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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的顏色

2023-12-10 21:18:25王新軍
綠洲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彩霞兒子

1

虎蛋聽起來應該是個男孩的名字,一個男娃娃,叫這樣的名字沒啥說頭,但虎蛋真是個女孩子。在沙洼洼這樣的地方,女孩子叫這樣的名字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還有叫狗狗牛牛的女孩呢,那又怎么說?;⒌耙呀?jīng)過了二十了,還不是剛剛過了二十,是差幾月就夠著二十一了,在村里,這是一個很不妙的年齡。但虎蛋自己并不這樣認為,或者說虎蛋自己根本就沒有想到過年齡是個什么東西。年齡在她身上,一直就是一個不存在的存在。

開始做早飯的時候,坐在小板凳上擇小油菜的虎蛋,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兒,仰起頭對正在案板上揉面的方菊萍說:“媽媽,哥哥啥時候回來看我們呀?我都有點想哥哥了?!?/p>

虎蛋這一問,真就把方菊萍問住了。她一邊在案板和鍋灶間忙碌,一邊思量著應該怎樣回答虎蛋的問話。在她心里,一直有一個巨大的負累,她覺得自己虧欠女兒虎蛋的太多了。

然而,對她來說這又是沒有辦法的事。

長久以來,方菊萍就被這種無能為力又心有不甘的情緒反復折磨著。這么多年來,她從來沒有因為虎蛋的情形嫌棄過她,倒是隨著年齡漸長,越來越對虎蛋的憨萌和不諳世事生出許多的依戀來。

聽女兒這樣問,方菊萍想了一陣說:“哥哥可能這陣子忙呢,不忙的時候,就回來看虎蛋了?!?/p>

“哥哥啥時候就不忙了?”

“不忙的時候就不忙了?!?/p>

“啥時候是不忙的時候?”

“就是活兒都干完的時候?!狈骄掌枷肓讼胝f。

“啥時候是活都干完的時候?”虎蛋歪著腦袋接著問。

“就是……放假的時候?!?/p>

“放假的時候是啥時候?”

“他們啥時候給哥哥放假?”虎蛋緊接著又問。

…………

這一次,方菊萍果斷地沒有接虎蛋的話。

方菊萍害怕女兒這樣無休止地問下去,她不是應答不了這些帶著奶腥味的車轱轆式發(fā)問,而是虎蛋這種綿綿不絕的提問,會在某個時刻,像子彈一樣猛然擊中她內(nèi)心深處那個最薄弱的地方。那種時候,會有一股氣流從后背直沖腦頂,一時間仿佛千鈞巨石壓在她身上,讓她的身體從上到下漫開一種將要坍塌的感覺。

在那種即將崩潰的邊緣,她會瞬間失去意識,腦子變成一張未經(jīng)涂抹的白紙。

每次這種感覺過后,方菊萍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一樣,怎么也收攏不起來。這種體驗是恐怖的,方菊萍越來越懼怕這種情況的發(fā)生。

虎蛋剛出生的時候,看上去虎頭虎腦的,據(jù)丈夫丁二斤說,當時他從護士手里接過孩子的時候,她兩只眼睛圓溜溜地睜著,兩只黑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那一刻,兒女雙全的他內(nèi)心熱浪涌動,整個一張方臉都情不自禁地樂開了。

直到女兒快上小學的時候,方菊萍兩口子才隱隱感覺到有點不對頭?;⒌安粌H身子長得慢——比同齡的孩子個頭矮一大截,頭腦還不太靈光。鄉(xiāng)里人把這種情況叫“瓜”,城里人叫傻。好長一段時間,方菊萍和丁二斤都不愿接受這樣的事實。

那年秋天,方菊萍拿著好幾年種地積攢下的積蓄,帶著虎蛋先后去了市里和省城的大醫(yī)院,面對那些將信將疑的診斷結(jié)果,她始終不甘心,又請省城醫(yī)院的醫(yī)生介紹了上海的一個神經(jīng)科的權(quán)威專家,最后檢查的結(jié)果,是一種只有百萬分之一概率的病,讓虎蛋得上了——出生前就得上了,在娘胎里就得上了。

那個專家對方菊萍解釋說,其實人類對疾病的了解非常非常有限,這種病大多是先天的因素,藥物干預沒有什么作用,目前全世界任何一家醫(yī)院、任何人對這種病都沒有辦法。專家勸方菊萍想開一些,沒必要在虎蛋的這個病上花錢了,如果生活壓力不是很大,讓孩子快樂地生活著就是最好的,她有她自己的一個世界。

那一刻方菊萍反而釋然了,那種釋然不是認命,而是“既然老天爺能給,老子就能受”的豁達與坦然。她要了那個年輕專家的電話,并聽從他的建議,帶著虎蛋在上海逛了一個星期。

外灘、東方明珠、南京路、豫園、朱家角古鎮(zhèn)……凡是她在旅游地圖上看到的,引起她注意的,都帶著虎蛋去了。她把自己和虎蛋收拾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像一對平常的母女游客一樣,不緊不慢地坐地鐵、擠公交、打出租,有說有笑地吃著美食,喝著飲料。見到虎蛋喜歡的小玩意,她隨手就給她買上。

最后一天,她們?nèi)チ朔骄掌甲约阂恢毕肴サ聂斞腹珗@,那里有魯迅紀念館。上學的時候,她在課本上讀過這個人太多的文章,知道他的故鄉(xiāng)在南方,他一生中有許多時光是與一座名叫上海的城市有關(guān)的。后來他在那里和他的一個學生結(jié)婚了,方菊萍對他的生活充滿了好奇。當她在那張上海旅游地圖上看到“魯迅公園”那個并不醒目的標識時,她一下就鎖定了它,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六歲的中學時代,一種渴望與羞怯同時頂撞著她的身體。她想知道一個寫了那么多文章的人,他和他的學生在一起是怎樣生活的。

在魯迅公園逗留了大半天,她漸漸意識到人與人生活的差異,有時候用千差萬別都是難以形容的。一個人一生中遇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波折,那些高興與哭泣的瞬間,都不可能被另一個人完全復制,這一切甚至都不能完全用幸與不幸去界定、去衡量。你眼中的不幸,也許在人家看來只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兒;而你認為的幸福,在別人眼里也許只是雞毛蒜皮,連個笑料都算不上。連魯迅這樣偉大的一個人,也有過許多困苦和無助的時候,他的一生中也有那么多無解的東西要去苦心追索。而她——方菊萍,一個身處邊地鄉(xiāng)村的女人,還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呢。

在這件事情上,丁二斤除保持了自己一貫的木訥之外,還表現(xiàn)得對女兒虎蛋更加愛憐了。

爺爺丁解放卻堅決不愿接受這個事實,他認為自己的孫女既不“瓜”,也不傻,只是腦子笨一些罷了。俗話說女大自巧,孩子長大了,一切自然就好了。在孫子丁樹進縣城讀中學之后,他拒絕讓孫女離開鄉(xiāng)里的學校,毅然決然地堅持每天接送虎蛋上下學。

在學校里晃蕩了五年,虎蛋最終在爺爺丁解放去世的那年秋天,被鄉(xiāng)中心學校的李校長勸退回來了。全校師生都知道虎蛋是個智障的孩子,還不僅僅是智障,她的個頭好幾年都不見長高一寸。教室里有一個她專屬的座位,和別的同學不一樣的是,她的課桌上除了課本之外,更多的是各種積木拼圖和卡通玩具。同學們還時不時把自己的毛絨玩具拿到學校來,送給虎蛋玩。老師對她的要求是上課不出聲,也不能亂跑——這個要求虎蛋遵守得非常好,因為她只會自個兒和自個兒玩。

自從哥哥丁樹去了縣城讀中學之后,虎蛋除了自己和自己玩之外,又多了一件牽掛的事,那就是不停地問方菊萍和丁二斤,哥哥啥時候回來。一開始全家人都把這當成了虎蛋智力逐漸變好的轉(zhuǎn)機,但這樣問了幾年之后,卻一點也不見好起來的跡象。

每年秋天,方菊萍都會打電話詢問上海那個姓張的專家醫(yī)生,每次他總是用一句“讓我們一同期待有奇跡發(fā)生”來結(jié)束他們之間本就簡短的通話。

盡管如此,方菊萍依然覺得他是一個好人,每次她總能從他那平常甚至平淡的對話中得到一絲奇怪的安慰,反而覺得虎蛋即使這樣永遠也長不大,不去經(jīng)歷一個成年人要經(jīng)歷的一切,其實也挺好的。

丁樹隔一周從縣城學?;貋恚⒌熬拖裎舶鸵粯痈?。還要讓他牽著她的手,走到哪,牽到哪。

丁樹在她離開學校的時候,為她買了一套剪紙的工具,沒想到虎蛋從此拋開了其他各種玩具,有模有樣地拿起小剪刀,照著圖案剪起來。全家人都發(fā)現(xiàn),虎蛋開始玩剪紙的時候,神情是異常專注的,有時候口水流了好長自己也沒有覺察。后來她用彩色卡紙,剪出了很多藍色的太陽和紅色的月亮,其他各種形狀的都有,竟然沒有一個是圓形的。

后來她又剪出了許多四條腿的花公雞和沒有耳朵的兔子。

十六歲的那一年,她剪出了一頭懷孕的母?!亩亲永飸阎粋€看上去幾乎和它自己差不多大小的牛犢。

后來丁樹讀完高中,上了大學,之后又通過省考在市里參加工作,回家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每次回來,虎蛋都要向丁樹展示她的剪紙,一張一張地解釋,這個是什么,那個是什么。方菊萍在某一天突然意識到,這可能就是上海那個張醫(yī)生所說的——虎蛋自己的世界。

“她的世界和別人的世界不一樣,”張醫(yī)生在電話里用他純正的上??谝糨p聲細氣地說,“她有她自己認識和理解世界的方式,她的思維和一般人是不一樣的,你們千萬不要用自己的想法去要求她,限制她,改變她,那樣的話她會很痛苦的。”

大概是丁樹大學畢業(yè)后的那年秋天,丁樹仔細地翻看完虎蛋多年積攢下的那半紙箱剪紙作品之后,突然向全家人宣布,在虎蛋腦海里,存在著一個超過常人三維世界的世界。也就是說虎蛋事實上比別人看到的世界更加透徹,更加多元,也更加豐富。在她的世界里,她是她,也不是她,可能是她,也可能不是她。她可能是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人也可能是她,她也可能是任何一個動物……

方菊萍聽兒子這么說的時候,又想起了上海張醫(yī)生說過的那些話,這難道就是虎蛋自己的那個世界嗎?難道在她的世界里,太陽從來就不是圓的?對,肯定不是圓的,只有別人看到的太陽才是圓的,也許在她看來,圓形就是方形。在她看來,月亮也不是白色的,只是人們認為那是白色——只是人們給了它一個白色的命名,也許一開始就應該命名為紅色,只是人們把它們弄錯了而已。

這樣反復推演的時候,方菊萍對虎蛋仿佛又多了一些理解?;⒌坝字傻难哉Z和笨拙的行為,在她看來已經(jīng)與傻這個字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內(nèi)心深處也不再認為虎蛋的出生是命運對自己不去抗爭的懲罰。

事實上命運是不應該懲罰她的,在沙洼洼這塊土地上,能夠讀書讀到高中,最后又不得不返鄉(xiāng)嫁給丁二斤這么一個只讀了三年小學的半文盲,在她看來這已經(jīng)是所有不幸當中最大的不幸了,老天還想怎樣捉弄她這樣一個女人呢?

