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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 說

2023-12-06 05:17:39李娃
青年作家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桃

李娃

自從病癥消失之后,三三在院子里度過了整個夜晚。

男人的呼嚕聲,從窗口傳來。“快了,快了?!蹦腥饲那牡卣f話。逃不過她的耳朵。他刪掉了通訊錄里的一個名字。倉促,驚慌,以為她看不到。

恍若火光閃過。她抬起頭,一顆,一顆,閃著幽幽的光亮。星星!她摸了摸右臂。一條右臂掛在她的肩膀上,在上臂與手腕處,各有一只纖長的手。她們都在這兒,小桃,麗香??吹叫切堑难劬ΓP(guān)于傳說的部分,屬于這三個人。

沿著梯子爬上屋頂。夜色像一張?zhí)鹤?,星星從頭頂披掛下來。還很稀疏,忽明忽暗。等到星辰出現(xiàn),順著獵人腰帶那三顆往東南方向找,那里有顆天狼星。好些年前,小桃這么教過她。

橋上的燈火,在黝黑的江面上拉出一條條褐灰色的光帶,像陳年的綢。黑暗中那更深的一線,是楊樹林。那林子究竟有多大,她不知道。小桃知道,小桃去過了。林子之外有什么,她也不知道。十年前,小桃從那里失蹤。

林子的方向出現(xiàn)了一盞紅色的燈,小小的一點兒,慢慢地向前移動。她屏住了呼吸。那盞燈無聲無息,像一條魚,游出一段,便隱滅了。倏地,藍(lán)色的光在江心跳出來,映照出一片透亮的波紋。藍(lán)色的光閃耀著,閃耀著,即將消失之際,猛地向上,刺入蒼穹。在無盡的黑色中,掘出一條異常細(xì)窄的光的隧道。

十步遠(yuǎn),烏黑的屋頂下,一個婦人細(xì)著嗓子唱起曲來,而不是往夜的長嘆。那是一個團(tuán)臉的婦人。

她對男人說:“不會很久了。我就沒有什么好說對不起的,你也一樣……”

“你又在胡說!”男人嚷了起來。

他把手機(jī)舉了起來,煞白的光從他的臉上一閃而過,“我早就跟他有了聯(lián)系,他從我這里聽到你,他什么都知道……”

“喲嗬——”她聽到了一聲嘶啞的鳥鳴。一只鸕鶿從床底下鉆出來,它跳上床,兩片青色的翅翼霍地振開。她愣住了。沒錯,青色的翅膀?!芭尽笔謾C(jī)被擲了出去。她翻滾到床邊,把手伸向那只手機(jī)。屏幕摔壞了,上邊出現(xiàn)幾線裂痕。她扭過頭,看著男人。

“呃——”他下意識地說道。他伸了手臂,把手指插進(jìn)她的頭發(fā)里。接著,他草率地碰了碰她的臉,像是在安慰她。“嗷啊——”青翅鳥又叫了一聲,它向她挪了兩步,用尖長的喙叉起一條閃著光的細(xì)鱗魚。魚在掙扎。那條魚落到了青石板上。刀刃舉起,切入皮肉,欲將剖開一條路。

“真像摸到心臟的感覺啊……”小桃在她的耳邊嘆息著。房頂,淡藍(lán)的煙霧升了起來,那里有一個人看著呢。砧上的魚在微微地晃,樹枝在風(fēng)里招搖。魚嘴虛弱地翕動著。她輕聲地問:“是你啊……我要怎么稱呼你?”男人突然停止了沖撞,他的眼皮往上翻,緊接著,打了一個嗝。

小桃作為保護(hù)者出現(xiàn)。幾個女生圍攏在三三的座位邊,三三埋了腦袋,做成往課桌的抽屜里翻找什么的樣子。是怕人看到她的淚水?!捌圬?fù)人有趣嗎?”小桃隔著許多行座位,沖她們喊道。這就是最初相識的情景。但她從不喜歡從頭來回憶小桃。

小桃好多次在她的夢里出現(xiàn),小桃的形象是一張紙,飄蕩著,從她的手上翩然滑過,她看得清紙上的每一個字。這源自小桃給她寫過的一封信。

“你記得那些日子嗎?我垂著雙手走路,眼前飄著七七八八的字詞,杳無邊界,攻城掠地。向左,轉(zhuǎn)個彎,再左向,轉(zhuǎn)彎……從林子的南面到林子的北面。你還記得那個傳說嗎?我已見到了那道光。而你終究會相信。即日?!?/p>

小桃的信,至今仍在她父母居住的那棟小木樓的閣樓櫥柜里。起了白點的錫壺,幾個白脂描花的瓷杯,朱紅茶罐的裂紋上澆了一團(tuán)拇指大的桐油石灰,青的黃的玻璃花盞,方斗型的木碗,搟面杖,一袋子仿真銀幣,裹著牛皮紙的絲絨披風(fēng)……如同一個小型的墓穴,不在一個同時空里的物件被收歸到了一起。

