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之夜

二月十日，我來到奧克尼群島最西北角的帕佩島，參加名為“帕佩陀螺之夜”的當(dāng)代藝術(shù)節(jié)。

我拍了一部實(shí)驗(yàn)電影，名為《走失聲音的夜行者》，是根據(jù)趙蘭振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這個電影我只花了6.5萬元人民幣。因?yàn)榕臄z手法大膽，沒有地方愿意放映。聽說陀螺之夜藝術(shù)節(jié)，我就趕來了。

帕佩島有機(jī)場?？赡苁鞘澜缟献钚〉臋C(jī)場吧，就是一小塊平地加一個棚子。飛機(jī)是八座的直升機(jī)。我從蘇格蘭先飛主島，再從主島坐這種小飛機(jī)飛帕佩。藝術(shù)節(jié)期間從主島到帕佩增加了很多航班。我坐這趟飛機(jī)滿員，八個人緊緊擠在一起。我旁邊的是高個女子，燙了個大爆炸頭，染成酒紅色，非常醒目。她的頭發(fā)挨著我耳朵和脖子，癢癢的。她個性飛揚(yáng)，和飛行員很熟，說話嗓門也高。她猜我是第一次來。我說是的。她主動和我握手，說歡迎歡迎。好像她是主人似的。她自豪地向我介紹島上古跡，說有兩幢石屋是新石器時代遺址，距今五千年了，是西歐現(xiàn)存最古老的住宅。

因?yàn)楹匠烫?，剛說幾句話，飛機(jī)就落地了。

這個季節(jié)，帕佩島冷得要命。如果不是藝術(shù)節(jié)，沒有人會來這里。帕佩島的全名是帕帕韋斯特雷島，形狀狹長，南北長約四英里，東西寬約一英里，有常住居民72人。據(jù)說曾經(jīng)有數(shù)百居民，大部分都陸續(xù)遷走了。空屋很多，都改造成了小旅館。藝術(shù)節(jié)時全部爆滿。我提前兩個月就預(yù)訂了房間。

她說她叫佩佩，如果我要去看古跡，她可以帶我去。她又補(bǔ)充說，古跡在霍沃爾小山，距離機(jī)場很近，走著就可以去。我說行李怎么辦。她笑了，說這里沒有小偷。她招呼來接機(jī)的小伙子，讓他把我的行李送到我預(yù)訂的旅館。

島上的房屋墻壁全是綠色的。佩佩告訴我，有一年一大堆油漆桶被沖上岸，居民就用這批油漆刷了墻。那批油漆是綠色的。

古跡其實(shí)沒什么好看的，就是兩個不大的石頭屋，屋頂早沒了。佩佩說別看這么不走眼，這可比金字塔都要古老。站在霍沃爾小山上，能聽到浪濤拍岸的聲音。山上海拔雖然只有幾十米，風(fēng)卻很大。

下山后，一輛車停下來，問我們是否搭便車。佩佩謝絕了。她說我們要走一走。我只好隨她。這么冷的天，兩個人邊走邊聊。天地間只有兩個人。這是下午，我知道這里三點(diǎn)多天就黑了。我擔(dān)心天黑前能不能回去。她說沒問題。

她給我說起“超級幻景”“熱翻轉(zhuǎn)”，我聽得迷迷糊糊。她舉個例子，說有一次她看到北羅納德賽島，竟是倒過來的，房子、燈塔、人，都是頭朝下，足足有一刻鐘。又說，她曾看到了挪威。這里距離挪威450公里，怎么可能。我告訴她，漢語中有個詞叫海市蜃樓。她看到的是海市蜃樓。

她問我?guī)淼氖鞘裁醋髌?。我說一個電影。她很想知道電影故事。我說會放映的，等放映時我請你去看。她問什么主題。我說愛情，一個男青年從外地回來，沒趕上末班車，走夜路回家與戀人相會的故事。電影采用的是“西格瑪95”拍攝手法。即盡量減少人工痕跡，夜晚是真的夜晚，黑是真的黑，我拍的時候，選擇一個漆黑的夜晚沿著主人公的路線行走了一趟，一切聲音都來自于現(xiàn)實(shí)。影片中的光線來自主人公的煙頭，還有幾次火柴的光亮，其他，只有螢火蟲的光。影片重要的表現(xiàn)手段是聲音。腳步聲。蟲鳴聲。風(fēng)聲。玉米葉沙沙響。夜行動物倏地躥走的聲間。受驚的野雞撲棱翅膀飛過頭頂?shù)穆曇?。別的腳步聲，卻看不到人。是鬼嗎？青年為了給自己壯膽，就大聲唱歌。另外的腳步聲消失了。他突然撞到一個巨大的東西，哐當(dāng)一聲，暈了過去。過一會兒，他爬起來，劃根火柴，發(fā)現(xiàn)路中間橫著一個棺材。橫死的人停尸在這里。他再想唱歌，發(fā)不出聲音了……

