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三亞熱死人不償命的中午十二點,小簪子推著我走進謝里。正午十二點是小簪子提前計劃好的時間,這個點兒來學校附近鞋店里買東西的人肯定少。她早就全副武裝好了,大口罩大墨鏡,裹得像要去核輻射區(qū)執(zhí)行任務,生怕被人知道法學院的三好學生幫助殘疾同學幫到給男人挑禮物來了。
我們走過琳瑯滿目的貨架,看到網眼運動鞋、長跑氣墊減震運動鞋……甚至還有運動拖鞋。我幻想著我喜歡的男孩子穿上它們跑來我身邊的樣子,選鞋做禮物的心情將我?guī)胍黄瑹o人仙境,在我的腦袋里,我自己穿上那些衣服后長出了翅膀,在蓬萊仙島毫無顧忌地飛翔,我也和品牌海報上漂亮的健美女模特一樣讓人飄飄欲仙了。墻角擺的那雙防滑鐵釘特制運動鞋有多沉?再沉也阻止不了我在腦子里像個神仙似的飛起來,我忘乎所以,笑出了聲。
聽見我笑,小簪子快速左右看了眼周圍正盯著我們竊竊私語或憋著笑的店員,使勁兒拍了下我的肩膀,口罩下的嘴帶著慌張出聲了,她使勁兒壓低嗓子說道:“選好了沒有?買完趕緊走,好多人看著呢!”
這一拍把我從幻想里拍出來了,玻璃柜映出的我的倒影一下扎進我的眼簾——因為笑,我不受控制的下巴又讓我止不住流口水,大大的腦袋像個柚子,不怎么穩(wěn)當地插在瘦弱的豆芽菜身體上,就這在輪椅上歪著,任誰用眼看就知道我站不起來。我歡快的思想出生以來就被這具死氣沉沉的軀殼關住了,飛不起來。實在怪不得別人叫我“癱子”,媽也和我說過,肉體長成這樣,不能怪別人不看我的靈魂。
世界上像我這樣的人,大部分是被拋棄的,要么拋到荒郊野嶺去,要么塞進醫(yī)院的小房間里。好在我是小部分,被留在了家里,還有家人照料。
媽也不是沒帶我去過腦癱寄養(yǎng)中心。媽再婚之前,我未來繼父尹建國的媽——我后來每次見面時,都要流著哈喇子擠壓著口腔用力喊出“奶奶”的老太太,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嘆了口氣,轉過頭去不看我。奶奶看著窗外,眼睛里映滿了狐尾樹的影子,對媽說:“倒是可以帶她去看看,要是行,療養(yǎng)費我用退休金掏了。”奶奶沒惡意,只是為了我媽和她兒子的日子能輕省點兒,這個我懂。
于是媽帶我去了。那時候我上初中,學習還行,但老師也覺得我沒必要上學了,我受罪別人也受罪,還容易分散同學的注意力——上課總有同學癡迷于看我流口水,竊竊私語中他們說:“癱子又流哈喇子了!”有同學叫我“癱子”,更多的是叫我“傻子”,還有個有文化愛讀書的男同學后來給我取了個外號叫“天然人彘”,一下用他的文化帶我穿越到了漢代。恰好那段時間我讀史書,按照樂觀的習性,我覺得他也算四舍五入夸了我,起碼戚夫人成為“人彘”之前,還是個美女。
上課時同學們不聽講,公式單詞沒記住,光顧著看我了,不好好學習光想著在心里攢點兒笑話當談資,成績能不下滑么?那時候尹建國和媽談戀愛,自告奮勇背我上下學,媽考慮了一下,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了他。
尹建國確實從沒怠慢過我,每回他背著我到校門口,聽到其他同學指著我竊竊私語,他就瞪著人家,一口一個“我閨女比你們聰明多了,勾股定理你們誰會?我三十好幾了都不會!”
他笨拙地為我辯護、偏愛著我,我也不在意別人笑得更厲害了,伸手給他擦頭上的汗。他把我放在班級的凳子上,臨走的時候還會笑著說一句:“爸走了,放學接你!”
