，還是一片“山塘大灣”的黛湖進入了盧作孚的視線。這三面翠屏簇擁的小湖，清可見底、幽綠醉人，四周林木森森、修竹茂密，既有“水如碧玉山如黛”之秀雅，又有“云在青天月在松”的朗闊。他因勞碌而略帶血絲的眸子亮了：如若在此跨谷截流筑壩，讓人們泛舟垂釣，又能供傷病之人療養(yǎng)，該是何等美事呵。

在盧作孚親自組織和運籌下，幾年后重慶第一座重力壩水庫在此竣工。水域擴大加深后的黛湖，變成湖面面積近三十畝、蓄水量十二萬立方的深山明珠。由書法家歐陽漸題寫的“黛湖”二字，拓在碑上立于湖畔，古樸厚重、拙而靈動的字體，與黛湖的氣韻渾然天成相映生輝。只可惜，此情此景，為黛湖命名的吳芳吉看不到了。

與黛湖的變化幾乎同時演進的，是民生公司陸續(xù)統(tǒng)一川江航運，迫使不可一世的外國航運勢力退出長江上游。到1937年，一路高歌猛進的民生公司壯大成為中國最大的民族航運企業(yè)。

就在盧作孚的兩大事業(yè)如日中天之際，1938年日寇進逼，武漢失守。國難當頭，盧作孚臨危受命坐鎮(zhèn)宜昌，指揮民生公司船隊鏖戰(zhàn)四十天，將關乎國家民族存亡的川軍將士和武器彈藥運往前線，將東部地區(qū)的大批知識精英和難民撤運到后方。他拼上傾注自己多年心血的船隊，保存了中國民族工業(yè)、教育文化事業(yè)的命脈，為日后中國抗戰(zhàn)勝利立下了汗馬功勞。而民生公司的船只被炸沉損毀十多艘，船員犧牲一百多人……

史學家稱“宜昌大撤退”乃“中國的敦刻爾克大撤退”。但是，二戰(zhàn)中著名的“敦刻爾克大撤退”由軍事部門指揮完成，且有兩百余架次空中力量持續(xù)增援，其背后是一國之力以為支撐。而“宜昌大撤退”呢？完全依靠的是盧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如果說盧作孚的一生是恢弘史詩，那么“宜昌大撤退”一定是其中驚心動魄的悲壯篇章。

盧作孚曾說，“應作有血性有肝膽的男兒”，“于值得犧牲時不惜犧牲”。他做到了。

一個人造福一座城，一座城銘記這個人。中華民族不會忘記他，山城不會忘記他，北碚更不會忘記他。老北碚人口口相傳，那時呵，他們這些窮孩子第一次吃到了番茄、香蕉還有糖果；他從滬上帶回的幾十棵法國梧桐樹幼苗，一直開枝散葉青翠葳蕤在碚城的街頭巷尾；當年讓外縣人羨慕不已的北碚平民公園，如今變成了更大更美更氣派的北碚公園……一山一水有他，一草一木有他，一磚一瓦都有他。

他曾揮毫寫下心愿：愿人人皆為園藝家，將世界造成花園一樣。

光陰彈指。北碚蝶變。

我?guī)е蛔▓@在飛奔/我磅礴的相思/早已交給雨的手指抹綠崇山峻嶺/我一刻也沒有停下的筆/奮力追趕你的橋梁，道路，古鎮(zhèn)，新區(qū)/吸入你水一樣源遠流長的文化和精神/放眼我的北碚/萬象更新如孔雀頻頻開屏（傅天琳《我的北碚》）。

先生，您若有靈，一定看見了吧？

三

湖是安靜的。它是天空之鏡，是大地的眼。

湖是遼闊的。它容納日月星辰、風霜雨雪，容納大地上所有故事。它自己也長成了故事。

湖是我的向往。西湖、撫仙湖、茶卡鹽湖、亞丁五色海、德國滴滴湖、俄羅斯拉多加湖、帕勞水母湖……這半生，親近過太多的湖，才懂得安靜的、有故事的湖，氣質(zhì)也是千差萬別：或大氣或嫵媚，或厚重或靈秀，或拙樸或精致。