“即日”后的第三天,小桃回到了小城,走過了那座橋,被人隔著江流看見。那時小桃已遠(yuǎn)嫁數(shù)年,沒人知曉她為什么突然回來,又突然地穿過楊樹林。小桃的母親,用她留下的那只手機(jī)不停地?fù)艽螂娫?,逐一地詢問手機(jī)通訊錄里的每一個人:“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嗎?”最早接受了小桃“精神分裂癥”的說法的人,正是這位母親。所有的疑問,不過是想追究一個責(zé)任人。然而,誰都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小桃在信里說起了那些日子。在那所學(xué)校里,她們除了彼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的朋友。一旦把目光放在小桃的身上,就好難挪開。小桃愛穿緊身的褲子。黑色的,很細(xì)窄的一條,她把雙腿往褲管里塞著,好似電視鏡頭里一條蛇蛻皮過程的回放。小腿纖瘦,大腿壯實,布料像是吸附在皮膚上,腿部的輪廓清晰可見。在當(dāng)年,再沒有人比得上小桃大膽。

天生的微微發(fā)亮的小麥膚色,山根高挺,鼻尖略微勾起,是一個好看的鼻子,小桃的相貌缺乏與這片土地相適合的地域特征。連眼神都不是。溫柔,幽婉,青澀或者熱烈……這些統(tǒng)統(tǒng)沾不上邊。

“那人只剩下一點兒脾氣,看著還像個活人。他的脾氣害了他,但我也只瞧得上他這一點……”小桃這樣說起她的父親。小桃不與“那人”說話,偶爾他推門,問句話,回答也總是漫不經(jīng)心。

一張鋪著藍(lán)白格子或者紫色小碎花被單的床,床邊一張書桌,桌角的藍(lán)色玻璃瓶子里插了幾朵雛菊,小衣柜正面的那扇鏡子锃亮。那里還有一個靠著陽臺窗口的長案,案上鋪著厚的白色絨毯,毯子的這處那處沾了一些墨汁與顏料。那么看著,也還好看。那是小桃平常繪畫的地方——瓶子里的雛菊早已凋謝干枯,小桃說,這樣的,才美啊。

“只要稍微用一點力,它就被捏碎了。”小桃拿起桌上的一只玉色的小瓷碗,將它對著陽臺,那里太陽的光劍般射下來。碗很薄,口徑比通寶錢幣大不了半分。那是個古董。小桃有七個,一般顏色與大小。除了指間的這個,每個都裝滿了顏料,胡亂地擱到了墻角。看得出手指在使力,“看,有裂紋了!”小桃喃喃地說道??伤淖⒁饬]有放在那只即將破碎的小東西上。

小桃的那只手,繞了金色的輝光,細(xì)細(xì)的汗毛也是金色的。細(xì)長的指尖,決裂的緊迫感,“嚓——”瓷碗碎掉了,碎片墜落出低低的噗嘶的聲響。

“那人說,祖上的東西……他很在乎這些?!毙√野咽?jǐn)R在膝蓋上,低頭看了一眼腳邊的碎片。像是一個了結(jié)。她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忽地起身,低聲喚道:“三三,來!”

小桃新買了畫筆,讓她去看。

就在那天,小桃跟她說起一個傳說。

在這之前,應(yīng)該先說一下禮物的來歷,以便更好地理解那個傳說。

小桃曾送過三三一個生日禮物,棉布發(fā)夾,交疊的幾個花瓣的形狀。那天,小桃還帶她看了一場電影。外國電影。熒幕上,肥胖的男主角吃撐了,噗地一下將收腹帶給繃開,苗條的女主角撕下了藏在她衣服里的那條收腹帶,她們在空蕩蕩的影院里哈哈大笑。

當(dāng)時還有一個人,坐在小桃的右手邊。是班上的實習(xí)老師。

那年有兩個年輕人來到了小城,他們是師范畢業(yè)生,來給那所中學(xué)擔(dān)任實習(xí)老師。兩個人都授語文。同學(xué)們不約而同地喜歡這一個。眼神清澈,有點兒靦腆。課講得很好。課間,他和男生們在樹上玩耍,在樹枝上翻轉(zhuǎn),落地時發(fā)覺褲襠拉鏈開了,他的臉紅到脖子。又很和氣。孤僻的男生們像換了個人,勾住他的脖子,親熱地跟他說話。三三不自覺地看著那些男生?!叭苏婧?!”“以后再也沒有這么好的老師了吧?”“老師長得真好看”……女生們議論他,也有人主動去找他說話。她又有意無意地看向那些女生。裝作不經(jīng)意地翻看他批改的作文,連綿的紅色波浪線,評論留在文末。她把頭偏著,像是想著一件什么事情而出了神,而不是在認(rèn)真地聽。那時他正在課上朗讀她的作文。

實習(xí)老師叫了她們的名字,坐到她的身邊。他從后排走到了她的身邊,就像他剛好選到了這么一個空位。他隔著她,輕聲與小桃說了一句話,她下意識地往后靠。她挽著小桃的手臂,和小桃笑著,把頭傾向小桃那邊。散場時,往外走,他跟在她們的身后,她沒有回頭,沒有絲毫的遲疑。

天在下雨,臺階下停了輛載客的四輪小摩托車。敷了層油布外篷,拖廂內(nèi)擱一條海綿彈簧板子當(dāng)座位,行駛中黑煙四起。小桃把她塞進(jìn)了一輛這樣的車?yán)?,向司機(jī)說了目的地,飛快地關(guān)上了車廂的門。“我跟你一起走?!毙√腋f。從不議論他,幾次橫著眼睛瞧著她,不客氣地質(zhì)問說:“看什么呢?”小桃不在意那些男生,也不在意那幾個女生,卻做下這么件事。“我跟你一起走。”小桃把她想說的話說了出來。轟轟的引擎聲里,她兀自想象著。