天黑了。

前面有篝火。佩佩說篝火是活動的一部分，參加藝術(shù)節(jié)的人都手持火炬從商店走到舊碼頭，把火炬投入篝火中。我們?nèi)タ大艋?。繞著篝火手拉手跳舞。我偶一抬頭，看到星星出來了，滿天璀璨的星星像一顆顆亮晶晶的寶石。我提議到海邊走走。路過北威克海灣時，佩佩給我講了一個本地的傳說故事。

她說，在這里，海豹叫塞爾吉，月圓之夜，塞爾吉會脫去海豹皮，變成一絲不掛的美人，在沙灘上翩翩起舞。一旦海豹皮被偷，這個塞爾吉就變不回原形了。男人如果迷戀上某個塞爾吉，可以偷偷藏起她的海豹皮……這個塞爾吉變不回原形，就會乖乖跟男人回家當(dāng)老婆。

到玫瑰山莊時，佩佩說她住這里。她邀請我進(jìn)去烤火。外面冷得要死。這時候，我還不知道我住哪里。

佩佩生了火，我們圍著火爐繼續(xù)聊天。她說她做了個系列作品，名字叫《島嶼生活的三十三份感性報告》。錄的是島上的各種聲音。她問我有興趣嗎。我說當(dāng)然。都放在網(wǎng)上，她說。她拿過筆記本電腦，打開網(wǎng)頁，讓我聽。有驚濤拍岸的聲音，有灰雁鳴叫的聲音，有風(fēng)吹過古老石屋的聲音，有海豹上岸的聲音，有篝火燃燒的聲音，有樹枝折斷的聲音，有暴雨抽打房屋的聲音，有汽笛的聲音，有飛機(jī)的聲音……單單是聲音就蠻有詩意的。從某方面來說，與我的電影異曲同工。我不知道我的電影放映時會是什么效果。佩佩說這里的人什么無聊的電影都能看下去。我哈哈一笑。佩佩說，我不是說你的電影無聊，不要誤會。她站起來，從我身旁經(jīng)過時，手從我的肩膀上劃過……我抓住她的手，她停下來，撫摸我的頭……我們不再說話，心跳得很快，呼吸也不自然了……

哦，這個陀螺之夜??！

“福爾摩斯”來到天堂莊園

到弗洛蕾娜島的都是“福爾摩斯”。他們?yōu)橐粋€共同的迷案而來。我呢，是個例外，我是被馬洛忽悠來的。他說：“我當(dāng)福爾摩斯，你跟著我，全當(dāng)旅游，那里風(fēng)景如畫，能夠大飽眼福。”

弗洛蕾娜島在太平洋靠近中美洲的地方，是加拉帕戈斯群島中的一座。面積不大，東西、南北差不多，都是二十多公里的樣子。

風(fēng)景嘛，說得過去，但絕達(dá)不到讓人驚艷的程度。不過，說實(shí)話，這里的沙灘極其美麗，被開辟成天體浴場，不少游客回到原始人狀態(tài)，一絲不掛地在水中嬉戲。

我們一行中至少有12名福爾摩斯，他們是專為推理而來。馬洛是其中一分子。他說活動結(jié)束，會進(jìn)行評比，拔得頭籌的會得到一份神秘獎品。

活動組織者，是一個金發(fā)美女，她還兼作導(dǎo)游。她名叫埃娃。

登島前她給我們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當(dāng)然與案子有關(guān)。我把她講的內(nèi)容簡要地概括如下：

先登場的是朵蕾，她是一名中學(xué)教師。接著登場的是里特，一名柏林牙醫(yī)。二人一見如故，對現(xiàn)代生活的厭倦讓他們走到了一起。他們離開各自的配偶，要到蠻荒之地開啟新生活。于是，他們選中了這個島嶼。他們是這個島嶼的最初居民。他們搭起一個簡易棚屋，開墾一片土地，就過起了世外桃源生活。他們不穿衣服，是島上的亞當(dāng)和夏娃。這是1929年，也就是世界經(jīng)濟(jì)危機(jī)大爆發(fā)那一年。

三年后，一個雄心勃勃的奧地利女人來到島上。她自稱是女伯爵。這讓我想起基督山伯爵。當(dāng)然，她不是基督山伯爵。她是一個暴君。她說要在島上建一個豪華旅館，專門招待百萬富翁。她帶來了母牛、驢子、母雞、水泥，此外，還帶來了兩位情人：文靜男孩洛倫佐和大塊頭肌肉男菲利普森。

女伯爵還有兩樣?xùn)|西：皮鞭和左輪手槍。她憑借這兩樣?xùn)|西，成為女王，統(tǒng)治著這座島嶼。她將島上居民做了分工，朵蕾和里特作為臣民負(fù)責(zé)耕種，菲利普森作為奴隸負(fù)責(zé)打獵，洛倫佐作為仆人負(fù)責(zé)伺候她的飲食起居。

