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媛
1
我運動神經元受損,說白了,就是漸凍人,處于早期,明顯癥狀是肌肉無力和時不時的皮肉跳動,其他不良癥狀尚未發(fā)作。
得知我得了這種只能眼瞅著一截截廢掉的怪病,豆豆一聲不響就搬走了。我倆沒有領證,就算在一張床上睡了三年,也算不得兩口子。
沒有了豆豆的房子,太空了,我一刻都不想待。
我最近一次見到我爸,還是三年前給爺爺辦理后事時。聽我喊爸,他只“嗯”了聲,算是回應。
我不記得我媽長啥樣,我沒上小學她就改嫁到了浙江,聽說后來又生了孩子。有的女人是屬貓的,永遠記不得上一窩的崽。
我的工資卡在豆豆手里,她走時把工資卡和家里鑰匙放在茶幾上,我去工行查了,卡里余額兩位數,所以我也沒有積蓄。
晚上睡不著,我扯過被子蒙在頭上,被窩里還有豆豆的氣味,那一刻,我抓心撓肺地盼望著她能回來。
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想念爺爺。十年前,我在西安文理學院讀大二,趁我放假回來,爺爺把我爸和我的三個姑姑叫到家里,宣布他要把正住著的這套兩居室過戶給我。姑姑們聞言臉色不佳,說老爺子身體硬朗著呢,提過戶的事太早了。爺爺一擺手,仰著臉,嘴角向兩邊使勁扯了扯,家里人都知道,這是老爺子發(fā)火的前奏,客廳立馬靜下來。爺爺拔高聲音說,就是要趁著我身體好的時候才過戶,等我老糊涂了,當不了家做不了主了,還過啥戶?誰給誰過戶?我還不知道你們,真到那個時候,我孫子就得睡大街。
爺爺態(tài)度果決,我爸和姑姑們知道擰不過,再說老城區(qū)的房子不值錢,就都表示按老爺子的意思辦。
爺爺去世后,他的喪葬費和撫恤金得等段時間才能發(fā)放,我爸和姑姑們堅持早點安葬爺爺,我手里沒有多少錢,只好到單位預支了工資,又找?guī)讉€哥們東拼西湊了兩萬多,總算讓爺爺入土為安了。爺爺的喪葬費和撫恤金后來被我爸和姑姑們平分了,他們認為這套老房子升值了,我是最大的受益者。
爺爺沒了,我的親情鏈條就斷了。
我在網上搜索關于漸凍人的各種內容,絕望一點點啃噬著我的內心,我決定趁著自己還沒有完全廢掉,徹底和現有的生活狀態(tài)脫鉤,躲到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默默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說干就干。我沒有多少時間猶豫,我在和自己賽跑。
在接下來的一周時間里,我辦妥了三件大事——賣掉了爺爺留給我的房子并還清了所有欠款,辦妥了辭職手續(xù),買了一輛五菱宏光。
對了,我還注銷了原來的手機號。
我用新辦理的號碼撥打了C城富平療養(yǎng)院的電話,那里常年都在招聘男護理員,只要不滿六十周歲,肯吃苦有把子力氣,不傻不瘸不聾,就是啞巴也要。
我想在發(fā)病前掙點錢,手里有錢心里不慌。我之所以選擇去療養(yǎng)院做護工,也存了點私心——工作期間病倒了,療養(yǎng)院大概率不會把我丟到馬路上去。
位于C城西區(qū)的富平療養(yǎng)院建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期,曾是C城營級以上老干部療養(yǎng)的地方,幾年前被改建為臨終慰藉所。富平療養(yǎng)院掛靠市人民醫(yī)院,實質自負盈虧,這種半公半私的單位各地都有。富平療養(yǎng)院的經營模式是公立醫(yī)院和私人養(yǎng)老院的結合體,既能為生命垂危的病人提供臨終慰藉服務,又接收邊治療邊養(yǎng)老的重病老人。來到這里的病人大都是病入膏肓、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已沒有治愈的可能,不愿死在家里,也不愿到醫(yī)院花錢折騰,臨終慰藉所就是最合適的棲身地。
富平療養(yǎng)院有專職醫(yī)護人員,每天都對病人進行常規(guī)檢查,按流程開處方藥,盡可能減少病人的痛苦。
我爺爺就是在富平療養(yǎng)院去世的,這是我選擇這里的主要原因。
2
富平療養(yǎng)院的院長姓胡,個頭不高,退休前是C城心悅社區(qū)的黨支部書記,退休后被返聘到這里主抓療養(yǎng)院的內外事務。
胡院長親自到門口迎接我,還給我指定了一個停車位。等我停好車,他湊過來笑瞇瞇地瞄著車內,說好啊好啊,空間寬敞得很。我明白老頭的心思。如果他肯給我報銷油費,院里需要時,我愿意提供服務。
五菱宏光后座上堆著我的鋪蓋、幾本影集、一個筆記本,還有兩個塞滿四季衣服的行李箱,連同這輛五菱車以及一張銀行卡,這是我的全部家當。老屋里所有的家具電器我都留下了,買我房子的人不富裕,那些東西他們都用得上。
療養(yǎng)院兩間員工宿舍住的都是一幫四五十歲的女護理員,沒有男宿舍,胡院長工作太晚回不了家時,只能住辦公室。安排我住在哪兒合適呢?胡院長不停地擠巴著眼??粗l(fā)愁的樣子,我挺過意不去,對他說,不行的話我就住車上吧,反正車上有現成的鋪蓋。
胡院長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那怎么行,車上哪能長期住人嘛。
我對胡院長說,我一個大小伙子睡哪都沒關系,我這人能湊合。
胡院長咧嘴一樂,拍著我的肩膀說,114房現在只住著一個病人,那間房有兩張空床位,你是兒子娃娃,膽氣壯不怕邪,你可以暫時住在那里,過幾天我在前院二樓騰出一間房子,咱倆住。