“爸”這個字,他經常說得特別大聲,好像那些學生里只有我有爸似的。
媽說,那個康復中心建設不錯,這次就是去看看,我喜歡才留在那兒,不然她婚不結了也要把我留在身邊照顧我。
我們去的地方叫“三亞陽光康復所”,漆得五顏六色的三層小樓,門口就是米老鼠和唐老鴨的大雕像,里面玩具特別多,裝修得像專托最不好哄的孩子的幼兒園。“三亞陽光康復所”還特意在招牌上隱去了“腦癱”兩個字,走進大門才能在前臺看見一面高高懸掛的錦旗,上面寫著“腦癱兒童的天堂”。小的時候我也去過一次康復中心,是媽單身時剛找到一份工作,實在沒空照顧我,就白天時把我放在那里“托管”。那家的條件比這家差遠了,但是在那里我和一個護工家的孩子玩得特別好,那個健康的男孩子叫“駱駝”,因為家里條件不咋地,她母親千里迢迢地跑到南方打工,他也跟著來了。后來他媽媽在這里做護工,他也隨著來康復中心“幫忙”——他順理成章可以蹭到兩頓員工餐。他一開始對我們這幫患者十分驚恐,好像我們是噴著毒液的怪物——其實那只是我們流的哈喇子而已啦,他看到我,他唯一的同齡人,壯著膽子走近我,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我身邊用噴霧給我常年露在外面的舌頭加濕,我把那一言不發(fā)的并列而坐,理解為陪伴。
現在這家康復所的工作人員就太專業(yè)了,沒有人大著膽子把自己的孩子帶過來,這里的護工年紀都是統(tǒng)一的,中年女性,甚至都有些健壯,寬厚的臂膀證實著她們能抱起任意一個腦癱患者。錦旗掛得太高,以我的身體條件,脖子根本沒辦法仰起看到上面的字。是負責介紹的中心負責人調整了我的輪椅靠背,我半躺著,四肢不受控制地四處散開,像斷了牽引的提線木偶,唯一可支配的右手抓著輪椅的把手,像個極其努力卻永遠翻不了身的丑王八。就這樣我看到了“天堂”。
我仰望那幾個字:“腦癱兒童的天堂”。“天堂”,聽起來真美,錦旗的穗都像天使的翅膀了。負責人是個笑起來嘴巴弧度像月牙的年輕女孩,穿著最簡單的運動裝運動鞋,身上還有成圈兒狀的污漬——應該是康復中心里腦癱兒們的作品,我媽喂我吃飯有件專門的衣裳,上面也全是這種圈兒——我的口水和氣管不適時嘔出的穢物留下的痕跡。
再往里面走就熱鬧了,一群腦癱兒出現在軟地墊的活動區(qū)里,有正在用牙啃積木被護工從嘴里奪出來的、肌肉萎縮后身體卷成一個球的……還有個蘑菇頭的小姑娘,被綁在凳子上,她面前是一根貼著塑料泡沫的柱子,她不住地往上面撞,只聽到“砰、砰、砰”的聲響。當然,負責人介紹這里也有像我一樣腦子好使,但只是坐在輪椅上不能動的“正常腦癱兒”。她指了指遠處,有一個在曬太陽,有一個在看漫畫。我笑了,腦癱里居然也分正常和不正常的,我算正常的,挺不賴,我在心里給自己鼓掌。
負責人親切地笑著對媽解釋道:“現在是活動時間,大家病情不同,有不同的活動方式,這個病……您應該理解的。”她用手在空中畫了一圈,一條無形的弧線帶著悲憫和同情把那些孩子都框進了同一個世界。
媽點點頭,負責人帶我門上樓,二樓是宿舍,全都是三人間,被褥是嬰兒黃和嬰兒粉,泡沫拼圖的版上印著許多卡通人物,每張床旁邊還有個應急鈴鐺。負責人說像我這種頭腦清醒只是身體不便的,夜里想上廁所,就可以按這個,護工會馬上過來。
三樓是露天的陽臺,天氣好又不太熱的時候,所有人會被護工帶上來曬太陽,做康復運動。
為了防止肌肉萎縮、肌肉痙攣的腦癱患者“滾”到露臺邊緣遇險,康復所干脆架起一人多高的護欄,正常人想跳樓爬上去都困難的高度,不知是誰出的主意,護欄上掛滿彩燈。據負責人說,這些燈夜里閃爍起來,就像給康復所的三層小樓戴了一頂夢幻的帽子。
負責人拍著胸脯保證:“你放心吧,孩子放在我們‘三亞陽光康復所,保證一天比一天陽光?!标柟獠患伲齺喌奶鞖?,三樓的天臺天天有陽光,家長二十四小時都能通過手機云端查看監(jiān)控,誰也別想像老早以前新聞報道那樣,虐待說不了話的腦癱兒……可誰都知道,這康復所的“康復”二字,才是最唬人的,腦癱這個病,哪兒來的康復一說呢?所謂腦癱病人的康復運動,都是為了讓病情不惡化罷了。我這么多年困在這副患病的軀殼里,早就悟出了我人生的“真諦”——好死不如賴活著,挨過一天是一天。
媽摸摸我的手,低著頭看地板,我也低下頭,發(fā)現地板沒什么好看的,最普通的瓷磚嘛,灰色大理石的。