實習(xí)期滿,歡送會開過,保衛(wèi)室玻璃窗口后豎了個牛皮紙袋。袋面上的名字:三三。她覺得詫異,那個窗口偶爾會有一兩封信件,放一天,或者許多天,被人取走或者被撤走。怎會與她有關(guān)?小桃推了推她,她徑直走進(jìn)門衛(wèi)室,取下來,啟開旋好的線。

“他為什么要給你這些啊?”小桃皺著眉頭問道。兩本詩集,帶著透明的封皮。筆是鋼筆,黑色圓柱型的筆桿。小鎮(zhèn)的店鋪里沒有這樣的東西。他的筆跡,她認(rèn)得。抱著那個紙袋,她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你說你沒有送他禮物!”小桃追問著。送一雙母親織的鞋墊、一盒糖糕、一個折紙燈籠……送給他禮物的那些女生們,沒有得到他的回贈。所有人都給了他禮物,那些人也沒有得到。

“不是都說他是個好人嘛。”她平淡地說道,毫不意外的那種口氣。

“他走了,不會回來……”小桃無所謂地昂了一下頭。

書看過許多遍,筆寫壞了。往后許多年,紙袋的封線,她沒有再開啟,都收在床頭的抽屜里。許多時候,她聽到了如游絲的呼吸,它們的呼吸。

小桃有個表姐,麗香,從小寄居在外祖父家,二十五歲時死去。小桃說,麗香走上橋,在橋心,被一輛車從背后撞上來。小桃很少說起這個人,一旦說起,聲音會放得很輕。對于珍愛的事物,都是輕輕的,觸碰一下,便不舍得。

小桃十來歲的時候獨自一人走路去外祖父家。幾十里遠(yuǎn),中途遇雨。麗香獨自坐在窗下,低頭看書。麗香真是專心啊,一點都沒察覺外面有個人一直在盯著她看。小桃用手拍了拍玻璃,麗香一抬頭,十分驚訝。

“你一個人嗎?”麗香把窗戶打開,這么問道。應(yīng)該要立馬起身,打開門放小桃進(jìn)來才是,一般的話,還要問問怎么來的,怎么會一個人來,但是都沒有。她沒有想到那些。

小桃和麗香面對面地坐著。小桃把擦了頭發(fā)的那團(tuán)毛巾放在桌子上,沒有說來找她的理由。麗香把手里的那本書翻過一頁,抬起頭來,伸出一只手,放在了小桃的臉上。只是幾秒,輕輕地,像是她的指尖無意間在那里耽擱了一下。麗香笑了一下,接著又低下頭去看書。

“在這個位置,”小桃指了指自己的腮骨,“好像她還按在這里。她的手指有點涼,如果不是有點涼,真像被一只蝴蝶嗅了,心里咚地一下,像棉桃突然綻開了殼似的,一下子豁了出來,填到了嗓子眼里。只要一想想啊,心里就是那樣暖和和的……” 三三的視線落在小桃的下頷,小桃的手指剛剛落過的地方。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春天的午后。小桃坐床沿,她坐在小桃的身邊。就在那個時候,小桃跟她談起麗香,以及一個傳說。是麗香說的。傳說中有一座城,古時名“琴棋望”,在水中央,只有一座長橋與外界相連。外面的人,可以走水路,也可以走橋路,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但是生長在那塊土地上的人們不能。琴棋望人沒有關(guān)于過去的記憶,也不能離開那里。除非掌燈人駕來了他的船——須在一個星辰之夜,等一道奇異的光出現(xiàn)。人們登上那條船,這是唯一的途徑。否則,大禍臨頭,死于非命。

小桃的神秘,附著在言之鑿鑿的表情上,讓她想起了圣誕老人。這是她所知道的更早的一個傳說,只不過,比小桃的這個,顯然要時髦得多。

“麗香姐真讓人羨慕……”小桃輕輕地嘆息著,把頭轉(zhuǎn)過來,“你想沒想過,二十五歲之后的樣子?”

“唔,沒有想過?!彼f。

麗香姐最后還是嫁了一個她不喜歡的人。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如果沒有書,沒有電視,沒有報紙,麗香姐就不會希望知道更遠(yuǎn)的地方更多的事。如果不希望那些,她就不會希望離開,也不會走上那座橋。其實,誰都不可能離開。所以,最好從一開始就不要希望。小桃說這些時,她正在看著一本畫簿。小桃把手放上她的肩頭,指尖帶著一絲沁涼,像冰一樣。又微微地發(fā)燙。

她想起學(xué)校操場邊的一株背陰的樹,小桃曾用手掌貼著樹上的青苔,摩挲著,對她說:“麗香姐說的,像是摸到了一個人的熱乎乎的心臟?!毙√易屗踩ッ幻D侵陿?,夏天開極細(xì)密的淺黃的小花。她摸了那些青苔,有些生澀,發(fā)硬的絨毛的刺癢。

仿佛觸在了她的心上。如春絲如楊絮,蓬蓬松松縷縷條條,細(xì)的,柔的,翻涌著攢簇著,塞滿了她的胸腔。陽光正照著陽臺。門外,水泥扶欄的頂上有一束野花,小桃放在那里的。她拿著的是小桃的畫簿,里邊有一頁,是她自己畫的。紫花地丁的花瓣。

