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左右手習慣性地往后一背,向批閱奏折的靜室走去。下午一多半時間全花在了瓷器上,還得看看今日是否有政事需要處理。
剛剛坐定,掌事的宮女便把裝著奏折的黃匣子捧了上來,輕輕地放在太后面前,然后速速退了出去。其他的宮女、太監(jiān)也都閃避開了,所有的人連大氣也不敢出,宮里一下變得像夜幕下的田間地頭,寂然無聲。太后批閱奏折、處理天下大事,需要寧神靜氣,不得有任何雜聲亂影打擾。這時如果誰有一個動作、一句話語擾了太后的思緒,添了太后的心煩,那就無異于水里的魚和地上的雞蹦跶到砧板上,活生生地往刀口上撞。
太后將奏折一件件展開閱批。哎,這年頭,實在少有讓人開心省心的事。今天的奏折,有賑災(zāi)濟民的急事,還有懲治貪濁和失職官吏的要事,她一一定奪。其中還有一件叫人哭笑不得的荒唐事,一個縣令的千金偷了家里的祖?zhèn)饔竦?,跟了一個洋教士私奔,縣令竟上本乞求朝廷找尋女兒,追回寶物。慈禧心里斥責著:這等事也上奏,也要我管,這不活生生讓人過早白了頭?不過,為了顯示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她還是在奏折上寫下了:“此事既是洋人無良之行,也是家教無方之過,著好好自省?!逼鋵?,她愿意閱批這類折子,正是這類折子會送到她案頭的原因。
有些累了。慈禧輕輕旋了旋有些不適的脖頸,聳了聳有些酸脹的雙肩,然后將最后一件奏折展開。當她的目光觸及這件奏折的題目時,立刻心情大變,奏折最上面的一行字如急雷狂飆,以巨大的沖擊力奔到眼底,撞進心懷:《奏請設(shè)立江西瓷業(yè)公司并關(guān)停御窯事》。怪也,狂也!誰有如此膽子,竟敢上這等奏折?她瞥了一眼奏折結(jié)尾處的署名,是江西巡撫。
她帶著惱怒看了起來:“自庚子事變以來,朝廷為求國強民富,允倡改革,推行新政。太后曉諭天下,進陳良言善策,故臣下冒死進言,當改數(shù)百年來御窯之制,設(shè)立江西瓷業(yè)公司?!?/p>
接下來,奏折中概括性地敘述了御窯廠的若干功績,然后話鋒一轉(zhuǎn):“但,御窯廠專設(shè)機構(gòu)、專有人員,造器不計成本,耗費甚大,這不僅使國家財力難堪重負,亦會引起民眾怨恨。故審時度勢,關(guān)之廢之勢在必行……”
奏折最后的用語是:“臣下忠心無二,為國家、為萬民,不避刀斧。若臣此言無當,因而獲罪賜死,亦無憾矣。”
屋里兩個火盆中的木炭正燒得通紅,慈禧此時覺得,有一塊火炭擱在了自己心頭。她恨不得將這奏折連同那上奏折的人一同扔到那火盆里。這該死的江西巡撫,實在是無知到頂、狂妄至極。我大清承明朝之制,自順治朝開始,在景德鎮(zhèn)設(shè)立御窯廠,燒造官瓷,燒成無數(shù)珍寶,鑄就煌煌歷史,可以說這是大清王朝的功業(yè)之一,誰人不知?這御窯廠如果在我手里關(guān)門閉火,豈不留下千古罵名?況且這一制度廢除,必然累及其他制度。如此一來,大清王朝何存?朝廷上下也無不知道我酷愛瓷器。這小小巡撫卻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韙,上這等奏折,實在可氣可惱,可恨可殺!
慈禧進而還想道:官窯制度正式設(shè)于明朝,明代永樂、成化、宣德三朝,制瓷業(yè)極為輝煌,新釉、新彩、新器迭出,瓷器貿(mào)易風行于海內(nèi)外,但到了天啟、崇禎年間,則因為國勢不振,御器廠逐漸不再舉火,窯閉煙消。
御窯在大清重光,康、雍、乾三代,御瓷燒制超過明代,不幸的是,現(xiàn)今已大顯頹勢。如果恰在這個時候關(guān)閉御窯廠,豈不極像明代故事,昭示大清王朝已到末路?