女伯爵的豪華旅館最后建成了這個樣子：四根木樁撐起一塊帳篷布。旅館沒有用于接待百萬富翁，因?yàn)閸u上沒有百萬富翁，也沒有百萬富翁來這里旅游。這個帳篷成了女伯爵的王宮。她稱之為天堂莊園。

兩年后，女伯爵、洛倫佐和菲利普森失蹤了，后來洛倫佐在毗鄰島嶼的沙灘上被發(fā)現(xiàn)，而這時他已變成一具骨架。里特醫(yī)生死于食肉中毒。島上只剩下朵蕾一個人，她痛失愛人，忍受不了孤獨(dú)，便獨(dú)自一人回到了柏林。

問題來了：島上發(fā)生了什么事？如果有兇案，那么兇手是誰？

登島后，埃娃領(lǐng)著我們參觀了里特和朵蕾的棚屋，還有女伯爵的天堂莊園。據(jù)說都是后來復(fù)原的。棚屋外有里特和朵蕾的耕作塑像。天堂莊園外有女伯爵、洛倫佐和菲利普森的塑像，洛倫佐四肢著地趴在那里，女伯爵坐在他的背上，一手握左輪手槍，一手揮舞皮鞭，正在教訓(xùn)跪在旁邊的大塊頭菲利普森。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場景就是這么個場景，埃娃要求每個福爾摩斯寫下自己的推理。

我雖然不參與，但也在頭腦里做著想象和推理。

馬洛朝最近的島張望。那個島離這里有段距離，很難想象一個人能游過去?！奥鍌愖魹槭裁磿涝谀抢?？”馬洛說，“他死在沙灘上，應(yīng)該是死后被沖到那里的。那么，他是怎么死的呢？誰殺了他？”

我說：“你別看我，我哪里知道？”

他又皺起眉頭。

我想了一會兒，想得頭疼，我說我不想了，我要去走走看看。馬洛沉浸在他的推理中，沒有理我。

我沿著海邊溜達(dá)。浩瀚的太平洋看上去極其單調(diào)，我在想當(dāng)初那五個人每天面對的就是這樣的風(fēng)景?！啊M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晏殊）他們會發(fā)瘋嗎？跳出慣常思維，另辟蹊徑，看看會怎樣。

這是劇本殺絕好的題材，有死人，需推理。劇本殺的好處是每個人都是主角，一個故事你要從每個人的角度講一遍。比如這個故事，就需要講五遍或六遍，第六遍是站在上帝的角度講的。

朵蕾的故事：

她放棄教職，追求浪漫，與里特在這里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突然來了幾個人，壓迫她，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須反抗。她和里特一起尋找機(jī)會。她分別勾引菲利普森和洛倫佐，鼓動他們反抗女伯爵……菲利普森向女伯爵出賣了她，她受到懲罰，被囚禁起來……洛倫佐偷了女伯爵的手槍，逼女伯爵釋放她……女伯爵花言巧語，卸下洛倫佐的武裝……女伯爵正要?dú)⑺吐鍌愖魰r，被里特襲擊，喪了性命。菲利普森和里特爭奪手槍，槍走火打死了菲利普森。他們將女伯爵和菲利普森的尸體在海灘上火化，然后將骨灰撒到太平洋里。夜里，洛倫佐失蹤了。接著里特中毒身亡。

里特的計劃：

他為背叛朵蕾而懊悔。他竟然屈從女伯爵的淫威，爬上了女伯爵的床。這激起了菲利普森和洛倫佐的嫉妒，他們聯(lián)手要除掉他。為了自保，他必須先下手為強(qiáng)。他讓朵蕾勾引二人，挑撥離間，為他制造可乘之機(jī)。事情沒有按照他的計劃進(jìn)展，朵蕾突然陷入危險之中，他必須冒險相救。于是，他用一根自制的長矛刺死女伯爵，然后又殺了菲利普森。他與朵蕾商量要?dú)⑺缆鍌愖?，可是洛倫佐已?jīng)失蹤。他沒想到自己會中毒，到死的時候，他也不知道是誰給他下的毒。

菲利普森的美夢：

他從不把洛倫佐放在眼里。洛倫佐只是一個仆人，女伯爵對他一點(diǎn)也不好，經(jīng)常用皮鞋抽他，甚至向他開槍。當(dāng)然，她不能把他打死。洛倫佐死了，誰伺候她呢。菲利普森把朵蕾弄到了手。島上兩個女人，都是他的。他要做的是除掉里特。里特，別看他老實(shí)、順從，他的眼睛出賣了他。他是個危險人物，必須除掉。沒了里特，這個島上他就是最強(qiáng)者。他會做王，讓女伯爵做王后，朵蕾做妃子。洛倫佐繼續(xù)做仆人。一仆三主。女伯爵死掉，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最終死在了里特手上。里特真是個危險的男人，他沒看錯。