方菊萍烙了一大盤韭菜餅,做了一盆酸湯面。她做得非常仔細,但每一張餅上都留下了虎蛋的指印。

客廳里的電子掛鐘響起十二點鐘聲的時候,丁二斤準時回家了。三個人圍著廚房里的小方桌坐定,虎蛋像往常一樣,用兩只小手小心翼翼地卷上韭菜餅,第一張遞給了爸爸丁二斤,第二張遞給了媽媽方菊萍。最后自己才拿起一張,用雙手繃著,一小口一小口往下咬。那動作仿佛是為了特意聆聽餅子酥皮與牙齒咬合時的咔嚓聲,又仿佛是專為了將餅子咬出某種特別的形狀來。

“你給劉嘉麗去電話了嗎?”吃完第一張餅的時候,丁二斤端起碗,一邊喝湯一邊問方菊萍。

“今天沒有,不是上個月才剛剛打過電話么?”方菊萍邊吃餅子邊回答。

“我就不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天都在想些啥。”丁二斤說了這么一句,便慢慢仰起頭,又拿起一張餅撕了一大塊,接著呼地就把小半碗湯面全都喝掉了。

關(guān)于這件事情,這是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兒子結(jié)婚已經(jīng)三年了,在這三年當中,他最盼望的,也許就是兒媳劉嘉麗懷孕的消息,可是最終等來的卻是她根本就沒有生孩子的打算。這在他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兩個人結(jié)婚,不就是為了生兒育女嗎?既然不打算生兒育女,那結(jié)婚干什么呢?

當全家人知道了劉嘉麗不打算生孩子的消息之后,兒子丁樹回家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了。他們兩口子能夠感覺到兒子丁樹在有意躲避他們,因為回來之后,即使他們不張嘴過問,單從他們的眼神中,丁樹也能感覺到那種強烈的催促和詢問。

今年春節(jié),兒子提前兩天開車送來了幾大包年貨,之后就推說單位事兒忙,今年過年在市里劉嘉麗父母家待兩天就得上班,春節(jié)他們就不回老家沙洼洼這邊了。

虎蛋拉著丁樹的手問:“嫂子咋不回來呀?”

丁樹說:“她忙,她上班忙呢,她一大攤子事呢,我也是有事路過,很快就得回去上班啊,工作忙得很?!?/p>

虎蛋依舊如之前見到丁樹回家一樣,推開哥哥給她帶來的禮物,拉著他的手,一刻也不愿分開。但這一次虎蛋要給他看自己最新的剪紙作品時,丁樹卻看得十分敷衍,十分馬虎。

方菊萍要做飯,他推擋著不讓做,說回來時已經(jīng)和朋友在縣城吃過飯了??傊氡M一切辦法,在太陽落山之前脫了身,開車返回市里去了。

兒子丁樹的這番舉動,讓丁二斤感到莫名的詫異,但方菊萍卻沒覺得有什么奇怪。兒子現(xiàn)在需要自己的生活,這是她幾十年一直在鄉(xiāng)下含辛茹苦的夙愿。當初她自己高考落榜,其實是有很多條路可供她選擇的,比如復讀,來年再戰(zhàn),或者南下打工,再不濟就在市里或者縣城找家理發(fā)店,當個學徒,學個理發(fā)美容的手藝,也可以在城里混口飯吃。

可是……她卻無可奈何地選擇了趕快嫁人。

那時候他哥方旭貴已經(jīng)三十多了,一直找不到媳婦,無奈之下,鰥居多年的父親方有田狠下一條心,選擇了偏僻農(nóng)村最臭名昭著的婚嫁方式,咬牙決定為兒子換親。

方有田找媒人說下了沙洼洼老戶丁解放的丫頭——也就是丁二斤的妹子丁彩霞,方菊萍也應約和三十大幾的丁二斤訂了婚。

那年秋天,久病的父親完成了娶媳嫁女兩件大事之后,在入冬后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不留遺憾地撒手西去,他們兄妹也從此各自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方菊萍嫁到丁家兩年后生下了丁樹,可丁二斤的妹子——她的小姑子也是嫂子丁彩霞,卻熬不住鄉(xiāng)下的日子,留下一張皺巴巴的紙條,說要到外面打工,從此便杳無音訊。

方旭貴和丁二斤搭伴找了三個月,連個人影也沒找著,花了不少冤枉錢不說,還把自己弄得跟個叫花子一樣。后來聽人說,丁彩霞哪里是出去打工,分明是跟著一個相好的男人跑了。這樣一來,按照當初兩家決定換親時的約定,方菊萍就要無條件地回到娘家門上去了。

可……怎么回?

那一年,方旭貴來過丁二斤家三次。

那時候丁樹的爺爺丁解放還在,方旭貴一來,家里好吃好喝的管夠。只要方旭貴開口說一句要人,丁二斤就打算留下娃娃,把方菊萍送回娘家去。頭砍了也就碗大個疤,男人說話不能不算話,要不然咋在這世上活人哩。

但方旭貴每次一來就是個抽煙,偶爾端起清茶杯子抿一口,還故意把話題往旁的事上扯一扯,扯完了就是大片的沉默。至于接妹子方菊萍回去的事,一句也不提。

到了年底,方旭貴第三次來了,依舊一言不發(fā),炒菜饃饃擺上桌,清茶杯子端上來,再怎么禮讓,他索性一口不吃一口不喝了,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一大把年紀的丁解放心里過不去了,他知道事情得有個了結(jié),不能總這么撂著,就把方菊萍和丁二斤叫過來,聲氣凝重地說:“是這話,錯在咱們丁家,是咱們老丁家對不起娃他舅,你們倆……給娃他舅給個話吧。”

丁解放的話音一落,丁二斤就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嗚地一聲哭開了。

方菊萍抱著兒子坐在炕沿上,瞪了丁二斤一眼,然后對公公丁解放說:“爸,當初是你們老人做主說下的事,現(xiàn)在事情成了這個樣子,還是你說,你說咋辦……就咋辦?!?/p>

丁解放遞給方旭貴一支煙,又劃著一根火柴點上,然后說:“樹娃他舅,那我就說一下,后面你妹子要再生下個兒娃子,周歲滿了就過繼到你方家門下,給你養(yǎng)老送終。若是你妹子再生不下兒娃子,等有一天你老了,干不動了,由我丁家后人給你養(yǎng)老送終。就這話,你看咋樣?”

聽了這話,方旭貴從椅子上站起身,對方菊萍和丁二斤說:“那——就這話,妹子妹夫,你們兩個嘛,踏實把你們的日子過?!?/p>

然后又轉(zhuǎn)頭對丁解放說:“姨父,那就是個這,我回了,羊還得放哩?!?/p>

說完他就抽著煙出門去了。

此后每到年頭節(jié)下,丁二斤都要去妻哥方旭貴家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坐一坐。一開始是父親丁解放打發(fā)他去的,后來但凡方菊萍做了油饃蒸了包子抑或是燉了肉,丁二斤都會給方旭貴送過去一份。兩個男人本就話不多,后來依舊話不多。見了面,一個說“來啦”,一個“嗯”應一聲。

要走了,一個說走了,一個應一聲,嗯——然后就走了。

后來丁樹長大了,丁二斤有時候就打發(fā)丁樹去舅舅家送這送那。每次回來,丁樹都會大張旗鼓地抱怨,舅舅又給我給錢哩,我不要,舅舅硬要給……所以我就拿上了。

小的時候,十塊八塊的,上了中學之后,每次都是一張一百的。特別是虎蛋的身體情況越來越明了之后,方旭貴到妹子妹夫家的時候更多了。

吃完午飯,方菊萍收拾著碗筷?;⒌安镣臧溃职讶恍“宓释频阶雷酉旅?,然后從窗臺上拿過自己的小紙盒,開始安靜地擺弄起她的剪紙來。鍋碗相撞的叮當聲,也不能打擾她的那種專注。

吃完飯丁二斤把碗一推就出門去了,他沒說要去干什么,但方菊萍知道他肯定是上地干活了。農(nóng)忙的時候,丁二斤會把自己的午睡取消掉,況且這一陣子他心里一直煩著呢。

方菊萍聽出丁二斤話中的意思了,她得準備一下,去一趟市里了。

2

方菊萍先是坐最早的一趟城鄉(xiāng)公交來到縣城,再去長途車站轉(zhuǎn)乘飛天快客,趕到市里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中午兩點了。那時候正是午飯后的休息時間,她打算先不驚動兒子兒媳。

她在市醫(yī)院東面的一個小吃店坐下,要了碗釀皮,特意囑咐讓老板娘多放了芥末。她本想慢悠悠地吃,借以打發(fā)時間,但發(fā)現(xiàn)小店里除了她,再沒有別的客人,胖乎乎的老板娘招呼完她唯一的顧客之后,開始坐在柜臺旁邊的椅子上打瞌睡,她感覺自己如果那樣散漫地吃下去,可能會打攪人家午休,就快速扒拉完掃碼付賬出了小店。

即將入夏,城里比鄉(xiāng)下要熱得多。方菊萍沿著林蔭道來到一片綠地,幾排半大的槐樹下,一叢叢茂盛的丁香呈三角形擺開,枝頭紫色的碎花散發(fā)著濃烈的香味。方菊萍漫步在碎石子砌成的小徑上,設(shè)想著怎樣與兒子對話。

她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怎么跟兒子丁樹好好說過話了,除了簡單的問候,日常的應答,她和兒子的溝通幾乎沒有。

丁樹小的時候吧,方菊萍覺得他只是個孩子,還小,跟他說什么,他也不會懂。突然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兒子長大了,成個大小伙子了,成了大男人了,她又覺得兒子已經(jīng)什么都懂了,甚至比她懂得還要多。

什么都懂了她還跟他談些什么呢。談人生嗎?談理想嗎?在兒子面前,她顯然是沒有資格談這些的。

其實丁樹上中學的時候,她就發(fā)現(xiàn)兒子對自己家庭的來龍去脈已經(jīng)一清二楚了,因為從那時候起,她就發(fā)現(xiàn)丁樹變得特別明事理了,他會用一種十分特別的語氣和父母說話,和他舅舅說話。

兒子身上這種無形的東西,讓方菊萍為自己當初的選擇感到羞愧。仿佛當初嫁給丁二斤,不僅是對婚姻的褻瀆,更是對兒子精神世界的玷污。在兒子面前,很多時候她就像一個做了壞事被人識破的女人。

丁樹上了高中之后,又一次變了,首先是投向她的目光沒有那么硬了,看上去沒有那么冰冷了,開始有了溫度,后來竟然漸漸變得柔軟了。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她覺得長大的兒子什么都懂了。

虎蛋的這種情況,是有可能遺傳的,雖然概率不大,但理論上誰也無法排除。方菊萍一直翻來覆去地想著,她內(nèi)心的擔憂是不是也是兒子小兩口的顧慮?

