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縣車站的花壇邊,大理石臺面上零星有幾塊污漬,背靠密密麻麻的灌木叢,底下黝黑的土層散布著煙頭和塑料袋,并不時竄出一股尿騷味,我不得不起身來回踱步。地震后,身后的車站已經(jīng)搬走,大樓如今拆成了空殼,僅余一塊空地,停了幾排私家車,建筑廢料都堆在旁邊,亂糟糟的。近處有幾個小孩在互相扔甩炮,噼里啪啦,車子的警報聲七上八下,耳朵快吵麻了。附近早餐店人這么多,也沒見出來管。剛剛走得急,沒低頭看人行道的瓷磚松落,踩了一腳臟水,褲腳打濕半截。我坐立難安,扶著貼滿廣告的路燈桿,等陳叔前來。
陳叔叫陳德禮,是個長安車司機(jī),說著重慶口音,半年前在我家后巷租了間房子,做倉庫和休息的地方,十天半個月就住一次,同時往周邊鄉(xiāng)鎮(zhèn)上送一趟百貨。我第一次見他,下午剛放學(xué),我端著碗辣椒油拌著的豆花往家走,當(dāng)時他正往倉庫里搬貨。見我住在旁邊,就問,小朋友,向你打聽個事。我已經(jīng)十一歲,不喜歡別人這樣叫我,尤其是一個陌生人,于是沒好氣地說,莫得空。陳叔笑著走上前來,從車?yán)锬贸鲆黄恐貞c老汽水,塞給我說,想問下你,你們附近的電工電話是好多?我盯著手里的汽水,又看他一臉殷勤,于是說,你等下,這要問我姑姑。我丟掉塑料碗,抹干凈嘴巴,打開鐵門。姑姑還在超市上班沒回來,我在抽屜里找到了電話本,出來遞給他,把名字告訴他,讓他自己找。陳叔說,謝謝你,小伙子。
陳叔的倉庫里有很多磁帶,這是他從奉節(jié)帶來的,休息的時候,他就用錄音機(jī)放歌,聲音傳到我的屋子里,我們不久就熟識了。我經(jīng)常躺在他煙味很重的鐵床上聽歌,陳叔則在一旁就著小菜喝酒,兩口一杯,陽光透過玻璃照進(jìn)來,陳叔醉醺醺地問我,今天不上學(xué)?我說,叔,周末呢。他說,不出去上網(wǎng)?我說,沒錢。他說,大人呢?我說,沒大人。陳叔不再言語,躺在床上睡了過去。
這一次我決定和陳叔進(jìn)大巴山打斑鳩,再也不回來了。
本來我暫時不想走,這都怪趙成。幾天前,他給我透露,有掙零花錢的好路子。隔壁汽配店關(guān)門了,老板二樓的倉庫還在,門雖鎖死,但玻璃破了一個洞,他進(jìn)去后發(fā)現(xiàn)里面有很多零件,大扳手、軸承、滑輪,都是鐵坨坨,甚至還有銅線,這些都可以賣錢。當(dāng)天,等天黑透后,我和趙成從家里出來,決定再去打探一番。汽配店離我家一百米,我和趙成從樓后面的臭水溝,悄悄繞到汽配店的隔壁樓,樓道里的聲控?zé)裟昃檬?,我們徑直上到頂樓,再從頂樓翻到汽配店天臺。我們躡手躡腳來到二樓,隔著陽臺,探著身子,一步步來到倉庫門口。果然如他所說,玻璃壞了一個洞,用手伸進(jìn)去,可以打開門鎖。此時街上已經(jīng)冷清,間或有大貨車開著遠(yuǎn)光燈駛過,掀起的灰塵巨大,足以掩蓋夜色。我渾身燥熱,激動地跟著趙成進(jìn)了倉庫。一進(jìn)門,機(jī)油味濃烈,直堵鼻子。我們不敢開燈,什么也看不見,只好憋著氣摸索。倉庫里,裝配件的紙箱子壘得很高,一箱箱靠墻碼著。我隨手拆開一箱,摸出一個大部件,像是扳手,黏糊糊的,奇重?zé)o比,單手舉不起來。趙成說,這個夠重,就它了,說著拿出報紙包著。
第二天下雨,我和趙成同路去上學(xué),天還沒亮我們就起床了。書包很沉,我們換著背。不方便打傘,我們就沿著街邊門市走。我們要去濱河路的廢品收購站,那里我們很熟,之前去工地上偷鋼筋,也是去那里賣的。清晨很冷,風(fēng)從河里溢上來,我把扳手從書包里拿出來提著,等待著卷簾門打開。老板是個老頭,我們在門口踢了半天門,他才慢騰騰地開了門。老頭脾氣大得很,嘴里嘟囔著臟話。他剛起床,頭發(fā)很亂,趿拉著一雙舊膠鞋,披著件黑不溜秋的衣服,搖搖晃晃地打開卷簾門。我們心照不宣,不多說,扯開報紙,就把扳手往秤上放。老頭瞥了一眼,攔著我說,這是從哪里弄來的哦?趙成說,你莫管那么多。老頭說,這東西可不好處理,你們趕緊拿走。我說,你先稱看看。老頭說,不稱,趕緊拿走。我們沒料到這老頭這么倔,好說歹說都不讓賣,扔掉實(shí)在可惜,沒辦法,我又裝回書包,背著去了教室。
