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力坤
1
午飯后,鉛黑的積雨云層散開,天空薄了、亮了、雨也小了。我們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冒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提著筐,拿把刀,跟著母親下河谷。
草上的露水打濕了布鞋面、褲腳,雨洇濕了頭發(fā)。頭皮癢酥酥的,邊走邊抓撓兩下。母親個頭不高,但走路迅疾,我們緊跟慢追勉強(qiáng)能跟上,至少還落后十多步。
我們直奔離河谷最近的,也是蘑菇長得最多的一棵樹。大黃山河谷哪些樹長蘑菇,母親早已摸得清清楚楚,心里有張蘑菇分布圖。什么時候去大河,什么時候去哈巴河,需多長時間,拿多少盛器,母親心中有數(shù),估算得八九不離十。我們跟著母親采蘑菇,也漸漸熟悉了這些蘑菇樹,心里也繪制出了這張蘑菇地圖。
糞場子上一窩一窩的草皮蘑菇,我們看不上眼。在我們眼里稱得上蘑菇的,那是松樹上長的松菇、白楊樹上長的青皮菇、羊肚子菇、柳樹上長的柳樹菇和松林里的鹿茸菇、雞腿菇、羊肚菌。其他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蘑菇根本入不了我們的眼。
我們暑假放豬、羊和擺家家的黃柏刺墩邊,有一棵大鍋口沿一般粗的木墩,長在地上,伸向地下的根杈像釘子一樣扒著地。這截已經(jīng)發(fā)灰的白色朽樹根還羈系在地上,像一棵樹的蒼蒼白發(fā),沒有一點生機(jī),但還頑強(qiáng)地立著。
這棵高大的白楊樹,不知什么時候被什么人鋸走了,只留下一米來高的樹樁。這樹樁在歲月中已蒼老,掉了樹皮,失了血脈,變成了一截灰白色的枯木樁。但就是這截朽樹卻是野蘑菇生長的福地,從頭到腳長著一身蘑菇。露出地面橫斜入地的根杈上,也是一朵挨著一朵,連樹樁頂?shù)慕孛嫔?,從年輪縫里還生出朵朵青皮蘑菇。
這棵枯樹樁就是我們的蘑菇神樹。因位置離莊子近,又在河谷的小路旁,易被人發(fā)現(xiàn),我們經(jīng)常有意識地避諱它的存在。小伙伴一起放豬時,盡量離它遠(yuǎn)點。迫不得已從其身邊走過時,也扭過頭,故意不看它,且步履匆匆,生怕泄露了秘密,被小伙伴們發(fā)現(xiàn)。有時樹樁上長的蘑菇太小了,指甲蓋兒似的密密麻麻,我們叫蘑菇娃娃子,采了可惜,不采又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采走,糾結(jié)再三,找些枯樹枝,摘些蒼耳、然然(牛蒡)的大葉子做些掩蓋,過幾天長大了再來采。
在我們的秘密掩護(hù)下,這棵蘑菇神樹樁一直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最顯眼的地方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應(yīng)驗了那句老話“燈下黑”。
這截結(jié)蘑菇的樹樁,若長得好,一次就能采一筐。像今天這樣下了兩三天雨,那蘑菇定長得“繁花似錦,一樹驚喜”。
母親急匆匆地出門,定是預(yù)想到了“驚雷菌子出萬釘”的盛況。我和姐姐也滿懷期待,提著籃筐,緊追母親而來。