我并不畏懼和瀕死的人同睡一間房,人哪有不死的,早晚的事。
我扛著鋪蓋進了114病房,房里設有三張病床,臨窗的病床上睡著一個老爺子,往外的兩張床空著。
我撤下靠近房門的病床上那散發(fā)著濃烈消毒水氣味的被褥,換上了自己的鋪蓋,把洗漱用具塞到床頭柜里。
我沒有把身體狀況和胡院長說,哪個單位肯留用快完蛋的人呀。他想找干活的人,我目前還算壯勞力,這樁交易兩下里都不吃虧。至于我什么時候發(fā)病,聽天由命吧。
趁著我尚有力量時,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吧,只要還沒死,就得想辦法活下去。富平療養(yǎng)院是我能找到的生存成本最低的去處。
為了讓我熟悉工作環(huán)境,胡院長委派食堂管理員劉紅帶著我前后院各處轉轉。
除了我,劉紅是目前富平療養(yǎng)院最年輕的工作人員,她是甘肅定西人,語速很快,干活也很麻利。她告訴我療養(yǎng)院現有工作人員十九名,其中包括胡院長在內有三名管理人員,五名醫(yī)護人員,九名護理員,兩名食堂師傅。我來之前,療養(yǎng)院的男性工作人員只有胡院長。
當我問她現在有多少病人時,劉紅嘆了口氣,說,來的都是快不行的老人,這哪能有個準數,只說這周,有四十七個病人,最多的時候能住八十多人,少的時候只有三十多個床位住人。
她忽然想到什么,有些擔心地看著我,小李子,你心里不要有啥顧慮,你看我們這些人,都在這里干了好幾年了,天天和快死的老頭老太太打交道,不也活蹦亂跳的啥事沒有嗎?只要你自己不信邪,習慣就好了。
我笑著說沒顧慮,有顧慮我就不來了。
聽我說還沒成家,劉大姐說那就不應該到這里來找活干,這兒工資低不說,除了病人就是一幫老娘們,圈在這里連個姑娘都見不著,別把終身大事給耽誤了。
她湊我耳邊低聲說,跟你住一個病房的老爺子就打了一輩子光棍,你看看,別人病床前總有兒子姑娘陪著,他住了兩三個月了,沒見一個來看他的。小李子,聽大姐一句勸,找對象要趁早,晚了就高不成低不就啦,不信你走著瞧,到時候和你一般大的都拖兒帶女了,你想找個年輕的,沒錢人家看不上你,你能找到的只能是離婚帶著孩子的,那就難辦啦。
我有些驚訝地問,既然是臨終慰藉所,怎么還會有人活了兩三個月呢?
劉紅不以為然地笑著說,說是臨終慰藉,可也不是絕對呀,這里有食堂又有醫(yī)生,住的地方也寬綽,比起養(yǎng)老院也不差。以后我爸媽老了,我就讓他們住在這里,收費不高,我還能伺候他們,多方便呀。只是很多人看到這里天天都有救護車進出,覺得晦氣,寧愿多花錢把爹媽送到養(yǎng)老院。
3
瀕死的老人怕冷怕風,大都不肯開門窗,病房的空氣不流通,氣味很難聞,114病房也不例外。
我是以護理員身份被招進來的,照看病人是我的本職工作。我住在114病房,114病房的老人的護理工作當然由我來做。
114病房的老人名叫鄒文炳,八十二歲,腸癌晚期。
看著大張著嘴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我想起爺爺,爺爺最后的日子也總張著嘴,沒有牙齒的支撐,爺爺張開的嘴像深不見底的隧道。
鄒文炳行動不便,神志倒還清醒,我給他端飯送水,他很配合,盡管吃得不多,精神還不錯。我留意到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閉著眼,也不怎么說話。
當晚我給他遞水,他稍有動作,被子縫隙處就散發(fā)出陣陣惡臭,我想掀開被子查看,老爺子枯瘦的手摁住被角,他說,小伙子,你忙了一天了,趕緊休息,我夜里不喝水的,等天亮再幫我換,我沒事。我看出他缺水,他的嘴唇有翹起的干皮。
我撥開他的手,掀開被子一看,老爺子上身赤裸,兩肋高高鼓起,腹部深深凹陷,下身只穿著條短褲,臭味來自他的襠部。我?guī)屠蠣斪硬料锤蓛艉?,給他穿上成人紙尿褲,又從他的換洗衣服里找了條干凈短褲幫他套在紙尿褲上。待我忙完,老人低聲說謝謝,謝謝,語氣充滿了感激??吹剿@樣,我猜測護理員可能為此斥責過他。只來了一天,我就聽到好幾個老人因為大小便弄臟床單被護理員大聲呵斥。
療養(yǎng)院的病床是老式木板床,躺在上面的人一翻身就會發(fā)出嘎吱聲,我腦子被雜七雜八的念頭塞滿了,翻來覆去睡不著,壓得身下的床板嘎吱嘎吱響。隔著一張床的鄒文炳一次都沒翻動,我也沒聽到他發(fā)出鼾聲。這得多么克制和隱忍才能做到啊。他越是這么怕人嫌棄,我對他越是關照。
鄒文炳總為他人考慮,唯恐麻煩人,這一點像我爺爺。
我知道過不了多久,我的身體就會一截截上凍,會先從哪部分開始呢?手?腳?胳膊?還是腿?無論從哪開始,最后我必定會沉靜得如同一塊枕木,等著厄運最后一次碾壓。
療養(yǎng)院的員工分早中晚三組輪班,每組三人,早班是早上七點到中午十一點,中班是中午十一點到晚上八點,晚班是晚上八點到晚凌晨三點,凌晨三點至七點間,由病人的親屬陪護。
胡院長沒有讓我參與輪班,他安排我作為機動人員兜底,哪個班輪不開,我就頂上去,班組正常輪替時,我就負責后勤,比如維修之類的雜務。畢竟除了胡院長,療養(yǎng)院就我一個爺們,院里爬高下低盤電路的事,女人們不擅長。
胡院長這么安排,明面上蠻照顧我,其實我干得更多也更雜。我來了,胡院長每天就不再親自跑采購,療養(yǎng)院需要啥,我開車去拉回來。當然,油費由療養(yǎng)院報銷。
凌晨三點至七點,有親屬陪護的病人當然沒問題,像鄒文炳這樣沒有親屬陪護的病人,就由我負責照顧。
我是個正滑向死亡沼澤的漸凍人,我也應該被關照。