扳手在書包里躺了一天,我擔(dān)心味道很重被老師發(fā)現(xiàn),就把書包藏在衛(wèi)生角,用拖把蓋著。放學(xué)的時候,趙成問我,要不要明天再找個地方問問。我說,這東西沒人敢要的。趙成說,北門上廢品店很多,去試試。我說,那今天得你背回去,我實(shí)在背不動了。當(dāng)天晚上,趙成媽媽在他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扳手,拿著扳手就找來了我家。當(dāng)時我在陳叔的倉庫玩,聽見趙成媽媽向我姑姑咆哮,大致的意思是說姑姑沒能力教育我,還說我就知道拉著趙成干壞事。姑姑沒有和她爭吵,只是扯著嗓子叫我回家。見我回來,趙成媽媽沖上前來問我,你們在哪里偷的扳手?我見怪不怪,說,問你兒子。她又說,上次趙成從家里偷錢是不是你指使的?我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地盯著她。姑姑這時把我護(hù)在身后說,你兒子在你自己家里偷錢,咋怪在我們身上了?趙成媽媽說,我自己的兒子我清楚,他沒那個膽子。至于他,你清楚?姑姑是個好脾氣,但也被氣得滿臉通紅,挽起袖子就把趙成媽媽往外推,關(guān)上鐵門后,她把我往屋里拉,叫我跪下。我勉為其難地跪下,姑姑卻先掉眼淚了。她說,你爸爸出去那么久,一個消息也沒有,就把你丟給我。好像是我欠他的。你媽媽改嫁了,這么多年也不來看你。你自己要爭氣啊。聽到她說這話,我的心瞬間冰冷下來,不再去爭辯。
陳叔告訴我,他有一桿獵槍,他父親傳下來的。小時候,在奉節(jié)老家,他常跟父親在春天上山。我想象在挺拔的山毛櫸和青岡樹下,他踩在剛出青的雜草上,舉著槍瞄準(zhǔn),啵,斑鳩應(yīng)聲落下。我問他那桿槍現(xiàn)在在哪?他說,朋友借去了。我說,想看看。他說,等下次去巴中送貨,他就去取,完了之后去大巴山,聽說那一帶斑鳩很多。我讓他帶上我,他死活不同意。我告訴陳叔,我想去看我媽。陳叔說,這和帶你進(jìn)山有什么關(guān)系?我說,她嫁去了大巴山。他說,你知道在哪嗎?我說,知道,我去過一次。我昨天聽姑姑給我爸打電話時說,我媽要生小孩了,我想去看看她。陳叔憐憫地看著我說,你還挺孝順,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媽媽已經(jīng)去世了。我說,我們差別不大,我其實(shí)都快忘了她長什么樣子了。
等了快一個小時,陳叔土灰色的長安車終于來了。他按響喇叭,我心領(lǐng)神會地鉆進(jìn)了副駕駛。后座的椅子拆了,箱子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椅子無法調(diào)整,我挺胸抬背,像坐在教室里。車廂內(nèi)空氣很悶,我搖開窗戶,看見后視鏡的自己,突然興奮起來,心想我就要離開這里了。這時陳叔開上主路,點(diǎn)燃一根煙,問我,暈車嗎?我說,有點(diǎn)。他玩味地說,要不要來一根?我在煙盒里抽出一根,含在嘴里。打火機(jī)快沒氣了,搓了幾下才冒出一縷火。陳叔說,會抽嗎?我說,這誰不會的?我吸了一口,猛吞下去,喉嚨瞬間就有反應(yīng),堵得慌,眼淚都咳出來。陳叔說,你這是浪費(fèi)。我說,你教教我。陳叔說,深呼吸,把煙當(dāng)空氣。我試了一下,果然不咳了,但這次上頭了,暈暈乎乎的,眼睛都睜不開。街上車開始多了起來,路過西門菜市場的時候,有交警在指揮交通。我們開上西門大橋,從這里出去,就算出城區(qū)了。我吐完最后一口煙,把煙蒂扔出了窗外。