“你不要像麗香姐……”小桃憂心忡忡地看著她,“不要像她?!?/p>

小桃的小衣柜,就在正對面。那扇鏡子,照出了三個人——她起身,失魂落魄地往門口走。小桃跟在她的身后,她匆匆地走。小桃的話,像一只釘錘,叩打在她的皮肉上,穿過皮肉的外殼,透進(jìn)她的胸膛。是麗香吧。麗香死了。她感到了憤慨。還有恐懼。

她把頭發(fā)剪了,短到別不住那個發(fā)夾。之后,她把發(fā)夾還給了小桃。小桃哦了一聲,就收下了。禮物的來龍去脈一如她們的故事,利落,簡單。

再見到小桃時,她有些驚奇。小桃來得非常突然。

“你要出嫁嗎?”小桃沖著她低沉地喊了一聲,“就這樣,過你的這一世啊……”那一刻,小桃的眼神,與其說是凌厲不如說是哀喪,何其哀喪!

小桃斜著眼睛,用無數(shù)次斜向別人的角度來注視著她。她下意識地說:“不是啊……”轉(zhuǎn)而低了一下頭,輕輕地說:“是啊……”

幾個月后,她收到了小桃的那封來信。三日之后,她去了閣樓。

陽光從明瓦與墻壁的兩塊落地窗上穿過,在地板落出大片的影,光斑的邊緣,氣流蒸騰著,扭來扭去,如水底石塊印在水上的紋路一般。男人站在門口縮著肩膀和脖子,他的身體擋住了一部分的光。他叫她下樓吃糖糕,以為她會跟上他。

初見男人時,她將一杯熱騰騰的茶遞給他,下意識地將杯耳轉(zhuǎn)向他,對他說:“不要燙到了。”他笑了起來。在他與來客離開之后,父親接聽電話?!懊魈炷悄泻⒆訒?。”放下聽筒,父親對她說道。

“家境好,人實在……介紹人剛才說,那邊說很喜歡你。”父親的神色,是得意的。

她都沒有看清男人的長相。他離開的時候,他那挺直的背脊像株壯實的樹木——他始終都像一株向陽的植物。他家的房門頂上,有一塊陳舊的木匾:“詩禮傳家”。她被這塊木匾說服了。爾后,男人與她有過幾次交談,家門口的一條小河,港灣邊放下的漁網(wǎng),鷺鳥的尾巴……都在沒有星星的夜晚。

一天深夜,她站在扶欄前,眼淚涌了出來。男人很驚訝。黑色的成片成片的屋頂,像一條條冰冷的魚脊,夜行車的前燈,掃出錯亂的黃色斑塊,空氣中,一股類似香氣的味道。他箍住她,她莫名地感到悲傷。她哭泣起來。他非常地失望。他放下了雙手,垂頭坐下。

“我計劃好了一切,可你破壞了它!”他悲憤地說道。她向他說起了小桃所說的那個傳說。他疑竇叢生,又挾了屈辱:“你說謊!哪有那樣的傳說?”小桃的聲音如鴉鳥直剌剌的翎羽霍霍地?fù)浯蛑亩洌骸耙簿瓦@樣,過你的一世啊……”男人的家里,沒有一本書,沒有報紙,他不會,也沒有人談?wù)撍谝獾哪切┦虑椤?/p>

男人返回了閣樓,手里捧了一個盤子。一團(tuán)糕餅扣在盤子里,他把它伸向她的鼻尖。“怎么樣?”他笑著說,“香吧!”她抬眼與他對視,微笑著說:“是啊,好香……”

男人催促她接下這個盤子。她端著盤子,僵直看著他的背部,另一個女人從一具硬邦邦的軀體中脫離了出來,站在了她的對面——剛才向男人做出的那個微笑,是怎樣做出來的呢?

“嗨,吃?。 蹦腥藰泛呛堑刂噶酥副P子。他說 :“怎么老站著,這孩子……”被稱為“孩子”,虛弱的,無辨識的,小小的一團(tuán),白色的癱軟的蠶似的,瞬間縮成那個模樣。她退了一步,退到了明瓦底下,那個女人黑色的影子與她的腳尖連接在了一起。她想跟他說:“小桃死了。”可她說:“太亂了?!?/p>

她說的是與他居住的房子。堆滿了東西,有用與無用的。沙發(fā)的外套經(jīng)歷了兩個冬天,直到又一個春日還沒有被撤換清洗過,原本的淡紫黯淡了成了潮膩的灰粉。過了季節(jié)的衣服,鞋幫上干涸了黃泥的漬印子,皺巴巴的袋子,剪刀、大的小的桶、發(fā)了黃的報紙、驟停在兩個頁碼間的書……所有的家具上都是,它們不在該在的位置。一團(tuán)團(tuán)絨絮趴在家具底下,每一個角落都是紡織工廠,似養(yǎng)了一只只灰的羊。抽屜都是貪吃的胃,再也撐不下去,個個地豁開了嘴——新的東西壓住了舊的東西,不出門的大部分時間里,她壓在沙發(fā)上,把沙發(fā)上的東西壓在身下,直到被什么給硌疼了,才伸手把它們拉出來,推到身邊去。我算什么?屬于新的東西,還是舊物。她有些恍惚。

“要做清理了,要清理……”她開始自言自語。含在嘴里的那團(tuán)東西成了膏糜。男人下了樓,他說,他去拿一雙筷子。

你得吃掉它!