她有這個想法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也許這就是兒媳劉嘉麗遲遲不愿生育的癥結(jié)所在,她早就想揭開這個謎底,但又害怕把這個沉重的事實一下子推到他們面前,讓他們感到絕望。

有時候她又覺得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樣,現(xiàn)在的青年人,和她們這輩人的觀念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開心地過完自己的人生遠比生一堆孩子更為重要。另外關(guān)鍵的一點是,人家是城里長大的孩子,和農(nóng)村人的思維可能根本就不在一個頻道上?;蛘咚麄儞牡倪@些,都不對,人家有自己另外的想法。

思前想后,方菊萍覺得太難了,人一輩子真的太難了,什么都不在你的掌握之中,什么都難以預料??呻y歸難,有些事情到了那個緊要關(guān)頭,就得咬牙挺過去。生而為人,就是要渡過一個又一個難關(guān)的。這些難關(guān)看不見摸不著,說穿了就是你人生中遇到了大大小小的事,面對那些事情時做出的選擇。

那個選擇的瞬間,就是難關(guān)。那種時刻,必須咬牙硬挺。

當初她嫁給沙洼洼丁二斤的時候,鄰里鄉(xiāng)親誰不說他爹方有田是在作孽??!可當兒子丁樹出生之后,她就覺得釋然了。她為她的嫂子丁彩霞離家出走的時候,感到了絕望,恨不得親自找到她,狠狠唾她一臉。但事情最終還是平復了,她的內(nèi)心也平復了,偶爾再想起跑了的丁彩霞時,竟然一點也恨不起來了。

虎蛋的狀況在上海被確診的時候,她不僅開始感嘆命運對自己的不公,甚至連抱著虎蛋一起跳進黃浦江的心思都有了,可是最終她沒有那么做,她把自己的不甘悄悄收了起來,她選擇了平靜地面對向自己涌來的一切。一個人拼盡全力,不過是為了度過平凡的一生。生活本就如此,很多時候它并不跟隨你的想法去做出一絲一毫的改變。

凡俗的日子會讓一個人放下很多東西,譬如理想,譬如未來。放下了,日子就是簡簡單單的,再難也變得不那么難過了。總是這也放不下,那也放不下,就會難,一直難,難到你不得不在絕望中做出一些突兀的選擇。

方菊萍在樹蔭下一只形狀古怪的木墩上坐下,伸開攥著的手指,手心里竟然是濕漉漉的,她有點無措地相互搓了搓手,又下意識地推了一把放在腿上的包,隨即干脆將手指插進有點干燥的頭發(fā)中揉了揉,又輕輕往后抿了幾下。她垂著頭,暗自為剛才自己內(nèi)心的那些想法感到好笑。

就在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出現(xiàn)了一雙腳尖,她慢慢仰起頭接著往上看。是一雙男人的腳,黑色的皮鞋是八九成新的,黑色的長褲垂在腳踝處,再往上,一個勻稱的身材漸漸顯露出來,白色的短袖衫扎在腰帶里,再上面,是一張五官端正的長方形臉盤,下巴像雕塑一樣有棱有角,上唇和鼻子的結(jié)合處,像熨過一樣舒適,飽滿的額頭下嵌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方菊萍瞬間愣住了,站在她面前的,是兒子丁樹。

那一刻,她放開目光,選擇與兒子對視。

兒子兀自并攏腳尖,緊握的兩手貼著褲腰杵著。他的短發(fā)本就十分整齊,這時候看上去更加規(guī)整了。他站在她對面不到一米的地方,嘴巴半張,仿佛隨時要大聲吼叫出來。

方菊萍站起身,脊背斜對著兒子,她驀地感覺身體被一種巨大的疲憊擊中了,又一屁股坐回木墩上。她把頭縮到兩肩之間,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仿佛要把所有的空氣都吸進自己的身體里。

她兩只手捂著臉,上身快速起伏著,手腕和小臂一個勁兒抽搐不止,淚水從指縫里快速滲出來。緊接著她的背也開始抽搐了,嗚嗚的抽泣聲一絲一絲從身上的每個毛孔向外擠,她盡力壓制著它們,不讓它們穿過自己的身體。

她想把它們咽下去,憋回去,可還是有一些哭聲不聽話地擠了出來,和丁香花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滾落在面前的碎石小徑上。

她眼前除了兒子沒有來往的人,沒有誰看到她正午時刻的哭相,這一切只有默默注視著她的兒子看到了。那些擠出來的哭聲落到地上,又迅速彈跳起來,順著她的小腿往上爬,它們是冰涼的。

慢慢地,她的身體開始不自禁地抖了起來。

丁樹也哭了,他同樣不敢放聲大哭,只是鼻子一抽一噎的,仿佛那聲音正從他身體深處一點一點往上頂。那沉重的哭聲落下來,與方菊萍的哭聲摻雜在一起,在他們母子中間散播開來,又迅速在綠樹和花草的遮擋下消隱。

片刻之后,丁樹終于忍不住了,他狼嚎一樣哇地哭了出來,這聲音刺破了正午城市悶熱的長空,在綠樹枝頭回蕩,附近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并沒有誰注意到這聲音。

方菊萍先是被這尖利的哭聲驚到了,隨之她紛亂的思緒便被一陣清風撥開,仿佛洪流中的一葉小舟,被推上了安靜的堤岸。就在這時候,方菊萍感覺一雙有力的大手將自己整個兒提了起來,緊接著又被攬入懷中。她淚眼朦朧,眼前的綠樹和腳下的石子小徑已經(jīng)不復存在,她自己僵硬的身體突然好像快要融化了。她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從生下來一直就是幸福的,她沒有受過一點委屈。她的丈夫是愛她的,她的兒子是聰明的、是優(yōu)秀的,她的女兒是健康的,沒一點兒毛病,她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午飯后丁樹接到了父親丁二斤打來的電話,問他是否已經(jīng)接到方菊萍,兒子這才知道母親來了市里。既然母親沒有打電話給他,他覺得母親必然有她的考慮。母親是不常給他打電話的,這一點他知道,尤其是他成家之后,他發(fā)現(xiàn)本就說話不多的母親,和他說話時變得更加小心翼翼。

他知道母親一貫的主張是不打攪兒子小兩口的生活,讓他們安心過好自己的日子,不讓他過多惦念老家沙洼洼這個他出生的地方。她一心所想的就是他能夠走出那片土地,離開農(nóng)村,甚至忘掉那里的一切。在她心中,她是為他活著的,為虎蛋活著的,為他們一家活著的。至于她自己,是完全不重要的,怎么樣都可以。自從她選擇了自己的婚姻方式,她心里就沒有自己了。丁樹知道,母親心里又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工作生活在城市的他們。

丁樹的哭聲讓方菊萍瞬間驚醒了,她輕輕拍了拍兒子的后背,趕忙讓自己平靜了下來。兒子這個舉動讓她有點不知所措,她知道兒子在心里埋怨她,但兒子不會說出口。在她心里,兒子已經(jīng)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她的人了。

丁樹開車把方菊萍安頓在家之后,自己就匆匆出門上班去了。兒媳劉嘉麗舞蹈專業(yè)畢業(yè)之后,考進了市里的群藝館,當了輔導員,最近正在帶著團隊排練,準備參加省里的一個舞蹈比賽。小兩口平日工作都忙,中午基本是各顧各的,只有晚上才能一起在家。

兒子出門之后,方菊萍在屋里慢慢踱了一圈,客廳,臥室,書房,都是干凈整潔的,廚房里沒有什么油煙味,冰箱里除了一些速食和水果,沒有別的蔬菜。

這套位于十五層的三居室,是兒子考進市政府工作的頭一年,方菊萍做主給他買下來的,這不僅用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還在銀行貸了一些款。她知道兒子很懂事,很努力,但她不想再讓兒子受一點委屈,更不能讓兒子重復他們那樣的生活,甚至與他們的生活都不能再有粘連。

說穿了方菊萍是憎惡自己的,在生活這個舞臺上,她是太過虧欠了自己的,她甚至覺得自己對自己有罪。她不想讓這種虧欠和自責發(fā)生在兒子身上,她不能把這種不情愿的生活傳遞給她的下一代。兒子應該有自己的生活,這種生活包括體面的工作、美滿的愛情、幸福的家庭。她尊重兒子的選擇,他已經(jīng)成家了,那么他就應該一切以小家的利益為重,至于沙洼洼她和丁二斤虎蛋生活的那個家,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這種觀點她在兒子剛剛結(jié)婚的那一年就曾提醒過他,告誡過他。在這一點上,她是執(zhí)拗的——回鄉(xiāng)探望父母——人們眼里一個兒子應該做的事,在兒子心目中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事,甚至是天性使然的事,方菊萍卻是排斥的,她覺得兒子不必對他們過于掛懷,兒子雖然已經(jīng)長大了,可他還那么年輕,理應按照年輕人的方式和意愿去生活。她覺得他們對兒子所要求的一切,應該到此為止了。

在生孩子這件事情上,她其實不像丈夫丁二斤那樣抱有執(zhí)念,生與不生,她都聽兒子兒媳的,只要他們愿意,就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兒媳劉嘉麗一方面顧慮自己纖細高挑的身材,害怕過早生了孩子,身體會走形。她是搞舞蹈的,雖說青春遲早都會一去不復返,能保留得更長久一點不是更好嗎?方菊萍知道兒媳特別在意這個,這可能是女人的天性,更是她們這一代小年輕最看重的東西。丁樹心里又有著對虎蛋那種智力缺陷的擔憂,雖然他知道遺傳概率極小,但從理論上來講,畢竟是會有家族遺傳的可能的。

繩從細處斷,事從怕處來——有時候真就是怕什么來什么。在有選擇的情況下,沒必要非去賭這么一把。很多時候,方菊萍的內(nèi)心其實是迷茫的,這種迷茫像一個罩子一樣罩著她。罩子里時時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壓在她身上,想將她壓垮,因此她就不得不時刻用力撐著。

