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夙
古烈到廚房給安琪接水時,放眼望去,天空是鉛灰色的,雨水打在樹葉上蹦起細碎的水珠,小區(qū)里的行人縮著脖子在雨中奔跑。這是春天的頭一場暴雨。
安琪坐在客廳沙發(fā)上,一條腿在圓桌旁的茶幾上擱著,一條腿朝前伸展著。她身材高挑,穿綠色衛(wèi)衣、藍色緊身牛仔褲,來時背黑色雙肩包,頭發(fā)在腦后挽成髻,露出標致的鵝蛋臉,一雙眼睛大而明亮。剛在廚房時,她望著古烈的背影,臉上露出滿足和得意,像是妻子望著被自己馴化過的丈夫。
“你曉得就我在家?”古烈說。
“我問過徐若齡?!卑茬髡f。
“她今天晚上回來?!惫帕艺f。
“也可能明天回來。”安琪說。
“你找我有什么事嗎?”古烈說。
“心情郁悶想過來看看?!卑茬髡f。
“我老覺得你過得挺好的呢?!惫帕艺f。
古烈坐在那張米白色圓桌前,把水杯從桌面推給安琪。
安琪放下腿并攏雙膝,又用那雙漆黑發(fā)亮的眼睛望著古烈。他瘦瘦的中等個兒,臉龐輪廓立體,鼻梁堅挺,山根起點與眉心齊平,和眉骨構(gòu)成一條流暢的線條,一直銜接到較寬的顴骨下頜骨。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頭發(fā)很長時間沒理過,鬢角都快遮住耳朵,眼神冷淡又有點悵惘,看起來不像是才過而立之年,倒更顯出一個歷盡世事的中年人所特有的沉郁。
“我的快樂早就售罄了?!卑茬髡f。
“你都賣給誰了?”古烈說。
“你這就是明知故問了?!卑茬髡f。
“難道都賣給肖治國了?”古烈說。
“我可能也消耗了一些?!卑茬髡f。
“快樂都是我們自己消耗的?!惫帕艺f。
“肖治國在住院,肺癌晚期。”安琪說。
“上次見他不還好好的嗎?”古烈輕聲說,像是深知中年人向來處于某種疾病的危險中。
“那是去年年底的事。”安琪說,“他現(xiàn)在的身體不堪一擊?!?/p>
古烈聽安琪講述,開始十分平靜,漸漸地變得義憤填膺,后來口氣活像一個怨婦,數(shù)落她男人的種種不是。他現(xiàn)在了解到的肖治國是這么一個男人:一個集病灶、自私、狹隘和性無能于一身的男人。他幾乎在她身上看到徐若齡母親的影子,她們都是那種寄予男人無限希望,要求他們?yōu)槿碎熅b大度,勤于分擔眾多家務(wù)活兒,而自己卻盡情沉溺的狠角兒。她這會兒只顧譴責肖治國,根本不管他能否聽得進去。
“沒什么好后悔的?!惫帕业卣f。
“那時候就想找個有錢人結(jié)婚……”安琪說。
“你那時候不一定就是錯的?!惫帕掖驍嘣掝^說。
雨停了。陽臺的天光明亮了。古烈一眼望過去,看到遠處縷縷斜射的麥黃色的光線。
安琪懶散地靠著沙發(fā)背,重又伸出一條腿,擱在圓桌旁的茶幾上,眼睛盯著古烈背后花盆架上的淡紫色玻璃花瓶,操著懶洋洋的調(diào)子說:“那晚肖治國覺得我老是在看你?!?/p>
“我沒發(fā)現(xiàn)你老是在看我,”古烈說,“你姑媽倒是總盯著我?!?/p>
“肖治國最近敏感得要命?!卑茬饕粍硬粍?,有如喃喃自語般說道。
古烈身體倏地一抖,目光猶如一道電光,猛地從安琪臉上劃過,立刻又鎮(zhèn)靜下來。
“你是說肖治國猜疑我們?”古烈警覺地問道。
“肖治國說他非要見你一面呢。”安琪說。
“你要我上醫(yī)院給肖治國盤問?”古烈說。
“我們不必讓一個病人牽著鼻子走。”安琪說。
“那你就沒必要把這事說給我聽?!惫帕艺f。
“我覺得你太怯弱太無情了?!卑茬髡f。
“聽不懂你說的無情是什么意思?!惫帕艺f。
安琪在沙發(fā)上躺下,胳膊枕在腦袋后面,彎起膝蓋將雙腳懸空。