三三發(fā)現(xiàn)自己在生病。

男人與她爭辯,說看不出她有病。她堅持是病。

她步履遲緩地走向臥室,倒在床上,一動不動。在骨里,在肉里,有一排利齒在時刻不停地咬。身體像片快要被蝕光的葉子。

她跑在一條深不見底的長廊,一次又一次地對抗惡魔們的攻擊,受了傷的皮膚越來越堅硬,一身盔甲伸出了尖銳的長刺。她冷靜地舉起了一個釘槍似的工具,用最寒冽的極光往身體里打進(jìn)一顆顆加固的釘子。丑陋,猙獰(這樣的人是我嗎?),看著自己的身體焚燒起來,看著自己一塊一塊地破碎,融化,往下滴著巖漿一樣火紅的炙熱的血水——她從床上爬起來。

東西太多了。她把床上的衣服疊了幾件,拎著它們往外走。早該清洗的,晾滿冬衣的木架底下一包包打開的布袋,里頭還是襪子,圍巾,手套和秋衣與夏裙,說在那里晾晾潮與霉的味道,晾了多久都忘了。把冬衣抱在懷里,往哪里放?臥房早不是臥房的模樣,堂屋條案上椅子上的東西橫七豎八,冬衣只能再往上堆。她垂著雙手,慢慢地往客廳走去,又一次靠在沙發(fā)上。

她往下滑著,背脊貼在座墊,下巴抵著胸骨,呼吸不順暢。她聽到女人們的響聲。團(tuán)臉的女人拍打著墻壁,神智失常般吶喊著,另一個女人嗚了一聲,想哭,卻不敢哭。

團(tuán)臉女人和平頭女人來過一回。平頭女人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地站在團(tuán)臉女人的身后。團(tuán)臉女人吐了一口唾沫,問她:“小桃去了哪里,你知道的吧?”平頭女人坐了下來,脖頸前傾著,團(tuán)臉女人嚷了聲:“嗨,說話啊……”一腳不輕不重地踹向平頭女人的腳尖。平頭女人穿藏青的布鞋,白的帶子灰撲撲的,雙腿叉開坐著,腳尖往外翻。她向平頭女人搖了搖頭。平頭女人眼圈黑得厲害,像蒙了一塊厚紗。之前她在巷道里遇見過她們幾回,平頭女人從不看她。

“那兩個女人來找我,說小桃的事?!彼腥苏f起女鄰居們。

男人搖了搖頭,對她的話題絲毫不感興趣。

“我聽到她們的叫聲……”男人的神情變得不同尋常,他拉了一下她的手臂,讓她將頭靠近他。

“是在哭嗎?”她說。

“瘋子!”他的嘴翹了起來,做出輕蔑的表情。

女人們。她們在深夜里飲泣,啞著嗓子,長聲嘆息。她們的影子在爐火前徘徊不息,那些嘆息聲在被煙火熏黑的椽木上跳啊跳啊。她的眼前,閃現(xiàn)著這樣的影子。男人抓住了她,在他剛才拉她一下的那個位置。

“小桃是不是看到了那只船?”她看著天花板,認(rèn)真地問他。他把她抓得更緊了。

“又來了!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他忽地放松了她,仰著頭,短促地說:“睡啊?!本o接著,他轉(zhuǎn)過身,一手?jǐn)堊∷淖蠖c下頜,用大拇指刮她的臉。

她的鼻子與嘴被扯到了一邊,她的面孔變了形。她看到男人的嘴唇,越來越尖銳。他越來越像,一只鴉。

“我病了?!彼f。

男人買來了藥。各種藥。

“是什么病?”她問道。

“腦子的病……”他攥起袋子。聽到是什么崩了,還是哪里斷了。似是布偶叫了一聲,她感到了意外。是自己在喊吧,有點嘶啞地嗚一聲后便頓住,聽上去,就不像是誠心想要叫喊。男人與那只袋子一齊向她撲來,一剎那,他消失了。一只黑羽的鴉張著翅膀,伸著脖子,突然撲到了她的跟前。她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她換下了睡鞋,往外走。天早就黑透,沒有一個路人,很稀罕的冷清。連天的暴雨方才休歇。沒有哪個閑人會選擇冒著大風(fēng)雨外出。

沿著江邊的路走,路燈照著,風(fēng)很大。她聽到呼號,是狼崽吧。不像樣的嚎聲。頓一下,叫一聲。聽出來了,是她自己在呼號。

往哪里去?橋,楊樹林。我還從沒去過,她想著。她已眺望過無數(shù)次。

她走著,想告訴那個人,我在走這樣的一條路。走在荒原,蒼穹渾濁,星光晦暗。橋下也是黑色的。走在螺旋臺階上,她想對他說,多么幽暗啊,只有我這樣走過——你經(jīng)歷了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為我所有的遇見而遇見,如影隨形。

橋心,迅疾的車流,利用形形色色的不管不顧的匆匆忙忙的行程,創(chuàng)造了一個真空般的沉默世界。她的雙手放在欄桿上,胳膊使勁,踮起腳,身體往前探。江水濃釅如漆塊,互相推擠,停泊的航船點一盞黃色或者青色的燈。天上與地上,兩者之間,橋在震顫,活像一具龐大的抽搐的身體。一些人消失了。傷情的女子,欠債的賭徒,喝醉的人,還有小桃和麗香……都是這樣走上了這座橋。