洛倫佐的姿態(tài)：

他把自己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奴隸，仆人，都無所謂。只要能和女伯爵在一起，讓他做什么都行。他愿意伺候女伯爵。大塊頭是個笨蛋。他以為他很強(qiáng)，其實(shí)不然。他與朵蕾發(fā)生關(guān)系。他獲得了自信。他從低處觀察人，知曉他們的弱點(diǎn)。他們都會犯錯，他不會。他堅(jiān)信這一點(diǎn)。他會因勢利導(dǎo)。女人覺得性是俘獲男人的手段。男人覺得性是征服女人的手段。他覺得他征服了女伯爵和朵蕾。他沒想到朵蕾會和里特一起殺死他。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先離開這里再說。走前，他給他們的食物里下了毒，幾天后，他凱旋而歸，這個島就是他的了。

女伯爵的自白：

很久以前我就已是幽靈，我在這里飄蕩了百年之久，當(dāng)你們以為你們了解我時，我會發(fā)出笑聲。哈哈。我不后悔我來到這里，我是這里的王。我洞悉男人的欲望。他們爭風(fēng)吃醋，為的是獲得我的青睞。洛倫佐和菲利普森已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心甘情愿做我的奴隸。里特，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我也必須征服。沒有男人能抗拒我的誘惑。里特也不例外?，F(xiàn)在，就剩朵蕾這個賤貨了，她是一個潛在競爭者。她是女人。她會去誘惑男人。要除掉她嗎？不，給生活留點(diǎn)調(diào)料吧。我只是想要游戲，真人的、殘酷的游戲，我沒想殺人。我承認(rèn)一切都失控了，結(jié)局大家都死翹翹，只有那個最該死的女人活了下來。

我很快折回去，找到馬洛，給他講我的構(gòu)思。

馬洛說：“你的想象和推理太常規(guī)了，不行，看我的?！?/p>

“好吧，你行，你來。”我內(nèi)心不服，看他能說出什么花兒來。

馬洛說：“事情是這樣的。他們五個人在島上待的時間太久，一個個精神失常，先后跳海自殺。女伯爵和菲利普森自殺成功，沉入大洋，被魚吃了。洛倫佐也成功了，尸體被沖到相鄰的島上。里特沒成功，改為服毒自殺。朵蕾是怎么活下來的？原來她跳到烏龜背上，烏龜把她馱上岸，對她說：‘女士，生命可貴啊，不要想不開。于是她不再尋短見了。事情就是這樣，簡單明了。”

“啊呀，原來如此，”我說，“真是腦洞大開，我怎么沒想到烏龜呢……你一定會獲得推理大獎的?！?/p>

事實(shí)上，馬洛只獲得了一個鼓勵獎。獲大獎的是一位女士。她的推理是這樣的：

“女伯爵和菲利普森是被外星人擄走的，洛倫佐是外星人的實(shí)驗(yàn)品，實(shí)驗(yàn)完就把他扔出飛船。至于里特，外星人請他看過牙，把他放了回來。臨別，給他一包毒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很好奇，舔了一下。就這一下，要了他的老命。朵蕾，外星人沒發(fā)現(xiàn)，撿了一條命。她知道照實(shí)說，不會有人相信，于是就沒提外星人?！?/p>

還有一些推理，也同樣精彩，限于篇幅，我就不一一陳述了。

走，看赫爾佐格吃鞋去！

到了伯克利，馬洛說要帶我去個地方。

“哪里？”

“巴尼斯餐廳?！?/p>

他開著一輛越野車，風(fēng)馳電掣。

“那里有什么？”

“鞋?！瘪R洛說，“我們?nèi)タ春諣栕舾癯孕?。?/p>

“什么？”我沒聽明白，“我以為你說去看赫爾佐格吃鞋?！?/p>

“沒錯，我說的是去看赫爾佐格吃鞋?！?/p>

我以為他開玩笑，赫爾佐格是大導(dǎo)演，哪那么容易見到。再說，馬洛是新晉導(dǎo)演，只拍過一部片子，還沒上映，也攀不上赫爾佐格啊。

“吃什么鞋？”我說。

“當(dāng)然是吃他自己的鞋。”

“他為什么要吃自己的鞋？”

“說來話長，”馬洛開始給我講故事，“上世紀(jì)七十年代，赫爾佐格在伯克利認(rèn)識一個讀研究生的，叫艾羅爾·莫里斯，他們都是電影資料館的?？停粊矶コ闪伺笥?。莫里斯想當(dāng)導(dǎo)演，他想拍一部關(guān)于連環(huán)殺手的電影。可是，苦于沒錢。赫爾佐格聽他叨叨得煩了，對他說：‘伙計，對于拍電影這件事來說，錢不重要，重要的是信念。你聽聽，‘信念，赫爾佐格說，‘信念才是決定因素。別再抱怨制片人如何如何愚蠢了，抱怨是沒用的，抱怨永遠(yuǎn)幫不到你。‘那怎么辦？‘簡單，從明天開始，你買一卷膠片，拍起來！赫爾佐格豁出去了，繼續(xù)激勵說，‘哪天你把電影拍出來，讓我看到，我就把我今天穿的鞋子吃掉。莫里斯不知是聽進(jìn)去了，還是受到了刺激，總之，他就這么干起來了。你猜怎么著，他居然干成了。不過，他拍的不是殺手電影，是紀(jì)錄片，關(guān)于寵物墓地的，叫《天堂之門》，真的很棒。”