“過來幫我把鞋脫掉。”安琪說。
古烈沉著臉,撇過頭去,望著陽臺外面。
“再拿床被子來,”安琪說,“我要在這睡一覺?!?/p>
古烈起身走過去,將安琪的雙腿抱在身前,脫掉齊膝的黑靴,放到沙發(fā)旁的鞋架。而后穿過盥洗室和書房,到里面臥室拿來一床大紅色被子,蓋到她的下巴底下,并把兩側(cè)的被角給掖嚴實。他在給她做這些事時,看見那雙眼里泛著晶瑩的光。他終于意識到她從不屬于他。她在剛進門時就不屬于他。他在抱起那雙腿時,她也不屬于他。她好像從來就沒屬于過他。哪怕是剛才給她掖被子時,他們的身體隔得那么近,他的臉幾乎就要貼到她臉上,可她仍不屬于他。她現(xiàn)在是如此地動人,然而他就是得不到她。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臉蛋,她的頭發(fā),她的胸脯,乃至她的整個人,都不屬于他。他恨透了侵占她的男人,同時也恨透了她。他轉(zhuǎn)身坐到圓桌前,臂肘撐著桌面,手抵住額頭,望著她,像是要把目光探到那雙明亮眸子的深處。
“你以前很愛肖治國嗎?”古烈挑釁似的問道。
“他是個騙子,”安琪說,“結(jié)婚兩年我才曉得他有病。”
“他沒騙你什么,”古烈不動聲色地說,“那是你應(yīng)該付出的代價?!?/p>
“滾!”安琪斷喝道,翻身將被子掀到地上,身體狂暴地扭動,頭發(fā)散開遮住面龐。
古烈上前給安琪蓋上被子,拿胳膊摟起她的脖頸,往她頭底下塞了一個抱枕,又用指尖撥開她臉上的頭發(fā)。她的眼睛濕潤了,肩膀在被子里聳動。他有點窘迫地向她道歉,說以后不會提出此類問題。她聲音微弱地說,錯誤不在于提出的問題,而是“代價”的字眼令她如芒刺背。他沒想到五年過去了,她也不能坦然面對過錯。他明白那話是出于本心的,如果讓他重來一次,他仍然會說那是她應(yīng)該付出的代價??蓪嶋H情況是,他又極誠懇地給她道歉。她抓住他的一只手放到胸口,淚眼婆娑地望著他,懇求他再別用那么狠的話刺激她。
“我真的好累?!卑茬髡f。
“你先睡會兒。”古烈說。
“你去做點飯給我吃。”安琪說。
古烈剛從院子回到屋里,陽臺外面劃過一道閃電,天空涌來黑壓壓的云層,接著一個炸雷打得房屋顫動,大雨頓時傾盆而下。差不多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做了四道菜,兩道菜品搭配標新立異,青菜炒香腸和三鮮煮蘿卜塊兒,青菜和白蘿卜是徐若齡母親種在陽臺的,一盤榨菜炒廋肉,再就是半生不熟的燉雞蛋。安琪醒后來到盥洗室里,用梳子從后面把頭發(fā)梳起來,在頭頂上挽了一個髻,然后在水龍頭下往臉上掬水。她站在鏡子前審視許久,最后沖鏡子里的臉笑了笑,隨后步聲橐橐地來到餐廳。
大概有好幾分鐘,他們誰也沒先開口說話,也沒看對方一眼。安琪把筷子橫在碗上面,一邊拿桌上的抽紙擦嘴,一邊暗自觀察著古烈,他正勾著身子在鍋仔爐里撈三鮮蘿卜。在他擱下碗筷抬起頭時,她趕緊把目光投到桌那邊的窗戶外面,陽光透過窗玻璃照進來,將攏著的窗簾映成透明的橙黃色。在和她目光碰撞的瞬間,古烈恍若捕捉到一些即將呼之欲出的話語,他把碗筷推到一邊,拿抽紙把那方玻璃擦干凈,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撐著下巴,似要看透那長睫毛下的眼睛里的念頭。
“你要有事盡管直說?!惫帕艺f。
“聽老人說春天打雷是流年?!卑茬髡f。
“只聽說過‘正月打雷,墳堆堆?!惫帕艺f。
“老人說的話就是挺準的。”安琪說。
“是嗎?”古烈不再附和地說道,“肖治國大概還能撐多久?”