我們一起低頭看地板的時間不長,但我想的事情多了去了,思緒飛快是我僅有的天賦異稟,畢竟大腦和右手是我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地方。
我想起一出生親爹就跑了,姥姥重病不得治,錢全花在我身上,姥姥去世前唯一的愿望是我媽能好過。況且,媽后來肚子里懷了尹霜桃,尹建國是個好男人,對我也不賴,我不能自私地拆散他們這個三口之家。
我用僅能支配的右手握住了媽的手,用力說清了那句:“我想留下?!蔽业目谒植粻帤獾亓髁讼聛?,負責人一個箭步上前,掏出手帕熟練地為我擦拭。
但一聽說我主動留下,媽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媽推著我上了電梯,三樓直降一樓,伴著撞頭小姑娘撞柱子的“砰砰砰”,一路把我推出“三亞陽光康復所”,推回尹建國的建國超市。尹建國正坐在收銀臺前抽煙,看到我,眼里是溫柔的驚喜,不等媽解釋,他把我從輪椅上抱到更軟的沙發(fā)上去,摸著我的頭說:“以后咱們四個一塊兒過?!?/p>
尹霜桃出生后,家人依然待我好。今年尹霜桃六歲,他們仨還一起開著面包車送我來大學的中文系報道。尹建國開著他發(fā)黃的白色面包車,從亞龍灣開到7路西環(huán)終點的三亞學院,我們路過三亞灣附近的擎天半島,大樓已經建了一半,據說要建三十一層。
“到時候建成了我們來這兒吃飯唄,上次我抽到了開業(yè)優(yōu)惠券,好像還有兩三個月就施工結束了?!币▏鹬鵁?,笑瞇瞇的小眼睛從后視鏡里看著我們母女三人。
“但我不想去,我想在學校學習,你們玩兒的時候多拍點照片給我吧。”我一邊擦口水一邊說完這句話。他們反駁了幾次,我堅持,他們三個沒再邀我了。
那時我并不知道,我小時候認識的那個駱駝就在那片被鐵皮圈起來的工地里。這片工地在那時的我眼中,只是這片商圈中最不合時宜的存在,剛建好架子的大廈,像個剛進城沒多久的灰頭土臉的鄉(xiāng)巴佬,在一眾繁華的高樓大廈中寒酸又緊迫地包裝著自己。
我的大學生活很快開始,還有了個三好室友小簪子,她通過對我施以援手這一善舉拿到了優(yōu)秀班干部、三好學生、入黨資格。每次對著院長和書記打報告的時候,小簪子都推著輪椅把我?guī)У皆洪L辦公室里,聲情并茂地表演,朗誦一樣講述她每天扶我上床、輔導我作業(yè)和幫我做筆記,工程浩大得仿佛她徒手開墾了一片荒原,還在荒原上蓋了一棟富麗堂皇的大樓。其實她對我不賴,只不過程度是在市中心蓋了個狗窩,和她寫在報告里的差得有點遠。
其實小簪子并不能輔導我的作業(yè),我的文學史基礎知識十分扎實,從《荷馬史詩》到“后現代主義文學”全都倒背如流,還知道許多“但丁的初戀”之類的文學史八卦,好多問題她偶爾還得問我。她的知識記在本子上,我的記在腦子里。
小簪子之所以叫小簪子,是因為她烏黑的長發(fā)永遠不像大學里其他女生那樣散下來或梳馬尾,而是在一根木簪子上繞成一個球,別在腦后。小簪子還堅持每天早起用發(fā)膠,把一些細碎的胎毛抹平,溜光的頭發(fā)在她扁平的腦殼上緊貼著,展現著她一絲不茍的精神品質,雖然在旁人看來小簪子更像個教導主任。
小簪子答應輔導員每天課后帶我去圖書館,幫我補筆記,輔導員還專門向學校申請給我們弄了間VIP自習室,只有我們兩個人能進,有空調有衛(wèi)生間,還能把飯帶到里面去吃。但其實小簪子是把這間自習室當成她專用的“學習雅間”了。
每次她把我推進來,就把上一堂課的筆記用QQ傳給我圖片,讓我在那邊用平板電腦看,她自己則利用這個時間拼命學習準備考教資。用功的樣子讓我不難想起她在申請貧困助學金的時候寫到的家庭情況:家里有兩個弟弟,父親殘疾,母親常年干農活身體差。她是全校為數不多的幾個免學費的學生。
每次小簪子坐在我對面用功讀書的時候,我總覺得她和我恰恰相反,我是自由的靈魂被禁錮在無法動彈的軀殼內,小簪子則是自由的肉體被固執(zhí)的靈魂束縛住了,我從沒見她像班里其他女生一樣約會過。確實,誰也想象不出酷似教導主任的女孩應該配一個怎樣的大學男生,我上課時可以聽到許多人暗暗把小簪子當成笑料講,某種程度上我們同病相憐,一個肉體被詆毀,一個靈魂被嘲笑。
我就是在這種時候用平板電腦搜到“天使計劃”的。“天使計劃”是一項國外“殘疾人性愛義工計劃”,主辦機構的名字叫“沒有翅膀的天使”,網頁首頁的海報上是一個分不清性別的白皮膚歐美面孔的天使雕塑,背后的翅膀由許多張殘疾人的笑臉組成的馬賽克拼成,下面打著一條綠底黃字的宣傳標語:你的美好與快樂才是我們的翅膀。但是只在國外有這種機構,國內目前還搜不到。