在照顧鄒文炳一周后,我發(fā)現老頭兒白天除了飯點,其余時間鼾聲大作,到了晚上,老頭兒閉著眼躺在床上,呼吸聲時高時低,我知道他沒有睡著。老頭兒二十四小時只排一次大便,都是在我負責照應他的時候。聽劉紅說,鄒文炳是被他所住的社區(qū)送來的,老爺子退休金挺高,不愿進養(yǎng)老院,診出癌變后就委托社區(qū)聯(lián)系富平療養(yǎng)院住進來了。他是富平養(yǎng)老院住得最久的病人。
剛住進114病房時我沒注意,幾天后我開窗通風時看到窗外的大榆樹,才想起三年前爺爺就住在這間病房,好巧不巧,鄒文炳正睡著的病床,爺爺也躺過,他就是在這張病床上咽下的最后一口氣。
鄒文炳沒有親人,我也沒有親人,鄒文炳命不久矣,我也時日無多,他睡過爺爺睡的床,我又機緣巧合成了他的護理員,這或許就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小李子,睡不著就陪我說說話吧。
我驀地從床上坐起來,朝鄒文炳睡著的地方望過去,窗外的光穿透榆樹龐雜的枝條投射進來,在暗淡的光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房間里靜得聽不見一絲聲響。
可我分明聽到從他那里發(fā)出的聲音穿越黑暗抵達我的耳膜,我側耳聽了聽,他靜得反常。
我開了床頭燈,走過去看他。
他大張著嘴,樣子挺嚇人。
我輕輕掀開被子查看,果然,他又排便了,量還不少。
我端了盆溫水幫他清理干凈后,才發(fā)現紙尿褲用光了,他的幾條短褲被我洗了晾在繩上沒干透,今晚他只能裸睡了。
我不確定剛才是不是幻聽,但我知道他一直醒著。反正我也睡不著,索性拿了馬扎坐在他床頭前。
果然,他又開口了,他說,小李子,我想和你說說話。
4
鄒文炳的話很密,密到我插不進嘴。我心里不安,幾次下床走到他床前仔細觀察,擔心這是回光返照的跡象。
他說自己祖籍在山東省菏澤地區(qū),從小就沒了娘,爹是佃戶,常年給財主家做工,腰早早就累彎了。他十三歲時跟著哥哥來到新疆,這滿眼都是石頭的戈壁灘居然能讓人吃上飽飯。他剛來新疆時個頭還沒鐵鍬把子高,吃了幾年粗面饃饃后,他成了連里個頭最高的小伙子。十八歲時他應征入伍,他所在的部隊駐扎在山里,作為工程兵的他很能吃苦,和連長有過命的交情,連長升了營長,留他在部隊當了志愿兵。再后來,他轉業(yè)到C城材料廠工作。
活個人不容易啊,鄒文炳閉著眼感嘆著。那晚,在他低聲的述說里,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待我再次醒來,他還在說著,我央求他睡會,他不再說話,但我知道他沒有困意,他是白天睡得太多了。
老頭兒像定了鬧鐘,一到早上七點就犯困,他睡了,我還得起床忙活。
富平療養(yǎng)院給護理員每月工資兩千多,這也是招不來青壯勞力的主要原因。這年頭就算是飯館服務員的月工資也四千往上了。
富平療養(yǎng)院的臨終慰藉很人性化,爺爺在這里走的,我也想在這里走完短暫的人生。
有人說,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那我就在這里完成我的大事吧。在這里,我能成功避開那些曾經活躍在被我注銷的手機通訊錄上的人,忘記他們一點也不費事。
在生命進入倒計時時,我明白,不能一起面對死亡的朋友,算不上真朋友。
因此,我盡可能善待富平療養(yǎng)院的所有人。
尤其對鄒文炳,我油然生出的同情心讓我感覺和他很親,他拉了我也一點不嫌棄。
從那晚開口和我聊天起,往后的日子他整宿都在跟我說話,起初我還時不時接接腔,后來我只聽他說,哪怕他說的有些事我不認同,我也不跟他爭辯。我爺爺就是這樣,他的很多觀點在我看來都很軸很不上道,我試圖說服他,結果我們爺倆爭得臉紅脖子粗,誰也說服不了誰,爺爺還被我氣得吃不下飯。這樣的不愉快發(fā)生過幾次后,我就學乖了,無論爺爺說啥,我都附和著,我省悟到孝而不順,就是不孝。
此刻這個名叫鄒文炳的老頭兒已到人生末路,是非曲直對他來說不重要,他需要兩只傾聽的耳朵,不需要一張多話的嘴。
5
我明白鄒文炳為啥在我面前話癆,因為除了我,他找不到一個愿意傾聽的人。
我也是。來到療養(yǎng)院的這段時間,我找不到可以好好聊天的人。胡院長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他難得坐下來跟人說話,總是邊走邊說,不等人家說完,他已不在眼前了??傆腥嗽诤八?,有時是幾個人同時喊他,他不知道該奔向哪里。
我忙起來的時候顧不上和鄒文炳聊天,等我得空去看他時,老頭兒顯得很委屈,像受了冷落的孩子。后來我意識到,我們之間相互依賴著。想到他某天不在了,我的心針扎般疼痛。我總覺得鄒文炳身上有爺爺的影子,我期望能和他共生死。
來到療養(yǎng)院半個月的時間里,療養(yǎng)院送走了七個人,又住進來十二個人。來這里的病人并不全是老人,也有中年人。
黃泉路上無老少,誰知道明天會遇到什么事。
那群阿姨級的護理員總想方設法打趣我,她們對我充滿了好奇,動輒就說要給我介紹對象,還有人故意在我面前扭著豐腴的屁股,鬼知道她們在想什么。
我更愿意和彌留狀態(tài)的病人接觸。
能死得體面不受罪,是每個病人來到這里的心愿,可達成心愿的人并不多。
這些天我聽到最多的聲音就是各種調的哭聲,聽得多了,我能聽出誰是真哭誰在敷衍。
無論是真哭還是裝哭,對于逝者來說,都是完成人生謝幕的儀式感。
誰會為我哭呢?哪怕裝裝樣子也好。
鄒文炳的后事有社區(qū)的人辦理,我該把自己托付給誰呢?這么一想,我發(fā)現自己比鄒文炳可憐。
6
小李子,你愿不愿意陪我回趟家?