“最多也就能撐大半年?!卑茬髡f。
“你管大半年叫快不行了?”古烈說。
“半年不就是快不行了嗎?”安琪逼視著古烈問。
“我還有半年就要結(jié)婚了?!惫帕一乇芩哪抗庹f。
“我再過半年就要離婚了?!卑茬髡f。
“你那算不上叫離婚?!惫帕艺f。
“我那也算不上守寡,”安琪說,“我們就是離婚?!?/p>
古烈注視著安琪的臉龐,許多年過去了,她已是極具風韻的人妻。五年前,她嫁了一個大她近三十歲的男人,據(jù)說他早年里是做房地產(chǎn)生意的,有許多許多的錢。打那以后,他以為很難再見到她。沒承想去年年底,徐若齡請單位分管領(lǐng)導吃飯時,竟撮合他們再次相遇,安琪是那位領(lǐng)導的嫡親內(nèi)侄女,飯桌上他竭力平復復雜心緒,避開與她的目光交集,時不時地看幾眼肖治國,試圖在他身上找到那個年齡段的男人們所擁有的閃光點。直覺告訴他,肖治國是一個話少且性情溫和的男人,而這樣的男人通常是難以駕馭安琪的,其根本原因在于他們對女人過于大度,導致她們對自我缺乏深刻的認識。她們一度把自己看成是男人生命中的精彩的點綴,為他們的生命錦上添花,使他們的生命格外地閃光,相反若失去她們就意味著失魂落魄和黯淡無光,因此她們有足夠的把握掌控他們。徐若齡的分管領(lǐng)導似乎知道他和安琪很多年前的那層關(guān)系,她用一種耐人尋味的眼神望著他,搞得他懷疑起這場相遇是安琪和她之間的預謀,只有他和徐若齡蒙在鼓里。安琪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和徐若齡聊得十分投機,并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此刻,他近乎深情地看著安琪,從沒發(fā)現(xiàn)她像今天這般令人心動。
“我一年前跟肖治國提出離婚了,”安琪說,“因財產(chǎn)分配問題還沒拿到離婚證?!?/p>
“這確實是件頭疼的事,”古烈說,“但具體糾纏是在哪方面呢?”
“那要講很長很長,”安琪說,“總之就是遠遠沒達到我的預期?!?/p>
“那就長話短說,”古烈說,“我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兒?!?/p>
“他兒子和前妻把財產(chǎn)分得沒多少了,”安琪說,“他滿足不了我提的條件?!?/p>
“然后你們又是怎么商量的?”古烈說。
“你覺得肖治國說的是實話不?”安琪反問古烈。
“他說的應(yīng)該都是實話。”古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你就這么肯定他沒誆我?”安琪說。
“我覺得他是一個不錯的男人。”古烈說。
“他對我遠沒你對徐若齡好呢?!卑茬髡f。
“事實上,我沒有權(quán)利對徐若齡好?!惫帕艺f。
“你們之間,你總是弱勢的一方?”安琪問。
“自從住進這屋里,我就沒硬氣過?!惫帕艺f。
“這么說,我們過得都不是很好嘍!”安琪說。
“她的媽老是想把我培養(yǎng)成家庭廚子……”古烈說。
“這房子總共花了好多錢?”安琪打斷古烈問道。
“聽他們說要一百三十萬?!惫帕艺f。
“絕對要不了一百三十萬?!卑茬髡f。
這套房子一百四十平,三室兩廳兩衛(wèi),外加一百八十平米的院子。所在小區(qū)位于城市邊緣,距市中心三十分鐘車程,與市醫(yī)院、區(qū)管委會、火車站、萬達商場和體育館均相隔不到五里。安琪根據(jù)地理位置、房屋面積、裝修規(guī)格、購買年份的樓市評估,斷定房子所有花費不超過九十萬元。
“你曉得他們抬價的動機和目的么?”安琪說,表情深不可測,儼然精于算計的女人。
“你說說看?!惫帕艺f,望著安琪,眼神中透出某種期待性。
“把他們的尊嚴凌駕于你和你家人的尊嚴之上,”安琪說,“以便日后以此拿捏你們?!?/p>
“不管他們花了多少,”古烈頹喪地說,“我也沒分擔一個子兒?!?/p>
“你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安琪老練地說,“不正是著了他們的道嗎?”
“唉,別說這個了吧?!惫帕艺f著,走到圓桌前坐下。
安琪把椅子搬到古烈身邊,兩個人胳膊碰胳膊坐在一起。
“你剛說的都算不了什么。”安琪說,“我才是真正的絕望?!?/p>
“這事過去就好了,”古烈說,“他給你多少你就先收著。”
“我媽肝硬化,”安琪說,“醫(yī)生讓我做好最壞的打算?!?/p>
“你是說你媽病危了嗎?”古烈甕聲甕氣地確認道。
“是的,她現(xiàn)在喝稀飯有時都吐出來?!卑茬鞯坏卣f。
“我明天上午去看看你媽?!惫帕艺f,轉(zhuǎn)過臉,右手握住安琪的手腕。
“你等會兒跟我去醫(yī)院,”安琪說,“以我男朋友身份見見我媽?!?/p>
“你今天來的目的,”古烈說,“就是要我見你媽是不是?”