丁樹出門上班大概一刻鐘,方菊萍也鎖上房門下了樓,走出小區(qū)來到街上。兒子離開時叮囑她在家休息,說等他下班了和劉嘉麗一起接她去外面吃飯。她的回應不置可否——這種不置可否其實就是推辭。

她當然不會聽兒子的安排,更不會摻和到他們小兩口的日子當中。她看到兒子了,他精神氣色都很好。家里上上下下都收拾得井井有條,說明小兩口日子過得規(guī)整清爽。這就對了,她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

方菊萍盯著眼前被陽光曬得臟兮兮的柏油路面,有氣無力地走著,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垮了一樣,走了沒多遠,她又停下來,慢慢轉(zhuǎn)過身子,回頭看著小區(qū)里高聳挺拔的樓房,它們像矗立在那里的蜂巢,規(guī)整又僵硬,但又透出某種隱約的魅惑。

看了一陣,她又因為悶熱低下頭,轉(zhuǎn)回身子繼續(xù)往前走。側(cè)面莫名地吹來一陣風,她稍微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想,每個人的生活原本都是沉悶的,但只要走起來了,就會有風。對,那撲面而來的的確是風,那風還不小,風中裹挾著油煙味和淡淡的花香,迎面向她撞來,躲都無法躲開。

正午時間,街上的行人不多,街邊的一片樹蔭下,幾個穿著背心的中年男人聚在一起,頂著剛剛到來的酷熱下象棋??茨挲g,他們比丁二斤也大不了多少,但他們消閑和自在的神情,卻是丁二斤遠遠無法相比的,她打心眼兒里為丁二斤感到羨慕。但風并不理會她的想法,她放慢腳步,眼前是長長的街道,她慢悠悠地一直往前走去。

醫(yī)院是眼下所有城市里“生意”最好的地方,什么時候都人滿為患,越大的城市,越是如此,沒有例外。這種情景在方菊萍眼里是不足為奇的,她走過的醫(yī)院的確太多了。讓她奇怪的是現(xiàn)在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病人?他們得的都是什么病?真的需要都到醫(yī)院來治療嗎?河西走廊以西算是人口稀少的地方了,全市最大最好的醫(yī)院,也人滿為患。

方菊萍對這里已經(jīng)輕車熟路,她在一號樓大廳掛了號,穿過排隊的人群,徑直上了電梯,來到六樓,在走廊東面倒數(shù)第三間診室門前停下。

門前的長椅上坐著兩位手持掛號單子的老人,像是一對老夫婦,又像相互不認識,面部大都被口罩蒙住了,只露出被皺紋包裹著的眼睛。方菊萍是從頭發(fā)上判斷他們年齡的,她覺得他們應該在65歲到70歲之間。男人身體高大壯碩,偶爾抬起來的左手總是一抽一抖的,右手握著一根木制手杖,手杖上有兩個金屬環(huán)箍。旁邊的女人看上去要年輕一些,她手里拿著一張單子,始終不拿正眼瞧男人,嘴里卻在不停咕噥著,似乎很不情愿來醫(yī)院,那些小聲的咕噥,聽上去自然就是無盡的埋怨了。

一刻鐘后,方菊萍進了診室。就是在這間診室里,張大夫第一次確認了虎蛋的病情,也是他推薦她帶著虎蛋去省城的??坪蜕虾<夷抢镒鲞M一步確診的。確診之后,也是他一次次給了她希望——說不定過幾年這種病就有辦法了,畢竟一切都在進步。

每年的這個時間,方菊萍都要來一趟市里的大醫(yī)院,每次都是給上海的專家打過電話之后。她總覺得上海的專家就算水平再高,但畢竟離得太遠了。即使通了電話,她心里依然感覺不踏實,盡管那又輕又細的上??谝舨]有敷衍她,但她仍然被迢迢數(shù)千公里的距離困惑著。因此,每年來到這間診室,也就成了她雷打不動的選擇。

張大夫鬢角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藍色口罩上邊的兩角處,魚尾紋呈散射狀地撲向耳梢。當方菊萍在他桌邊椅子上坐下來的時候,他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還沒有開口,張大夫就開門見山地說:“還是不見消息,那就是研究仍然沒有突破。對于一種疾病的研究、進而找到治療的方法,有時候需要幾年……有時候……幾年甚至幾十年都不一定有什么進展?!?/p>

說完了,他又突然小聲問:“孩子還好吧?”

方菊萍點了點頭。

張大夫說:“這就好,只要孩子目前一切正常,就讓她陪著你們一直往前走吧,真到了那么一天,你們也要平靜地接受現(xiàn)實?!?/p>

方菊萍嘴唇動了動,又小聲問:“還是沒有藥嗎?”

這回張大夫沒有開口回答,而是沖她搖了搖頭,然后開口叫下一個號。

方菊萍知道自己該走了,她站起身沖張大夫點了下頭,出了診室。其實她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只不過她在期待,她一直在等待著會有奇跡發(fā)生。畢竟這是一個科技飛速發(fā)展的時代,什么都在變,世事變化更是日新月異,說不定虎蛋的這種病,突然之間——就有人攻克了……

穿過醫(yī)院長長的走廊,方菊萍下樓來到空曠的就醫(yī)大廳,突然有一種想要大哭一場的沖動,這種沖動來得毫無緣由。她覺得這世界是屬于她的,卻又沒有哪一樣好的東西與她有關(guān)。一直到出了醫(yī)院的大門,來到大街上,她都沒有找到那種釋懷的感覺。

3

丁二斤無法理解兒子兒媳在要不要孩子這件事情上的決定,他認為這都是方菊萍對丁樹和劉嘉麗過于放任造成的惡果。他甚至覺得兒子是不是書讀多了,把腦子讀壞了。對此方菊萍向他解釋說,他們畢竟和我們不是一代人,一代人和一代人是不同的,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想法,他們有他們想要的生活,他們不認為結(jié)婚的目的就是為了生孩子。

方菊萍從城里回來時,為丁二斤買了一身夏天的衣服,也就是一件短袖衫和一條薄的牛仔褲。給虎蛋買了一條棉布連衣裙,她特地對虎蛋說這是她嫂子給她買的。

她從縣城打車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虎蛋拿著連衣裙端詳了一陣,就坐在沙發(fā)上穿上了。方菊萍坐在一邊的茶幾旁吃飯,她就圍著她轉(zhuǎn)圈。轉(zhuǎn)一圈就要問一聲,媽媽,好看不好看?媽媽,好不好看?

方菊萍有一句沒一句地支應著,心思卻全不在她身上。

“媽媽好不好看,你說好不好看?”

虎蛋一旦興奮起來,就會反復地問下去。丁二斤是無法忍受這些的,當然他也不會呵斥她,他對虎蛋的任何呵斥,也是方菊萍無法忍受的。這種時候他的做法就是識趣地走開,要么出門去干活,要么上床躺下。

方菊萍沒有辦法連續(xù)不斷地回答女兒的提問,這種提問,一個正常人是沒有辦法一直應答下去的。但只要方菊萍埋頭只做她自己的事,有意地避開不去理會,虎蛋就會在某個時刻放棄追問,放棄糾纏,慢慢回到自己的世界中。

方菊萍剛剛嫁給丁二斤的那段時間,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是麻木的,婚禮的當晚,她甚至有意把自己灌醉了,否則她沒有辦法接受和丁二斤赤條條躺在一張床上的現(xiàn)實,更不可能心甘情愿任由這樣一個男人擺弄自己的身體。后來男女之間的那層紙被捅破之后,她就以認命為由,在內(nèi)心勸自己接受了丁二斤。

這種接受先是從身體開始的,她為此感到奇怪,她明明是抱定了抗拒的決心的,到頭來卻心甘情愿地全部接受了。丁二斤除了長得普通、歲數(shù)大一點之外,并不是那種魯莽的男人,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但也明白一些事理。他知道強扭的瓜不甜,但他還是扭下來了,吃到嘴里的時候還是覺得很甜。重要的是強扭了之后,方菊萍也沒有表現(xiàn)出怎樣的抗拒。

這就是他們的婚姻,總覺得哪里不對,但又說不上來。它不是奔著物質(zhì)去的,更不是奔著愛情去的,這婚姻里根本沒有物質(zhì),更沒有愛情,有的就是簡單的一日三餐所維系的溫飽和乏味枯燥的漫長歲月。這種土里來土里去的日子,就這么被祖祖輩輩過著,談不上幸福,也談不上不幸。

方菊萍畢竟是讀完高中的人呀,算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見識了吧,但又能怎么樣呢?這鄉(xiāng)村、這土地就是一個泥潭,一旦走進去,怎么掙扎也出不來了。況且她祖祖輩輩就是生活在這個泥潭當中的。它能讓你在絕望中看到希望,但這個希望永遠都會在你前面,看似伸手可及,卻總是差那么一步,即使你拼盡了全力,哪怕就差那么一點點,卻永遠也無法握住。

一個農(nóng)村女人,談愛情是奢侈的,這是方菊萍內(nèi)心對自己最大的遺憾。有時候她覺得丁彩霞當年的出走,其實是一個極其正確的選擇,至少她為自己的生活選擇過、爭取過,她用逃離這種決絕的方式來對抗別人強加給自己的生活。雖然二十多年了一直沒有丁彩霞的消息,但方菊萍堅信她的生活是幸福的,她一定是找到了自己的歸宿,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沒準她就生活在南方哪個繁華的城市里,在一個什么單位上著班,每天穿著干凈的衣服,太陽曬不著,雨淋不著,風也吹不著?;蛘咚呀?jīng)擁有了自己的一家小店、小公司,雖然不能掙到大錢,但養(yǎng)家糊口是綽綽有余了。她在一個不錯的小區(qū)里有自己的房子,孩子也已經(jīng)成人,或者小一點,還在上中學或者大學。她重新找的那個男人,也一定是愛她的,他和她并肩打拼,把日子和小家打理得有條有理。算起來丁彩霞今年也四十多歲,一個生活在城里的女人……四十多歲,看上去應該還是很年輕的。如果會保養(yǎng),時不時地做個美容什么的,自己還會收拾會穿搭,那她應該還會十分地干練精致。

丁彩霞中等個頭,那時候的她不胖也不瘦,身材勻稱得像精心修剪過的小樹苗。還記得她哥方旭貴娶她的那一天,她穿了一身當時十分時興的紅外套——紅衣、紅褲、紅皮鞋,臉上擦了淡粉還涂了大紅嘴唇,頭發(fā)也是請鎮(zhèn)上理發(fā)店的女師傅給盤起來的。丁彩霞一亮相,一下就將她們家土氣的小院子照亮了,前來幫忙的親朋和吃酒席的鄉(xiāng)鄰,都不由得暗暗發(fā)出一聲驚嘆。