“沒有翅膀的天使”規(guī)定,每個負責服務殘疾人的志愿者一生只能參加一次志愿活動。被服務的殘疾人只要有殘疾證和成年,并且經醫(yī)院證明過擁有清醒的自主意識及表達能力,在殘疾人本人和監(jiān)護人都簽字同意的情況下,每個殘疾人一生最多可以向該機構申請三次“性愛援助”。
我突然感到心里蕩漾了一下,像是心湖中落入了一粒石子。
我終于意識到,我已經是個生理上成熟的女性了。我也渴望著被愛,但這件事情卻難以啟齒,尤其是不知道怎么征得監(jiān)護人我媽的同意,在她眼里我還是個小孩子,她一心一意照顧我,似乎從來沒有注意到我性心理上的變化。我不知道該怎么向她說明,在無數個夜里我掙扎著爬到輪椅上,來到我臥室的穿衣鏡前,用僅能支配的右手撫摸著我的身體。我也需要欣賞我自己,月色給我上了層光鮮亮麗的漆,讓我覺得自己的肉體沒別人說的那么惡心。我想交個男朋友。
無數個夏夜里我常感到月光如水,身體如魚,我撫摸著自己,好像有什么像魚一樣鉆進我皮膚上的片片魚鱗的縫隙中,身周有潮水漫到我的頭頂。最后在月亮的空亡中,我變回人形,海水也退去,電動輪椅載我回到床邊,我用僅剩的力氣爬回被窩,一夜一夜無夢侵襲式地沉睡。校慶的時候我們學校要在北三操場上搭起一個舞臺,在無數個工人的身影中,有一個高大的人向我走過來,是駱駝,他戴著安全帽,他認出了我,我卻費了好大力氣才認出他。本來我有些心動,覺得自己令人難忘,但是很快我意識到,我的病體的怪狀,確實令人“難忘”。
我和駱駝重新擁有了聯系方式。夜里我們聊天,他發(fā)來圖片,是工地上安靜下來后,他躺在一堆鋼鐵垃圾上看見的星空,他的手機像素不高,拍的星星像是黑布上的黃斑,我只好拜托小簪子用輪椅把我推出去,在宿舍的露臺上,我和他看著同一片星空。
駱駝說自己初中畢業(yè)后就沒有再上學了,他媽媽年紀大了,做不了康復中心的護工,因為康復中心里的護工經常需要把腦癱患者抱起來,他媽媽抱不動了,所以現在在敬老院里負責打掃衛(wèi)生和鋪床。駱駝為了補貼家用,在工地做搬運——純人力的那種,他把每個零件搬來搬去,他自己也是工地中的第一個零件,在飛滿灰塵的工地,被人指揮著挪來挪去。他還有個哥哥跑運輸,經常疲勞駕駛,他提起過自己經常和哥哥吵架,因為無論他怎么勸哥哥好好休息,哥哥都不聽,就那么一單一單地開著貨車跑。
駱駝不可能愛上我,我卻固執(zhí)地與他談愛情,可駱駝聽不懂艾略特的《荒原》里的救贖,也聽不懂什么是柏拉圖,他甚至向我坦言,他現在每個月除了寄給他媽媽的錢,兜里只剩二百零花錢——工地的包吃包住救了他。于是我嘗試與他談作為人的渴望,他居然懂了,還開玩笑似的向我發(fā)出了邀請。
“我行動不便啊……”我心里是愿意的,卻表現出推脫,這推脫為什么要出現我也不知道,我這種人還有什么可矜持的,真讓人費解。
“我抱你……”駱駝的文字消息發(fā)過來,我的心動了。
“那我們是什么關系?”女人的問題真多,但我就是個女人啊。
駱駝那邊過了好一會兒才回復我:“戀愛?好像不算……伴侶,愛的伴侶。”
我喜歡駱駝的回答。
但和媽提我想和駱駝親密接觸這事時,我說起了我最近的一場夢作為開端。
那個夢發(fā)生在我最近的一次生理期中。夢里我站在一排房間前,房間上標著號碼,夢里的我明明要找401房入住,卻莫名被一股力量推進了門牌上寫著400.5的房間。進入房間后,有無數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說的全是我心底從不愿意承認的秘密。
“都是些什么秘密呢?”媽坐在床邊,撫摸著我在枕頭上的腦袋,她的手像以前一樣溫暖,但我的心跳得極快,快得讓我有些想吐,仿佛它要從嗓子眼里被我嘔出來似的。
“其中一個聲音問我,你真的不嫉妒尹霜桃嗎?”我吃力地講出這句話。“我從不覺得我居然會有這種惡毒的想法,她還叫我姐姐,幼兒園發(fā)的小餅干每次都要咬半塊留給我?!蔽彝嵬犷^把口水蹭在專門給我擦口水的枕巾上,“可我真的很嫉妒她,她有自由的肉體我沒有,她未來有大好的人生我沒有,我愛她又嫉妒她,400.5房間,存在于400和401房間的夾縫之中,也許現實中它并不存在,但我知道,那是我心里的房間,是我面對自己的房間,我總要面對我自己,十九歲了,我得想辦法讓自己自由一下?!倍潭痰膸拙湓捰捎谖铱邶X不清,伴隨著不斷流出的口水,擠牙膏一樣擠著說出來,加上越來越激動的情緒,我自己都不耐煩了,但是媽一直很耐心地望著我。