春天剛到不久,河里的水很淺,一層透明的霧氣罩在上面。我們沿著濱河路往前走,車內(nèi)很安靜,陳叔也不開腔,我猜他還是不情愿帶上我。這時我突然想起陳叔說他老家有很大的水庫,就問,陳叔,三峽到底有多大?陳叔笑了一下,調(diào)侃道,聽說里面有龍,你說大不大哇?我驚嘆道,龍?真有龍啊,跟電視里一樣?他說,具體啥樣子那曉不得,反正你們這里很快也會有龍了。我說,你又豁我。他說,你別不信,我上次去巴中送貨,車子在一個小鎮(zhèn)拋錨了,就在附近的老鄉(xiāng)家里歇腳。那家人好像有人在省里當(dāng)官,聽他們聊天說,三峽要擴(kuò)張,你們這里很快也要被淹沒了。等水來了,龍自然就搬過來了噻。我想起電視里海嘯的場景,隱隱有些害怕,仿佛身后的縣城已經(jīng)被淹沒,潮水正在追趕我們。我說,假的吧?陳叔說,千真萬確,而且你們這里馬上要從四川劃出去,跟重慶一樣。我說,劃到哪里去?他說,成立一個新省,秦巴省。我撇撇嘴,肯定地說,你就是在豁我。陳叔嗔怒道,我飯脹多了。我心里念道,秦巴?。窟@到底是個什么意思?我想反駁陳叔的傳言,給出一條我們這里不會被淹沒的理由,想到縣城正中間的紅四方面軍指揮所紀(jì)念館,于是說道,我們這里不可能會被淹。陳叔說,為啥?我說,蘇維埃的遺址在這,更何況還有一個上萬人規(guī)模的紅軍烈士陵園。陳叔說,搬走就行了啊。我說,這么多人怎么搬?陳叔說,我們奉節(jié)那么大,還不是該搬就搬,拆遷是一步步來,你家附近不都正在拆遷嗎?你看著吧。我想起我家附近廢棄的房子和嘈雜的挖土機(jī),開始相信陳叔說的大水即將到來。
開始進(jìn)山了,樹林密布,光線暗了下來,道路也變得顛簸,沿路有好幾處路牌貼著:防止墜石。已經(jīng)離開縣城很遠(yuǎn)了,我心里還是想著大水和秦巴省的事,見我不說話,陳叔說,還想著呢?我說,我想回去了。陳叔說,剛逗你呢。我說,但你說的我都信了。他說,這些事或許會發(fā)生,但要有一個過程,就像人死后,要爛在土里,需要很多很多年。我說,那就是說,至少我這輩子都不會被淹沒吧。陳叔說,那也不一定。我抬頭看了下窗外的天,天氣陰晦,仿佛隨時都要下雨。
上山的水泥路一撇一捺,像刻在碑上的筆畫,寫成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字。我們從河谷開到山腰,霧氣起來的時候,看不清前面的路。一直到山頂,才逐漸清晰起來。我沒去過巴中,奶奶曾經(jīng)告訴我,她和爺爺走路去過,走了一天一夜。我問陳叔,開車去巴中要多久。陳叔只是說,快了?,F(xiàn)在,車子開到了山頂,我從被大水淹沒的恐懼中走了出來,想起此行的目的,問陳叔,那桿槍放哪了?陳叔說,去巴中取,放朋友家里了。我又問,斑鳩好打嗎?他笑著說,斑鳩懶得很,成天蔫頭耷腦的,有人走到了樹下它也不會飛走。我說,我們今天就去?陳叔說,對,在巴中吃個午飯,困個午覺,再轉(zhuǎn)到去大巴山。
我告訴陳叔我要去看我媽,只能算說了一半。五歲那年,知道我媽改嫁后,我爸便去了大連。我媽之后回來過一次,要帶走我。那天下午,我媽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隔著鐵門叫我的名字,小和,小和。聲音很小,像從前給我講睡前故事的語氣。當(dāng)時奶奶在衛(wèi)生間洗衣服,我在房間里看《哪吒傳奇》,正播到水淹陳塘關(guān)這一集。聽見有人叫我,看得正起勁,不想搭理,但那聲音就不停,我挺納悶的,于是從窗戶望出去。只見我媽燙了個時興的頭發(fā),挎著一個好看的包,正沖著我笑。啊,是媽媽,我渾身顫抖著,嘴巴說不出話。我又仔細(xì)看了一下,確實(shí)是媽媽,她正端端正正出現(xiàn)在鐵門的外面。媽媽,我使勁叫道。媽媽,你終于回來看我了。我打開房間門,跳下臺階,哭著沖向她的懷抱。媽媽立馬蹲下來,緊緊地抱著我。奶奶在衛(wèi)生間注意到外面的動靜,也探出頭來看,看見媽媽回來了,也開心地來迎接她。