“怎么了,”安琪故作詫異地反問道,“你是不愿意去嗎?”
“我要這樣去,”古烈說,“我覺得就不太方便了?!?/p>
“我管不了這些,”安琪堅定地說,“我來了你必須得去。”
安琪的臉變成一片桃紅色。古烈看著那張臉,想起許多年前的往事。那是春天的尾聲,正是月休的時間,他們在校園里走了很久,一路上沒見到幾個同學,走到籃球場時她停住步子,面朝天空,聞著空氣中濃郁的桂香,向他釋放了初嘗云雨的信號。他下意識地去捏褲兜兒,就幾個叮當響的硬幣,只好裝作沒聽見,領(lǐng)著她繼續(xù)散步。又走了很久之后,他們看到有對情侶在樹下接吻,男生的手要摸女生的乳房,被路過的食堂阿姨喝止了。他們立即調(diào)頭往回走,到球場的座椅上坐定后,他打破沉默的屏障,問她是否在心里看不起他。她遲疑地回答道,我沒想過這事。這簡短的回答似一記重拳,打得他的頭埋進雙膝里。于是,她挽著他的胳膊,把他帶進陽光盛開的桂花園。他克服囊中羞澀的自卑,給了她一個淺嘗輒止的吻,那張臉蛋頓時泛起桃色的紅暈。他看著那張?zhí)疑哪槪钠鹉蟮挠職鈫柕?,你沒想過我問你的問題,那你在想什么呢?她感嘆道,我在想,這個春天一點都不躁動,太寂靜了!
“你要不去的話,”安琪紅著臉說,“我可能要恨你一輩子?!?/p>
古烈轉(zhuǎn)過身去,望著陽臺壁柜上的兩尾嘴巴朝上的搪瓷鯉魚。
“我們是現(xiàn)在走,”古烈冷硬地說,“還是等會兒再走?”
“現(xiàn)在就去?!卑茬髡f著,到鞋柜上拿雨傘和雙肩包。
“你等會兒,”古烈說,“我收拾一下再走?!?/p>
“對,收拾好了再走是對的?!卑茬髡f,向古烈投去狡猾的一瞥。
“你別想那么多?!惫帕艺f,“我就是單純地收拾一下?!?/p>
“我什么也沒想?!卑茬髡f,把背包和雨傘放回原處。
“今天過后,”古烈說,“我不會再顧及徐若齡一家的感受了?!?/p>
“你早就該硬氣了,”安琪說,“男人過得憋屈就要反抗。”
“這不是硬不硬氣的事,”古烈說,“是我去了醫(yī)院后的打算?!?/p>
“早該這樣硬氣了?!卑茬髦貜偷?,徑直走進古烈的書房,像在躲避接下來的話茬。
書房里有一臺電腦、一把圈椅和一張行軍床,窗戶那邊的角落里擺了兩盆室內(nèi)植物,門口靠墻豎著一只行李箱。窗臺與書桌連為一體,桌上摞了一大沓文件資料,上面放著一副黑邊眼鏡、一部手機,書桌兩面的壁柜上有一排排的文件夾。安琪坐在電腦前,試了試眼鏡的度數(shù),又去翻閱那些資料,發(fā)現(xiàn)古烈正在給一家企業(yè)做項目申報。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離開房間時,看見桌上手機的屏幕亮起來,來電顯示沒有備注名字。她拿出手機翻電話簿,像是在對照那串來電號碼,緊接著打開那部手機的通話記錄,清除了三個未接來電的提醒,旋即若無其事地出了書房。
當天下午四點多鐘,古烈上了安琪的沃爾沃XC90。與此同時,一輛黑色廣本在小區(qū)地下車庫進口處停住,車上下來一對相貌酷似的母女。母親短發(fā)齊耳,厚厚的衣裳裹得她像筒圓木,手里拎了一蛇皮袋子青菜。女兒穿著清爽,紅毛衣搭配黑色半身裙,穿雙白色運動鞋,黑發(fā)沙宣頭,臉乍看不算漂亮,幾乎都算不上好看,可看久了后卻別具味道。她正在給別人打手機,眼睛專注地望著小區(qū)大門外的那輛汽車。當沃爾沃啟動時,她迅速鉆進車里,掉轉(zhuǎn)車頭開出小區(qū)。