她很平靜。處于一個天平的支點時所具有的完美的平衡。當(dāng)她轉(zhuǎn)過身時,發(fā)現(xiàn)有人向她跑來。是男人。手里拿了一把收攏的雨傘,穿著他那件薄棉衣,針織的帽子遮住了他的頭。他從不戴帽子。他說過,用不著,很丑。他向她伸出了雙臂,在快要接近她的時候,他收回了手。

“你在妄想,”他說,“一直都在妄想?!?/p>

“沒有,就是出來走走。”她說。

他搖了搖頭,他不信她。

“你總是胡說,從來就沒有過什么傳說……”他嘆息似的說。

“我恨她們,我恨她們……”她說得太平靜,不見得有恨意。

她和男人并排躺在床上。

她的手臂被觸了一下,接著是手背。他握住她的手。他把她的手拉到了他的胸口。“想想你的媽媽,你的姐姐們,你比她們要好過得多……”他說,“這就是日子,都這么過來,想得到的,跟得不到的,你能怎么樣呢?”她沒有說話。她總是一動不動。他用悲哀貫穿了她的身體。

她帶著巨大的憐憫和包容,像一個母親。她聽到了女人們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話,爾后,她們大笑。沒有人相信那個傳說,她默默地想,我也還沒有去到楊樹林。

那就去啊。

夜幕降臨時,走到橋心,站一陣,便折返。男人把她的行走當(dāng)成了一件尋常事,甚至為她準(zhǔn)備了一個小水壺,灌滿水,隨身攜帶著?!白咦咭簿秃昧恕彼@樣說。

橋頭那片黑色的林子,與黑夜融為一體。赭黃的燈光或者灰色的夜霧將林子籠罩起來,越接近,霧越濃。濃得化不開。橋燈、船燈,任何一點兒光亮都可以照得見。然而,沒有一種光能穿透那片霧。這讓她生出夢境一般的迷離感。往與返,起風(fēng)或是下雨,如同走在一片孱弱的荒原。黑色的影子,青色的翅翼,遙遠(yuǎn)的淺近的呼喊聲……只有在那座橋上,所有的幻象都不見,她隨它而戰(zhàn)栗,在高高的塵土之上,連孤獨都肢解分離,散落一地,不能成形。被清算歸零了的沉默世界。

她在那里遇見過一個人。顴骨高聳,身形瘦削。黑呢外套長及膝蓋,頂上是黑色的窄邊呢帽。見他的第一眼,她的心臟像被什么給吸住,胸腔扯得發(fā)痛。水壺脫了手,哦,她在心里驚呼了一聲。

水壺墜向橋下。穿著禮服的男人越過幾步,返身向她走了過來,佇在她的對面,用一種甄別般的眼神打量著她,眼神冷峻。她直愣愣地看著他,幾乎就在同一秒鐘,他們移動了腳步,走向了與彼此相反的方向。

她在路燈下回想著那個奇怪的人。她在關(guān)閉一個電腦頁面時想起那個人。她看到了從門縫里窺視她的那雙眼睛,清楚地看到。他的腳貼蹭著地板,幾近無聲,落在她靈敏異常的耳朵里,她掌握了他竭力隱藏的行跡,猶豫不決,鬼鬼祟祟,讓她瞧不起。頁面上,防御實驗室、藝術(shù)家網(wǎng)、經(jīng)理檔案、資本控股公司……紛紛紜紜,它們僅有一個共同項。門后的那雙眼睛看得出那三個字,被抹成紅色或者綠色,從億萬可能的組合里跳脫出來,所指向的那個天地間的唯一。“哦——”電腦機(jī)箱的深處傳來一個休克般的呻吟,如枕邊人噩夢中發(fā)出的唇語??粗诘舻钠聊?,她想,古老得如同從畫里走出來的人。

她用剪刀拆解一件衣服拉鏈的壓線。男人吹著口哨,客廳的小鞋柜前,他蹲著,系鞋帶,笑嘻嘻地對她說:“我去工作了?!辈痪弥?,他用他的雙手扣住過一只雀鳥。血液往他的手掌涌去,血管在博動。他使了勁,又松手,然后再使勁。他深吸了一口氣,小腿痙攣般地顫動著,咬肌輕微地抖。她記起幼時見到一只小鳥的殘腿,有人依次拉動關(guān)節(jié)處細(xì)絲似的筋帶,爪趾開始蜷縮。人們在笑。多么有趣啊。他低下頭,牢牢地盯住了她,那是什么樣的一種眼神!橋,呢帽子,黑與白影子底下的眼睛——她吭吭地咳。

她懷疑這是幻覺。男人的眼睛就在陽光下,通往院子的落地窗沒有拉上窗簾,十步遠(yuǎn),二十步遠(yuǎn),三十步遠(yuǎn),都是人,就在一個個窗口后邊。貓般的黃色的瞳仁,狡黠,警惕,似是而非。

她剪的是男人的那件薄棉衣。拉鏈頭壞了。裁縫說可以換根新的,但是拆線的事必須由顧客自己來干。所有人都在缺乏時間。她把衣服拿回了家。剪刀的刀口慢慢地穿過去,一個個線頭浮起,“三三”兩字從她空空一片的視野里閃現(xiàn)。她繼續(xù)剪著。