我們娘仨站在枯樹樁前傻了,層層疊疊的蘑菇扇子長滿樹樁。兩三層巴掌大的青皮樹菇像塔樓一樣,在細(xì)雨微風(fēng)中晃動。我們竟舍不得下手采了,看著這一樹“仙品”,臉上露出抑制不住的歡笑。
年幼的我笑得前仰后合,在一起一伏間,我看到樹樁心窩凹陷處,長了一朵碩大無比的多層大蘑菇。我說不出話來,不停用手指著喊:媽——媽——
母親停下手里的刀子,抬頭看我笑傻了的呆相——只會使勁兒用手指那朵大蘑菇。奇了,只要我眼睛閃開,再望那朵巨菇,那蘑菇似乎又長大了一圈。我不停地故意移開眼睛,眼角的風(fēng)還駐留在蘑菇上。那朵神奇的蘑菇真的在生長,一蹦一跳地長,那么生動可愛。我索性不移眼,盯著它看。它仍然在嘩嘩地膨大、生長。就在我說話的當(dāng)兒,它已經(jīng)長得比我家的面盆大了。
我是被這神速生長的蘑菇震驚了,懷疑自己的眼睛可能出了問題,使勁地眨眼。再定睛看時,這朵蘑菇又長大了一圈。我恐慌地躲在了母親的身后,好奇心又促使著我從母親的身邊探出頭來,偷窺那朵瘋長的蘑菇,它仿佛又大了一圈……
這座緊貼著樹身疊起的“高樓”有八層之多。大的、小的菇扇疊床架屋,組成蘑菇樓閣。粗壯、烏青,像折扇一樣密排的根莖上,棱褶、褶皺幅度都及我們的小指大小了。
母親小心謹(jǐn)慎地找到了這朵巨菇的根,把刀子緊貼樹身,完整地切下了這朵盛開的大花。這一個樹樁就采了三筐,我們滿載而歸。母親把那朵超級蘑菇穩(wěn)放到筐中間,提回家。
這是她采了一輩子蘑菇中最大、最肥嫩、最燦爛的一朵。這讓她都很驚奇,她說完整地拿回家,讓父親和哥哥姐姐們都見識一下。我們就更興奮了,仿佛打了大勝仗凱旋。沒有想到巨型蘑菇會碰到自己的手里,這個勛章也來得太突然了。平淡的生活,輕霾的雨天,陡然變得光彩熠熠。父親、哥姐們圍過來觀賞、拱揖這天花絕品,嘖嘖稱奇!大姐趕緊把大木卡盆拿來,單把這朵“天花”放在木盆中。剝?nèi)ジ系哪拘?、土渣、草芥,將菇扇撕成一條一條的,盛滿了一大盆。那是我生命中遇上的最碩美、生機(jī)無限的蘑菇。
2
一場一場的春雨把山野潤澤。五月的暖陽,將萬物催生。野蘑菇是這億萬蓬勃生命中的一種,是我們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那一個。
五月的山野已蔥綠,大森林也已蘇醒。
林下的黑褐色腐殖質(zhì)土壤里,冒出巴頭探腦的綠草芽。羊肚菌舉著黑褐色、皺皺巴巴的傘,也探頭縮腦地出來望風(fēng)。這個只有尺把長的菌子,細(xì)白的莖稈上頂著一枚卵狀的黑褐色蜂窩帽。帽子顯然比身體大多了,更像一個白皙直瘦的人,舉著一把大黑傘。這把黑傘上凹凸有致的坑穴,因像翻個兒的羊肚子,人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羊肚菌。依我們村關(guān)大佬的說法,這個更像男娃娃的小雞雞,說像什么補什么,這個就是補腎壯陽的天然補品。我們才不在意它是名貴而稀有的野生名菌,還是被人們舉上天的“草八珍”、“四大名菌”、著名的“食藥兼用菌”,我們在五月的鮮花里,背上小藥鏟、小布包,漫山遍野地尋找。
羊肚菌特奇怪,本身不多,還東躲西藏,行蹤不定。今年在這片山林里采了一窩,明年按圖索驥,它又沒了,甚至連續(xù)幾年都沒有它的身影。一年年地跑空趟子,當(dāng)你絕望,準(zhǔn)備放棄之際,它又忽然冒了出來,好似逗你玩呢!