想到這里,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這狂徒居然還大有慷慨激昂、不避生死之態(tài),既然你這不識時務(wù)的巡撫不懼刀斧,罔顧生死,那就成全你了。她想好了懿旨:攻擊祖制,誹謗朝政,著刑部嚴加查究。
就在她手中的筆尖要觸及紙張的時候,侍寢的宮女輕輕走了進來:“太后,歇息的時辰到了。”
慈禧極為重視養(yǎng)生養(yǎng)顏,養(yǎng)生養(yǎng)顏的諸般講究中又最看重睡眠。她每天的起居時間如同鐘表一般準確,十一時到下午一時必睡午覺,晚上九時則一定準備就寢。今夜時間已過九時,所以侍寢的宮女便來探看和提醒,不料太后正在惱怒之中,這下可真是撞在刀口上了。
太后臉帶怒氣:“你進來干什么?”
“太后,已到歇息時分了?!睂m女怯怯地回答。
“你可懂宮里規(guī)矩?”
一聽這話,宮女頓時嚇得直打哆嗦,便跪地說了一句宮里人常說的話:“奴才有罪?!?/p>
“來人。”慈禧對著門外喊了一聲,當值的太監(jiān)應(yīng)聲走了進來,他步履不慢,腳下卻像放了肉墊一般,走路不帶一點聲響。
慈禧沒瞧太監(jiān)一眼,似是對著面前的桌子交代:“將這賤人帶出去,責打二十,禁閉七日,然后賞給一個老公公為妻?!?/p>
太監(jiān)彎腰說了一聲“喳”,帶著眼淚汪汪的宮女走了出去。
太后重新提起筆來,準備再批奏折,卻覺得有些心神不定,手也微微顫動。她放下筆,在屋里慢慢走動,以調(diào)整心緒。走了幾步之后,忽然又覺得:這上奏折的巡撫是個很聰明的家伙,選擇了剛剛辦完七十壽瓷的時機,并且奏折一開始便敘說時局,把關(guān)停御窯與朝廷的除弊革新聯(lián)系在一起。是啊,自己避庚子之亂從陜西回鑾之后,便順應(yīng)朝野呼聲,在思謀革故鼎新。朝廷已頒布推行新政詔書,以圖強國固本。像那科舉制度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去年冬已確定廢除??婆e制度可以廢除,這御窯制度可以固若山岳、不動不變嗎?
她復(fù)又回坐案前,拿起奏折再看。這時她又似乎覺得這奏折中頗多有見地之論,有道理之言。比如,奏折中提到:燒制御瓷,耗費甚大,財力難以為繼;御窯廠靡費民力民財,難免引起民眾怨恨。是啊,此語不虛,當年為自己燒制大雅齋瓷,因府庫資金不足,只好分作兩批燒制,因而這批瓷的燒造時間跨了兩個朝代,從同治年間開始繪制紙樣,直到光緒二年才算燒成?,F(xiàn)在,國力較之當年,很像這從初冬進到隆冬的氣溫,在不停地下降,若再費用大量庫銀燒造御瓷,確非所宜。如此說來,似乎又該同意這巡撫所請了?
太后端起小巧的瓷制茶杯,喝了一口茶。今天的茶味中似乎多了些苦澀。哎,治理這樣一個又窮又弱的大國,大不易呀。就是一個御窯廠是存是廢的事情,也讓人大費心思、大傷腦筋。但她還是想出了辦法,提筆在奏折上批下:著軍機處細加審視,具明意見。
批完奏折,太后覺得心中的氣惱消散了許多。該就寢了,這時雖然已經(jīng)過了她該上床的鐘點,但每天臨睡前必做的事情依然一件也沒有省減。她躺在了臥榻上,有宮女端著一個銀盆走了進來,宮女將那盆里柔軟發(fā)熱的毛巾輕輕鋪在了太后的臉上,這叫熥臉。熥臉結(jié)束后,又有宮女端進來一個銀盆,盆里的溫水冒著淡煙一般的熱氣,宮女用熱毛巾把太后的手細心包裹了好幾層,然后放到水里浸泡,這叫泡手。這一熥一泡是慈禧養(yǎng)生駐顏的秘訣之一,所以她那七十歲的手和臉,與十七歲宮女的手和臉相比,那細膩、潤滑、白皙的樣子,乍一看并無太大差別。
待一切做完,時針已接近11點的位置了,這比平日晚了一個小時。
慈禧上床以后,翻來覆去睡不著了,腦子里不斷閃現(xiàn)的意念是:對江西巡撫的奏折,軍機大臣們會給出一個什么樣的奏議呢?