我有些迷惑,鄒文炳整宿都在說話,以至于我常弄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夢中。我翻個身面對著他,看到他期待的眼神,我明白剛才聽到的不是夢話。他又接著說,我想回去看看。
為了方便說話,在他的要求下,前幾天我就把鋪蓋挪到了離他最近的病床上,這還不夠,他讓我再靠近些,以便他一伸手就能夠著我。
就像這會兒,我聞得到他腐爛的牙根散發(fā)出的惡臭。
他吃力地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些,然后壓低聲音對我說,我在家里藏了些東西,我想留給你。
說這話時,他眼珠定定地看著我,我的波瀾不驚不是他期望的結果。
他有些意外,小李子,你還真不是個貪財的人呀。
我問他,你有東西為啥不留給親戚呢?你總不會一個親戚都沒有吧。
老頭兒嘆了口氣,有倒是有,很多年都不走動了,連聯(lián)系方式都沒有,我也沒處找他們呀。
鄒文炳在山東老家原本還有幾個哥姐,帶他來新疆的大哥上世紀八十年代也遷回原籍了,新疆就他一個,前些年還有書信來往,他大哥去世后,書信就斷了。
他臉上掛著笑意對我說,我不是財主老爺,那些東西你也不一定看得上,我就是想回去看看,畢竟住了很多年,心里舍不得。
如果我拒絕就顯得不識抬舉了,哪有被人求著接受饋贈的。
我給胡院長說了這事,我當然只說鄒文炳想回老房子看看。
胡院長來到114病房認真查看鄒文炳的臉色,鄒文炳對胡院長說,我拄著拐杖能走路,我家離這兒不近,我得讓小李子開車送我回家看看,以后只怕就回不去了。
胡院長知道鄒文炳已和社區(qū)簽了協(xié)議的事,他讓鄒文炳再等會,他要給社區(qū)主任打電話知會一聲。
社區(qū)主任回復歡迎鄒文炳隨時回家,只要老爺子活著,房子就還是他的,回自己家用不著通知社區(qū)。我把老爺子背到車上,把他那磨得起毛的綠色帆布包遞給他。胡院長跟上來問我需不需要再帶個人幫忙,沒等我說話,鄒文炳擺了擺手說用不著,沒啥東西可拿,他只是回去看看。
鄒文炳的房子在城西材料廠家屬區(qū),他住在一樓,一樓住戶外墻外都有一個小棚子,和其他一樓住戶一樣,鄒文炳也把棚子封閉起來當作了廚房。這樣一來,原本不大的房子面積又增加了十幾平。
一樓光線暗淡,屋內空氣沉悶。我要把窗戶打開通通風,被鄒文炳阻止了,他還交代我把幾個房間的窗簾都拉上。
看老爺子一臉的謹慎,我感到好笑,社區(qū)也有這房子鑰匙,不知多少人翻動過,茶幾上有吃剩的零食,地板上還有黏糊糊的西瓜湯汁,就算有值錢的東西,只怕也被人順走了。
見我不動,鄒文炳顫巍巍地上前去拉窗簾,我趕緊上前一步,按照他的吩咐把窗簾拉嚴實,正是晌午時分,各家都開始準備午飯,前窗后窗不見有人走動,拉上窗簾就是多余。
鄒文炳拄著拐杖挨個房間轉著,他指給我看每樣家具,說當時買的時候都不便宜,他不是個湊合過日子的人,就算一個人,也會把小日子安排得妥妥當當。
房子雖然陳舊,家具卻不含糊,看樣子,老頭兒是個講究人。
唉,早跟你認識,這房子就留給你啦。鄒文炳的語氣很真誠。
我笑了笑,心想,留給我也沒啥用,我自己的房子都賣掉了。
鄒文炳讓我把他扶到臥室的床上坐下,叮囑我把房子打掃一下,說要在房子里住一晚。