那個并非生命里重要的人啊。不曾相處過,哪怕多一句的言談也沒有,未曾交換彼此的隱密。退縮在時光的另一頭,那不應(yīng)該成為念念不忘的人。

很久之前的一個夢醒時分,她的心臟曾猛地一跳,像是死去了很久之后突然蘇醒,轟一下鼓脹開來,一顆淚珠嵌進(jìn)了右眼,她對自己說:“不要哭啊?!辈慌鏊?,讓它慢慢干涸,此后,她會時不時伸手去摸一下。它曾在那里,就始終會在那里。

把日子打碎,每一個片段都成了一面小小的鏡子,完整地照出一個人的瞬間。一個連著一個的這樣的瞬間,構(gòu)成在這人世間的最大的親密?!熬褪悄惆。 彼芍缘卣f道,“可是,我要怎么稱呼你?”

她走過了橋,往楊樹林走?;业奶斓紫拢萆顫?,她的褲腳滿是泥濘。林子也是灰色的,枝杈嶙峋。小桃從這里消失的,她邊走邊想。

江那邊的城,在燃放鞭炮和焚燒紙錢,正值祭奠亡者的時節(jié)。小桃不見了,已經(jīng)無人提起。小桃的名字之后,是男人一個舉著食指的“噓——”的暗語。

她看了看,又看了看,開始往回走。沒有什么令人訝異的事情,一如她的日子。如此平順。像這塊土地,永遠(yuǎn)是平的。

直到她的頭發(fā)被掛住。

是樹枝。她像被抓著背脊,整個人吊了起來。她仗著一種陡升的力量往前走著,鞋子踩進(jìn)水里。俯下身子,就像想從水里看看自己的模樣,她看了很久。

她聽到牙齒喳喳作響,皮肉之下,有著藤蔓般滋生著的瘋瘋癲顛的東西,好像隨時都會破出——像成熟的棉桃,噗一下炸開。

她看到小桃的手指,陽光像放大鏡,聚攏燒灼著那纖細(xì)的手指,它們延伸流動,跟血脈的走向一致。這些年來,她總覺出肩膀的疼痛,像木柴被劈開或掰開,嘶啦,嘶啦?,F(xiàn)在,她的手臂懸在了空中,她看著它,在確定它是否真的要與身體分離。小桃的手臂吊在那里。正是那條手臂。她的手腕上,麗香的手指落在那里。像只蝴蝶落在那里。

吞下的唾沫黏稠極了,糾結(jié)在她的口腔,嗓子眼里全是致密的白色的氣泡。她又見到小桃的小衣柜了。那面鏡子豎起,照見一個人。脖子上橫向的皺紋,塌進(jìn)爪犁一樣的胸腔骨骼間的皮膚。乳房也是坍塌的,像兩攤變了質(zhì)的溶油,沒有廉恥地掛在瓦罐一樣堅硬的體壁上。她眼睜睜地看過去。二十五歲過去多久了?這枯竭的身軀,像火燒了過去。散開,飄蕩,如一個野地的游魂。她幾次看到房門后的眼睛,忽而消逝,她輕蔑地斜看著,再轉(zhuǎn)過頭,看著鏡子,以為達(dá)成了與她們的一個默契。

她艱難地直起佝僂著的身子,緩慢地抬起頭,她聽到風(fēng),正從楊樹林凜冽的枝葉間穿過去。

男人說,他找到了特效藥丸了。吃吧,吃吧,吃了它就會好起來的。她張開嘴,他將它們喂進(jìn)來。乏力,失重,嗜睡,日夜顛倒……她走向一個寂靜的旅館,門窗緊閉,燈光漸次熄滅。她伸出雙手朝向前邊,只有黑暗,空洞的無法丈量深淺的黑暗。沒有那個人出現(xiàn)。那個穿著白色衣袍的人,有時蓄著白色的長胡子的人,有時帶著平頂帽子的人,有時還是打著赤腳的人。那個在樓梯上,客船上,臺階上,樓閣上,森林里,水流邊,冰河畔,城門口……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的人。這樣的黑暗里,他沒有出現(xiàn)。

自從在廊道,她看著自己被焚燒、破碎、融解,他便沒有出現(xiàn)。無數(shù)個不同的分身所歸屬的獨一無二。

只有她知曉的那個人。

血絲布滿了眼球。她睜著一雙眼睛。男人匆匆毀掉了一個聯(lián)系人,只是一瞥,她就知道不同尋常?!叭掌诖ā?。他與人做了一個契約?她聞到了一股腐敗的氣味,像屋角的動物發(fā)出的臭味。時間很緊。那個人依然杳無蹤影。她想:倘若淡藍(lán)的煙霧又升起,我該如何稱呼他呢?