在紫禁城隆宗門邊,有一排顯得簡陋的平房,和高高聳立而又金碧輝煌的殿堂相比,這一排房子顯得實在是太寒酸、太卑微了,就像幾只烏鴉站立在一群鳳凰身邊。但,人不可貌相,房子也是如此,這是清廷至關(guān)重要的一個官署,其重要性恐怕僅次于金鑾殿,這個機構(gòu)是大名鼎鼎的軍機處。
軍機處接到太后的懿旨后,依照制度,迅即辦理。軍機大臣們各動心思,各陳己見,細說利害,詳論得失。但,兩種完全相左的看法像山峰一般對峙著。
領(lǐng)班大臣權(quán)衡了各位大臣的意見后,捋了捋長長的胡須,他從御窯官瓷與國運國勢的角度,闡述了自己的意見:從國之根本而論,當今最為要緊的是發(fā)展經(jīng)濟,擴展實業(yè)。辦實業(yè),如無一定根基,收益難期,我大清之瓷器則獨有優(yōu)勢,若關(guān)停御窯而引入西方公司之制,必可有助于瓷業(yè)興盛,進而帶動其他實業(yè)的發(fā)展,大利國家。從安邦定國而言,這御瓷的燒制,消耗大量人力物力,朝廷已難以承受。說到這里,他還列算了一筆賬目:御瓷且精且巧,但實則都是用銀子堆砌而成。康雍乾三代為造瓷耗銀甚多,后隨著國力不濟,難以為繼,朝廷不得不在嘉慶四年限定了用于燒造御瓷用銀的數(shù)目,規(guī)定“統(tǒng)以5千兩為數(shù)”。然而,這只是紙糊的籠子囚虎豹,完全不起作用。比如,同治七年用銀一萬九千余兩,光緒二十年用銀12萬9千余兩,這次太后七十大壽的壽瓷則耗銀更多。權(quán)衡利弊,御窯還是關(guān)停為宜。
這一番話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贊同,又經(jīng)幾番論爭、幾番商討,最后確定的奏議是:“似可允準江西巡撫所奏?!?/p>
此時,天邊的曙色已經(jīng)開始照進紫禁城。軍機大臣們一個個疲憊不堪,哈欠連連。
太后當日下午便將奏議退回。軍機處領(lǐng)班大臣出示了太后的懿旨,只有寥寥三字:“著再議?!?/p>
大臣們見到這三個字,一個個如手提竹竿探海,心中無底。為何還要再議?
其實,太后批下這三字,可是煞費了苦心。當看過軍機處的奏議后,太后很是氣惱地在心中罵著:這班大臣,平日里高官厚祿,養(yǎng)尊處優(yōu)。一到關(guān)鍵時刻,卻猶如墻頭草一般,左右搖擺,肩胛骨發(fā)軟,全沒些擔當。過去面對夷人的長槍大炮是如此,如今對著江西巡撫的一紙奏折也是如此,隨聲附和了事。雖然她也覺得軍機處的奏議不無道理,但她堅決不肯輕易便把這御窯廠就如此一關(guān)了之,不僅要聽聽這些大臣的所見所論,還要問問神道的明示暗喻。
一個十八九歲模樣的太監(jiān)被叫到太后面前。他叫尤善,八歲入宮時,太后見他眉清目秀,一副機靈的模樣,便有幾分喜歡,和顏悅色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稟太后,我叫尤小龍?!毙√O(jiān)跪地回答。
太后的臉收緊了:“你家父母膽子也忒大了吧?;实鄯Q作龍,竟敢把你喚作小龍?”
“回稟太后,小龍是蛇的意思,我是屬蛇的?!庇刃↓垱]有很畏懼的樣子,快速作答。
聽到這一解釋,又見這小太監(jiān)一副十分天真而又極為認真的樣子,倒讓太后心中一樂,差點笑出聲來,但依然板著臉說:“那小龍小蛇可都是會長大的呀?!?/p>
尤小龍眨巴了一下圓乎乎的眼睛:“太后,那就把我的名字改一改,改叫小蟲吧。蟲子是怎么也長不大的?!?/p>
太后又差點樂了:“唔,那就改個名字,你今后就叫尤善吧?!?/p>
尤善幾年后來到了太后身邊聽差,不過他再也沒有敢這樣在太后面前隨便張嘴動舌了,通常出口的只是一個字:喳。因他聰慧過人,手腳勤快,辦事得體,很快便得慈禧喜歡。太后今天要著他去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聽了太后的交代,尤太監(jiān)一番著裝打扮之后,大踏步出了宮門。
他先到了京城最大的關(guān)帝廟,在關(guān)公像前虔誠地跪下,默默地祈禱,然后向功德箱內(nèi)塞進五兩銀子。又到簽筒邊,極為莊重地伸手抽了一簽,只見竹片制成的簽牌上寫著:“云不可留水向東?!?/p>
解簽人穿著灰袍,似僧似道。他從尤太監(jiān)手中接過簽牌看了看,又打量了一番抽簽人:“客官,您是要問事、問物還是問人?”