他們?yōu)槔洗蟛恍〉姆叫褓F能娶到丁彩霞這樣標致的丫頭感到莫名的憤怒,但他們把這種憤怒全都藏起來了,臉上只有僵硬發(fā)黑的微笑。那天的丁彩霞太漂亮了,雞蛋形的臉盤上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大小也恰到好處,總之那是一張無可挑剔的臉,那是一張叫人不由得會心疼的臉。那張臉與她哥方旭貴那張粗糙的長臉是極不相稱的,不僅僅是因為年齡相貌上的懸殊。人們的憤怒,更多的是對促成這樁婚事的方式的反感和鄙夷。

而那場本就簡陋的婚慶酒席,在丁彩霞進入新房之后瞬間就冷清下來了,人們僵硬的微笑漸漸演變?yōu)闊o聲的埋怨。方菊萍她爹方有田賠著笑臉,挨個地給大家斟酒遞煙,用幾近討好的表情挽留著,人們還是禮節(jié)性地扒拉了幾口就匆匆起身離席了。那種尷尬的婚慶場面,在十里八村是從來沒有過的。以至于后來丁彩霞離家出走——再也沒有找回來——且長時間杳無音信之后,人們心里那團看不見的怨氣才慢慢消隱。

那是丁彩霞嫁給方旭貴的第二個年頭,當時正是春天,方菊萍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日子。那一天距離立夏已經(jīng)不遠,地里的麥苗差不多有半拃高了,正在等待澆頭水。白楊樹的葉子已經(jīng)完全展開,陽光灑上去的時候,會泛起一種綠中帶黃的顏色,莊前屋后的空氣中飄滿了它們散發(fā)出來的那種辛辣味道。已經(jīng)懷孕六個多月的方菊萍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她身子已經(jīng)很重了,而且有很重的妊娠反應。對于這一點,興奮又笨拙的丁二斤是毫無辦法的。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她買來她想吃的一切,當然這一切又十分地有限,因為開在鄉(xiāng)鎮(zhèn)集上的菜店水果店,除了日常的調(diào)味品和洋芋大蔥白菜蘿卜這些菜蔬之外,不可能有天南海北的各樣水果。那時候,她想吃一個西紅柿都是不可能的。丁二斤給她買得最多的,是蘋果罐頭和山楂罐頭,那也是她懷孕期間吃得最多的水果。

丁二斤其實也是盡了自己最大的能力。在沙洼洼這樣的地方,想要更好的條件,的確是沒有可能實現(xiàn)的。那段時間她已經(jīng)不吐了,感覺特別能吃,總有一種吃不飽的感覺。為了讓她曬太陽,丁二斤在院子里擺了一張木板沙發(fā),放上靠墊后坐上去,正好能夠打開她日漸笨重的身子。

那時候陽光正透過薄薄的衣衫,照在她的肚子上,仿佛穿透了她的身體。孩子也感受到了陽光的溫暖,在她肚子里輕輕蠕動,她能感覺到那種生命在身體里生長的旋律。

方菊萍正要閉上眼睛的時候,她哥方旭貴慌慌張張地推開院門走了進來。

一進門他就喊:“丁家人在不在?”

那出口之后又猛然抬高的吼聲中,摻雜著說不出的憤怒和怨恨。

那時候丁二斤已經(jīng)上地干活去了,最先聽到方旭貴喊聲的是丁二斤他爹丁解放,那會兒他剛剛瞇了個小覺從炕上坐起來。聽到方旭貴粗重野氣的聲音,他立刻就從房屋里走了出來。

那會兒方菊萍也從舒坦的慵懶中清醒過來,她沖著方旭貴叫了一聲哥。還沒等她起身,覺察到事情有點反常的丁解放已經(jīng)向前迎上去了。

他一邊走一邊說:“他哥來啦,快進屋里坐,進屋里坐?!?/p>

方旭貴像根木樁一樣在院子中間站住了,他黝黑的臉盤上涌滿了厚厚一層怒氣,卻又不知道如何一下子爆發(fā)出來。他嘴唇囁嚅了半天,呼哧著吐了幾口粗氣,幾次欲言又止。

當終于說出一句囫圇話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像一座碎石山一樣塌了下去,無力地蹲在了地上。

“彩霞不見了……找不見了。”方旭貴頹然地說。

他的聲音院子里能夠聽清,但已經(jīng)比進門時的話音小了許多。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丁解放也愣住了,但他只是停頓了幾秒鐘,之后就把垂著的雙手插在腰里,對著空闊的院子說:“找——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回來,我不信她能跑到哪里去。”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丁方兩家開始了對丁彩霞的尋找。開始的三五天,兩姓人家的本家兄弟叔侄都出來幫忙,畢竟是跑了一口子人啊,明知道無望,但找還是要找的。

親戚家,同學家,周邊幾個火車站、汽車站,但凡有一絲可能的地方,都分頭去找了。傳說中鄰鄉(xiāng)那個相好的,根本就是子虛烏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線索越找越模糊,只能悄無聲息地作罷。最后只剩下丁二斤和方旭貴兩個人不得不堅持,他們從鄉(xiāng)里找到縣城,從縣城找到市里,又從市里找到省城,然后擠上綠皮火車,去了當時打工最熱門的南方沿海地區(qū)。

除了把身上的錢花光還差點把自己弄丟之外,關(guān)于丁彩霞的消息,他們?nèi)匀灰粺o所獲。灰頭土臉地回來之后,只好去鄉(xiāng)里的派出所報了案,把丁彩霞暫時列為失蹤人員。

在內(nèi)心深處,方菊萍百分之百承認自己曾經(jīng)為丁彩霞當初的勇氣折服過。在一些不眠之夜,她常常會想到丁彩霞的模樣,每每那個時候,她還是會在心里前前后后多思忖一會兒。在她的預期中,她們的人生已經(jīng)從丁彩霞出走的那一天,開始發(fā)生了變化。準確地說是丁彩霞的人生發(fā)生了變化,盡管她對她的生活一無所知,但她仍然堅信自己的判斷,那就是——丁彩霞的人生一定是美好的,是為一個鄉(xiāng)里女人所羨慕的。

她覺得遲早會有一天,會從不知哪個地方傳來丁彩霞的消息。她甚至設(shè)想過丁彩霞帶著自己新的家人,光鮮亮麗地回到沙洼洼這個被戈壁包圍的西北小村莊。雖然沙洼洼已經(jīng)變了——可以說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人們的住房被翻新成了磚頭水泥的套房外加小院,連后院也是整潔的。房前屋后村道街道,全部是標準化的水泥路柏油路。但丁彩霞一家到來的光鮮程度,仍然會使這個名叫沙洼洼的村子感到驚訝。那時候她的到來已經(jīng)不能叫作回家了,而是省親——回老家看望自己的兄弟姊妹,看自己的親戚朋友。她對生活的態(tài)度和她個人的眼界,也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她們是同一塊土地上出生的同齡人,因為后來生活環(huán)境的不同,她們斷然不會再有相似的人生了。

方菊萍不太相信吃苦能夠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尤其是青少年時期就開始吃苦,成年后大概率會成為魯迅筆下的“閏土”——愚訥、滄桑而蒼涼。她覺得她哥方旭貴和丈夫丁二斤就是那類從小就開始吃苦的人。在村里鄉(xiāng)里,她見過太多太多從童年到少年直至青年中年老年都一直在吃苦受累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多年甚至一生所吃的苦,照亮他們的未來之路了嗎?事實證明并沒有——他們面前只有一條無法看清的夜路。

后來當方菊萍自己也不得不成為他們當中一分子的時候,她甚至覺得恰恰相反。她后來的人生一如她早年所經(jīng)歷的那樣,一路上滿是慘淡,黯然無光。很多時候一個人一天天累死累活的,也不過是維持了最基本的生存而已。

這就是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與命運。

方菊萍對生活的付出是誠懇的,對別人的付出亦是如此,可命運給予她的又是什么呢?世上沒有那么多將心比心,一味地付出,只能使得漫漫困苦更加得寸進尺。她明知太過考慮別人的感受,就注定自己不好受,但她依然做不出另外的改變和選擇。余生已經(jīng)沒有多長時間了,她也想過要為自己而活,可自己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不就是兒子女兒和丁二斤這個小家嗎?讓他們過得好不就是自己好嗎?所有人的生活都是瑣碎的,也是令人疲憊的,因此在這凡俗的生活中,一定要給自己保留一份快樂的東西??墒?,對她來說什么是快樂的呢?到了這種時候,方菊萍發(fā)現(xiàn)她的生活中其實已經(jīng)沒有自己了。

曾經(jīng)錯過的歲月,就像逝去的河水,永遠不會倒流。命運其實沒有給她太多選擇的機會,卻一路為她設(shè)置難題,如果面對某個難題的時候,她曾經(jīng)選擇放棄的話,那么她的人生早就結(jié)束了。但她選擇的是面對——與困難迎面交鋒。雖然她覺得并沒有完全取勝,但她自己也并沒有被那些難題打敗。

自從丁二斤得知劉嘉麗不打算生孩子之后,他就為兒媳的這個決定感到不滿。但作為老公公,他對此又無計可施,便明里暗里把壓力施加給兒子丁樹。

兒子肯定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些,他沒有勇氣違拗自己的父親,便明智地選擇了疏遠。丁二斤也知道自己與兒子兒媳缺少對話的基礎(chǔ),便時不時催促方菊萍去做他們的工作。但他能感覺到她在這方面并不十分上心,私下里,他有時候會把這件事情與妹子丁彩霞的出走聯(lián)系在一起——他覺得方菊萍不用心勸說劉嘉麗早點要孩子,甚至支持他們的什么丁克生活,完全是因為丁彩霞從他哥方旭貴身邊逃走的緣故。

他們是換門親,丁彩霞的出走意味著他們丁家首先毀約,她是完全有理由離開他們丁家,并由此獲得一筆賠償?shù)?。但方家人并沒有這么做。丁二斤覺得這就是方家的恩情,再怎么說,他丁二斤也是個兒女雙全的人了,而既是大舅哥又是妹夫的方旭貴,到現(xiàn)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每每想到這里,丁二斤就覺得是他們丁家對不住方家。說到底他丁二斤對大舅哥方旭貴是有虧的,他是欠著他的呢。這欠著的,他是永遠也無法還上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他是從心底里有點恨他的妹子丁彩霞的。

鄉(xiāng)村之夜的寂靜是無與倫比的,丁二斤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他的心情非常復雜,他一直懷疑自己的婚姻對他們四個人來講,是否是一件正確的事情,當初他如果拒絕了父親丁解放與方家老人籌劃的換親舉措,那他們又將是怎樣的一番人生呢?盡管現(xiàn)在回想這些已經(jīng)毫無意義,但他又無法讓自己停止去想。

多少年來,丁二斤都在回避去思考這個問題,白天的時候,他可以用不停的勞作來壓制這些想法,到了晚上和方菊萍躺在一張床上的時候,他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卑微的感覺。這種感覺完全不能用“鮮花插在牛糞上”之類的俗語來形容。