那天下午,我緊緊抱著媽媽,她去哪我去哪,寸步不離。事情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發(fā)生了變化,我媽在飯桌上提出要帶走我,給我一個更好的教育環(huán)境。奶奶不回應(yīng),好像不在乎她說什么。我媽繼續(xù)說,媽,今天我一定要帶走小和。這時我奶奶慢悠悠地說了一句,你帶走他,我馬上去跳樓,讓閻王爺帶走我。我問媽媽,帶我去哪???把奶奶帶上好不好?我媽不說話,埋頭吃飯。吃完飯,我媽去廚房洗碗,我奶叫我去趙成家玩。我不解,問奶奶怎么回事,奶奶說,你去玩會兒,等下給你買好吃的。結(jié)果我剛走進(jìn)趙成家,沒過多久,就聽到我媽和我奶奶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等我從窗戶往下看的時候,我媽挎著包氣沖沖地準(zhǔn)備走,我見狀,立馬往家跑。我媽見我來了,站在原地不動。我跑上前去,問媽媽,媽媽你要去哪啊。我媽說,回家。我說,這里就是你的家。這時我奶奶說,小和,讓你媽媽走。我大聲吼道,不行,憑啥子喃?說完緊緊箍著媽媽的手,不讓她走。我媽這時卻鐵了心,非要走,我拉著她,在鐵門前來回拉扯,哭聲惹得周圍鄰居都出來看。我哭著說,媽媽不要走。我奶奶卻走上前來剝開我的手,我死死攥著媽媽的衣角,手指甲都變得鐵青??匆娺@個陣仗,周圍鄰居都上來勸。那天,我媽沒有走,晚上陪我一起看電視,給我買了一大堆零食。第二天等我醒來,我媽早已不見蹤跡。
我媽走了之后,有人說她在上海,也有人說在廣州,總之,我再也沒見過她。奶奶是在第二年夏天去世的。中午吃過飯,我們都在客廳吃西瓜,她突然翻下床,說想吃雪糕。她得了食道癌,吃不進(jìn)東西,僅靠流食維持生命,已經(jīng)餓得看不見血管,說的話我們都聽不清。這是她生病以來,第一次明確提出吃點(diǎn)什么。我爸當(dāng)時在隔壁打牌,聽見這個消息,從牌桌子上抽出五塊錢,打發(fā)我去買。距離我家最近的小賣部有兩公里,在加油站旁邊。天氣很熱,怕雪糕提前融化,我抱著一個碩大的搪瓷盅,準(zhǔn)備買來后裝在里面。水泥路熱得發(fā)光,我穿著泡沫涼鞋走在上面,感覺腳板發(fā)燙。我沿著街道兩邊的建筑陰影走,心里念著雪糕,越走越快,路過巷口的時候,看見趙成在游戲廳門口打游戲,見我來了,趙成說,余和,來打游戲。我想去,但想起奶奶,只好說,我要去買東西。趙成說,我們一起打一把,打完我陪你去。聽到他這樣說,我也卸下了包袱,于是坐到趙成旁邊。一把打完不過癮,又接著打了兩把,等時間耗盡后,我發(fā)現(xiàn)我兜里的五塊錢不見了。我在游戲廳里找了個遍,也沒找著。完蛋了,我不敢回家,回去免不了一頓揍,但奶奶又要吃雪糕,我該怎么辦。我想,可能等到下午,天氣不熱了,我奶奶也就不想吃了。我在街上轉(zhuǎn)了很久,還去河邊看人釣魚,直到天光暗淡才往家走?;丶液?,家門口圍了很多人,我聽見我姑姑在哭的聲音,這時我爸發(fā)現(xiàn)了我,惡狠狠地瞪著我,一巴掌打過來,手里的搪瓷盅掉到地上。他責(zé)問道,你跑哪里去了?我支支吾吾說不出。我爸又說,你奶奶去世了!我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四周一黑,暈了過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聽到尖銳的喇叭聲,四周開始嘈雜起來,好像是到了。我睜開眼睛,看見陳叔正盯著我,說,到巴中了,正準(zhǔn)備叫你呢。我揉揉眼睛說,我睡了多久?。筷愂逭f,就半個小時不到。我問,陳叔,我們接下來去哪?陳叔說,你餓了不?我說,有點(diǎn)。他說,先去送貨,等下就吃。