媽開口了:“小谷,如果你能找到喜歡的人,對方也是真誠地喜歡你,媽媽支持你?!?/p>
我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看著媽,她的白頭發(fā)已經不少,我為我剛才幾乎妄圖道德綁架她來達到目的的想法感到抱歉,夜色里我自己令我自己不齒。但給駱駝買禮物的事情我無論如何沒辦法和家人開口了,只好去麻煩小簪子。
大一入學后的第四個月,小簪子和我的關系有了些微妙的轉變,有次她填寫助學金申請表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的身份證號,在她生日的時候我送了她一根真正的銀簪子??蓯鄣氖?,小簪子的自尊心讓她沒有露出絲毫的驚喜,只是淡淡地和我說了句謝謝,然后把簪子放進了包里??梢估镂以谒龑Υ部催^去,分明看到她在借著學習的小夜燈打量那根銀簪子,喜歡得不得了的樣子。
之后她再推我去圖書館VIP包房的時候,終于和我開了一次口。她說:“你不要以為我對你不好,我爸也坐輪椅,我也是每天把他需要的東西放到他面前,然后就不理他了,我也不知道我還能為他做什么?!蔽矣悬c詫異她突然開口和我說這些,但說完這句她就低下頭學習,沒再開口說其他的。我思考了半天,隱約覺得她的意思大概是,她已經在盡力對我好了。
那天開始我們的關系變得有些近了,雖然大多數時間我們還是不怎么講話,她對我做的事情也沒有變化,但是總感覺心里更親了。于是我樂呵呵地和她講出了我的需求:給我的伴侶駱駝買雙鞋當禮物。
我還記得她聽到這個要求時的表情,大概是在心里后悔和我拉近距離了。
我最終以不打擾妹妹尹霜桃做作業(yè)為由,選擇了一家民宿。
尹建國推著我上了他平時送貨用的面包車,一路上我一直對著鏡子細細地照,劉海不知道梳了多少遍,至于整理百褶裙,我把十個不怎么好使的手指頭都用上了,在那些褶皺上龍飛鳳舞地梳理著每一條褶皺。窗外的臺風“山竹”呼呼演奏著它即將到來的前奏,天空中卻只下了毛毛細雨,霓虹燈照在雨痕斑駁的車窗上,光線變得崎嶇,像我扭曲的身體。在辦理入住手續(xù)時我才知道,駱駝叫程鑫,這個名字我不喜歡,他在我的心里,就應該叫駱駝,高大而有力,深沉地喘著粗氣。
在房間里我聽到窗外的海浪聲,想起這是一間海景房,窗外就是大東海,那些浪濤拍打沙灘的聲音在我聽起來像是在為我鼓掌打氣??晌业纳眢w緊張得發(fā)沉,穿著夢寐的粉色蕾絲內衣也飛不起來,大腦中幻想的翅膀被不知名的力量折斷,抑或被窗外的海浪打濕,沒法帶我翱翔于無數個曾在我腦海中作為馳騁背景的畫面。
又過了一會兒,門鎖打開又關上,腳步聲響起。我知道駱駝來了。
今天的駱駝不但人高馬大甚至有些帥氣,穿著一件干凈的白襯衫,轉過身時我發(fā)現白襯衫背面有個卡通塑料的補丁貼,圖案是迪士尼的奇奇和蒂蒂,他下身舊的黑色牛仔長褲洗得發(fā)白,一雙破舊的運動鞋雖然有點煞風景,但是他整個人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高大又溫柔,讓我感到翅膀上有幾根羽毛蘇醒過來。
“可以……開始嗎?”我沒想到他一上來就直接問了這句話,他單眼皮的眼睛拉攏著,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興。這讓我有些大失所望。我本來期待著可以有點談戀愛的感覺,但是他的開場太過機械,我腦袋里剛冒出來的粉紅泡泡一下子破了一半。
我只好點點頭,心里卻委屈,難道我在這種獨屬于男女的時刻都不能擁有浪漫嗎?但我好像也沒資格要求什么,點頭吧,我只能點頭。
他一下子坐到床上,一股撲鼻而來的飄柔味兒完全蓋不住他身上的混凝土味兒,那股味道讓我想起建筑工地的漫天飛塵,但此刻飛塵在我的想象中變成了許多飛舞的星星。而且他整個人雖然動作很快,卻顯得僵硬無比。我不禁笑了,想著是不是他會想要聊聊天再開始,但是沒有,他開始緩慢卻顫抖地脫下我的粉色蕾絲內衣。
我緊張得更加難以開口,不說話口水就已經從嘴巴的縫隙中流出,弄濕了枕頭,我努力說出了那句:“你覺得這件粉色好看嗎?”