我說那可不行,你沒把藥帶來,萬一出現啥狀況,就怕來不及救你。
鄒文炳無聲地笑了,他已是垂死之人,住進了臨終慰藉所,這口氣說不定哪陣兒就斷了,吃藥就是應景,既騙不了自己也哄不住別人。
我把地板拖干凈,又用抹布把能夠著的地方都擦拭干凈,忙完已到下午兩點。在我忙活的時候,老爺子歪在臥室床上打盹。
我給老爺子喝了一小罐營養(yǎng)液,又給他倒了半杯溫開水,他推開了我遞過去的一塊點心,我沒有勉強他。
待我吃了面包和酸奶,鄒文炳把我引到臥室壁柜旁的墻壁前,他用拐杖敲擊著有些暗黃的墻壁,示意我聽聽聲響,我看著他在墻壁上這兒敲敲那兒敲敲,起初我沒明白他要干啥,很快我聽出有塊墻壁的敲擊聲不對勁,見我面露驚異,他點了點頭,低聲說,去陽臺把工具箱拿過來。
我依言去陽臺找到工具箱,回到臥室,按照老頭兒的指令用起子鑿開發(fā)出空洞響聲的墻壁,原來老爺子在墻壁上掏了個暗格。我的心怦怦直跳,從中取出三個油布包裹的小包。他示意我先不要動。
老爺子把我?guī)У綍浚@次他招呼我移開書柜,我又鑿開了書柜后墻的暗格,從中又取出了兩只鐵罐子。
7
鄒文炳得意地看著我把他藏在包里和鐵罐子里的寶貝一樣樣攤在臥室的地板上。它們分別是——
十一張存折,三沓發(fā)黃的全國糧票,六捆用橡皮筋綁扎的面值兩元、五元、十元的紙幣,兩塊成人巴掌大小的阿勒泰沙金,一罐紀念幣,一罐袁大頭銀元。
這些色澤暗沉的財物很像剛出土的寶貝,它們被封堵在墻洞里應該很久了。我心里躥出一個念頭——如果鄒文炳死了,他精心設計的暗格很難被人發(fā)現,最終不知會落在誰的手中。
貪財是人的劣根性,我曾無數次做著一夜暴富的發(fā)財夢,但真的有一筆橫財擺在我眼前,我卻呆立在原處。
我抬頭看了看拄著拐俯視著我的鄒文炳,他神態(tài)淡定,絲毫看不出有凌駕于我之上的救世主般的神情,就跟送了我?guī)字煌炼挂粯?。我比唐泰斯挖出基督山島上藏匿的寶藏時還要亢奮,畢竟唐泰斯活躍在大仲馬的筆下,而我真實存在于眼下的現實世界。
我說不出拒絕的話,有了這些東西,我至少能死得體面些。
你為什么把這些東西給我?
我囁嚅著問。
鄒文炳顯然沒有想好怎么回答我的疑惑,畢竟他的慷慨屬于臨時起意,因而他的說辭散亂無序。他說他什么也不為,反正也帶不走。
鄒文炳的目光定在我臉上,神情泰然,眉目間流露出些許欣慰,小李子,你跟我有緣分,把東西留給你,我心里踏實。說著,他擰著眉頭,臉色發(fā)青。我一骨碌爬起來把手撐在他腋窩處,深恐他突然間就沒氣了,我爺爺咽氣就只一霎間。
鄒文炳低垂著白發(fā)蒼蒼的頭顱,呼嚕呼嚕的喘息中夾雜著尖利的嘶鳴,他近日來痰液特多,自己又沒力氣吐出來,必須借助吸痰器才行。我當即從他的那只舊帆布包里拿出吸痰器,用管子把粘附在他喉嚨口的黏液抽出來,一番折騰下來,他的呼吸順暢了不少,嗓子喑啞地說,算了,別等明天了,就今天吧,你拿上存折,把這些東西全帶上,咱倆去銀行把錢取出來,不然等我死了,這錢你就取不出來了。
十一張存折分別存在四家銀行,看了最后一張存折的時間,是八年前。本金六十一萬元,加上利息,拿到手里共有六十五萬多。坐在五菱宏光的后座上,我和鄒文炳一問一答。
你確定這些都給我嗎?
嗯。
你想讓我為你做些啥?