陳叔先去小學(xué)送貨,今天是周末,沒有學(xué)生,我們到的時候,老板正在后屋打麻將。小賣部沒開燈,光線很暗,陳叔掀開簾子進(jìn)去找人,我在小賣部的貨架旁等他出來。小賣部門口擺了很多禮品,蜂蜜、補(bǔ)品、餅干,樣樣都有。我注意到,包裝盒上的名字和超市里不太一樣,但長得又一樣,一時難以分清。不一會兒,陳叔帶著老板出來了,老板是個中年婦女,有些不情不愿,眼睛里面布滿血絲。陳叔拉著她說,姐,你就看一眼吧。老板無奈地說,現(xiàn)在的人眼睛尖得很。你上次送的貨都還沒賣完。陳叔說,這次的貨不一樣,都是飲料,你看你離學(xué)校這么近,天氣熱了,小孩子一定會來買。你看他。陳叔指指我,現(xiàn)在的學(xué)生都喜歡喝這種,又便宜,味道又差不多。說完,陳叔從車上搬下一件飲料來,撕開包裝,隨便拿開一瓶,搖一搖。姐,你看,這氣多足,而且三種口味,雪碧味、可樂味、美年達(dá)味,選擇多得很。老板最終要了十箱。我和陳叔又陸續(xù)去了幾家小賣部送貨,到了一點(diǎn)過,車上還有一大半。我問陳叔,剩下的怎么解決?陳叔說,不急,我們?nèi)ゴ蟀蜕?,沿途有很多小?zhèn),那里好賣些。我說,那你怎么不直接全部拿鎮(zhèn)上去賣了。他說,鎮(zhèn)上給不起價格呀。
從早上到現(xiàn)在,我沒吃一口飯,肚子早就餓了。能送的貨都送了,陳叔把車開到巴中城里,停到一棟樓的地下車庫,帶我去下館子。這個點(diǎn),飯館過了高峰期。陳叔找了家飯館,點(diǎn)好菜,叫我先等他。我問他去哪,陳叔說,去拿“那個”東西。說完,比起一個瞄準(zhǔn)的姿勢。我說要多久,陳叔說,就在附近。你等一下。飯館的炒鍋架在門口,風(fēng)從門外吹進(jìn)來,飯菜的香味四溢,胃部微微抽動著,我吞了口水,又找來杯子倒了杯熱水。炒第二個菜的時候,陳叔來了。我見他手中空空如也,問道,東西呢?陳叔說,放車上了,等下給你看。吃飯的時候,陳叔要來一瓶白酒。我說,今天就不喝酒了,喝了酒不影響開車么?陳叔說,等下在車上瞇一下再走。我說,睡過頭怎么辦?我想起他喝醉后經(jīng)常在倉庫里睡大覺。他說,不會。我說,等你醒來,就怕天都快黑了。陳叔說,等天快黑的時候,才是打斑鳩的好時機(jī)。
后座的箱子卸了一半,車內(nèi)寬敞了起來。獵槍放在后排,用黑布包裹著,現(xiàn)出槍身的輪廓。我用手摸著槍托,硬邦邦的,像是摸著生銹的鐵。我問,這玩意兒能打中斑鳩嗎?陳叔喝得醉醺醺的,沒理我,把座椅調(diào)平,不一會兒就打起鼾來。過了半晌,看陳叔沒動靜。我試探著叫了一聲,陳叔。他沒有反應(yīng),睡得像頭死豬一樣,我又叫了一聲,還是沒醒。我把獵槍從后座順過來,再慢慢打開車門,輕輕推開,一面盯著陳叔,一面小心翼翼地用腳尖感知地面高度。看來酒的后勁很大,他一時半會兒醒不來,我揣上一盒鐵珠,把獵槍背在背上,緊了緊挎帶,再看了一眼陳叔,輕輕關(guān)上門,這才往車庫出口跑去。
街上陽光刺眼,我根據(jù)記憶往鐵索橋走去。母親住在鐵索橋旁惠康小診所的二樓,改嫁那年我曾去過一次,不久后,又被那個男人送了回來。我記得他的長相,白白胖胖的,穿一件泛黃的白襯衣,好賭,身上有一股藥臭味。聽姑姑提過,這個男人經(jīng)常欺負(fù)我媽媽,奶奶去世的那一年,就是他不要我媽媽回來。已經(jīng)離車庫有一段距離,我找到了一處沒人的角落,把黑布扯開,獵槍完整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獵槍已經(jīng)很舊,單管,像燒火棍一樣。槍身呈暗黃色,上面有很多劃痕。我把槍管杵在地上,掰開槍頭,掏出兜里的鋼珠,塞了進(jìn)去。我舉起來,有點(diǎn)沉,但問題不大,可以瞄準(zhǔn)。我用黑布再次包著,然后背在身上。