一開始的時候,他覺得他去擺弄她的身體就是一種侵犯和褻瀆。因此每次上床之前,不管自己多累,他都要刷牙洗臉洗腳,盡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他對換親這件事情的負罪感。最先的時候,他在自己洗漱之前,總會不聲不響地為方菊萍打好一盆冷熱適中的洗腳水。但后來這個習慣漸漸沒有了,在他們的生活中被省略了,但丁二斤自己刷牙洗臉洗腳的習慣卻一直沒有變。

在他心目中,方菊萍一直是鮮花一樣的存在。在他們的這樁婚姻里,她是實實在在的受害者。她越是表現(xiàn)得心甘情愿,他越是愧疚難當。

后來……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丁二斤竟然認為虎蛋得這種怪病,就是他們這樁換門親婚姻結(jié)出的惡果。

4

不管人的心里擱著多少事,夏天還是說來就來了。

村街兩旁、房前屋后,白楊樹的葉子已經(jīng)油亮亮地展開了,清晨的空氣中彌漫著它們略帶辛辣的氣味。

這個時間段,人們大多都是在地里忙碌的。這些年糧食不怎么值錢,所以整條整條的農(nóng)田里,種植糧食的地塊并不多。農(nóng)人們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各自調(diào)整著自家的種植結(jié)構(gòu)。但大多數(shù)人家依然遵從著糧食作物和經(jīng)濟作物對半的種植比例,這是因為糧食作物雖然價格低一些,但收益是有保證的;經(jīng)濟作物出售價格時高時低,很不穩(wěn)定——高收益的同時也隱藏著更大的風險。事實上,很早以前,丁二斤就對自家三十畝地的種植比例進行了調(diào)整,每年小麥玉米這些糧食作物的種植面積都不會超過三分之一,他把更多的地用來種植經(jīng)濟作物。

早年間他種孜然和茴香這類調(diào)味香料,前些年他又開始大面積種植洋蔥和辣椒,近些年他又分出一部分地塊,搞起了花卉制種。這種計劃周全的種植方式,保證了他多年如一日相對穩(wěn)定的經(jīng)濟收入。這里面的原因除了有他自己勤勞能吃苦以外,更多的卻是方菊萍的智慧。好!

現(xiàn)在種地和早年已經(jīng)大不相同了,并不僅僅是“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那樣簡單重復的勞作,而是需要一定智慧的一種經(jīng)營,也就是要在有限的耕作面積上,盡可能用最低的投入換取最可觀的收入。能做到這樣,不光需要對農(nóng)產(chǎn)品市場的把握和判斷,還需要對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形勢有所預期,這些都需要知識和信息的支撐。這方面丁二斤很早就放棄了自己的執(zhí)拗,在眼光和遠見方面,他一直保持著對老婆方菊萍的信任和贊許。

今年他們家的地除了屋后面的一塊用來種瓜菜之外,剩下的全部種了制種花卉,波斯菊、百日草、虞美人、美女櫻、矢車菊、太陽花都有,每種花三五畝不等。去年種的麥子裝滿了兩個鐵質(zhì)的糧倉,幾乎夠他們?nèi)页匀甑牧恕?/p>

這兩年花卉制種的價格正在往上走,而且花卉種植管理簡單,水和化肥的用量也很小,采收也可以由機械來完成,除了苗期管理用一些人工之外,其他成本相對要低很多。重要的是花卉制種從種植到田間管理,再到收獲,整個環(huán)節(jié)都有種子公司的片區(qū)技術(shù)員全程跟蹤,對種植各環(huán)節(jié)進行指導和服務,更重要的是,公司還有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保底收購價。

很多人認為這樣的公司可能會存在騙人的現(xiàn)象,方菊萍卻并不這樣認為,相反,她把這種所謂的訂單式種植看作是相對可以預見的未來。她覺得沒有一家打算騙人的公司會把種子和技術(shù)服務都送到種植戶的田間地頭。

去年一年下來,他們家的收入明顯高于往年,連水費化肥這些農(nóng)資成本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投入和勞動量雙雙減少,而收入增加了,這種此消彼長,當然讓丁二斤高興萬分,今年料理自家的花田,他自然是更加上心了。

他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開著他的電三輪去他的花田,快速地巡視一圈?;ɑ芊N植要比一般的農(nóng)作物播種遲一些,所以盡管已經(jīng)入夏了,有些花還處在苗期。哪塊地種了什么花,哪塊地已經(jīng)澆過水了,哪塊地的花正在出苗,哪塊地的花已經(jīng)到了間苗期,哪塊地的花需要蹲苗……丁二斤對這些幾乎爛熟于心。

巡視一圈之后,丁二斤會停下來抽支煙,決定今天要干什么活。他是那種把農(nóng)活做得十分精細的人,種植花卉也一樣,只要是技術(shù)員叮囑過的,他幾乎能夠按照要求完全做到。

去年,他的花田就被選成了花卉種植的示范田,附近好多村里的種植戶都過來參觀,連外鄉(xiāng)鎮(zhèn)的也開著小車來看。精心的管理,帶來的是豐厚回報,他沒有理由不去這么做。

在中間那塊美女櫻地里拔完三趟草的時候,方菊萍提著水壺和飯盒來了。兩個煎雞蛋,三張蔥油餅,半碗小米粥,這就是丁二斤的早餐。

丁二斤坐在地頭上開始吃早飯的時候,方菊萍已經(jīng)下地拔草了。

緊挨他們家花田的地里,種著一片麥子,綠色麥子就要沒過膝蓋了,有的已經(jīng)開始揚花。清風徐來,堅挺的麥葉像鋒利的箭鏃輕輕擺動,颯颯有聲。就在這瞬間的搖晃中,麥子乍然間又長高了一些。又仿佛從地下伸出了無數(shù)舞動的小手,歡呼著迎接陽光的照耀。這個時間段,在田野上勞作是幸福的,天氣不冷不熱,視野中一派青綠,連空氣中都涌動著蓬勃向上的朝氣。

丁二斤不緊不慢地吃著餅子,看著拔草的方菊萍,他感覺整個身體都被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填滿了。

這時候,他迷彩服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一段前奏過后,響起了《追夢人》的歌聲——讓青春吹動你的長發(fā),讓它牽引你的夢……

電話是村主任王小奎打來的,通訊錄中,丁二斤把他備注為村長。王小奎是丁樹的同學,從小學一直到初中都是。但在考高中前的最后一個學期,他們分班了,王小奎不怎么學得進去,就選擇去上職業(yè)中專學機修。輟學在外面跟人干了幾年之后,索性回家貸款買了臺大型農(nóng)業(yè)機械,專門干起了鄉(xiāng)里耕地和平整農(nóng)田的活兒。

沒過幾年,他的機器竟然能把從播種到收獲再到耕地這些莊稼活兒全都攬下來。就這樣,被認為上學不咋地的王小奎,重新回到祖祖輩輩生活的這片土地之后,卻找到了自己的奔頭,成了懂技術(shù)會經(jīng)營的“新農(nóng)人”。

憑著自己的干勁和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中的好口碑,兩年前村委會換屆的時候,他被推舉為村主任,也成了上面文件中“帶領(lǐng)大伙振興鄉(xiāng)村”的領(lǐng)頭人。

丁二斤不緊不慢地接通了電話,王小奎厚重有力的聲音馬上響了起來。

“老丁呀,你現(xiàn)在人在啥地方?”王小奎在電話里急急地問。

沒當村主任之前,王小奎都叫丁二斤叔,當了村主任之后,就開始叫他老丁了。

丁二斤仰頭喝下最后一口小米粥,回答說:“在地上——在我的花兒地上干活哩?!?/p>

“你等著,我這就過去找你,有事哩?!蓖跣】f完,不等丁二斤應聲就掛掉了電話。

事情起于一起網(wǎng)絡(luò)輿情。

在一家短視頻平臺上,有個自稱做公益的小主播發(fā)出了一個“被拐女子尋親”的救助視頻,視頻中一位面容枯槁的中年婦女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雙眼無神地對著鏡頭,小聲訴說著想要回家的愿望。

拍攝者在拍攝視頻的同時,配了一段語速很快的畫外音,大概意思是說躺在病床上的這位大姐,二十多年前被人拐騙到了南方某地,現(xiàn)在的她孤身一人,無依無靠,且已經(jīng)重病纏身……她身無分文,想要與遠在西北的家人取得聯(lián)系——她想回家,請廣大網(wǎng)友幫忙尋找家人。

視頻一經(jīng)發(fā)出,很快引起圍觀,不到一天時間瀏覽量就過了百萬,留言和評論竟然有萬條之多。網(wǎng)民們急切地想知道視頻中的女子到底是誰,她都經(jīng)歷了什么。還有人根據(jù)視頻號主人留下的信息,開始了一場尋親接力,人們都想盡力去幫助這個不幸的女人。視頻下面更多的評論,則是對拐賣婦女行為的聲討和憤恨。

三天后,“被拐女子尋親”上了熱搜。這樣的輿情很容易處置——有圖有真相,順著時間地點的經(jīng)緯梳理下來,有關(guān)方面經(jīng)過一番比對,視頻中這個病懨懨的女人,竟然與二十多年前登記失蹤的丁彩霞比對成功了。

王小奎對坐派出所的警車來找丁二斤有些情緒,一再對兩位警官中那位年齡大點的說:“鐵所長,坐了一次你們的警車,我怎么感覺后背都涼颼颼的?!?/p>

鐵所長笑了笑說:“沒錯,這就對了,這就是人民公安的威懾力。”

王小奎嘁了一聲說:“什么威懾力,我看還不夠,那些拐賣婦女兒童的家伙,你們應該有一個槍斃一個,有兩個槍斃一雙,這樣才更有威懾力,判幾年就放出來,等于為虎作倀。”

鐵所長臉色立馬陰下來,看了眼正拿著幾張打印照片反復辨認的丁二斤,偏過頭瞪了眼王小奎,小聲說:“王主任,你會不會說話,我們這是在辦案呢。”

王小奎欲言又止,尷尬地抿嘴笑了笑。

辨認的過程就是確認的過程,A4大小的照片正面?zhèn)让嬗泻脦讖?,有兩張臉部幾乎與真人差不多大小,不光丁二斤一眼就認出來了,就連方菊萍也認出來了,盡管人瘦了,年齡也大了,但臉型基本沒有變。

看著手機里的視頻,又看著照片,丁二斤臉上的表情十分復雜,嘴唇一抽一抽地哆嗦著,對于視頻和照片里的這個女人,他一時也說不上是應該愛她還是恨她。

盡管如此,警方還是要進一步進行DNA比對,按他們的說法,丁彩霞是失蹤人員,多年來屬地警方一直沒有放棄過尋找,既然現(xiàn)在線索找到了,就得有確切的證據(jù)來證明這個丁彩霞,就是當年的失蹤人員——丁二斤的妹子丁彩霞。