為我活著,你活著,我就沒有死。
8
得知我是漸凍人,鄒文炳渾濁的眼珠更顯暗淡。聽我詳細說了漸凍人最終無一幸免的慘狀,老頭兒同情地看著我說,看來也不是個能好死的毛病,那我更應該把這些財產留給你了。
在鄒文炳的授意下,我把錢存到了自己名下,再面對鄒文炳時心中忐忑,感覺自己是個竊賊,因而照料他時就難免誠惶誠恐。
我正為怎么藏匿那些財物一籌莫展時,鄒文炳因多器臟衰竭陷入了昏迷。
老頭兒全身發(fā)燙,我守在他身邊,不停用棉簽沾了水濕潤他的嘴唇。
我用毛巾輕輕擦拭他的身體,期望能讓他感到舒服些,他皮膚上滿是一塊塊老人斑,這些摸上去發(fā)硬的斑塊,深深嵌入他的皮膚,像一塊塊結了痂的傷疤。我低聲喚他,他毫無反應,他的舌頭縮進口腔,我用棉簽壓著才能看到他喉部的黏痰,我不時從他嘴里清出黃色的黏痰。我不敢睡,我擔心清理不及時,他就會被不斷涌出來的痰液活活憋死。
我滿心希望他不要死,我提出趕緊把他送到正規(guī)醫(yī)院搶救,胡院長難以置信地望著我,像看一個精神錯亂的傻X。他問我是不是想砸了療養(yǎng)院的牌子,鄒文炳本來就是快要死的人,他來這里就是等死的,來這里的病人都是一樣,如果能活下去,之前就不會來。況且鄒文炳的病,神仙也救不了。胡院長說我端著富平療養(yǎng)院的碗,卻想砸了富平療養(yǎng)院的鍋。
看著我一副不肯罷休的架勢,胡院長既憤怒又懷疑,他早看出我和胡文炳這些天鬼鬼祟祟。我對這個腸癌晚期患者表現出的情感也讓療養(yǎng)院的護理員們很不解,天天面對垂死者的臨終百態(tài),她們的心腸早已錘煉得比頑石更堅硬,我的失措和悲傷反襯出她們的麻木漠然,這無疑激起了公憤,她們進而開始懷疑我來這里的目的。
我沒法解釋,我得了鄒文炳天大的恩惠,我得盡心盡力為他做些事。
大夫每天只是來翻翻鄒文炳的眼皮,那漫不經心的舉動讓我很惱火,有經驗的護理員說,老爺子歸西也就這兩天了,一旦退了燒,老爺子的壽數將盡。
果然,退燒后的當晚,凌晨兩點多,我伏在床頭正跟瞌睡纏斗,聽見鄒文炳喉嚨咕嘟一聲響,我忙湊到跟前,老爺子吐出了最后一口氣。
我跟著社區(qū)的工作人員一道護送鄒文炳去C城殯儀館,辦妥了火化事宜,我親自把老爺子的骨灰盒放進骨灰存放室的一個小小的箱體內。
我回到富平療養(yǎng)院,胡院長找我談話,他說已掌握了充分的證據,有人親眼看到我攙扶著鄒文炳進出多家銀行,取走了鄒文炳的巨款。
我沒有否認,這不違法,因為老爺子是自愿給我的,我沒有圖謀,更沒有脅迫。
當確定我真的拿到了鄒文炳的存款,胡院長激憤得下頜上的胡子都在跳動,他變聲變調地警告我,說鄒文炳所在社區(qū)要起訴我侵吞老人的財物,說老爺子之前和社區(qū)簽過協(xié)議,他所有的財產都歸社區(qū)所有。
哈哈,這是犯了紅眼病了,我熟知相關法律。
老爺子說死后他的房產歸社區(qū)所有,他捐給社區(qū)的,只是房子,并沒有提到其他財物。胡院長瞪著眼伸著頭,像一頭斗牛般逼近我,咬著牙說,鄒文炳的財產就在房子里,社區(qū)驗收房子時發(fā)現臥室和書房墻壁掏了兩個大洞,你這個小蟊賊就是從洞里把財物掠走了。
我反問他,為啥不是社區(qū)來找我說這些事,這跟你胡院長有半毛錢的關系嗎?既然認定我是賊,為啥不直接報警抓我呢?
胡院長擠巴著眼睛氣恨地用指頭點著我說,我早就懷疑你小子來療養(yǎng)院動機不純,一個本科大學生,三十來歲,在C城找份像樣的工作輕而易舉,為啥一頭扎到臨終慰藉療養(yǎng)院來了。
我被胡院長的無賴推理氣笑了,我來療養(yǎng)院打工,住114號病房是你親自安排的,之前我跟這里的人素昧平生,更不認識鄒文炳,我能有啥企圖?再說,我來療養(yǎng)院應聘時,你興奮得兩眼放光,那時你怎么沒對我來這里工作提出質疑呢?
我懶得聽胡院長喋喋不休,更不愿跟他糾纏,我直接告訴他我是漸凍癥患者,我賣掉房子辭了職到富平療養(yǎng)院,就是打算在這里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胡院長上下打量著我,驚疑不定。他說,你說你是漸凍人,你能跑能跳正常得很嘛,我見過漸凍癥患者,完全不是這樣的,哪個醫(yī)院診斷出你是漸凍癥的?
我說C城人民醫(yī)院診斷的,當天我掛的是專家門診。我去檢查,就是因為我全身無力,身上的肉老是撲騰撲騰跳。
胡院長讓我把診斷報告給他看看,我一愣,我還真沒拿到診斷書呢。
胡院長嘖嘖道,小李子,你年紀輕輕咋還跟我使詐呀,你是不是就是用這種把戲騙了鄒文炳,老頭子看你可憐,把一輩子的積蓄都給了你。呀呀,真沒看出來,你心眼這么多,你要真是漸凍人,拿著這么多錢有個屁用呀。
既然把我當了賊,富平療養(yǎng)院肯定不能待了。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我把鋪蓋往車上放時,胡院長帶著一幫娘們攔住了我。
那一道道錐子般憤恨的目光齊齊地向我戳過來。
胡院長要求我重新去市人民醫(yī)院診斷,如果確診我是漸凍人,富平療養(yǎng)院會敞開溫暖的懷抱接納我,不然,我就是個賊,必須把鄒文炳的財物還給社區(qū)。
我不怕事情鬧大,我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我得到的是鄒文炳自愿贈予的。
看我拿出摁有鄒文炳手印的遺囑,又查看了銀行工作人員拍下的現場視頻,胡院長等人啞然了。但他還是堅持讓我去醫(yī)院診斷,說這是為我負責,對社區(qū)也有個交代。
在胡院長和鄒文炳所在社區(qū)主任的親自陪同下,我在市人民醫(yī)院進行了系列檢查。
誰告訴你患了運動神經元損傷???
人民醫(yī)院神經科資深醫(yī)生嚴肅地問我,我說一個半月前診斷的呀。
你還記得是哪位醫(yī)生診斷的嗎?他問。
我說當時我掛的是專家號,一個胖乎乎的女醫(yī)生詳細問了我身體不適的癥狀,很肯定地告訴我這是漸凍癥狀。
診斷報告呢?