沃爾沃緩緩地朝醫(yī)院駛?cè)?,黑色廣本在五十米開外跟隨,一路尾隨到醫(yī)院大樓的停車處。古烈到商店買康復紅包,給店主刷了一千元現(xiàn)金,然后隨安琪進了外科樓。乘坐電梯的人要去六層、八層、十二層、十五層和十七層,安琪的母親住在九層。躲在暗處的廣本車主在他們進了電梯后,疾步來到大廳的電梯口,留意著電梯上升時的停頓。直到電梯從十七層下降,她又等了幾分鐘,才進入另一部電梯。
安琪的母親形容枯槁,頭發(fā)花白干枯,眼睛眍了進去,手背的青筋纖毫畢現(xiàn),肚子因積水鼓起來。她是一個纏人的病號,頻頻使喚那位上了年紀的護工,一會兒要給她翻身,一會兒要幫她揉腳腕,隔會兒就說要吐血,當護工用盆接著時,又一滴沒吐出來。她身體靠著床上的輔助支架,握著古烈的一只手,邊咳嗽邊描述自己的病狀,講她住院后吐了多少血,腹里抽了多少水,以及進食如何艱難和對死亡的不屑。
過了一會兒,安琪的母親話鋒一轉(zhuǎn),懷念起古烈至今杳無音訊的母親,夸她做得一手好菜,裁縫手藝一絕,是那條街里最勤儉持家的女人。
“媽,能不能說點別的?”安琪說。
“我們說話,要你插個什么嘴?”她說。
“你們說點別的不好嗎?”安琪說。
“你去粱記粥鋪買份稀飯來?!彼f。
“別再揀著說那些陳年往事了。”安琪說。
安琪走后,古烈身體一倚,將紅包塞進枕頭底下。
“你怎么才來見我呢?”她對古烈說,語氣里帶點兒責備。
“這是我的不對。”古烈勉強說道。他進來有一會兒了,說了不到五句話。
“死娃子硬是不聽,非找個大幾十歲的男人。”她說,“都結(jié)婚幾年了,也沒生個娃子。光有錢有個屁用,娃子都生不了,還要給人家?guī)O娃子,以后老了連個服侍的人都沒得……”說到這兒,她咳嗽了幾聲,接著說:“她跟肖治國離婚年把了,就是在錢的事上還攪著。我死了后你倆就把婚結(jié)了,不要讓肖治國耽誤你們,他還不曉得能挨多長時間呢?!?/p>
“我們正在商量,”古烈硬著頭皮說,“等你好了就結(jié)婚?!?/p>
“好不了的,我心里有數(shù)?!彼f,“你們聽我的就是了,好好把娃子養(yǎng)成器。你心里不要有包袱,老覺得等有錢了再結(jié)婚要娃子。錢又不能帶到土里去,你們過得好,就比什么都好。聽我的,好好把娃子養(yǎng)成器,要是姑娘就管嚴點,別學安琪爸爸的,什么都依著她。你看她現(xiàn)在,就找了個老頭子,都離婚了,還跟伺候爺爺樣的?!?/p>
“還沒這回事呢,”古烈說,“以后有娃子我們會好好的?!?/p>
“還在哄我,安琪都跟我說了?!彼龂烂C地說,“她要我不跟你說,怕你難為情。我又不是個老頑固,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我一點都沒怪你們,這年頭又不像我們那時候,就是先生娃子,再結(jié)婚也行。我這次的病,就是安琪氣發(fā)的。好不容易懷上了,還不曉得是男是女,就說要打掉……”
“安琪跟你說她懷孕了?”古烈說,強行把手從她手里抽出來。
“你們要老把我瞞到,娃子就讓你們打了。”她說,“要不是因為我也住院,肖治國也住院,她抽不開身,我怕娃子就打了。打娃子要不得的,打娃子就是在害命哪!我們那時候……”
須臾間,古烈感到胸膛里火燒火燎,額頭直冒汗珠,手心里也汗水直淌。
安琪的母親還在說,古烈壓根兒沒聽進一句。他怔怔地望著醫(yī)療器械上的輸液瓶,多種藥物一滴滴地輸入病人體內(nèi),像是在為她補充說話時耗費的精氣神。后來護工端著安琪買回的稀飯,一勺就堵住那張有點兒皸裂的嘴巴。護工讓他往邊上挪挪,他瞄了護工一眼,依舊端坐不動。
安琪從洗手間里出來,走到身邊用胳膊碰古烈。
古烈轉(zhuǎn)過身,抬起頭,目光尖銳,像一根利劍,直往她的眼睛里頭刺。慢慢地,那劍也似的目光向下滑,滑到肚子那里時,迅猛地穿刺進去。
“你出來一下?!卑茬鲗帕艺f。