終于,等到了這一刻。橋燈、船燈以及民居的燈火,如同接到密令,霎時熄滅。隱隱的青色的天光從黑暗中透出來。藍(lán)色的光束轉(zhuǎn)動蒼穹。傳說中的奇異的光束!掌燈人和他的船,很快就要來了,預(yù)感在她的耳邊低語。

光束收回,星辰隱退,青黑的晨幕里,她走過了青色的長橋。像走向一個老朋友一樣,向楊樹林走去。

院子里的躺椅上空無一人。

十一

三三站在樹下。葉片很密,從葉與葉那些狹窄的罅隙里往上看。小桃那天也這樣看過吧?那些猝不及防的事,它們無法被觸及,注定在開頭時不被察覺和在意,終究成為了惘然。她有些驚訝,奇怪自己為何并不覺得悲傷。

“好了,好了……”隱約有人說話。她感覺有人用胳臂圈牢了她的脖子。旋即,一只手捂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唇。這是怎么回事?高大的楊樹嘩啦一下從她的眼前倒塌——她看到樹冠,樹葉間的天空,搖晃著,忽明忽暗,像方才的星辰一樣。腦子在膨脹,眼睛在膨脹,比起脖子上的疼痛與劇烈的反胃,這種爆裂般的膨脹令她更加難以忍受。

她看到了那雙眼睛,是橋上的禮服男人。他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她感到手腳冰冷。我要死了,快要死了!她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隨著這閃念,她墜入了黑沉沉的山谷,呼呼地墜下去,只有心臟在抗拒,它逆向而上,頂著,拼命地頂著她的脆薄的胸腔。

她落在了一艘大船上,極大的古老的木船。船長站在船頭,問了聲:“來了?”他開啟了這條船。唯一的旅客坐在甲板上,黑色的水面平靜而又廣袤,天頂劃過一道綠色的閃電,繼而是藍(lán)色,紅色,紫色——閃電如梭如織如網(wǎng),下一次的都是比前一次更為明亮,闊大,熱烈。從湛藍(lán)的如洗的天幕間,到青色的云層間。閃電伴著雷聲,徑直地落在眼前的地面,那是一道赤色的光,整個大地為之一震。這瑰麗的壯美的蒼穹!她平躺著,心里升騰出一種由衷的信仰之情,直到又一道巨大的光電落下,她與船沉入了水中。

她看到了,在龐大的古船的船舷,有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嬰兒,看著她消失的地方,滿是擔(dān)憂的神色。哦,是小桃。她想對她說,不要擔(dān)心啊。她相信能浮起來。懷著這樣的信心,她平靜地沉入了深深的江水。

剎那之間,一只嶄新的小船托著她破水而出,陽光穿過她的喉嚨,刺入她的肺腑。她的頭顱傳來迸裂的疼痛,沒有江水,沒有古船,沒有小桃,只有一個男人,他站立著,戴著禮帽,顯得極其高大,仿佛從天而降。

他擎起了一塊石頭。

“嗵——”她的身軀一震,好像那座大橋的顫動?!班獭庇质且幌拢@種熟悉的顫動,讓她昏昏欲睡。

男人跪在她的身邊,他抖得厲害,像是怕冷還是受到了很大的驚嚇?biāo)频模撓铝俗约旱囊路?,蓋在她的身上,他想包裹一個嬰兒一樣把她藏進(jìn)他的衣服里。不過,他很快就放棄了。

他叫了一聲,用雙手挖著刨著她身邊的泥土,他的叫聲從鼻腔里發(fā)出來,像狗一樣。他瘋狂地挖著刨著。

他想埋葬我嗎?她狐疑地看著他。他還在低低地呼號,十個手指血肉模糊。他就是掌燈人?

船呢?她抬起了頭,這需要一個證明。

十二

她把手慢慢地舉了起來。青色的天空就在前方,不遠(yuǎn)也不近。終于,摸到了,她想。是的,通往心臟。

周邊的人,臉上揚(yáng)著灑脫的笑容。平頭女人有一輛摩托車。團(tuán)臉女人猛地一踩引擎,她飛奔而去,好一位絕塵的俠士。那些懵懂無知的,或者痛哭流涕的,抑或無所畏懼的,闖過生命里一個又一個惘然的時刻的凡夫俗子們,他們罔顧這個世界無所不在的暗語,是真正的英雄主義。

還有一些人,蹚過了一道河岸,自覺不自覺地回了頭。被他們路過的又已遺失的人與物,以及無形的那些東西,例如理想,夢境……正在流離失所,四散逃逸。此時的天空,是小桃看到的天空?!斑@樣的,才美??!”楊樹的枝條輕輕地?fù)u動。

她赤腳行走在那樣的一片樹林里,樹枝低垂,劃破了她的臉和胳膊,她流著血,茫然四顧。船,傳說中的船,在遠(yuǎn)遠(yuǎn)的樹林的那一邊,她看到了它。白色的細(xì)沙如銀子一般閃閃發(fā)亮,有個身影正佇立在那兒。他的面前,那條小小的船,尖尖的船頭,懸著一盞很小的紅色的燈。他滿含著柔情,用等待的嗓音,輕輕地說:“過來,走過來。”

天很快就要亮了。

“如果看到太陽升起,我就要走到那只船上——以未經(jīng)人世的嬰兒一般天真的眼睛,以淬火而來的完整潔白的赤子之心……”她喃喃地說道。她的耳邊,萬千彩色的翅羽揮動,奏起一曲贊美詩。當(dāng)中,回蕩著一個淺唱低吟——“你們配得上所有的美,在這荒涼而又閃爍的土地上?!?/p>

一片白色的羽毛輕輕落下來。

“三三!”男人叫了一聲。

“船在哪里?”她看著男人,嗓音朦朧。

“沒有船,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沒有什么傳說!”他大聲地說道。

“不,有,”她篤定地答道,“我會找到它?!?/p>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亞麻布的躺椅上,太陽正從她的頭頂照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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