鐵所長看著丁二斤說:“派出所光所長都換了五六個了,這個失蹤的案子,我們始終沒有放棄,現(xiàn)在終于有眉目了——你們一家就要團聚了?!?/p>

他的意思,可能是要丁二斤表現(xiàn)得激動一些,甚至說一些感激的話什么的。因為另一個警察胸前的執(zhí)法記錄儀,在他的示意下剛剛打開了,并且后退一步調(diào)整好了拍攝距離。但丁二斤在點頭肯定了照片和視頻中這個人就是丁彩霞之后,并沒有如鐵所長期望的那樣,表現(xiàn)出萬分的激動和感激。畢竟這個消息太突然了,他內(nèi)心是不可能平靜的。他的內(nèi)心被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包圍著,他既渴望重新見到失散多年的妹子,又對她當年背叛家人的行為暗自感到憤怒和痛心。

丁二斤深深地呼吸著,他想讓自己快速冷靜下來。

鐵所長顯然對丁二斤的反應不甚滿意,又拿過一沓文件,向丁二斤和方菊萍解釋說,這是警方多年來查找失蹤人員所做的一系列艱苦卓絕的工作,這是其中一些驚險的解救過程,你們看一看。

但丁二斤的表情始終是僵硬的,和面前綠意盎然的田野相比,完全是一種缺乏生機與活力的木雕狀態(tài)。

方菊萍摘下防曬口罩,招呼王小奎和兩位警官去家里坐,有什么事,到家里再一一細說。她是怕地上干活的人多,萬一傳出個什么風言風語,那就不好了。

鐵所長叮囑另一名警察收好提取到的幾根毛發(fā),轉(zhuǎn)頭對方菊萍說:“家里不去了,DNA比對結(jié)果可能很快就會出來,我們會及時和那邊警方取得聯(lián)系,進一步核實有關(guān)情況,一旦確定,我們將立即派人員前往解救。到時候需要你們親人出面,我們再電話通知你們?!?/p>

王小奎在一邊插話說:“人就在醫(yī)院躺著呢,用不著解救。關(guān)鍵是治病,關(guān)鍵是把病給治好——南方那邊醫(yī)療條件到底比我們這邊好很多,老丁你說是不是?”

丁二斤愣在那里一言不發(fā),方菊萍也有點蒙,這事真來得太突然,叫她也有點倒不過來。

憋了好半天,丁二斤才說:“這事我得和娃他舅,也就是我妹夫商量一下。”

鐵所長又安頓了幾句,他們的警車要走的時候,王小奎推說還要在這邊找?guī)讉€村民協(xié)調(diào)澆水的事,先不坐他們的車回村委會了。鐵所長輕描淡寫地握了下他的手,道了聲謝就開車離開了。

等警車從田間道拐上寬闊的鄉(xiāng)道走遠之后,王小奎才小聲說:“丁叔,這個事是不是來得太突然呀,人找到了當然是好事,但人可是病著呢……這事你們要好好想一想,看病花錢,那可是個無底洞,這你們應該比我清楚,醫(yī)院里躺上一個月,就能把你地上一年掙下的花掉?!?/p>

方菊萍能聽出王小奎話里的意思,丁彩霞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成了一道擺在丁方兩家人面前的難題。一番思前想后,她突然覺得身體有點支撐不住了,兩腿一軟就坐在了地埂上。

丁二斤和王小奎忙伸手要架著她的胳膊往起攙,方菊萍用手擋開,示意他們自己不用扶。順勢轉(zhuǎn)頭語無倫次地埋怨丁二斤說:“人家問話呢,你也不吱一聲……你說這人都病成那樣子了,怎么……還要去南方那邊接回來嗎?接回來怎么個治法?這家里地里的活都沒人干……”

丁二斤搓著手嘆了口氣,一時說不出什么話來。

王小奎聽方菊萍開始埋怨,知道老丁在家里也不拿事,就輕嘆一聲,對方菊萍說:“嬸子,這樣的事情一時半會兒確實沒法決定。但是血濃于水,你們的親人是有下落了,你們肯定也不愿意看著她一直病下去吧?再說了,總不能讓她一個人在南方流浪吧?丁樹可在市政府上班著呢,可不能叫人拿這個事說三道四。”

方菊萍心中有些無奈地抬起頭,她明白王小奎是為他們一家著想,也確實提醒得很有道理。她的眼神轉(zhuǎn)向丁二斤,丁二斤深吸了一口氣,勉強笑了笑。他伸手揉了揉眼窩,掏出一支煙遞給王小奎,自己也點上了,噴出的煙霧漸漸彌漫在兩人之間。

丁二斤沉思片刻,放低聲音說:“王主任,你說得對。這事我們得好好商量一下。”

王小奎吐了一口煙說:“要不這樣,先讓人家公安做DNA比對去,一旦比對上了,確定了就是咱們的丁彩霞,你們最好提出個意見——就是先讓把丁彩霞的病給治好,這樣的話對誰都好。像這種被網(wǎng)上熱炒的情況,兩邊的民政和衛(wèi)生系統(tǒng)都能爭取到一些政策支持……總之,一旦你們把人接回家里來,這些事情辦起來就難了。”

方菊萍靜靜地聽著王小奎的話,她的眼眶悄悄濕了。丁彩霞當年的離家出走,給他們兩家?guī)砹耸裁春蠊睦镆磺宥H缃袼m然有了音信,人卻成了這么個樣子……她看著丁二斤的臉,知道他心里一定是亂麻纏住了雞大腿,一時理不清,也捋不順。

她真的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她真的連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王小奎見狀,也安慰幾句借故離開了,他知道丁方兩家的情況,清楚這事對他們兩家來說都是件麻煩事。但從他的角度,也只能提醒這么多了。

方菊萍慢慢環(huán)顧四周,仿佛看到絕望和無助在田地間水一樣流淌,也在丁二斤的眼眶中閃爍。面對一些突如其來的難題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都是懦弱的。就眼前這件事而言,她自己根本沒有能力迅速處理好它,當然,這種能力她的男人丁二斤更不具備。

丁二斤木樁一樣立在田埂下,眼巴巴地盯著方菊萍,迫切希望她能很快拿出一個十全十美的方案來。

方菊萍被丁二斤盯得有些發(fā)毛,就大聲說:“你去給我哥說一聲呀,愣在這里干啥哩?”

說完她就收拾起提飯的布袋子,起身回家了。

5

“被拐女子尋親”的視頻一共只發(fā)了兩期,后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首發(fā)的那個視頻號將那兩段視頻全都刪除了。但轉(zhuǎn)載量卻大得驚人,凡是那些點贊過千的,下面的評論都十分有意思,不少人自然追蹤起了視頻女主的身份,一些追蹤社會熱點的視頻博主,更是在視頻前加上了自己的追問,使網(wǎng)友的關(guān)注有了持續(xù)性。有人很快從醫(yī)院獲得了一些有關(guān)女子病情的消息,認為這種病,長期從事那種行業(yè)的女性患病率最高,而且得了這種病,患另一種病的風險會大大增加。

這些消息引起了更多網(wǎng)友關(guān)于女子身份的猜測,有些人質(zhì)疑視頻中的女子可能并非被拐人員,而是另有隱情;而另一些人則認為,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家庭主婦,因為家庭變故而陷入了困境,最后選擇了一條墮落之路。這些猜測在視頻下面的評論區(qū)引發(fā)了熱烈的討論,網(wǎng)友們紛紛表達著自己的看法,并試圖通過各種渠道獲得更多的信息。

其中一些熱心的網(wǎng)友開始調(diào)查女子的家庭背景、生活經(jīng)歷以及人際關(guān)系等,試圖從中找到線索。他們甚至通過社交媒體和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聯(lián)系到了女子住院的主治醫(yī)生,希望能夠得到更多的信息。雖然這些努力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進展,但是這些網(wǎng)友的追蹤和調(diào)查,讓整個事件變得更加復雜和神秘,因為自那條視頻曝光之后,關(guān)于被拐女子更新的視頻再也沒有了。有當?shù)氐木W(wǎng)友找到了視頻中的那家醫(yī)院,簡陋的醫(yī)院已經(jīng)被長長的警戒線圍了起來。

在這個過程中,一些人開始追溯這個事件背后當年的社會背景——二十多年前,拐賣婦女兒童的案件的確高發(fā)頻發(fā),與其相似的情形是,一些地方——尤其是南方一些地區(qū)的地下色情服務門店也如雨后春筍般層出不窮,幾乎蔓延到了全國。當年許多年輕女子去南方所謂的打工,其實從事的就是這種行當。當然,她們中有一些肯定是被騙后才走上這條路的,但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還是抵不住金錢的誘惑,自己做出的選擇。

方菊萍翻看著視頻,一開始她是一條一條認真往下看那些評論的,后來就是快速地瀏覽了,因為大多內(nèi)容雷同,就算是有些見地的,其實也只能是猜測。而她一開始想知道的是,這個女人到底是不是丁彩霞?

當這一點第一時間被確認之后,困擾她的就是:這個女人要回家了,他們應該怎么辦?

如果當年她被找回來了,那是另一回事——她是丁二斤的妹子,方旭貴的老婆,是她方菊萍的嫂子?,F(xiàn)在回來……帶著一身疑問,帶著一身病,這明眼人一看就是個累贅呀。她深知一個有大病號的家庭會是個什么樣的狀況。

丁二斤沒有回家,直接從花地上騎著電瓶車去鄰村找方旭貴。

方菊萍趁午飯前把電話打給了兒子丁樹,并把網(wǎng)上的那些視頻轉(zhuǎn)給了他,她一再叮囑兒子不要擔心,更不要為這事操心,家里這邊都會處理好的。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兒子卻出奇地冷靜,他在電話那頭停頓了幾秒鐘,大約是翻看了一下視頻,然后就對方菊萍說:“媽,你們先啥都不要做,該干啥干啥,在沒有官方……公安方面的通知之前,你們和我舅舅——什么都不要做?!?/p>

方菊萍猶豫了幾秒鐘才說:“我們能做啥呀,還不是干著急?!?/p>

丁樹說:“你們也不要急,僅憑一個視頻就能確認這個人是二十多年前失蹤的那個人?這是不是太草率了?記住,先等警方的消息——相信DNA,相信科學,僅憑相貌判斷怎么能行呀,失蹤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一直找不到,突然冒出一個人就說找到了,就是她——還讓你們辨認。你們還能下肯定的結(jié)論,你們是不是也太草率了?警察找你們的時候怎么不馬上給我打電話?”