羊肚菌也是個好浪蕩的菌子。今年在這里,明年就可能跑到另一面坡上游逛,后年又翻了幾個山溝,跑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玩了。就像調(diào)皮貪玩的孩子,性情不穩(wěn),讓人捉摸不透。
然而,羊肚菌的香味是獨有的,是其他菌菇所不及的。尤其燉雞湯、羊肉湯,放一把羊肚菌,那湯鮮美得穿透舌尖味蕾直抵腦仁,讓你吃一次就再也忘不掉。每每開春,都漫山遍野地尋這份口舌之歡愉。
那年,我和二哥在林子里游蕩,隱隱感到幽深的林子里有一線潔白的亮光,那絕對是蘑菇的光芒。我們?nèi)珣{第六感覺找到了那朵棲在松樹上、面盆大小的羊肚菌。我們做夢一般地采摘回來,招來半村人的圍觀。村里人很少見如此碩大、潔白、靈秀的羊肚菌,奔走相告,一睹芳容。采蘑菇的高手、老手——我的母親和王家姑媽,都覺得稀奇,說以往采過,但沒有這么大的。見多識廣的關(guān)大佬說,這就是“西天不出的白蘑菇”出來了!
這種形神兼?zhèn)涞难蚨蔷云饋砜诟兴?、勁道、奇香,像肉一樣耐嚼,又比肉多一味草木特有的清香?/p>
最好的還是夏秋之際的蘑菇,品類多、數(shù)量大,是我們采摘的主要對象。母親長著一雙蘑菇眼,還有一個能聞出蘑菇味道的鼻子。河谷、山林里的蘑菇樹基本是她發(fā)現(xiàn)的。
母親說蘑菇有光,走到林子里,哪里白光一閃,準(zhǔn)有蘑菇。憑借這些奇異的光芒,母親找到了許多蘑菇樹。我們在大黃山河谷中穿行,采完枯樹樁上的蘑菇,然后奔向拐彎處那棵長蘑菇的大白楊樹。母親則偏離了小路,朝河邊走去。我和姐姐奇怪地看著她邊走邊眺望的樣子?!皨?,你在找什么呢?”我有些猶疑地問?!昂舆吅孟裼心⒐健!蹦赣H語氣不確定地說。但她的腳步卻堅定地向荊棘叢生的河邊走去。我們也踩著她的足跡折往。
河水在這里繞了個彎兒,涌到山南。河谷中的馬道則在北邊谷底。河灣里的刺墩、白楊、松樹混雜地生長著。母親硬是披荊斬棘,又跳又蹦地躍過這片沼澤地。河邊的草叢中斜倚著一棵被水沖涮空了的根,斜躺在大石頭上的水桶粗細(xì)的白楊樹。樹皮縫隙里長滿了小扇子一樣的蘑菇,而且排著隊,齊整整的樣子別提多讓人喜歡了。
母親說她瞥了眼河灣,本意想著看看天氣,一抹蘑菇青白的光一閃,她感覺那里有蘑菇,果然如此。母親這雙眼睛,似乎有發(fā)現(xiàn)蘑菇的感光系統(tǒng),走到河谷山林里自然開啟,隱藏再深的蘑菇她都能發(fā)現(xiàn)。王家姑媽說,你母親的眼睛尖得很。馬蘭英說母親采蘑菇的時候,后腦勺子上都長著眼睛。
在母親的言傳身教下,二姐是最早開悟“蘑菇經(jīng)”的一位。那天雨后,母親和二姐去采蘑菇。走到河谷寬敞處,母親沿著小路走,二姐走中間上了亂石堆。母親還責(zé)令她下來,別崴了腳?;蛟S是蘑菇仙子的指引,二姐偏偏不聽,走到石堆中央,看到河對岸臨水一樹樁的白蘑菇,只有這個角度能看到。二姐驚喜得大呼母親。母親上了亂石堆,看到這刁蠻的角度,說二姐神了,成蘑菇精了。娘倆涉水采了這一樹樁的蘑菇。
大河寬展,哈巴河陡窄,合流而成的大黃山河,時而寬闊,時而收緊。無論多么難行、多么幽深的地方,只要有蘑菇,母親都能行得到、看得見、采得著。這兩條河谷里,我們已知的蘑菇樹就有二三十處之多,大多是母親發(fā)現(xiàn)的。她能看見蘑菇光,還能聞到蘑菇味。每每雨腳將收,她就迫不及待地提著筐,拿著白面布袋出發(fā)了,常常會領(lǐng)上我們姐妹幾個中的一兩個。
在細(xì)雨中,只要有一縷風(fēng)刮過,她就能聞出有沒有蘑菇的味道,從哪里吹來,在哪里盛開。往往她聞著蘑菇的味道,就能找到長蘑菇的地方,十拿九穩(wěn),從未跑過空趟子。偶爾也有家事耽擱,出門遲了。走到河谷看到草尖上有人走過的腳印兒,她就當(dāng)機(jī)立斷:有人先采走了,不去了,回!
