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國堯
(黑龍江大學,哈爾濱 150000)
2020年《刑法修正案(十一)》正式通過并頒布實施,其中一項重要修改就是將第二百七十七條“妨害公務罪”的第五款加重情節(jié)修改為增設獨立罪名“襲警罪”。但是本罪在司法實踐過程中存在著相關問題,導致一些案件難以準確定性或是忽略行為人期待可能性的因素使罪與非罪的界限難以判斷,本文現(xiàn)就襲警罪基本問題及與期待可能性的聯(lián)系進行探討。
襲警罪在認定犯罪行為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五款中關于“暴力襲擊人民警察”中“暴力”的解釋。暴力在我國刑法學界通說分為四類,最廣義的暴力是指對人或物的一切有形力;廣義上的暴力還包括對物行使有形力但是對人產生了一定的影響;與此相對,狹義的暴力指只針對人行使的有形力或物理力,最狹義的暴力說還要求結果條件必須達到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1]。
多數(shù)學者主張襲警罪的暴力行為方式應是廣義上的暴力且必須以作為的方式實行,即不僅包括針對警察人身進行的暴力襲擊行為,還應包括對物實施有形力作用于警察身上并產生影響的間接暴力?!蹲罡呷嗣穹ㄔ?、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依法懲治襲警違法犯罪行為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規(guī)定“實施打砸、毀壞、搶奪民警正在使用的警用車輛、警械等警用裝備的也應當視為暴力襲擊人民警察”,但是《刑法》有關規(guī)定以妨害公務罪從重處罰而不定性為襲警罪。對執(zhí)法必要的裝備、財產等實施暴力雖然符合襲警罪的犯罪構成,但是卻以妨害公務罪論處,可見“兩高一部”更傾向于認為襲警罪的暴力行為針對的是警察的人身而非警用裝備。筆者認為,襲警罪的保護法益?zhèn)戎赜谏鐣刃?那么行為人對警用裝備實施暴力客觀上阻礙了警察的公務行為,應認定為襲警罪,且《指導意見》的出臺時間早于《刑法修正案(十一)》,《指導意見》已經(jīng)認定對警用裝備實施暴力也視為暴力襲擊人民警察,則不應再以妨害公務罪而是襲警罪論處更為合理。
暴力限度的認定主要是根據(jù)法益侵害的程度和范圍不同而采用不同標準,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qū)規(guī)定了暴行罪其暴力標準為狹義暴力,而對于妨害公務罪,日本的最高裁判所認為本罪暴行應擴張為廣義的暴行,既包括直接暴行也包括間接暴行[2]。我國襲警罪的立法目的是為了保障警察執(zhí)法活動秩序的穩(wěn)定性,所以襲警罪不能脫離妨害公務的基本特征,其暴力方式應當是廣義的。