駱駝的眼睛低垂著,保持了微笑,他點點頭說:“好看?!比缓笪业鸟橊勯_始了動作,他滾燙的身體貼緊了我的每一寸肌膚,我感到那些不受神經控制的身體地帶,第一次從死氣沉沉中被另一個身體的溫度喚醒,它們活了起來,我感到我仿佛是一個健全人了。
我想起惠特曼說過,如果肉體不是靈魂,那靈魂又是什么?
那天我覺得臺風“山竹”帶來的那場暴雨里每一滴雨水,一定都落進了三亞的每一朵三角花里。后來,他離開了,關門的聲音像是關上了天神的水龍頭,窗外的雨也停了。尹建國開車帶我和媽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夜的顏色涂抹著椰子樹和三角花,它們的顏色變得更深了,三亞灣上遠處停泊著的漁船們,閃著寂寞的燈火。尹建國和媽都沒說話,只有媽一直摩挲著我的手背。
快到家時我開了口:“媽,暑假我想去三亞陽光康復所。”
駕駛座上開車的尹建國卻替媽回了話:“這是做什么,家里又不是照顧不了你,送你去那種地方找罪受?!?/p>
我深吸一口氣,不顧口水流出嘴巴,我懶得再擦拭,這一天我不覺得口水弄臟衣服可恥:“我想去,因為我覺得那里更利于療養(yǎng),霜桃要上小學了,現在小學入學都要考試,你們得在暑假好好督促她,家里新開的超市也要顧,我覺得康復所很好。”
我清了清嗓子:“爸,讓我去吧?!?/p>
尹建國繼續(xù)開著車,一句話沒說,到家后他把我抱到輪椅上,推我進門之前他說:“但你隨時想回來就給爸打電話,知道不?”我用右手拍了拍他扶在椅背上的手,我們一家三口走進了暖色燈光的家中。
住進三亞陽光康復所的暑假里,我給駱駝發(fā)了好幾次微信,最開始他不愿意回復我,可能是那次的親密接觸讓我們都萌生了一種莫名的別扭,于是后來我開始嘗試給他寫信,用我最引以為傲的右手在花色信紙上寫那種叫“信”的文字。
其實我想叫它情書,因為我在里面寫過:狐貍樹上的蟬每叫一聲,我就會想起你一次,我有些想念你,但這份想念蟬翼那么薄,脆弱而晶瑩。
我還寫過:駱駝,我從沒見過雪,三亞怎么會有雪?可我知道你老家哈爾濱甚至有冰雕節(jié),如果我心中有冰,那一定雕刻出的是你的形狀。但你不要有壓力哦,我只是因為第一次在人生中感受到希望,印象太過深刻罷了。
我自顧自地寫信,寫了三封后拍照傳給他,然后發(fā)消息問他:你可以來看看我嗎,我在三亞陽光康復所,只有我一個人,我想和你做朋友。
后來駱駝確實來看我了,我們也如愿成了“更親密的朋友”。在媽的簽字同意下,駱駝成了我合規(guī)的探望監(jiān)護人,可以推著我出去逛。
他去過我家的谷桃超市一次,尹建國——我爸給他手機貼了個新的鋼化膜,讓屏幕裂開的蜘蛛紋顯得沒那么破碎了。他們倆還就著一小碟花生米,在尹建國超市的收銀臺旁喝了罐啤酒。我開始注重打扮,擦口水的毛巾也換成了花手絹。我第一次穿上裙子,雖然坐著輪椅沒辦法轉圈圈,但我總覺得裙擺在飛揚。
我通過駱駝的朋友圈,知道他最近就在擎天半島的工地工作,建設那棟傳說中有三十一層的大樓。那條朋友圈是他一個人拿著一罐啤酒坐在一摞鋼筋管子上,身上穿著蒙塵的軍綠色套裝,污漬斑斑,但憑著他粗壯結實的脖子,我一下就能分辨出那是駱駝。
駱駝之所以答應來主動找我,是因為我給他發(fā)消息說:如果你再不來看我,我想推著電動輪椅一個人去工地看你,好嗎?