誰都有自己的采蘑菇路線,母親有她的秘密線路,王家姑媽有她不為人知的秘道。葛汝深還有他每年只長一朵盆子大的孤品的孤菇神樹,我們至今都不知道身在何處。當(dāng)然也有一些路邊的、易見的蘑菇樹是公共的。那就碰運氣,看誰先一步,先下手為強(qiáng)。
我們有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定,只采手掌及以上大小的,絕不采蘑菇娃娃子。我們心里都給小生命留有成長空間,誰要連指甲蓋兒大小的蘑菇娃娃子都割掉,就會遭人譴:斷子絕孫。自己心里也覺得做了虧心事。自覺不敢再戕害小生命了。
面對尚未長成的小蘑菇,我們通常的做法是偽裝現(xiàn)場。把小蘑菇用枯枝敗葉撒一片蓋上,看上去像自然狀態(tài),萬不可顯得突兀。再從別處撈些樹梢堆放其上,制造些可進(jìn)入難度。長在樹身上的,實在不好掩蓋,就拔些大葉子蓋住,稍稍掩人耳目。
這下心里有了惦念,過了一日半晌,心里估摸著長得差不多了,就去采。有時去后發(fā)現(xiàn)被人采走了,知道是逢了行家高手,一笑泯恩仇。我們也有揭開別人偽裝現(xiàn)場的時候,采或者不采,完全取決于蘑菇的大小,而不是機(jī)會。
母親不僅有蘑菇眼、蘑菇鼻,還有一雙巧手。她采蘑菇時,削的茬口又準(zhǔn)、又小、又整齊。看到哪一朵削下來就是哪一朵,殃及不到周邊的蘑菇,而且削的深淺也剛好,給孢子們留下了再生的基礎(chǔ)。采回來的蘑菇極干凈,幾乎不用怎么削揀,掰開晾曬即可。
母親有幾處險要的采菇點,一個在哈巴河谷的一棵白楊樹根上。這棵樹正好長在湍急的河水邊。臨水的一面被河水涮去了土壤,盤虬臥龍的根系懸空在漩渦上,這些根系上長著一朵朵水靈、豐潤的蘑菇。采蘑菇的人都能看到那激流漩渦上的“仙菇”。然而,一邊是陡坡,一邊是水淵,就是無法采摘。母親則有她的辦法,她找了一根碗口粗的長木,兩邊搭在盤根錯節(jié)的根藤里,做個獨木橋,走到獨木橋中央,輕松地把那片懸花采下,然后將長木抽回,放在數(shù)十米遠(yuǎn)的一個秘密藏匿點。每每這些“懸空菇”長好,母親就會上演一次空中獨木采菇。有幾次王家姑媽也看到了這些水靈靈的“仙品”,只能隔河長嘆,這是你母親的!