“為此，赫爾佐格要吃鞋？”

“是啊，”馬洛說，“赫爾佐格這個人，如果你了解的話，你就會知道，他言出必行，決不會食言。比如，他拍的電影中有要求演員吃蛆的鏡頭，他對演員說：‘我也會吃一點(diǎn)點(diǎn)。當(dāng)然，演員沒讓他吃。他要求演員減重二三十公斤，他說他會陪著他，自己也減去那一半的重量，結(jié)果，演員減重27公斤，他減重13.5公斤。他就是這么個人。所以，他去秘魯籌拍《陸上行舟》前，特意在這里停留一下，到巴尼斯餐廳去吃鞋?！?/p>

“什么樣的鞋？”

“就是他當(dāng)初做出承諾時穿的那雙鞋。那雙鞋還在。他大概是特意留著，以備將來吃它。他來之前，穿上這雙鞋，‘其樂牌中幫沙漠靴?！瘪R洛說，“這就是赫爾佐格！”

“他真把鞋吃了？”

“當(dāng)然，一會兒你就能看到。有人把吃鞋的情景錄了下來，制成紀(jì)錄片。那家餐廳大概是買了版權(quán)，經(jīng)常在大廳里播放，以此招攬顧客。”

沒多大一會兒，我們就在餐廳里看到赫爾佐格燉鞋、吃鞋的全過程。為了美味，赫爾佐格在鞋里加了紅洋蔥、蒜和迷迭香。鞋，即使燉熟，也很結(jié)實(shí)，不好咬碎。他不得不用廚房里的剪刀將鞋剪成一小片一小片，和著啤酒吞下去。當(dāng)時，有上百人見證赫爾佐格吃鞋。

“既然來到這里，我們就不能錯過這里的大餐?！瘪R洛說。

他叫來服務(wù)員，點(diǎn)了一份“赫爾佐格吃鞋”。

“這是一道菜嗎？”

“是，”馬洛說，“只是菜名太怪，是一個陳述句?！?/p>

“我們也有這樣的菜名，比如佛跳墻，也是陳述句?！?/p>

“‘赫爾佐格吃鞋獨(dú)此一家，別的地方吃不到。”

等菜的時候，馬洛說：“偶爾換換口味也沒什么不好，這是赫爾佐格的觀點(diǎn)?！?/p>

熱氣騰騰的“赫爾佐格吃鞋”端上來?！靶焙鼙普妗４恕靶迸c赫爾佐格之鞋，雖然同樣來自于牛，但味道應(yīng)該不一樣吧。

我們動刀叉，切下來一塊，放口中，慢慢咀嚼，非常美味。

“鞋”中還有配菜，也很好吃。

我往別的桌上掃一眼，大都點(diǎn)了這道菜。盡管燈光昏暗，看不清別的菜肴，但桌上的“赫爾佐格吃鞋”，還是一眼就能認(rèn)出。

吃飯中間，馬洛透露，他之所以拍電影，完全和莫里斯一樣，是受了赫爾佐格的激勵。赫爾佐格吃鞋，就是要激勵年輕人。否則，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啊。

“我們來此吃這道菜，就是向赫爾佐格致敬。”馬洛說，“讓我們?yōu)楹諣栕舾窀梢槐伞！?/p>

我們舉杯，遙祝赫爾佐格健康長壽。

谷川說：我的狗死了

我在東京吉祥寺吉卜力美術(shù)館門口的長椅上小憩時，一個矮個子禿老頭兒在我身旁坐下來。他說：“我的狗死了?！?/p>

我看看周圍沒別人，判斷他是在自言自語。

他又說：“我的狗死了?！?/p>

這次我弄明白了，他是在和我說話。

“嗯?！蔽一貞?yīng)了一聲。我也養(yǎng)得有狗，一只柯基，出國之前，我特意將狗交給朋友照看。朋友發(fā)來視頻，說狗狗抑郁了。狗狗趴在朋友家門口若有所待的樣子看著讓人心酸。

“它是老死的，”他說，“它知道它要死了，不知怎的，它跑到荊棘叢中，死在那里。它的腿被荊棘纏住，我費(fèi)了好大勁兒才把它弄出來?！?/p>

“你一定很難受吧？”

“不，”他說，“人如果也能像狗一樣老老實(shí)實(shí)迎接死亡就好了。”

“人和狗終究是不一樣的?！?/p>

“是啊，人總想凸顯自己的價值，狗不會這樣，死就是死，它明白，并坦然接受。”

他說得有道理，我想，人的確是把死弄得復(fù)雜了。塵歸塵，土歸土，這是自然現(xiàn)象，所有生命概莫能外。

“萬一我患上癌癥的話，我希望醫(yī)生告訴我還剩下多長的生命，我好做準(zhǔn)備?！苯又a(bǔ)充說，“其實(shí)也沒什么好準(zhǔn)備的，我已將墓地買好了，在鐮倉的一個寺院里。”