駱駝回復我:“別,那樣太危險了,我這幾天有空就來看你?!?/p>
于是在暑假里本該和往常一樣平平無奇的一天,駱駝來到了三亞陽光康復所。我給媽打電話,和負責人溝通后,我們被允許去附近的奶茶店喝點東西。
我請駱駝喝了杯酸奶,酸奶多好,酸酸甜甜,初戀的滋味,這是廣告上長發(fā)飄飄的明星說的。
“對不起啊,你那些信我其實看不太懂,我認字不多的……我每天要搬東西,其實快累死了?!瘪橊労芴拱?,他腦子里沒有文學作品里描寫的那些男人所具備的撒謊的特長,“我還得有空了去醫(yī)院照顧我同鄉(xiāng),他做工砸傷腿了,大夫說是粉碎性骨折。我倆都是臨時工,工頭不包治療,給了一千塊錢就打發(fā)了,可我也供不起他的止痛針?!瘪橊動行﹤瘢吹贸鏊υ诹x氣和現實中掙扎。
我提出要“公益捐助”他工友四針止痛針,一針一百五十元人民幣。駱駝起初死活不要,但后來我讓媽帶著我硬是去醫(yī)院結了賬,駱駝才不得不接受。
后來駱駝再來看我,提出跟我一起吃飯。但他作為毫無技術的體力工人,工資每個月少得可憐,還有一部分得寄給家里,我要求兩人必須AA制。當駱駝推我進華萊士時,店員主動過來央求我們外帶,不要堂吃。皮膚黝黑的店員說話很直接:“她可能會嚇到客人,我們這里來的基本上都是小朋友……”確實,她說得沒錯,駱駝推著我離開了,我在輪椅上抱著一大包華萊士。
我執(zhí)意要送駱駝一雙運動鞋,小簪子帶我一起買的那雙,國產的鴻星爾克,也不貴。駱駝非說這雙鞋讓他在工地里干一整天的活兒都不覺得疲憊,實在是好穿。
駱駝說:“簡直像打了鐵蹄!”我咯咯笑了,臉上的肉開開心心地七扭八歪。駱駝拿出一個細細的銀鐲子送給我,說兩百塊買的,讓我不要嫌棄。我用右手把它套在左手上,在一塊單面玻璃門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我的眼睛笑成了三角形。
有一次我抽獎抽到了水族館的入場券,我就和駱駝去了紅樹林度假村的水族館。
其實我以前和家人一起去過這家度假村的水族館。那次到度假村后,我要坐著輪椅在泳池邊或沙灘旁,看著剛上初中的妹妹和媽媽戲水,尹建國會在岸上陪我,給我榨橙汁喝。輪椅都給我安了泳池旁專用的防滑裝置。后來在沙灘上輪椅不好走,不太強壯的尹建國會背起我,吃力走在沙子都閃光的夕陽里,我的長發(fā)常常垂在他的眼周,擋住一切風景。
在水族館里,我向駱駝提起在水族館那次的家庭聚會。一家人推著我在人群中不斷說著“借過”“不好意思”的尷尬。我知道媽為我放棄全部,理應享受現在的幸福,所以我從不后悔當那個家的“旁觀者”。
但是現在有了駱駝,我們一起去了水族館。駱駝拜托女服務員幫我換上泳裝,帶我在兒童淺水區(qū)玩耍。
我鬧著要坐尹霜桃之前坐過的水上飛車,駱駝就用繩子把我綁在他自己身上。我會在休息區(qū)費力轉著輪椅的輪子去為他買一瓶牛奶,趁他給自己綁鞋帶時摸摸他的頭。他會在旁人目光異樣的時候主動擁抱我,在一瞬間讓我成為女兒,成為女人。
三個小時的時間過得太快,太陽和水上飛車一轉眼就落了地。駱駝推著輪椅送我回家,我一路上看著暖橙色的夕陽緊緊依偎在地面上,一副快樂而無力的樣子,椰林們也被打上暖色,在晚風中快樂地假裝燃燒著。
駱駝和我說,他的老家在哈爾濱的農村。他描述著那三間大瓦房,說三間大瓦房是用石灰和沙子抹的,上面偶爾還能摳出蝸牛。那個城市夏天沒有那么熱,冬天會下起大雪。他家里兩個孩子,他是弟弟,上頭還有一個大哥,大哥開著大卡車跑長途運輸。而他這次來工地上班是被熟悉的包工頭從老家?guī)н^來的,但沒想到來了之后拿的錢和以前差不多,還被三亞的毒蚊子叮了一身包。
“我和你在一起,除了因為你善良美好的心,還有另一個原因,”駱駝在一棵椰子樹下停下,把我的輪椅調轉,蹲在我的腿邊,和我面對面,“以前在村里,我有個很喜歡的女孩,后來她趕集出了車禍被截肢,兩條腿都沒了,我不知道咋了,她對日子喪失了興趣,吃老鼠藥自殺了,自殺前她也給我寫過信,算是遺書吧,她告訴我她不想過沒有念頭的下半輩子?!?/p>
駱駝沉默片刻,又繼續(xù)說:“我其實承諾過負責她下半輩子,但現在不能了,我想著,總給我個機會,讓我點燃一次別人對余生的念頭吧,起碼支撐著別人活下去,一次也好?!?/p>
駱駝推著我繼續(xù)走,我從嘴里擠出一句話:“你沒必要自責?!?/p>
駱駝說:“好?!?/p>
但走了一段路,他又補充說:“我后悔的,是她問我還能不能繼續(xù)喜歡她的時候,告訴她先好好養(yǎng)病,”他深吸一口氣,“好后悔啊,她也沒有要求我娶她,只是繼續(xù)喜歡她,我怎么就答得驢唇不對馬嘴呢?”