關于襲警罪的“暴力”程度問題應認定行為人只要實施了輕微暴力就可以構成本罪,理由是襲警罪保護的主要法益是社會公共管理秩序,而非如故意傷害罪所保護的人身權利,其暴力限度無需過高,受過專業(yè)訓練的警察不會像普通人被輕易造成輕傷以上的危害結果,如果要求嚴重暴力才能構罪則會導致本罪規(guī)制范圍被過度限制,警察的權益不能被妥善保護。例如“蔡廣才妨害公務案”中行為人襲擊被害人造成輕微傷即被認定為妨害公務罪。另外需注意的是,間接暴力雖是對物實施但結果必須是對警察的人身或是執(zhí)法活動產生影響且最終達到了阻礙公務擾亂公共秩序的結果,比如,行為人使用暴力砸損執(zhí)行公務警員乘坐的警車,但警察未在車上且由于執(zhí)行公務沒有發(fā)覺,該行為并沒有對警察的執(zhí)法管理活動產生影響則不能構成襲警罪。襲警罪中的暴力應指廣義的暴力,既包括對正在執(zhí)行職務的警察實施暴力也包括對其他輔助的警察實施暴力,但都需足以對妨害其執(zhí)行公務產生一定的物理影響力才構成本罪[3]。此外,對警察沒有直接實施暴力,只以暴力進行威脅不構成襲警罪,可以妨害公務罪論處。
襲警罪的主觀要件學理通說為故意,亦即過失無法構成襲警罪?!缎谭ā返谑臈l規(guī)定“明知自己的行為會造成危害結果,并且希望并放任這種結果發(fā)生的是犯罪故意”。毋庸置疑,行為人針對襲警行為所造成的危害后果持希望心理的直接故意當然構成襲警罪。行為人明知可能會造成危害結果但卻放任危害結果發(fā)生的間接故意心理也可以構成本罪?;诜ㄒ媲趾Φ谋Wo角度,襲警罪所保護的國家管理秩序和警察的人身安全法益在行為人采取放任態(tài)度進行侵害時依然會造成程度并不小于直接故意所帶來的危害結果。此外,本罪對行為人的主觀心理認識上有一定的要求,一是認識到是對警察實施了暴力行為,只需認識到是廣義的暴力即可,對暴力的方式和程度不作要求;二是行為人明知行為破壞了社會公共秩序,阻礙了警察的執(zhí)法活動。除此以外,對于襲警罪的主觀故意認識因素還存在著如下問題。
一是對警察身份的認識。對于警察的身份,行為人必須有明確的認識,即知道其是警察而依然進行暴力襲擊從而阻礙了執(zhí)法管理活動的正常進行,這里的知道包括明知和應當知道,亦即在一些緊急情況下沒有表明身份但是對行為人實施了警察的專業(yè)執(zhí)法行為或明示警用特殊裝備等情形應視為行為人知道對方的警察身份,此時行為人對警察進行暴力襲擊就構成襲警罪。
關于襲警罪中的警察的范圍,理論上對此有不同的解釋,一種觀點認為人民警察的范圍應做文義解釋,只包括《人民警察法》第二條中規(guī)定的幾類具有國家正式編制的公務警察,而不包括輔警、合同制警察等無正式編制的人員[4]。理由是襲警罪保護的是警察這一職業(yè)活動的利益,輔警等雖在執(zhí)行輔助工作時作為國家工作人員但并不能納入人民警察的范圍,阻礙輔警工作可能成立妨害公務罪而不構成本罪。筆者贊同另外一種觀點即應對“人民警察”做擴大解釋,編制與非編制都屬于人民警察的范疇[5]。因為非編制人員履行的依然是人民警察的職責,同樣參與了警察所進行的社會管理乃至執(zhí)法活動,如果被行為人以暴力襲擊就會有無法正常進行執(zhí)法活動對社會秩序造成影響的危險,同時輔警的人身可能遭受侵害,符合襲警罪的構成要件。如果過于限制人民警察的范圍不但會導致襲警罪所保護的權益不能完全被保障,還會使正式編制人員產生特權心理,增大了暴力執(zhí)法行為的發(fā)生概率。
二是是否應當明知侵害警察職務行為及公共秩序。前文已經(jīng)闡述構成襲警罪一定侵害了警察的職務管理活動和社會公共秩序,那么在判斷襲警罪主觀要件時是否要求行為人在對警察實施暴力行為時明知該行為會阻礙警察的公務行為,或是明知該警察在執(zhí)行公務而意圖發(fā)生阻止公務執(zhí)行的后果?