他談?wù)撈鹚劳鰜砭拖袷钦務(wù)撎鞖庖粯幼匀弧?/p>

換個話題吧，我心里說。他果然換了話題。他說他家今年添了小寶寶，春天越來越有暖意了。我看著他，向他表示恭喜。他說：

“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孩子的孩子?！?/p>

他笑了。我也笑了。

老頭兒走了之后，翻譯湊過來神神秘秘地說：“你知道那老頭兒是誰嗎？”

我說不知道。

他說：“谷川啊，谷川俊太郎，《二十億光年的孤獨(dú)》?！比缓笏o我背谷川的《活著》：

讓我活著

六月的百合花讓我活著

死魚讓我活著

被雨水淋濕的小狗

還有那天的晚霞讓我活著

讓我活著

不能忘卻的記憶讓我活著

死神讓我活著

讓我活著

突然回望的那張臉讓我活著

……

好奇怪啊，我和谷川先生談?wù)摰氖撬劳?，他背的卻是“活著”。其實(shí)也不奇怪，活著和死亡是一個統(tǒng)一體，如同一枚硬幣的正反面，相輔相成，不可分割。

看著谷川離去的背影，我想起谷川的幾句詩，不覺莞爾。這幾句詩是《二十億光年的孤獨(dú)》中的，如下：

人類在小小的球體上

睡覺起床然后勞動

偶爾想在火星上尋找伙伴

……

我不是一個凡高！

在阿爾，突然看到凡高從麥田里走來，手捂著肚子……他的衣服上有血跡……他走路踉踉蹌蹌，好像隨時都會摔倒……我感到很震驚。

這是對凡高之死的演繹嗎？凡高從游客中間穿過，沒有人伸出援手。不是游客冷漠，不，完全不是這樣。游客之所以到這里來旅游，都是沖著凡高。可以說大家都熱愛凡高。在凡高簡單的墓地，每天都有人獻(xiàn)花。他兄弟提奧的墓在旁邊。獻(xiàn)花的人總是不忘給提奧也獻(xiàn)上鮮花。人們怎么會冷漠呢，只是感到不可思議。

是拍電影嗎？沒有導(dǎo)演、攝像、化妝、劇務(wù)等一干人跟著，不會是拍電影。再說了，拍電影怎么會讓我們一大群游客也進(jìn)入片場，不怕穿幫嗎。那么，這是怎么回事呢？凡高，大家都認(rèn)識。來這兒旅游的人，誰沒看過凡高的自畫像。商店櫥窗里的宣傳畫、明信片、圖書封面等等，到處都是凡高，你想不看都不行。凡高的形象很特別，尤其是他割了耳朵之后，頭上包著紗布。世上沒有第二個這樣的形象。

是情景演繹或情景再現(xiàn)嗎？許多地方都搞這一套，作為招攬旅客的噱頭。一般都是一場小型演出。充當(dāng)演員的基本上都是本地人，農(nóng)民或工人，工作之余參與一下，一則掙個小錢，一則過把演出癮。但單獨(dú)一個人演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蛘撸@是一個瘋子，出于愛好，自己在模仿凡高之死……

他，凡高，朝我走過來了。我要扶他一把嗎？當(dāng)你處于這樣一種荒誕的境地時，你會陷入思維的真空。我習(xí)慣于在書本中認(rèn)識凡高。當(dāng)他走入現(xiàn)實(shí)世界，我，震驚，質(zhì)疑，詫異，喜悅，愕然……等等，難以說清是什么樣的思緒。他過于逼真，令我不得不相信他就是凡高。瞧，他的尖下巴，高顴骨，還有那一雙鷹隼一般的眼，眼神中有精神病患者特有的執(zhí)著……哦，不會錯，他就是凡高！

當(dāng)我畫一個太陽，我希望人們感覺它在以驚人的速度旋轉(zhuǎn)，正在發(fā)出駭人的光熱巨浪。

當(dāng)我畫一片麥田，我希望人們感覺到麥子正朝著它們最后的成熟和綻放努力。

當(dāng)我畫一個男人，我就要畫出他飽經(jīng)滄桑的一生。

一個人絕不能讓自己心靈里的火熄滅，而是要讓它不斷地燃燒。

凡高啊，他的話語在我頭腦里回蕩……我曾做過筆記，記下他的話，以激勵自己。像一首詩里寫的，“我的瘦哥哥呀……”他是一代人的瘦哥哥，當(dāng)你這樣念叨時，你會柔腸寸斷……