小腿腫瘤手術之前,我突然聯系不上駱駝了,明明我們之前約好再見面的。但他始終不接我的微信電話。我被推進手術室之前,收到了他的最后一條消息:不再見了,小谷,照顧好自己。
然后我被推進手術室,躺在了無影燈下,在麻醉中閉上了眼,像一種輕柔的死亡。
但還是不死心,手術后剛能出門,我就托小簪子帶我去了“擎天半島大廈”。大廈已經蓋成了一多半,工地里塵土漫天飛,偶爾工頭突然大發(fā)善心按下原本應該十分鐘一次的噴灑器,無數水珠噴出,飛揚的塵土會稍微落下一些。
我們穿過一個個正在賣命干活兒的工人,到了大鍋飯的帳篷里向做飯的老板娘打聽駱駝——程鑫,老板娘一拍腦袋很快反應過來了:“啊,那小子已經走了,回老家了,”她看我被推著,“你們是他朋友還是親戚???”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好幾次開口流出的都是口水,小簪子安慰我可以要個地址給駱駝寫信,我的情緒才稍微緩和了些。
小簪子替我自我介紹說,我是程鑫在這邊的朋友,有點事情想找他,能不能給個地址。
老板娘很熱情,說這邊工人流動性很大,她不知道每個人的情況,但是可以找駱駝的室友小莊。老板娘招呼小莊過來,小莊沒說出地址來,倒是轉身回帳篷拿了件衣服給我們,說:“這是程鑫落下的,放我這兒好像我貪他點什么似的,你們有法兒就寄給他吧!”
那是一件白色但上面已經滿是污漬的襯衫,是我第一次見駱駝時他穿的那件,但現在已經很臟了,后背上的迪士尼松鼠奇奇和蒂蒂倒是因為是塑料制品的緣故還顯得很干凈。
小莊走出大鍋飯的帳篷后,老板娘撇了撇嘴:“是小莊那小壞骨頭給穿壞了吧,程鑫走之前一直在找這件衣服,四處問,我看就是他給藏起來了,穿成這個德行還好意思還給人家,”老板娘瞥了我一眼,“這小姑娘是不是對程鑫有意思啊,有眼光呢。”她的眉眼笑起來,很和善。
我把那件白襯衫緊緊握在手里,十個手指全用上了勁兒,抓得緊緊的。
“程鑫這孩子是苦,他大哥跑運輸出車禍了,嫂子懷著孕,他這次回去,是和他嫂子結婚,他臨走前上我這邊吃飯,我特意給他炒了個木須肉,這孩子仁義著呢,你別記掛他了,小姑娘,回去好好養(yǎng)身體?!崩习迥飸z愛地看著我。
這樣的結局讓我有些吃驚,這樣的事情我以前聽說過,但發(fā)生在我周圍是頭一次。我盯著手中滿是污漬的白襯衫,眼淚一滴滴掉下來,砸在知覺微弱的腿上。
小簪子安慰我:“襯衫有什么好的,你送的鞋他肯定穿走了呀。”我點點頭,眼淚掉得更多了。
饅頭出鍋,一片干凈的熱氣蒸騰出來,老板娘拿起饅頭給了小簪子一個:“別難受了,嘗嘗,山東的戧面饅頭。”
小簪子道謝,接過饅頭,想付錢,老板娘擺擺手不收,看到我在哭,她又塞給我一個饅頭。我吸了吸鼻子,又聞了聞那件襯衫上的兩只塑料松鼠,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可真香啊?!?/p>
老板娘笑了,趕我們走:“飯點兒快到了,趕緊走,過一會兒干活兒的男人都進來吃飯了,擠都擠不出去,兩個小姑娘,不好?!?/p>
小簪子推著我一路小跑出工地,到了友誼路上的雞屎藤奶茶店旁。我依舊沉默著,小簪子買了一杯雞屎藤檸檬茶給我:“他,挺有擔當的。”小簪子大概實在想不出說什么,只能夸夸駱駝,“對了,但丁的初戀是誰?我好像不記得了。”小簪子生硬地岔開話題。
“貝婭特麗絲,引導他經過了構成天堂的九重天的人?!蔽野l(fā)出含滿口水的聲音,忘了像往常一樣用力回吸和擦拭,那眼淚就這么從嘴里流了下來,滴在我左手的銀鐲子上,磕著輪椅扶手叮當響,奏樂似的。
【作者簡介】焦雨溪,1996年12月生于河北承德,蒙古族;工作涉足新媒體傳播、歌曲作詞等領域,作品發(fā)表于《青年文學》《西部》《西湖》等刊,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山宇河宙》;現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