幾句埋怨讓方菊萍接不上話,她也感覺自己理虧。兒子長大了,有些話就應該聽兒子的。她拿著電話貼在耳邊,好一會兒都說不出一個字。

虎蛋見他們不說話,就吵著要和哥哥開視頻,丁樹那邊卻已經(jīng)把電話掛掉了。

方菊萍拿著手機坐在沙發(fā)里,看著茶幾上幾張虎蛋沒有完成的剪紙發(fā)呆。

虎蛋接過手機擺弄著,想讓方菊萍重新給哥哥撥過去,看到方菊萍臉色灰暗陰沉,又輕輕放下手機,小心翼翼地說:“媽媽,我餓了?!?/p>

方菊萍這才意識到,她該做午飯了。

對于丁彩霞的突然出現(xiàn),方旭貴的反應是木然的。這么多年下來,好的壞的,不好不壞的——無數(shù)種預想的情形在他腦海里出現(xiàn)過,可以說能想到的結(jié)果他都想到了。事實上,他一直就沒有承認過丁彩霞是失蹤人員這件事,他知道她是為了逃婚離家走掉的,她不能接受比自己大十多歲的方旭貴做她的男人。

當這種事情在家人的操縱下成為現(xiàn)實之后,她當然要逃離。

這也是當初方旭貴最終放棄尋找的原因。與其強扭硬拽,不如選擇放手,給人家另外的一片天地。說穿了,若非不得已,誰愿意把自己的一輩子撂在這黃沙漫漫的鄉(xiāng)村野地上呀。當他在廣州火車站外的廣場上下定決心的時候,就對丁二斤說了這樣的話——不找了,找回去又能怎么樣哩?

那時候丁二斤當然是一臉驚愕,他雖然不能容忍丁彩霞對丁家的背叛,但又對她的杳無音信無可奈何。事實上那時候的他們都已經(jīng)絕望了,與其說他們是在尋找丁彩霞,不如說是在困境中漫無目的地游走。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目標,到一個城市,火車站汽車站找一圈,就算把一個地方找過了?;疖囌酒囌具@些地方的確集中了大量的打工人群,是打工者的集散地,可一個大活人散進人群中,無疑像大河里掉了一根針一樣,找到的概率能有多大呢?但只要方旭貴不說不找的話,丁二斤就不能有任何退縮。他知道方旭貴的放棄更多是出于無奈,可他當時給出的理由是——跑出來……興許彩霞會有個好日子過哩。

這句話仿佛足球場上的傳球,方旭貴一腳把球踢到了丁二斤腳下,怎么處理,剎那間變成他的事情了。但那時候丁二斤真的已經(jīng)相當疲憊了,他想回家,他想家中的老婆——更害怕方菊萍也生出什么意外來。

二十多年之后,終于有了丁彩霞的音訊,可這時候她的處境卻完全不是他們曾經(jīng)設(shè)想過的樣子。當初如花似玉的一個小姑娘,如今成了一個面容枯槁的老女人。丁二斤原本是不想認出她來的,就像父親丁解放曾經(jīng)說過的那樣——就當她已經(jīng)歿了。但當他從警察手中接過那幾張大幅的照片與視頻比對時,他的表情代替他說了真話。

那張臉一眼就能辨認出是他們丁家人的臉,那眼角眉梢,那圓形的鼻頭,別人家是長不出來的。

丁二斤騎著電三輪找到方旭貴的時候,方旭貴正在河灘上放羊。河灘上的草稀疏瘦弱,來不及長高就被牲口啃掉了。

剛剛剪完毛的羊洗過水之后,看上去很白,它們的下巴被青草染成了綠色,仿佛在以此證明自己并沒有辜負眼前的美味。方旭貴盤腿坐在一塊精心修剪過的羊皮上,旁邊趴著一條年輕的黑狗。

這些年,方旭貴把自己的十來畝地全租出去了,自己專心地養(yǎng)羊。他的羊每年出欄二三十只,存欄數(shù)始終保持在四十只上下,多了他不養(yǎng)。他選擇的是放養(yǎng)——也就是放牧,多了一個人經(jīng)管不過來不說,村子周邊的河灘上、田間地頭也沒有那么多草。圈養(yǎng)起來對他來說成本高消耗又大,弄不好就沒啥收益,是不劃算的。這幾年城里人把飼料羊吃怕了,有人專門盯上了他的放牧羊,一入冬,就專門開著車來鄉(xiāng)里親自買,價格也比圈養(yǎng)的高一些。雖然放牧投入的人工多一些,但方旭貴也落得個逍遙自在。

丁二斤的電三輪在他不遠處停下的時候,方旭貴的黑狗先迎了上去,繞著車子跑了一圈。

丁二斤走下三輪車的第一句話就說:“哥,有音信了、有音信了?!?/p>

接下來,他兩三步走到方旭貴跟前,把一張鐵所長留下的打印照片遞到了方旭貴手里。

方旭貴當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震住了,他一直愣在那張羊皮上沒有動,像一根低矮的木樁。丁二斤又給他看了看晃動在手機里的視頻,說:“你看看,這個女人是誰——像不像彩霞?”

方旭貴木然的神情在他臉盤上持續(xù)了很久,他的眼神被陽光擾動得無法集中,但他還是側(cè)著身子,一邊看看照片,一邊看看視頻,然后在腦子里飛速地回想一陣,仿佛在調(diào)動腦海深處一段遙遠的記憶。

黑狗這時候已經(jīng)識趣地趴在了一邊,時不時伸出舌頭,舔食草地上一兩只過往的螞蟻。

過了好一陣子,方旭貴才仰起頭,斜睨著眼對丁二斤說:“她……得病啦?”

丁二斤點了點頭。

“她……男人哩?”方旭貴問。

丁二斤搖了搖頭。

“那她……兒女哩?”方旭貴又問。

丁二斤還準備搖頭,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地扯開聲音哭了起來。

“她……咋會一無所有?”

方旭貴像是在發(fā)問,又像在自言自語,這時候的丁二斤已經(jīng)一句話也回答不上來了。

網(wǎng)絡(luò)這個東西真的很奇怪,前兩天還熱炒不休的一件事,說沒有就連個影子也沒有了?!氨还张訉びH”的視頻一夜之間煙消云散,幾個短視頻平臺上一條也找不到了,突兀得仿佛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更加蹊蹺的是,兩天后的一大早,丁二斤又接到了村主任王小奎的電話,他說:“老丁,前天那個事,派出所鐵所長說那邊警方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了,可能是個誤會,那個女人不可能是你們家早年失蹤的丁彩霞,你們可千萬不要當真?,F(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流傳的那些東西,都是為了博眼球蹭流量,可信程度都不高。手機上傳播謠言可是違法的事,你們可要做到不傳謠、不信謠?!?/p>

丁二斤說:“啥不傳謠不信謠的,那些東西不都是你和派出所所長開車送過來的嗎?”

王小奎在電話里說:“好了好了,事就到此為止了,別的啥話都不說了?!?/p>

丁二斤問:“那DNA鑒定是個啥結(jié)果呀?”

王小奎有點不耐煩地說:“人都對不上,能有個啥結(jié)果哩。這又不是個啥光彩事,連上面都知道了……這事就算過去了呵。”

說完王小奎就把電話掛掉了。

這些話讓一旁的方菊萍聽得一臉愕然,這一次她及時把電話打給了兒子。電話響了三聲,丁樹才接。

丁樹好像對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因此聽到這樣的結(jié)果,他并沒有感到驚奇。他在電話里心平氣和地說,怎么能聽風就是雨呢,一個跑了幾十年的人,怎么可能說找就找到呢,長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別聽那些蠢貨胡叨叨。他說話的口吻字正腔圓,話音里明顯是在居高臨下地埋怨一些人。

奇怪的是,丁樹最后也說出了和王小奎幾乎同樣的話,叫他們不要相信手機上那些東西,要做到不信謠、不傳謠。

方菊萍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一件事突然涌到自家門口,弄得她和丁二斤兩個晚上幾乎合不了眼。兩天后,堵了家門的鬧心事又去得無影無蹤,突然什么事也沒有了。她感覺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傍晚時分,方旭貴騎著電三輪來到了丁二斤家。很顯然,他對這樣一個結(jié)果并不滿意。這兩天他和丁二斤一樣,也在忐忑不安中等待著一個結(jié)果,但時間僅僅過去兩天,關(guān)于丁彩霞的消息就成了一個泡影,破滅了。

在客廳的沙發(fā)里坐定之后,方旭貴就點上了煙,一支接一支抽。丁二斤和他對面坐著,也抽著煙。方菊萍從廚房端來了饃饃盤子,又倒了茶,方旭貴連杯子也沒有碰。

夜色漸漸沉了下去,屋里也跟著暗下來了。兩個男人不說話,方菊萍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對他們來說,丁彩霞的出現(xiàn)給了他們額外的壓力和警示,而她的再次消隱,則讓他們從厚厚的冰層中艱難地爬了出來。她感覺生活總是在和自己開玩笑,和自己的家庭開玩笑,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暗暗操縱著這一切。

在丁二斤已經(jīng)開始接連打呵欠的時候,方旭貴把又一支快燒到中指的煙把子丟到腳邊上,用腳蹭滅了。他把兩只僵硬的大手握在一起,又搓了搓,使了好大的勁才開口說:“你們……是不是嫌棄彩霞?”

丁二斤說:“我們……沒有?!?/p>

方旭貴說:“你們……是不是嫌她臟?”

丁二斤說:“……沒有?!?/p>

方旭貴說:“你們是不是……嫌她有?。俊?/p>

丁二斤說:“……哥?!?/p>

屋子里的空氣一時好像凝固了,像膠一樣黏稠,他們每個人都被牢牢地包裹在其中。

“我知道……你們都不想要她?!?/p>

說這句話的同時,方旭貴從沙發(fā)里起身了,他寬厚的身板在地上投下一個移動的清晰的影子。一直到丁二斤和方菊萍送他到院門外邊,他都沒有再說一個字。

夏夜黑得快,也黑得瓷實。方旭貴一聲不響地騎上電動車,昏黃的光束牽著車子在漆黑的夜幕上鉆了一個洞,他的背影像塵煙一樣快速隱入其中。

責任編輯惠靖瑤

王新軍,甘肅玉門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著有《大草灘》《民教小香》《好人王大業(yè)》《壞爸爸》《八個家》《最后一個窮人》等小說400余萬字。多次榮獲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飛天文藝獎等獎項,連續(xù)三屆入選“甘肅小說八駿”?,F(xiàn)為甘肅省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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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峽姐妹(2018年12期)2018-12-23 02:39:10
誰的兒子笨
你養(yǎng)的好兒子
Frequency-SPeed Control Model Identification of Ultrasonic Motor Using SteP ResPonse
Graphene Based Electrochemical Sensor for the Detection of Volatile Organic Compounds
比兒子給我洗腳更開心的事
兒子
短篇小說(2014年11期)2014-02-27 08:3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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