古烈?guī)h然不動,如一尊凝視深淵的雕像。
“我有事跟你說。”安琪繼續(xù)說,俯身要去拉古烈。
古烈胳膊一揚,“啪”的一聲,擋住安琪伸過來的手,悻悻地走出病房。
“你那么粗暴干什么?”安琪說。
“你有什么事直說?!惫帕艺f。
“徐若齡看見我們了。”安琪說。
“看見了就看見了?!惫帕艺f。
“她在電話里罵我!”安琪喝道。
“那你就罵回去?!惫帕艺f。
“你腦殼里在想什么?。俊卑茬髡f。
“我就想去看看肖治國?!惫帕艺f。
“你去看他有個屁用!”安琪說。
“我必須要見到他!”古烈說。
“他兒子媳婦都在那里?!卑茬髡f。
“誰在我也必須見到他?!惫帕艺f。
“你這到底是怎么了?”安琪說。
“我必須要見到肖治國?!惫帕艺f。
“他根本就沒懷疑我們?!卑茬髡f。
“我必須要見到肖治國!”古烈說。
安琪和護工交代了幾句,然后引著古烈去見肖治國。
“我就不跟你一起了。”安琪指著那間病房說。
“徐若齡我來擺平,”古烈說,“你不要再接她電話?!?/p>
目送安琪進入電梯,在病房前緩了幾分鐘,一護士推門而出,古烈側(cè)身而入。
病房里住了四個病人。古烈挨個兒尋過去,前面三個床位都不是,陽臺那邊的用床簾圍著。一個青年人站在床腳,低頭看著手機,年齡和古烈不相上下,個頭兒有一米九,全身贅肉,目測不下兩百五十斤。
“肖治國是不是住這里?”古烈問青年。
“對,我是他兒子?!鼻嗄昊卮鹫f。
“我是你爸的朋友,來看看他?!惫帕艺f。
“還有下午來看病人的?”青年瞪大眼睛說。
“我找你爸爸談點兒事?!惫帕业ǖ卣f。
“要是來要賬的,找我就行了?!鼻嗄旰傻乜粗帕?。
“我跟你爸爸沒有生意上的來往?!惫帕艺f。
“那就等等,護工在弄他解手?!鼻嗄暾f。
“你要他等等?!贝埠熇飩鱽淼统恋穆曇簟?/p>
“我跟他說了的?!鼻嗄暾f,接著看手機。
十多分鐘后,床簾拉開,一個老頭兒端著便盆出來。
“讓他等會兒進來?!贝埠熇锏统恋穆曇粽f。
“我爸要你等會兒進去?!鼻嗄觐^也不抬地說。
“我剛聽到了。”古烈說,看著青年擠滿肉的下巴。
那護工端著便盆回來時,古烈跟著他進了床簾。
肖治國穿一件灰色睡衣,頭戴褐色的帽子,面膛松弛,頸子凹了進去,兩根筷子粗的大筋赫然可見,喉結(jié)異常突出。他看古烈時不形于色,神情不置可否,像是在表明他來與不來都是那么回事兒,沒有一點兒實際意義。
“我找你是為安琪的事?!惫帕艺f。
“我猜到你是為她的事找我。”肖治國說。
“安琪懷孕了,你曉得這事不?”古烈說。
“我當然曉得,有一個多月了?!毙ぶ螄f。
“她說你懷疑我們,但我不相信。”古烈說。
“沒有的事,我們都快離婚了的?!毙ぶ螄f。
“我更相信你說的,你說沒有就是沒有?!惫帕艺f。
“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惫帕艺f著,轉(zhuǎn)身要走。
“她跟你說了沒有,”肖治國說,“那娃子是和誰懷的?”
“我不清楚,”古烈說,“我是從她媽那里曉得的?!?/p>
“她是跟外面玩的人懷上的,”肖治國說,“那人連自己也養(yǎng)不活?!?/p>
“你說的我都明白了?!惫帕艺f,沖肖治國伸出右手。
“這套就免了吧?!毙ぶ螄f。
古烈下到一樓,沒走幾步,一個趔趄差點兒栽倒。
“你們在幾樓!”徐若齡躥出來說道。
“有什么事回去說?!惫帕艺f,大步流星地向外走。
徐若齡拽住古烈的胳膊,腳在地上拖著走。來到人少的大廳外時,他站著不動,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
“你們鬼多久了?”徐若齡問,“是不是來墮胎的?”