他朝我走過來，走過來，近了，近了……我想擁抱他，如果他允許的話。我沒有躲避，凡高也沒躲避，他仍然走過去了。我很詫異。他是一個三維影像嗎，或者，我是一個三維影像？

我完全愣怔了。

我在想，如何解釋這件事呢，是我出現(xiàn)幻覺了嗎？我看看周圍，還有其他游客，瞧，他們的表情，顯然他們也看到了凡高。

愛因斯坦的玫瑰

在蘇黎世游覽山景后，乘坐纜車時，女導(dǎo)游說：“在纜車下面的站臺上，擺放有兩種顏色的玫瑰花，紅色和白色。當(dāng)年愛因斯坦曾在站臺上手持一朵玫瑰花迎接兩位著名的物理學(xué)家和夫人。你們可以選擇一朵玫瑰花，如果顏色和當(dāng)年愛因斯坦手中的玫瑰花顏色一致，這朵玫瑰花就送給你作為紀(jì)念，選錯的，玫瑰花要放回原處?！?/p>

“愛因斯坦只拿一朵玫瑰花嗎？”一個男游客問道。

“只拿一朵?！迸畬?dǎo)游說。

“愛因斯坦真是個小摳?！币粋€女游客說。

“嗯，”女導(dǎo)游笑笑，說，“這是節(jié)儉，節(jié)儉是一種美德?！?/p>

一個小小的游戲，我喜歡。

一朵玫瑰，與愛因斯坦發(fā)生聯(lián)系，哦，那就不一樣了。在纜車上，我猜想，愛因斯坦喜歡什么顏色的玫瑰呢？我知道愛因斯坦喜歡拉小提琴，可這是玫瑰，不是小提琴。好吧，二選一，選對的概率是50%。沒什么難的，我已打定主意。

下纜車之后，果然站臺上擺有兩筐玫瑰，一筐紅玫瑰，一筐白玫瑰。紅玫瑰的筐里只剩下半筐玫瑰，白玫瑰的筐里幾乎是滿的。

我按自己的心意選了一朵玫瑰。

我們旅行團(tuán)的所有成員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女導(dǎo)游說：“在揭曉答案前，我先給你們講個故事吧?！?/p>

下面的故事就是女導(dǎo)游講的。

1913年夏天，兩位大名鼎鼎的物理學(xué)家——普朗克和能斯特坐火車來到蘇黎世。他們的任務(wù)只有一個，那就是請愛因斯坦到柏林去任職。這個職位是專為愛因斯坦設(shè)置的。具體干什么？什么也不用干，你只管踏踏實(shí)實(shí)在這里搞你的研究，不用打卡，不用上班，不用承擔(dān)教學(xué)任務(wù)。薪水嘛，不用擔(dān)心，有，而且是柏林所有教授中最高的，年薪1.2萬德國馬克。

“噢，是嗎？”

“當(dāng)然?！逼绽士苏f，“你信不過我們嗎？”

愛因斯坦說他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覺得柏林的氣氛有些沉悶。

兩位大咖親自出馬，提供的職位不可謂不誘人，如果是一般人，早就接受了，可是愛因斯坦畢竟是愛因斯坦，不是一般人。他在遲疑。他既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而是讓二位在蘇黎世游玩。放松一下。既來之則安之?？纯刺K黎世的美景，不枉此行。

二位大咖說他們可不是來看美景的，他們希望愛因斯坦給他們一個爽快的答復(fù)。

愛因斯坦讓他們?nèi)ビ斡[山景，然后坐纜車下山，他會在纜車站臺上迎接他們。

他說：“我手里會拿一朵花，如果是紅玫瑰，答案是：接受。如果是白玫瑰，答案就是：拒絕。”

普朗克和能斯特兩對夫婦忐忑不安地去游覽山景。他們哪有心思看風(fēng)景，心中嘀咕，愛因斯坦是在玩浪漫呢還是在玩委婉？女士們卻很開心。有機(jī)會游玩，也算不虛此行。

一行四人游覽后，按愛因斯坦安排的，坐纜車下山……

講到這里，女導(dǎo)游說：“你們猜一猜，愛因斯坦會拿什么樣的玫瑰迎接他們？”

“紅玫瑰，紅玫瑰。”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哈哈，”女導(dǎo)游說，“看來你們替愛因斯坦做了選擇。嗯，看你們手中的玫瑰，我就知道你們都能做愛因斯坦。”

大家都選了紅玫瑰。

這朵紅玫瑰被我制成干花，漂洋過海帶回國……

現(xiàn)在，它變成了我最喜歡的書簽。

4分33秒，沉默的祈禱

在紐約，馬洛帶我來到一個谷倉改造的音樂廳。我們穿得一本正經(jīng)，以示對音樂的尊重。

據(jù)說空調(diào)壞了，谷倉里有些熱。六月份，通常是要開空調(diào)的。谷倉十分高大，使音樂的旋律有向上的空間。谷倉上空突然飛過一只蝙蝠。我很吃驚。但其他人似乎見怪不怪，或者根本沒注意到這只夜鳥。舞臺上臨時放置一個巨大的黑色電扇，呼呼呼地向大廳里送風(fēng)。

馬洛是我多年的好友，我們一起走過許多地方。他總是帶我去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時我認(rèn)為他純粹是惡作劇。今天這個音樂會我隱隱覺得有些不靠譜?？墒牵睦锊豢孔V，我也說不上來。