我瞠目,沒有診斷報告。
醫(yī)師眼里滿是譏諷,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對我說:你的運動神經元沒有受損,你不是漸凍癥患者。
9
我不是漸凍人?那為啥我身體多部位的肉都在跳,跳得我心驚膽戰(zhàn),而且我還渾身無力,感覺很不對勁呢?
為了證實我說的是事實,我讓圍在我身邊一臉狐疑的幾個人看看我痙攣般跳動的肉,它們打游擊一樣神出鬼沒,不是在我胳膊上就是在我大腿上,不是在我眼皮上就是在我嘴唇上,有幾次胡院長看到我臉上的肉噗噗地跳還問我是咋回事,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了。那么多目光交織在我能被窺見的皮肉上,看得我肉皮子發(fā)緊。
看吧,胡院長喊,哪里有皮肉跳動!
嗐,真的,讓我肝膽俱裂恐慌著的不時跳動的肉此刻保持著絕對的安靜,這些天我被意外橫財弄得亢奮不已,并不清楚這些如附骨之蛆般粘附著我的癥狀是什么時候消失的。
我看了神經科坐班醫(yī)生的資料,沒找到一個多月前那位接診的女醫(yī)生,真是見了鬼了。
我們從醫(yī)院出來,胡院長和社區(qū)主任一步不離地跟著我,見難以擺脫,我不禁急火攻心。
我們在醫(yī)院前門的停車場拉拉扯扯,我要開車離開,胡院長一把拽住駕駛室門,社區(qū)主任拉開車門一屁股坐在后座上。在兩人的強烈要求下,我驅車前往鄒文炳的房子,他們讓我歸還鄒文炳藏匿在墻洞里的東西,我就堅持說東西還在房子里。
我們剛下車,沒等我把車門鎖好,身邊就呼啦圍上來一群人。
我被簇擁著進了屋,嘰嘰喳喳的叫嚷聲吵得我頭大。
我在書房找到幾捆信件和兩本相冊,這些東西是鄒文炳讓我填回墻洞的,這暗格隱匿的目的太明顯,勢必會引起懷疑。因為他身體突發(fā)狀況,我也來不及把墻洞復原。
這些東西哪家沒有,用得著藏起來嗎?幾個人齊聲發(fā)出質疑。
我說對于別人可能用不著藏,但鄒文炳單身一個人,他擔心自己死了這些東西會被當垃圾扔掉,對于你們來說這些無關緊要,在他看來可是比什么都珍貴的寶貝。
有人沖我一撇嘴,質疑道,既然這么珍貴,為啥留在房子里不拿走?
我說,老爺子說等他去世了,到墳上燒了送給他。
有人在墻洞里不住比畫著,猜測著除了這些東西能否還塞得下別的東西。
聽胡院長說我自稱是漸凍人,我背后不知是誰開始對我動手動腳。
哎呦,這家伙看起來就很不老實,說不定那老頭被圖財害命了!
說自己是漸凍人,漸凍人肌肉萎縮,吃飯都端不住碗,你看看他力氣多大,咱們一群人都圍不住他!
不能放了他,得好好審審,說不定害了多少人謀了多少財呢!
............
我被一波波憤怒的聲浪淹沒了,他們異口同聲認定我是一個竊取病危老人遺產的可恥的賊。
有人趁亂朝我腰上打了幾拳,這激起了我的怒火,我開始反抗,我看到了鮮紅的血,分不清是我的還是別人的。
不知誰報的警,我暈暈乎乎被帶到朝霞路派出所,有人從我身上摸出車鑰匙,對我的車展開地毯式搜查。我的所有私人物品被悉數堆放在派出所院子的空地上,他們搜索得很徹底,把我藏在工具箱小盒子里少兒不宜的U盤也晾曬出來。
人們當然是不滿意的。
派出所所長親自來問我,他讓我詳細交代和鄒文炳接觸以來,我做了什么,鄒文炳做了什么,我們都說了什么。
所長非常有經驗,他讓我一遍又一遍交代,前一遍和后一遍有一個字的出入都會被要求重新來過。
我和鄒文炳相處時間不長,憑我對老人的了解,他不是個健談開朗的人,性情寡淡的他也幾乎沒有朋友。他對我說的話,或許是他不愿讓別人知道的。但為了自證清白,我被逼迫著,每說一遍,就感覺背叛一次,最后我崩潰了,我說即便我是一個賊,也有尊嚴,也有活下去的權利,我有證據證明這些東西是鄒文炳自愿贈予的,為什么不被采信,拘押我有合法手續(xù)嗎?