鐵索橋在南門,我走在濱河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它立在不遠(yuǎn)處的河面上,像一桿秤。河面深綠,春天已經(jīng)到了,近水處無規(guī)律地涌出一串泡泡。我輕輕邁著步子,朝鐵索橋走去。鐵索橋的石板晃晃悠悠,我有些恐高。上一次來,我媽抱著我,用手捂著我的眼睛,這才敢走過去。我盯著腳下的石板,正在恍惚,身后突然一陣喧鬧,我回頭看,迎面走來一隊(duì)老年人方陣,起頭的舉著一面旗幟,慶祝超市開業(yè),后面的老人緊緊跟著,敲鑼打鼓,好不熱鬧。我停下來,等他們從我身邊走過。我想起我媽曾告訴我,過橋走路,人多的時候,要停下來,看一看。隊(duì)伍越走越遠(yuǎn),鑼鼓的聲音被河風(fēng)卷入水底,鐵索橋不再搖晃。我盯著前方,診所就在對面,那個男人現(xiàn)在正在做什么呢?是圍著蜂窩爐烤火,還是在接待病人?這不得而知。我踏上鐵索橋,太陽暖洋洋的,我耳朵上的凍瘡癢癢的。我快步走在鐵索橋上,余光看見有人站在橋下的石頭上釣魚,我邊走邊往下看,這時,浮漂突然下墜,釣魚人順勢一頓,鉤到了。我又停了下來,看到魚很大,釣魚人明顯是個新手,很快就形成拔河姿勢,旁邊的人都過來看戲,指導(dǎo)釣魚人放線,先周旋幾圈。我看釣上魚還要一段時間,繼續(xù)往橋尾走去。
我走出一身汗,來到惠康診所門口。大門緊閉,像停業(yè)許久。旁邊有一家煙酒小賣部,里面坐著一個中年男子,正在臺式電腦上打撲克。我問,叔叔,這家診所老板呢?中年男子很沉迷,沒看我,說了一句,還在中醫(yī)院沒回來。我又問,中醫(yī)院在哪里?。恐心昴凶诱f,河那邊,最高的那棟樓就是,那么幾個大字,自己沒長眼睛?我多問了幾句,明顯打擾到了他。我退出來,往中醫(yī)院去。回到橋上,釣魚人還在和魚搏斗,現(xiàn)在他好像略占上風(fēng)。我來了興趣,想要看個究竟。魚的身子隱隱約約,就要出水了。釣魚人開始握著魚竿往后退了,想把魚拉到淺水處。五米。魚使勁搖晃。四米,魚往下鉆。三米,魚翻起白肚皮。釣魚人招呼朋友拿抄網(wǎng)抄魚。朋友拿著抄網(wǎng),伸進(jìn)水里,慢慢靠近魚。哦,還是條鯉魚。朋友大叫著。突然,魚猛地往下鉆,魚線斷了。嗨,跑了。你怎么抄魚的?釣魚人指責(zé)朋友。朋友說,這魚聰明呢,一直在磨魚線。我想了一想,下定決心,開始往中醫(yī)院走去。
我看著導(dǎo)視牌,醫(yī)院攏共七層,婦產(chǎn)科在五樓,電梯是病人專用,我只好一層一層往上找。醫(yī)院熱絡(luò),消毒水味很濃。我想起上幼兒園那會,我身體差,經(jīng)常大半夜來醫(yī)院輸液,護(hù)士都認(rèn)識我了,那天不趕巧,給我扎針的是個新來的護(hù)士,扎了幾次都沒扎準(zhǔn)血管,手直抖。我媽也是護(hù)士出身,看不下去,親自上手才扎準(zhǔn)的。不知我媽長變了沒有。二樓是醫(yī)院的辦公室,窗明幾凈的,我往三樓走,三樓是骨科,過道里擺滿了床,空氣中有一股腐爛味。旁邊一個病房有歌聲傳出來,聲音微弱,仿佛是羅大佑的《戀曲1990》。這時,一個老爺爺拄著拐杖,從走廊那頭走過來,嘴里叼著一根煙,還沒點(diǎn)燃,他盯著我,好像注意到了我背上的獵槍,我沒再停留,繼續(xù)往上走。
我背著獵槍走了很久,重倒不是很重,就是很長,尤其是上臺階,走幾步就要調(diào)整一下挎帶,好讓獵槍緊緊貼著我的脊背。但越往上走,呼吸變得越沉重。到了五樓,我挨個病房找,玻璃窗很高,我踮著腳往里看,找了一圈沒找到我媽,我心想萬幸,我媽不在最好,只要那個男人出現(xiàn)。轉(zhuǎn)了一會兒,不見有人,我去問護(hù)士,護(hù)士說,產(chǎn)房在另外一棟樓,不早不晚,我媽已經(jīng)進(jìn)了產(chǎn)房。我只得往另一層樓走去,一路恍惚,不管那么多,時間緊急,我得在此之前辦完這件事。產(chǎn)房在對面樓二層,我?guī)讉€小跨步就上去。剛走到門口,發(fā)現(xiàn)門口圍了一堆人,那個男人正在其中,把背露了出來,手里夾著一根煙。好多年過去,這男人還是老樣子。