尤太監(jiān)不緊不慢地反問:“若是問事呢?”
“耽于舊事,不如再開新業(yè)?!苯夂炄舜?。
尤太監(jiān)又問:“若是問物呢?”
“守持舊物,不如棄舊圖新?!苯夂炄擞执稹?/p>
尤太監(jiān)再問:“若是問人呢?”
“留守舊地,不如開啟新程。”解簽人再答,又指了指高大威武的關(guān)公塑像,“那關(guān)公的忠肝義膽、武藝豪氣,全表現(xiàn)在過五關(guān)斬六將上,如果他留在許昌而不去追尋劉備,也就不會有后來的關(guān)公?!?/p>
尤太監(jiān)對簽語及其解釋謹記在心,隨后離開關(guān)帝廟,穿街過巷,來到了地安門的劉瞎子門前。
這個劉瞎子年幼時雙目失明,卻是大有神通,好像能洞察萬物,目見千里,打卜算卦,十分靈驗,紅遍半個京城,人稱“劉伯溫”。
劉伯溫正好將一位客人送到門外,轉(zhuǎn)而對著尤太監(jiān)作揖:“歡迎客官光臨寒舍?!?/p>
尤太監(jiān)好生奇怪,這算命先生雙目不明,怎么會知道自己要來找他算卦測字?
這時,又聽劉伯溫說道:“客官,你雖然不是富貴人,卻是身在富貴門?!?/p>
尤太監(jiān)更覺得驚異,便隨劉伯溫進入庭院。尤太監(jiān)一看,這劉伯溫的居所雖然算不上高宅大院,但也絕不是寒舍,在京城至少屬中等人家。
雙方坐下,一個貌如宮女的女子遞上茶來,這是劉伯溫的妻室。
尤太監(jiān)心生感嘆:太監(jiān)的命運遠不如一個殘疾之人。他沒有再往下想,很恭敬地對著劉伯溫作了一個揖:“我今天特來請劉先生測字?!?/p>
“請問,所測何字?”
“窯。”
劉伯溫的眼眶里好像沒有眼珠,只是兩個能放進蓮子的窟窿,他仰頭朝天用力地眨了幾下永遠無法睜開的眼皮:“是瓊瑤之瑤,還是遙遠之遙,或是……”
尤太監(jiān)識字不多,算命先生說的這些字他都不認識,所以也聽不懂,趕緊接話:“是燒窯的窯?!?/p>
劉伯溫稍做沉默后:“是問人、問事,還是問物?”
“若是問人呢?”
“窯可居,不可久居。王寶釧在丈夫從軍后,住寒窯十八載,受盡苦難;風塵女子的居所,也稱作為窯。所以不可久留,不可常住?!?/p>
“若是問事呢?”尤太監(jiān)又問。
“窯可停,不可久停。窯是燒造磚瓦缸甏的地方,三五天即可燒土為器,便當開窯取器。所以辦事也如同燒窯,進出有時,不可拖延?!?/p>
“若是問物哩?”尤太監(jiān)再問。
“窯可用,不可久用。燒造器皿,雖然窯不可少,但窯會損會破,因而當適時加以整修,或拆舊而建新?!?/p>
尤太監(jiān)又以五兩銀子謝過劉伯溫,然后速速回到宮里,向太后稟報情況。
慈禧太后篤信佛道神靈,每有大事,往往著太監(jiān)到關(guān)帝廟和劉伯溫處求簽問卜,這已經(jīng)成為習慣,就和她每天要熥臉泡手差不多。當尤太監(jiān)把簽上文辭及解簽人的話語,還有劉伯溫拆字時說的話細細稟明之后,她發(fā)現(xiàn),兩者竟是驚人地相似,內(nèi)容都是“不可留”,看來天意如此,那就只能順天應(yīng)時。但她心中卻是還另有想法,所以便寫下了“著再議”。
軍機處的官員不知內(nèi)情,所以又在費力地猜測太后的真實想法。昨日所議定的意見已經(jīng)十分明確,為何卻還要再議?又朝哪個方向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