大腦是個數(shù)據(jù)庫，能自動存儲，能自動清理。萬水千山走過，記憶的扇區(qū)里，總有一些數(shù)據(jù)被覆蓋、刪除，但也有些會沉淀、留存，最終融入大腦，成為身體乃至精神的一部分。

沒見過李商隱的黛湖，沒見過吳芳吉的黛湖，沒見過盧作孚的黛湖。但我直覺，黛湖一定永久置頂于自己記憶的清單里。

果然，是我想象中的黛湖。

秋冬時節(jié)，輕霧氤漫，給黛湖平添了一抹神秘仙氣。遠眺，山巒含煙、湖面朗凈；近看，碧水深澈、綠藻搖曳，與大片青山綠樹的倒影融為一體，似在掩映深不可見的光陰秘密。清風微涼，吹皺一池秋水，讓人一時難分水與岸，真實與幻境。

一側是蒼翠山林，一側是幽綠湖水。山水相接處，一條鋪滿松針的小徑朝著幽深處蜿蜒去。徜徉于湖畔，肺葉在松香的清氣中緩緩舒展?！班邸?，一枚沾著濕露的松果從天而降敲了我一記。不會是哪只小松鼠的惡作劇吧？環(huán)顧四周蒼幽滿目，哪見那調(diào)皮家伙。這一路簡直是發(fā)現(xiàn)之旅：我發(fā)現(xiàn)紅葉石楠與紅錦木在互相媲美。我偷聽了菖蒲與蒲葦?shù)那那脑?。各色花木三三兩兩參差錯落，有縉云黃芩、楓楊、香樟、烏柏，有縉云甜茶、縉云槭、木槿，還有長著大眾臉但鏡頭感爆表的狼尾草……一棵皂莢樹仗著個兒高，正顯擺褐色細枝上成串扁豆似的莢果，忽然一只黃腹小鳥冒冒失失飛竄而起，驚得兩只暗紅夾金斑的蝴蝶顫巍巍扇動翅膀以示不滿。

有魚。魚在大團綠藻叢中悠游，在幽綠、淺綠、蒼綠的倒影間捉迷藏，不時“嘩啦啦”來個魚躍，濺起繁星般的細碎水花。它們不怕人。為什么要怕人呢？在這里，所有生靈都能享受來自人類的悉心呵護。

黛湖是幸運的。古往今來文人雅士賦予它詩的靈氣，近現(xiàn)代有識之士慧眼發(fā)掘又讓它脫穎于歲月的混沌包漿。黛湖也有過創(chuàng)痛。曾幾何時，一泓湖光山色被大小經(jīng)營者切割得支離破碎。臟、亂、喧囂，讓黛湖如同明眸失去了神采。黛湖不黛。

黛湖的飲泣揪痛了一座城，也喚醒了一座城。四年前，北碚決心以環(huán)境保護、生態(tài)發(fā)展為契機，還黛湖以清、還黛湖以綠、還黛湖以勃勃生機。清除3600立方淤泥、拆掉1500平米違建、成規(guī)模生態(tài)搬遷、大面積覆土復綠……終于，那個俏生生水靈靈神清氣爽的黛湖又回來了。

歲月無情湮沒萬物，沒有什么可以永垂不朽。歲月也網(wǎng)開一面留下許多，比如詩，比如愛，比如美。難怪當年，詩人傅天琳站在湖畔一聲輕嘆——你湖畔那棵木姜子/枝條一晃就是八百年一千年/幾個朝代/轟隆隆列隊走進的/不過就是你鬢邊一朵花的一生。

黛湖，我不再惆悵曾經(jīng)錯過。我已乘著詩歌抵達它的昨日。年華似水，人間事逝如風煙，今生我不再與它擦肩而過。

但此刻，我還是悄悄離開，只為不驚擾它的夢。就讓那千堆夜色，那萬古滄桑/全都融化于黛/融化于湖/融化于你平和、勻稱的呼吸之中（傅天琳《黛湖》）。

黛湖，我會再來。

【作者簡介】 程華，作品發(fā)表于《四川文學》 《天津文學》《邊疆文學》《滇池》《美文》等刊，著有報告文學集、散文集四部；現(xiàn)居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