二姐和母親在大黃山鄭家小水老莊院的河里,發(fā)現(xiàn)了一棵大樹根上生長的幾朵蘑菇,長的位置更兇險。河水在樹下涮了個更大更深的倒窩,水流打轉(zhuǎn)翻花,掉下去只牛都會淹死。接近水面的彎脖子樹根上,長著幾朵蘑菇。二姐和母親都發(fā)現(xiàn)啦,但沒法靠近。思索了半天,一邊是陡直的山崖,一邊是洶涌的渦流深淵。二姐那么要強(qiáng)、不服輸?shù)男宰樱加X得真沒轍了,要放棄了。母親卻沉思了一會兒,在周邊找了幾根木頭,割了一捆芨芨草,用芨芨草把木頭捆綁成一個木排,又用芨芨草做了一根三四米的草繩綁在木筏上,像木筏的纖繩,另一頭綁在水邊的樹上。母親讓身輕體健的二姐坐在木筏上,她用力一推木筏,木筏像箭一樣竄過水面,準(zhǔn)準(zhǔn)地插進(jìn)彎脖子樹根里,二姐沒站穩(wěn),一頭撞在一條樹根上,頭上撞了個青包。就這樣,她們硬是把那幾朵險處的蘑菇采到了手?;丶液螅赣H看到二姐額頭上的青包,責(zé)怪母親膽太大,為采蘑菇命都不要了。從此后母親不準(zhǔn)我們再去陡險的哈巴河采蘑菇,除非她帶著我們。說河谷陡亂,女孩子家家的,把門牙磕掉,可就找不上婆家了。
“嫫姑天花當(dāng)拱揖”,采蘑菇的吸引力是無力抵抗的。雨天是邀請書,我們在細(xì)雨中飛奔。沿著母親蹚出的蘑菇線路圖,奔向禿孤樁、歪脖子樹、躺平朽木、水中央的大柳樹、林地中的風(fēng)倒松樹,還有黃深崖子坡下的那棵渾身長菇的大楊樹。
這棵扶疏的大楊樹兩人合抱粗,蘑菇長在高高的樹杈間。一朵連著一朵,鋪成了一條蘑菇路。難的是樹干離地兩米高,光巴巴地沒生一個杈,人沒法爬上去。二姐、三姐搭馬架子,連舉帶托把我推上大樹,沒采兩下,年幼的我從樹上摔了下來,胳膊上蹭破了皮,嚇得兩位姐姐不敢再讓我上樹。
第二天,心思縝密的二姐把當(dāng)時駐村工作隊的大個子吳哄到樹下。這個城里的大個子虛長那么高,既沒有膽量也沒有力氣爬上樹,遭伶牙俐齒的二姐一頓嘲諷,弄個大紅臉也沒采上那些長在樹上的蘑菇。只好留給螞蟻、小昆蟲當(dāng)美餐了。
3
野蘑菇湯飯是我們每天都要吃的一餐,或者午餐,或者晚飯。
母親的野蘑菇湯飯那是出了名的香,聞香而來的人不在少數(shù)。我們放學(xué)跑進(jìn)院就能聞出做了什么飯。廚房門窗里溢出的香都凝成了煙云,飄蕩滿院,總有那么幾個人踏著飯點進(jìn)家門。我們家什么時候都擺兩個飯桌,父親和客人坐大方桌吃,母親和孩子們擠在矮飯桌上,小板凳挨著小板凳,頭對頭,稀里嘩啦地一掃而光。
母親每次做湯飯都用最大的鍋,那口大鐵鍋和煮豬食的鍋差不多大了。看來人多了,多加瓢水,剁幾個洋芋增量,滿鍋沿的一大鍋湯飯,在呼嚕聲中見底。當(dāng)然第二碗是緊著客人先舀,客人盛過后,我們就分而食之。尤其是大哥、二哥,正是能吃飯的年齡,奶奶常說:半大小伙子,吃死娘老子。母親用家里最大的搪瓷盆給他們盛飯。全家人的第一碗飯全是母親舀,第二碗飯只有奶奶、父親和客人們由母親盛。我們就自己舀了。哥哥們常盛好第二碗,還要到廊檐下的洞洞筐里摸一片風(fēng)干的花饃饃,泡在湯飯里,連吃帶喝才能吃飽。
母親的野蘑菇餃子可是讓城里的人惦記上了。秋天,烏魯木齊、阜康拉洋芋的車來了。那些常年來的單位管理員、司機(jī)都成老熟人了,也不見外,來了就點名要吃野蘑菇餃子,說比肉還香。無線電廠的“老七”拿著方糖、黑茶,一進(jìn)門就說:“老嫂子,我用方糖換你的野蘑菇餃子來了!”