對此,否定說認為行為人無論出于什么目的對警察進行襲擊只要客觀上發(fā)生了對公務和社會秩序造成損害的后果就可以構成襲警罪。該說有一缺點,如認為本罪是針對被害者身份而進行保護,那么將會導致“被害者身份特權問題”,這對諸多同樣從事危險職業(yè)維護社會安定的工作者是不公平的,而且會誘發(fā)警察的特權主義,導致濫用執(zhí)法權,這將使得襲警罪違背立法初衷產生適得其反的效果。
肯定說是理論界的主流學說,要求行為人在實施暴力時必須具備明知襲擊對象正在執(zhí)行公務且能夠對該公務行為產生影響。筆者認為該說更符合襲警罪的立法目的。首先,從立法體例來看,襲警罪位于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的章罪名之下,保護的首要法益是社會公共管理秩序,根據(jù)犯罪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成立襲警罪需要行為人主觀具有阻礙公務的心理態(tài)度。其次,基于違法性認識也要求行為人明知警察在執(zhí)行公務并以阻止公務活動為首要目的而進行的襲擊行為,如行為人僅是出于報復人身的目的襲擊警察,即便該警察正在執(zhí)行公務客觀上行為也確實對公務行為造成了阻礙效果,但此時行為人所持的心理是故意傷害而并非妨害公務,故不應再將其歸入擾亂社會管理秩序的罪名中,應認定該行為構成故意傷害罪。
綜上,在此問題上判斷行為人的主觀心理首先應確定是否明知警察正在執(zhí)行公務,其次判斷行為人針對警察人身還是警察所執(zhí)行的活動,綜合判斷是否構成本罪。
襲警罪在性質上與妨害公務罪大體相一致,都是雙重法益,且規(guī)定在同一法條中,本罪應是妨害公務罪的特別條款。襲警罪與妨害公務罪都不可能是行為犯或實害犯。一方面,這兩個罪名并未與危害國家或公共安全類犯罪的危害程度相當,所以不應是行為犯;另一方面,從法定刑可以看出襲警罪比刑法中規(guī)定的行為犯法定刑相差較多。襲警罪也不應是實害犯,因為實害犯一般在法條會有如“‘造成’‘達到’某結果的表述”。襲警罪與妨害公務罪相同都應是危險犯,但是理論上對于襲警罪性質的進一步劃分卻有著抽象危險犯和具體危險犯兩種觀點。
具體危險犯對保護的法益要求行為人實施的危害行為造成了具體危險,或有產生具體危險的可能,即足以成為危險的結果。具體危險犯要求犯罪的成立以具體危險的出現(xiàn)為標志。這種危險程度是現(xiàn)實的、客觀的,從危害行為到結果的過程中,具體的危險更接近結果。有學者認為,我國《刑法》中的妨害公務罪要求行為人使用暴力、威脅方法使得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不能或者難以依法執(zhí)行職務。故認為襲警罪也應當為具體危險犯[6]。筆者認為,在襲警罪中,若主張行為的暴力程度必須具有阻礙職務行為的現(xiàn)實可能性,甚至要求必須造成特定的危險才能構成本罪。這可能會有將襲警罪定義偏向于實害犯之嫌,入罪門檻變高導致法益可能被不當侵害。
抽象危險犯與具體危險犯相對應,它所要求的危險狀態(tài)無需產生某些危害后果,只需行為具有足夠程度的危險即可構成犯罪,但這并不意味著在這種危險情況下產生的危險小于具體危險犯所要求的危險。
筆者主張襲警罪的性質是抽象危險犯,理由是警察與普通人相比具有特殊性,其人身有著相較普通人更好的自我防護能力,執(zhí)法活動有著很強的裝備保障和程序保障,普通公民很難達到上述具體危險所要求的情形及結果,如認為必須要具備阻礙執(zhí)法活動的危險才構成本罪則會使本罪難有適用空間。有學者提出襲警罪若是抽象危險犯則行為人對警察實施了危害行為就構成本罪會導致本罪范圍過寬,違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和罪刑法定原則。筆者認為這是將襲警罪當作了行為犯,混淆了抽象危險犯與行為犯的界限。襲警罪雖是抽象危險犯,除了有對警察的襲擊行為所帶來的人身危險以外,還應判斷行為是否有可能對執(zhí)法活動造成妨害的危險,這是認定襲警罪的關鍵。司法實踐亦持此觀點,“蓋某某襲警案”中行為人對民警A要害進行攻擊卻沒有構成輕微傷,在被帶入警車的過程中將民警B的左腿咬傷,蓋某某雖然沒有達到足以構成某些危害結果的程度,但卻實施了襲警行為并干擾了正在進行的職務活動具有抽象危險性,該行為依然構成襲警罪。