“你在那瞎扯什么?”古烈說,“我們從來沒鬼過。”
古烈甩開徐若齡,挺身走進沉沉暮色里。
“你們睡了沒?”徐若齡邊走邊問,“現(xiàn)在說實話還來得及?!?/p>
“我和她只見了兩次,”古烈說,“頭次是去年陪你和她姑媽吃飯?!?/p>
“那你去看她媽是什么意思?”徐若齡說,“你們到那層關(guān)系了嗎?”
“安琪還對你說了什么?”古烈說,“你是不是在電話里罵她了?”
“我是罵她了怎么了?!”徐若齡說,“她就是個×貨!”
“你別激動,”古烈說,“我想說你罵得挺精準的。”
“你怎么不跟上去呢?”古烈說,“你跟上去就知道你是冤枉我了?!?/p>
“我找了三層都沒找到,”徐若齡說,“打你電話不接我人都氣瘋了……”
“我手機開的靜音,”古烈說,“于是你就打安琪的電話罵她?”
“我就是罵她了,”徐若齡說,“怎么你這是心疼了么?”
“我覺得你罵得很好,”古烈說,“等會兒在車上再罵給我聽聽?!?/p>
“你要我罵給你聽,”徐若齡嗲嗲地說,“我偏就不罵給你聽?!?/p>
“你又把我繞進去了,”徐若齡醒悟地說,“明明是我在問你?!?/p>
“你憑什么要去看她的媽?”徐若齡上車后接著問道。
“我們是高中同學,”古烈說,“她媽和我媽關(guān)系很好?!?/p>
“你藏得真夠深的啊!”徐若齡說,“現(xiàn)在才跟我說實話?”
“我去還有另一層意思,”古烈說,“她姑媽是你的分管領(lǐng)導……”
“你意思是你還是為我去看的嘍?”徐若齡說,“你就接著胡扯吧!”
徐若齡一邊開車一邊咒罵安琪。她對古烈講了她們相處時的事,說她們無所不談,幾乎連隱私都透露了。而現(xiàn)在看來,只是她單方面的過嘴癮,人家說的都是無傷大雅的東西,真正涉及到個人隱私的只字不提,比如和她的未婚夫是高中同學。她感覺她就像一只猴,被安琪來來回回地耍,還傻乎乎地以為自己的筋斗翻得很出彩。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深感悔恨,總結(jié)起來唯有“引狼入室”最為精確。他雖然眼睛緊閉著,但是耳朵沒遺漏她說的每一句。他把今天發(fā)生的事和她所講的結(jié)合起來,感到他也是一只被人耍過的猴。而他們這兩只猴,才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安琪僅是一個自以為是的不速之客,一個引他犯下情感罪的濫情的女人。
“我們先上去了再說。”古烈說。
“你曉得安琪是怎樣的女人嗎?”徐若齡說。
“能不能別再提安琪了?”古烈說。
“她窺探我們的隱私……”徐若齡說。
“別說了行不行?”古烈說。
“講她和別的男人的床事?!毙烊酏g說。
“你要再說,”古烈說,“我們就在車上坐到天亮。”
“你太傷我心了。”徐若齡嗚咽地說,拿拳頭打得古烈身體直搖晃。
接下來,車內(nèi)一陣持久的沉默。
“你還要不要我上去了?”古烈問徐若齡。
“我曉得你上去要收東西走人?!毙烊酏g說。
“我是加班把項目申報做好?!惫帕艺f。
“那我們現(xiàn)在就上去。”徐若齡擦著眼角說。
“你們今晚先睡別管我?!惫帕艺f。
“不,我就守在你旁邊陪你?!毙烊酏g說。
“別這樣,”古烈撫摸著她的臉,“今天是最后的交稿期限?!?/p>
“只要你不走,我都聽你的?!毙烊酏g說,身體靠著他的肩膀。
“你放心,”古烈說,“我說什么也不會走的。”
古烈和徐若齡回家時,短頭發(fā)的女人在洗澡間里打擴音電話,徐若齡父親的聲音聽著喜洋洋的,和他的糟糠之妻的聲音完全是兩個極端。
“你進去把門反鎖好?!毙烊酏g說。
“我不敢反鎖你家的門。”古烈說。
“那我跟我媽說一聲。”徐若齡說。
“最好什么也不要對她說?!惫帕艺f。
“我不說她又要問你怎么不接電話……”徐若齡說。
“曉得了,我進去后就把門反鎖好?!惫帕艺f。