看節(jié)目單。第一個節(jié)目是《四分三十三秒》，演奏：鋼琴家魯賓。我知道這是約翰·凱奇創(chuàng)作的一部實(shí)驗(yàn)作品。哦，約翰·凱奇！這是我喜歡的音樂家，他寫有一本美妙的書，叫《沉默》——闡述他的音樂思想和哲學(xué)見解。他本質(zhì)上是個詩人，先鋒詩人。那本書的排版很別致。閱讀加沉默。感受空和無。他喜歡禪宗。禪是一枝花，在他的書中自由開放。我知道《四分三十三秒》。據(jù)說是受勞森伯格一幅畫作的啟發(fā)而創(chuàng)作的。那幅畫，只有白色，除了白色再無其他顏色。你走近，盯著看，還是只能看到白色，單調(diào)的白色。《四分三十三秒》也沒有任何音符。奇妙，或者玄奧的是，這部沒有任何音符的作品竟然包含三個部分。如何劃分的呢，我一直沒弄明白。

知道這部作品，和坐在谷倉里聆聽這部作品，完全是兩回事。二者不可同日而語。好了，馬上就要開始了，廣播提示要大家將手機(jī)關(guān)機(jī)或設(shè)置為靜音，不要隨意走動，更不要說話。巨大的黑色風(fēng)扇也關(guān)了，扇葉慣性地旋轉(zhuǎn)著，很快也安靜下來。

馬上感覺到熱。

一架鋼琴被安放到舞臺中央。觀眾席上的燈漸漸熄滅。舞臺頂上投射下一束圓形的光，打在鋼琴上，鋼琴表面锃亮的黑漆折射著光線。一個落地麥克風(fēng)正對著鋼琴。

身著燕尾服打著領(lǐng)結(jié)的鋼琴家魯賓走上臺，調(diào)整一下凳子，撩開“燕尾”，端端正正坐下，挺直腰板。

鋼琴家打開琴蓋，手懸在琴鍵上，卻并不敲擊琴鍵。就那樣靜止不動。我知道《四分三十三秒》已經(jīng)開始了。

第一樂章。我聽到衣服的窸窣聲、手表指針的沙沙聲、腳與地面的摩擦聲、咳嗽聲、節(jié)目單扇風(fēng)的聲音、蝙蝠的笑、遙遠(yuǎn)的蟬鳴、青蛙的叫聲、哨聲、魚躍出水面的聲音、哈雷摩托車在街道上飛馳而過的聲音、警報聲、鐘聲……我不能確定哪些是現(xiàn)場聲，哪些來自幻聽或臆想。鋼琴家合上琴蓋。三十三秒。

鋼琴家又打開琴蓋，靜止不動。第二樂章開始了。我聽到救護(hù)車的聲音，聽到哭聲。寂靜。我又聽到飛機(jī)轟鳴聲、炮彈呼嘯聲、爆炸聲。寂靜。我又聽到坦克履帶碾壓路面的聲音、房屋倒塌、，電磁的嗞嗞聲。寂靜。我又聽到火的畢畢剝剝聲、貓頭鷹的叫聲、嬰兒啼哭聲。寂靜。寂靜。寂靜。鋼琴家合上琴蓋。兩分四十秒。

鋼琴家又打開琴蓋，一動不動。第三樂章開始了。我聽到寂靜。寂靜。寂靜。眼淚滑落的聲音?？諝忸澏兜穆曇簟＜澎o。嘆息聲。靜電的聲音。氣球吹爆的聲音。寂靜。麥子成熟時微風(fēng)吹過的聲音。寂靜。竊竊私語聲。敲擊鍵盤的噼里啪啦聲。寂靜。鋼琴家合上琴蓋。一分二十秒。

鋼琴家站起來向觀眾鞠躬，演出完畢。巨大的黑色風(fēng)扇又打開，扇葉呼呼轉(zhuǎn)動，涼風(fēng)習(xí)習(xí)而來。

觀眾在一陣難耐的沉默后，突然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每個人都站起來鼓掌。我和馬洛也站起來。鼓掌。我手都拍疼了。哦，多么獨(dú)特的體驗(yàn)啊！我怎么會聽到那么多聲音呢，甚至聽到了地球另一面的聲音。我想每個人聽到的《四分三十三秒》都不一樣吧。這就是它的魅力。它要求靈敏的聽覺。它喚醒內(nèi)在的耳朵。心的耳朵。我們每個毛孔都浸透了這寂靜的音樂。作者將之命名為《沉默的祈禱》。

【作者簡介】 趙大河，作家、編??；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花城》《山花》等刊，著有小說集《隱蔽手記》《北風(fēng)呼嘯的下午》，長篇小說《我的野獸我的國》《侏儒與國王》《燃燒的城堡》等多部；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杜甫文學(xué)獎、曹禺杯戲劇獎、《中國作家》短篇小說獎等；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