母親是享譽山里、戈壁的巧手,既賢惠又利索。抓幾把野蘑菇溫水泡上,肉臊子挖幾勺子,面和上,火架上,水燒上。“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把發(fā)好的野蘑菇剁碎,和肉臊子摻和在一起,剁把小蔥,放把野椒蒿,餡就拌好了。母親一次搟兩張餃子皮。一根搓動的面杖下,飛旋著鴿子一樣撲棱的餃子皮,圍著一圈人包她都能供上。搟完了皮,又開始包,三兩下就包出一彎飽滿、周正,花口勻稱,褶子一般大小的月牙餃。她包的餃子外形美觀、皮薄餡大,煮不破。咬一口餡兒,不干不稀,軟糯油香。特別是野蘑菇,嚼起來很有勁道,韌中有脆,香滑爽口,的確比肉臊子有味、香彈。
母親和二姐從哈巴河采蘑菇回來,一路上商量著好好做頓新鮮蘑菇湯飯。前腳邁進(jìn)家門,后腳工作隊的小朱子就來了。問,是做野蘑菇湯飯吧?二姐說:你咋知道的?小朱子說:你們提著蘑菇筐,在王家大坡上走回來時就看見啦,就知道能吃上新鮮蘑菇。
野蘑菇幾乎成了母親做飯的必殺技,燉雞、燉肉要放一些松樹菇,耐燉、提鮮。熬湯、汆湯放一把羊肚菌,大補、入味。包餃子、蒸包子最好的還是楊樹菇。最具代表性的湯飯,各種野蘑菇就是靈魂,完全主導(dǎo)了湯飯的方向,并將其他的一切湯飯擠對得幾乎沒有了市場。不放野蘑菇的湯飯,我們普遍覺得不香,大鍋有剩余。
味蕾驅(qū)動著我們采蘑菇。夏秋之際,在每一場雨后,采蘑菇的高手在河谷里,沿著自己的路線圖采擷。行蹤匆匆,悄無聲息,驚喜只與家人分享。新手多在糞場子上、渠溝邊、草地上挖一窩一窩的糞蘑菇、草皮菇,但也是大呼小叫,驚喜不斷。行動的方式不同,歡喜的表達(dá)程度不同,采得的蘑菇也不同。不同的是味道本身的殊異,相同的是因蘑菇而生的生活味道。
采蘑菇生發(fā)的不僅是采摘的快樂,也有痛苦的記憶。跋山涉水,上樹下坑,刮破擦皮,流汗流淚甚至流血,那都不算什么,一時之累痛,忍一忍就過去了,所謂的“好了傷疤忘了痛”。最忘不了的是失去心愛的東西。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孩子們擁有一樣屬于自己的東西,那可視若珍寶。
那年,二姐隨母親到大黃山河谷采蘑菇回來,都走到家門口坡下的河谷了,一摸,頭上的鋼絲發(fā)卡沒了。二姐驚得臉都白了,繼而放聲大哭了起來。牛(耍賴之意)在地上說什么都不回家,執(zhí)意要去找她的發(fā)卡。
那是村上翠蘭結(jié)婚時從城里買回來送給二姐的。黑鋼絲擰成一排齒,從發(fā)際線向后一別,頭發(fā)都倒向腦后,額頭亮出來,不遮眼,干活利索。二姐喜歡得不得了,也引得許多女孩子羨慕不已。母親許諾讓翠蘭下次去城里再給她買一個。二姐不愿意,非要丟了的那個,而且一邊哭一邊返回去找。
百般無奈,母親只好領(lǐng)著她原路返回,踩著青草倒伏的腳印,尋找丟失的那枚鋼絲發(fā)卡。