人太多,我不方便動手,但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好時機(jī)。我藏在安全通道里,時不時地從門縫里往外看,產(chǎn)房外的人很焦急,大概是在想著我媽到底是正在生男孩還是女孩。不知道我出生的時候是什么場景。過了一會兒,產(chǎn)房門打開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跳很快,耳朵悶悶的,像被水泥堵住了一樣,聽不見醫(yī)生在說什么,只見圍著的人突然就沖進(jìn)了產(chǎn)房。我媽應(yīng)該生了。這下麻煩了,我媽在里面,我更不可能動手。不知道安全通道里的聲控?zé)粝缌硕嗑?,我坐在冰冷的階梯上,隱隱聽到外面有哭聲,哭得死去活來的,我想出去看個究竟,又始終邁不出去。我于是朝上走,來到天臺,心跳還是很快,我把獵槍放下來,躺在地上,閉上眼睛,陽光被云朵遮住,有點(diǎn)冷颼颼,人一冷,就感覺血液在流回胸膛。不知躺了多久,醫(yī)院樓下響起鞭炮聲,持續(xù)了很久,世界好像在這一刻土崩瓦解。我仿佛睡了一覺,腦袋里一片空白,心想,我該回去了,這么大的聲音,陳叔怕是醒了。
陳叔你聽我說,我看你睡得香,呼嚕聲大,要是有人來地庫停車,過來看個究竟,那不全幺臺了?往輕里說,人家舉報你車?yán)镉袟U獵槍,而且到處賣歪貨,警察來了至少關(guān)你十天,你賣的錢統(tǒng)統(tǒng)都要上交。哎,對了,警察不能來,要是真來了,就沖你,嘖,你聞聞你呼出的這嘴酒氣,估計(jì)車?yán)锶礉M了酒精,拿點(diǎn)火機(jī)一打,整個車?yán)锒家计饋?,人家至少給你安個酒駕未遂的罪名。我們進(jìn)巴中的時候你也看到了,外地來的大貨車都被攔住了。就憑你這輛破破爛爛的渝F的外地長安車,人家蹦起來亂弄你,你沒有半點(diǎn)脾氣。你問我為什么背著獵槍出去?這你錯怪我了,我睡不著,就在濱河路看人釣魚,我把獵槍拿上是怕你醒來直接走了,不帶我。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去大巴山,還怎么去看我媽呢?我老實(shí)告訴你,我怕你真不帶我,我把子彈都揣上的,你看,兜里揣不下,我都上膛了。好,我不對著你,但我是真的害怕,你要是真走了,十天半個月才來一趟,我總不能走路返回吧。
我一邊往地庫走,一邊想著陳叔醒來后到處找我,我該說什么話。一路晃晃悠悠,憑著本能直覺,我到了地庫門口,入口處背陰,黢黑一個口。聽說大巴山是喀斯特地貌,山里都是空的,說不定就和地庫一樣。這個點(diǎn),車庫的車很少,只有幾輛沾滿灰塵的車停在角落。陳叔的車還在老位置。我走上前去,看見陳叔的腳翹在方向盤上,鞋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脫了,嘴里還時而念叨著幾句,說著夢話,沒有半點(diǎn)醒來的跡象。我把獵槍放回老位置,也學(xué)著陳叔,把座椅調(diào)平,腳翹起來。
閉上眼睛,鞭炮的聲音充斥在我的耳邊,中間還夾雜著嬰兒的哭聲,來回循環(huán),我好像又躺到了醫(yī)院天臺。我只好再睜開眼,直直地盯著車頂。地庫里很黑,明明窗戶嚴(yán)絲合縫,卻總有一股陰風(fēng)往我后背鉆。這時我眼瞼干澀,很癢,我越用手去撓,它越癢。你在哭啊?旁邊突然響起一聲,陳叔醒了。我轉(zhuǎn)過一旁,快速擦掉眼淚,直起身來說,咋可能,就是你這車?yán)镂兜捞y聞了,地庫又不通風(fēng),我眼睛干干的。他說,想家了?我說,沒有這回事。我接著又問,陳叔,現(xiàn)在幾點(diǎn)了?陳叔掏出手機(jī),看了一下時間,糟了,快五點(diǎn)了,我們得趕緊了。我心想,對,我們要去打斑鳩。