古烈躺在行軍床上聽屋外動靜。母女倆先是聊到婚后回門的事兒,后面的聽不大清楚,但能想到談話圍繞著他或他的父親。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女兒大聲反駁道,古烈是家里的獨生子,跟我們住一起就行了!母親厲聲說道,就他是獨生子,你還是我的獨姑娘呢!然后,他聽見門外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關(guān)門的聲音,徐若齡進了他們的臥室,把母親一個人丟在客廳里。半小時后,他聽見對面的房門也關(guān)上了,就起床坐到電腦前,打開手機微信,一一回復白天收到的消息。
午夜兩點多鐘,古烈完成項目申報,發(fā)到公司郵箱里。他又花了個把小時,把電腦上的文稿統(tǒng)統(tǒng)歸類,分別拷進兩個U盤里。他決定只帶走桌上的資料,書柜上幾個重要的文件夾,衣服和電腦什么的沒想要帶上,至于那輛簇新的廣本汽車,權(quán)當是給徐若齡的背約賠償。只要能離開這里,他想,一切都可以重頭再來。他把行李箱扛在肩上,輕輕打開客廳大門。擔心關(guān)門聲太大,臨走時他給門虛掩上了。
古烈蹲在人行道邊,身邊豎了一只行李箱。只要離開這里,他再次想,一切就能重頭再來。他給父親去了一個電話,接通后那頭照舊響著麻將聲。
“我跟徐若齡分手了,”古烈說,“以后我們各是各的家。”
“你們的事我管不了,”父親說,“我隨你們怎么搞?!?/p>
“你也不要接他們電話,”古烈說,“找你就說我去外地了?!?/p>
“我給你轉(zhuǎn)五千塊錢,”古烈說,“但你必須要按我說的做?!?/p>
“行,都聽你的?!备赣H說,“錢轉(zhuǎn)不轉(zhuǎn)都行?!?/p>
“我希望你以后少打點兒牌。”古烈說,掛斷電話。
古烈剛抬頭,就看見面前站著安琪。
安琪披了一件海藍色的花邊披肩,脖子上系一條姜黃色圍巾。
濃濃的夜色里,古烈發(fā)覺安琪的身影愈發(fā)地嫵媚動人。
“我剛都聽見了?!卑茬髡f,“你為什么非要這樣?”
“你媽都快不行了,”古烈說,“你還有心情跟蹤人?”
“我沒跟蹤你。我只是在等你?!卑茬髡驹诼窡粝?,目光灼灼地看著古烈。
古烈感到那目光表達著一種暴力和侵略,或者說是不懷好意的明察秋毫。他就像是被看穿了陰暗心思的人,站起來不停地踱步,竭力尋找節(jié)外生枝的話題。再過半年就是他和徐若齡的婚期,那是他的準岳母請算命先生算的,沒有人能夠推翻或改期,包括他的家人以及他本人。他沒法為了別人妻子給自己的婚姻設(shè)置障礙,甚至背叛婚約??上挛绨l(fā)生在醫(yī)院的事等他反應(yīng)過來正在經(jīng)歷什么時,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感情。在車上時他幾乎忍不住要向徐若齡懺悔,乞求她的原諒,哪怕她的母親給他帶來巨大的痛苦,他也會默默去承受。不過他遏制住了沖動,那樣做不是一個男人的所為。這時他惆悵地看著安琪,想用什么法子把她給打發(fā)走。
“你別在這里了,”古烈說,“回去照顧你媽吧。”
“我跟我媽沒得感情,”安琪說,“我只愛我的爸爸。”
“那你還要我去當冤大頭,”古烈說,“只為讓你沒得感情的媽寬心?”
“我不管她寬不寬心?!卑茬髡f,“我就曉得你們過得不好?!?/p>
“徐若齡就是太老實、太善良了?!惫帕艺f,“所以才讓你知道這么多事兒?!?/p>
安琪抱著膀子,盯著古烈身后的一棵冬青衛(wèi)矛,半晌沒出聲兒。
古烈蹲在那里,看著眼前花池里的一排四季桂,路燈從樹冠投下一片片光影。
“你告訴我,”古烈突然說,“什么樣的春天才是躁動的?”
“我沒聽懂你在說什么,”安琪說,“你可以說直接點兒?!?/p>
“我現(xiàn)在就一個請求,”他說,“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你?!?/p>
夜風如刺如刀,吹得古烈渾身發(fā)抖,他聽到橐橐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那話就是她說的,她怎么能忘記呢?”他心想,抬頭望著夜空,一團煙灰色云彩被風吹動,向著東南方向飄去。
責任編輯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