終于在刺墩的枝杈上找到了那枚黑且亮的發(fā)卡。它悠然地在刺枝上蕩秋千,全然不顧深愛它的二姐的焦慮、難過、心痛。
三姐丟失的手帕就沒有那么幸運,永遠(yuǎn)地飄逝在了幽深陡立的哈巴河。她回到家后才發(fā)現(xiàn)無比喜歡的花手帕不見了,一路追到哈巴河口,但天黑了,她只能望著黑洞洞的像一張嘴一樣的河谷,默默地流淚,任它埋葬在幽暗的河谷……
那年修大房子,父親上山砍木頭時,大梁木壓斷了父親的腿。我們既害怕又難過,哭著看著父親被村上人送去城里的醫(yī)院。當(dāng)父親腿好了回家時,給我們每個孩子都買了禮物。三姐得到了這塊上面印著娃娃學(xué)毛主席語錄的花手帕,一眼就喜歡上了,趕緊裝進(jìn)口袋。之后,我們想看一眼都得再三地懇求,三姐才肯掏出折得方方正正的花手帕,抖開讓我們欣賞一番。末了,又認(rèn)真仔細(xì)地折好,裝進(jìn)口袋。
那天在哈巴河采蘑菇出了汗,她用手帕擦了汗后沒裝好,不知什么時候花手帕從口袋里逃跑了,也不知道逃到了什么地方,三姐只能忍痛,讓淚水掩藏那方有故事的花手帕。
我的黑條絨布鞋上的那株嫩綠的春芽,也是在采蘑菇路上被栽樁石撕裂為兩半的。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到了,我和母親匆匆地往家趕。一個尖頭尖腦的栽樁石擋住了我的腳,可是我的腳上沒有長眼睛。這個邪惡的東西竟得寸進(jìn)尺,在我腳一歪的同時竄入我的鞋口,我一個趔趄,它揪住我鞋面上的兩株春苗一撕為二。母親給我繡的春天,被這個夏天的石頭撕破了。我扭腫的腳踝沒有讓我哭,但撕裂的綠芽使我號啕大哭。母親揉著我的腳,問我痛不痛,我說我的花爛掉了。母親說沒事,回去縫上。
母親在我的那株春芽上繡了一條褐色的莖稈,春苗修補成了一株夏草。為了對稱,母親還將另一只鞋上的綠稈覆蓋了層褐紅。有些事情就是這樣,過去就過去了,既找不回來,也斷不了,留給你的是不斷變化的未來。只有在未來的歲月中,適應(yīng)變動的當(dāng)下,就像我的那雙黑條絨布面上繡著一株春苗的鞋,只有我知道在褐色的莖稈下還藏著一枝嫩綠的稈兒……
蘑菇采回家就得快快晾曬。母親把握的“三步走”節(jié)奏正好。雨后采回,削根上的雜質(zhì),直接撕成條兒。不可水洗,洗了晾出的就有一層黃氣。拾掇好,雨后天晴,太陽出來了,拿到院里大太陽底下暴曬。最好用篩子,下面通風(fēng)通氣,曬出的蘑菇不變色,味純正。吃時溫水發(fā)泡,蔫睡的蘑菇似乎又蘇醒了過來,努力追思從前的山野清風(fēng),流水潺潺。
至于兩頭的事,生長交給太陽和雨水,吃喝交給母親和我們,那又是另一場關(guān)于野蘑菇的故事。
責(zé)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