車子駛出巴中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變得微弱,像片快要融化的橘子味硬糖。我問陳叔,現(xiàn)在來得及打斑鳩不?陳叔說,來得及,我這貨鎮(zhèn)上要得多,只要到了,分分鐘賣完,對了,你確定今晚不回去,你姑姑就不擔(dān)心?我說,你放心,我姑姑回鄉(xiāng)下了,周末兩天都不在。陳叔說,那干脆打完斑鳩,你和我去奉節(jié)。我說,去奉節(jié)干嘛?陳叔說,你知道你媽住哪里了?我說,知道,到了我會叫你把我放下來。陳叔說,那到時候多打兩只斑鳩,你給你媽帶過去,補(bǔ)補(bǔ)身子。我說,你先好好開車,別到時候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見。陳叔說,天黑了,我們就找個小旅館住,第二天早上早點(diǎn)起來也可以。我說,你不是說晚上最好打嗎?陳叔說,忘了給你說,早上也是好時機(jī)。我想起醫(yī)院的事,口中念念有詞,怎么好時機(jī)這么多,我咋就遇不到。陳叔問,你說什么?我說,盡快吧,我早上賴床,怕起不來。陳叔笑著說,我盡快。
車子穿行在山道上,彎道很多,七拐八拐,陳叔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方向盤。陸陸續(xù)續(xù)有飛鳥一閃而過,天都快黑了,但距離陳叔說的那個小鎮(zhèn)還沒到,我有些心煩意亂,于是我問陳叔,斑鳩肉很好吃?陳叔說,你吃過鴿子肉沒?我說,吃過,鴿子湯很新鮮呢。陳叔說,味道差不多,但又有點(diǎn)不一樣。我問,有什么不一樣?陳叔說,野味。我說,野味是什么味道?陳叔懶得解釋,你吃了就知道了。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路開始不好走了,坐在車?yán)?,就像坐在搖搖椅上。陳叔低頭點(diǎn)煙,沒注意到前面有一個坑,前輪陷了進(jìn)去。他讓我下車看一下。我走上前去,看了一下坑的高度,應(yīng)該能過,就示意陳叔繼續(xù)開。我在路邊找了幾塊石頭,墊在車子的前輪,幾個來回,輪胎還是打滑,上不來了。我們下車蹲在路邊,半天也沒有車來。手機(jī)已經(jīng)沒電了,前面幾公里就到鎮(zhèn)上,陳叔叫我待在車上不要走動,他記得前面有個汽修店,他去找人來幫忙。
車燈開著,周圍便顯得暗。我不知道陳叔什么時候回來,等了半天,前面路上沒有半點(diǎn)燈光晃動。這時,山里傳來斑鳩咕咕的聲音,好像就在前面的樹林里。這聲音無比熟悉,像是在召喚。前面漆黑一片,我走到近處,往樹梢扔石頭,但扔得不高,晚風(fēng)冰涼,我一個寒戰(zhàn),我又想起了媽媽,不知道媽媽在醫(yī)院里怎么樣了,她會覺得冷嗎?從小到大,我獨(dú)自度過很多個夜晚,它們雖然逝去,好像在此刻又重新匯聚起來,在我眼前,瀝青一般濃稠,我看不見任何東西,喘不過氣一樣,陳叔怎么還不來?我心里有些焦急,也有些害怕,遠(yuǎn)處石頭的輪廓在此刻都變得陰森。我回到車上,躺在駕駛位,斑鳩還是咕咕在叫,就像在我耳邊。我突然想起那個男人的樣子,背對著我,一根煙一根煙地抽著,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拿上獵槍,關(guān)上車門,朝樹林走去。至于陳叔回來了,要怎么找我,或許會叫我的名字,或許原地等我,最嚴(yán)重的無非拋下我一個人走掉。在我這個年紀(jì),別人隨意的一個選擇,可能就會讓我難以承受,但是我無法再等待,明天太過遙遠(yuǎn),我現(xiàn)在就要去打斑鳩。
【作者簡介】茍海川,生于1996年9月,四川巴中人,2021年開始文學(xué)寫作,同年獲無界·收獲app雙盲命題寫作大賽二等獎,里程文學(xué)院第一期湖南作協(xié)“新青年”寫作營學(xué)員?,F(xiàn)居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