期待可能性是大陸法系刑法體系中一項重要理論,最早起源于德國,經(jīng)歷了從心理責任理論到規(guī)范責任論的發(fā)展。針對法律與部分事實之間的不確定性與不可預測性,對行為人的某些犯罪行為聯(lián)系人性弱點與行為人當下所處環(huán)境綜合判斷其刑罰責任,這是期待可能性的內涵與精神。期待可能性來源于大陸法系,在我國進行適用時不能生搬硬套,而是應結合我國司法環(huán)境進行吸收和改良。大陸法系中的刑事責任不同于我國的刑事責任,我國刑法中一旦認定某行為是違法行為,且該行為在客觀上造成了一定的損害結果,則證明行為人主觀上一定具有故意或者過失。故若期待可能性適用以行為人的違法性為前提則無法對罪過阻卻,期待可能性理論應當結合行為人的主觀罪過條件進行判斷,但不得作為“故意、過失”的構成要素,否則會違反犯罪構成要素的規(guī)范性[7]。
雖然期待可能性理論不能用于判斷罪與非罪的問題,但卻在量刑環(huán)節(jié)發(fā)揮著作用[8]。犯罪人的刑罰應與犯罪程度、社會危害性和主觀惡性的大小相一致,能夠遏制行為人的犯罪行為則是最適宜的刑罰標準。法律是由人所制定的,在法律威嚴不可觸犯的同時也有著人性化的一面,具有人文主義精神,期待可能性理論將這種精神深刻貫徹其中。但要注意不得濫用期待可能性理論,對于缺乏期待可能性事由的責任阻卻要素的犯罪行為理應用刑法予以評價[9]。
襲警罪構成要件中的許多制度與規(guī)定都體現(xiàn)著期待可能性的內涵。構成襲警罪的兩方主體一般是普通公民,直接面對的是具有公權力的公安機關和人民警察,身份關系并不對等,這就要求在立法中充分考慮行為人實施犯罪行為時所處情境以及犯罪心理來認定應不應該接受處罰或接受什么程度的處罰。
個別警察在執(zhí)行公務時可能出于職業(yè)素養(yǎng)良莠不齊、急功近利等原因對公民實施粗暴的言語和行為,甚至動用警用裝備使其服從命令,而公民或出于對規(guī)章制度并不了解而認為自己并沒有違法違規(guī),此時公民如對警察頂撞、反抗、實施輕微暴力未造成嚴重結果的不應認定為襲警罪,因為基于行為人的心理,在不知自己違反規(guī)定的情況下遭受警察暴力執(zhí)法侵害自身利益,無論是采用“行為人標準說”還是“社會標準說”都有對警察進行反抗的正當理由,這是期待可能性理論在本罪中的典型體現(xiàn)。
2022年6月遼寧丹東的“黃碼看病父親襲警事件”中執(zhí)法警察因疫情防控禁止健康碼為黃碼的一名女子進入醫(yī)院為父親看病,女子與警察發(fā)生沖突倒地,父親下車擊打警察面部后因涉嫌襲警罪被刑事拘留。在該事件中,女子已經(jīng)在社區(qū)開具了可以通行的證明,可知其主觀上并不認為通過封控區(qū)是違規(guī)行為。警察的執(zhí)法方式有尺度過大的嫌疑,多次拉拽女子且在她放棄通過后禁止其離開,在推倒女子后其父擊打民警意圖幫助女兒離開。通過這些細節(jié)可以看出父親的擊打行為符合期待可能性理論的責任阻卻事由,且情節(jié)顯著輕微;雙方的實力差距過大,行為沒有達到妨害執(zhí)法的危害性,故不應認定為襲警罪。
襲警罪的準確適用還需進一步的完善和統(tǒng)一,可出臺相關司法解釋確定行為人實施暴力的程度、標準和對象,并考慮行為人的主觀因素以及執(zhí)法警察的行為限度,綜合判斷本罪認定。此外,公安機關應加強民警隊伍素質提升工作,深化服務人民群眾意識,多為公民考慮,減少暴力執(zhí)法甚至非法實施職務行為,執(zhí)法手段合理化,公民自然愿意配合人民警察進行執(zhí)法活動,從某種角度上這是降低襲警罪發(fā)生概率的一項重要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