派出所通過身份證信息找到了我的家人。我的姑姑們嫌丟人拒絕前來,我爸倒是來了,他比之前圍攻我的人還憤怒,他揪住我的衣領,狠狠抽我耳光,打得我兩耳嗡嗡作響,我感覺牙齒都被打松動了。我聽不清他沖我吼叫什么,只看到他仇恨的表情,他認定我犯下十惡不赦的罪行,他為我感到羞恥。
我不再掙扎,我感覺反抗和辯駁沒有任何意義。
我沒有說謊,卻被認定是個賊,說我是漸凍人的是醫(yī)生,說我不是漸凍人的還是醫(yī)生,我究竟是不是漸凍人,我自己無法確定。如果我不是漸凍人,就坐實了賊名,如果我是漸凍人,依然無法擺脫賊名。
見我沉默,周圍的聲音漸漸小了,開始有人對我表示同情,有人愿意聽我解釋。
我提出報警。派出所所長認為我神經出了問題,這是派出所,我報的哪門子警。
我鄙夷地看著他,我不認為他是警察,我要到公安局告他非法拘押。
短暫的震驚后,派出所所長口氣緩和了,他問我哪有拘押,他只是叫我來問問情況,畢竟社區(qū)主任找他反映情況,事情發(fā)生在他負責的治安轄區(qū),作為所長他不聞不問就是瀆職。
所長說著攤開手,問,有哪個民警對你使用刑具?沒有吧,我身上的確有傷,但那是我自己的老爸打的,他們可沒有定性我是賊,是我老爸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打,他們攔都攔不住。
我爸有些愣怔,他看著所長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他沒有膽量和所長對質,他確實打傷了我。
派出所所長很公允地對我說,既然你有證據證明鄒文炳自愿贈予你存款,胡院長和社區(qū)主任沒有證據證明你拿了不該拿的東西,那這事就到此為止了。
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面,民警把我堆放在地上的私人物品重新塞回我的五菱宏光,把車鑰匙也還給了我。所長把我們送出門,他說下班時間早過了,他媳婦打了幾通電話催他回家吃飯。所長對鼻青臉腫的我很友好,他貼在我耳邊,聲音不大不小地提醒,小老弟,那種東西還是少看為妙,看多了你的腎受不了。
10
我在市人民醫(yī)院神經科蹲守了兩天,終于找到了那個診斷我為漸凍癥的女專家。面對我的質問,她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她說,你自己說的不適現象,我認為可能是漸凍癥,但這需要進一步確診,結果你再也沒有來,我也沒有給你出具任何診斷書呀。
想到自己兩個多月來經歷的精神和肉體的創(chuàng)傷都是因她而起,我恨得牙根癢癢,但我不想再和她扯皮。這樣的場合,我一點勝算也沒有。
我跟蹤了她一個多星期,她開車我就開車,她步行我就步行,我知道她家住在哪里。她很快就發(fā)現了我,找來朋友護駕,還報了警。
我說自己是C城合法市民,誰規(guī)定她出現的地方就是我的禁區(qū)?我就算在她附近,對她造成傷害了嗎?
接下來的幾天,我依然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她蹙著眉跺著腳,扭曲的嘴臉難看極了,她被我煩得卸去了淑女的偽裝,她問我到底想干啥,我說我只想讓你把你接診時對我說的原話說出來,哪怕只是說給我一個人聽。
她咬著嘴唇警惕地看著我,她怕我身上藏有錄音設備。
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她轉身走,我在身后繼續(xù)跟著。
她繃不住了,用哀求的語氣跟我道歉,說她是誤診,請我原諒。沒有誰永遠正確,醫(yī)生也不可能不出差錯。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我也沒想報復她,或許我還應該感謝她。
我見到了豆豆,她瘦了不少,她說這些天一直在找我,她想和我結婚。她哭得很傷心,哭出鼻涕泡的那種,讓我感覺她才是那個被傷害的人。
胡院長在電話里邀請我回富平療養(yǎng)院上班,他說要給我加工資。我去富平療養(yǎng)院見了他,他面露愧色,很誠懇地對我道歉。我對他恨不起來,當然,我謝絕了他的邀請。
劉紅陪著我去看114病房,病房一地狼藉,比遭到洗劫還零亂,病床移到別處,墻皮鏟了,地板掀了,連窗框都被拆下來靠墻立著。看著我驚異的神情,劉紅解釋說房子太潮了,胡院長說為了病人健康,要重新裝修。我轉了一圈,發(fā)現只有114病房需要重新裝修。
我心里一動,開著我的五菱宏光去看鄒文炳的房子。我把車停在樓前,坐在駕駛座上靜靜看著穿著工裝的人進進出出,鄒文炳的棚子被掀去了屋頂,有人正在拆棚子的外墻,看樣子社區(qū)正徹底裝修這套逝者捐贈的房產。
我爸頻頻給我打電話,勸我回家住,他一次次勸說,我一次次拒絕,他對我表現出的熱情和耐心讓我驚訝。
再和豆豆在一起時,我總感覺她在刻意討好我,這讓我索然無味。
我又接到我爸的電話,他不再勉強我回家住,他說最近感覺身體不得勁,想到醫(yī)院檢查,讓我先給他轉十萬元。掛電話前,他有些傷感地問我,等他老了,我管不管他。我說當然,真到了他挪不動窩了,我不會不管他。
我發(fā)現自己快被一個疑問折騰抑郁了。
鄒文炳退休前只是一個副科級干部,憑他的收入能攢下這么多財物嗎?那些銀元是哪里來的?那些價值不菲的紀念幣是哪里來的?那兩塊沙金少說也有四百克,它們又是哪里來的?
或許鄒文炳就是一個賊,他指定是一個賊,他是賊,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才有合理的解釋。
我隨即又陷入深深的自責。鄒文炳即便是一個賊,這個賊孑然一身,他沒有揮霍也不曾作惡,他臨終前把所有財產都留給了我這個只相處了不足一個月的陌生人。這個賊對我掏心掏肺,這個賊對我毫無保留,世間有這樣的賊嗎?我得到了原本不屬于我的財物,我因此像賊一樣東躲西藏,我活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賊。
后記
鄒文炳去世第二十一天,我去殯儀館骨灰存放處為他過三七。
骨灰管理員用鑰匙開了鎖就離開了。
我靜靜地站在兩排高高的骨灰柜前,這一刻,只有我在呼吸。
我跪下來,高度正好面對著鄒文炳的骨灰盒,我輕輕抽下繡著“奠”字的絲綢蓋布,把紅布包裹的骨灰盒輕輕托出,撤去包裹,打開骨灰盒,把骨灰盒里的紀念幣和袁大頭悉數裝進背包。我絕沒有褻瀆亡者的意思,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不被翻查的藏匿處。
翌日,按照跟鄒文炳的約定,我把他的骨灰送回他的故鄉(xiāng),撒在他曾戲水的小河里。
責任編輯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