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依然是一邊抽大煙,一邊繪畫,他認(rèn)為這種生活是半為畫師半為仙,勝過王侯和巨賈。一天,方浩送來了一小包東西,打開一看,竟然是黑乎乎的煙土,這讓他好生奇怪。更讓他覺得奇怪的是,每隔十天半個月,云炻或是方浩又會如此這般地重復(fù)一次。他很清楚地知道,這兩個年輕人都視煙土為惡虎毒蛇,極力反對吸食這來自外國的毒物,卻為何佛前供香似的,一次次給自己送煙土呢?
這一天,方浩又來了,放下煙土正要離去,王青把他叫住了:“你坐下,我有事問你?!?/p>
方浩很恭敬地坐了下來,平靜地望著先生。
“你們?yōu)槭裁锤羧砦褰o我送煙土?”
“為了讓先生更好地繪畫,更多地獲得靈感?!?/p>
王青一時無言以對,因為自己確實說過這類話。他還沒有來得及回應(yīng),方浩說出了讓他肝膽俱動的話:“我和江云炻也準(zhǔn)備效仿先生?!?/p>
“你們想干什么?”平生極少驚慌的王青先生有些驚慌了。
“學(xué)抽鴉片。以便繪畫時更好地找到靈感,也體味那恍若神仙的感覺?!?/p>
“斷然不可?!蓖跚鄰淖炖锉某鰜硭膫€字。
“既然是好事,為何不讓我們也去做一做?哪怕是試一試?”方浩似是不服氣地反問。
王青這時帶幾分沉重、幾分憤然地告訴方浩:這外國人賣給中國人的鴉片,是誤我國家、害我國民的毒藥。我沾上這惡習(xí),已經(jīng)追悔莫及,你等絕不可墮入苦海。
方浩好像是豁然醒悟:“?。?!原來如此。那我們一定遵從先生的教誨?!?/p>
王青又發(fā)現(xiàn),今天那包裝在鴉片最外層的報紙上,有篇題為《鴉片不除國家不興》的文章,提示語是:“一人吸毒,一人貧??;一家吸毒,一家敗落;一族吸毒,一族衰弱;一國吸毒,一國危亡?!边@無疑是一篇討伐鴉片之害,勸誡煙民棄煙戒毒的檄文。方浩選擇這張報紙包裹煙土的用意,王青自是一目了然。
王青說道:“‘鴉片不除,國家不興,一語中的。我已痛切地感受到,鴉片不僅損人健康,而且亂人性情,毀人心志。”
“看來,先生也準(zhǔn)備扔掉煙槍了?”
“是,是。自明天起,不,從此時此刻起,我即痛下決心,戒除惡習(xí)?!苯又褵熅甙梢痪?,交給方浩,“你替我把這些個剮人皮肉、斷人筋骨的利斧尖刃給扔到昌江里去。”
方浩接過煙具,興奮地連說帶喊:“先生偉哉!您戒煙毒,這正是我們一直祈盼的,送煙土也是為了讓您戒毒啊。”
王青一聲大笑:“哈哈,倒是我這老頭上了你們年輕人的當(dāng)啊。”
“不,還是先生的自悟自醒,自律自強(qiáng)。我聽人說,鴉片是附體的鬼魂,纏身的病魔,沒有極大的決心,超人的毅力,煙毒很難去除?!狈胶萍仁窃谫潛P(yáng)先生,更是在提醒先生:戒煙不易。
過了些天后,方浩又來了,他要看看先生戒煙的情況,并且手上還拿著一個紙卷著的棍狀物件。只見先生神情黯然,比以前更加瘦弱了,一陣心疼。
王青對著方浩說開了:這鴉片真不是好東西。俗話說,請鬼容易送鬼難,吸毒正是如此,上癮了,就好像魔鬼纏身,推不開,掙不脫。我這些天幾乎是靠喝中藥湯過日子,還讓人把我綁在床上躺了兩天兩夜。
“先生,您受苦了?!?/p>
“就是骨斷筋裂,我也要堅持下去?!?/p>
這時,方浩拆開了手里用紙包著的東西,是一個煙桿,他雙手遞給王青:“先生,為幫助您戒除鴉片,我特定為您買了這件東西,先用黃煙頂替鴉片吧。”
王青接過一看,見這煙桿是用產(chǎn)自武夷山的羅漢竹做成的,上細(xì)下粗,節(jié)與節(jié)之間距離很短,膨大外凸,很像羅漢的大肚皮。竹子留下了歲月之手打磨的痕跡,質(zhì)地致密,通身金黃,似是金屬鑄就。煙斗、煙嘴和煙桿中間部分還精心地鑲上了黃澄澄的銅件,整個煙桿很像一件精致的藝術(shù)品。
王青先生一下喜歡上了這大有特點的煙桿,他又用手指丈量了一下煙桿的長度:“這煙桿約有一尺七、八寸長,不長不短,恰到好處?!?/p>
“這個長度是比照唐代一種叫尺八的樂器定做的?!?/p>
“是一種什么樂器?我好像沒見過?!?/p>
“那是一種吹奏樂器,也是用竹子做的。因為長度是一尺八寸,所以叫尺八。只是現(xiàn)在在中國不容易見到,我在日本看見有人吹奏這種樂器,舊器新聲,很有特點。我很希望有中國人會傳承這種樂器,所以把這煙桿做成了尺八的樣子?!?/p>
“如此說來,這煙桿確是一件藝術(shù)品了,我從來沒有用過這么漂亮的煙桿。用這煙桿抽煙,既享受煙草的味道,也獲得藝術(shù)的味道,從而大助我戒掉鴉片,猶如諸葛亮借來東風(fēng)。”
王青又端詳了一回?zé)煑U中間鑲著的銅件,若有所思地說:“這上面如果刻上文字,便錦上添花了。”
“妙。先生,您想刻什么字?”
王青略一思索后:“可以刻上四個字——焚其舊葉?!?/p>
方浩覺得這四個字大有深意,其中無疑寄托著先生的情懷與信念,又補(bǔ)充說:“最好再加上四個字?!?/p>
“加上哪四個字?”
“吐我新煙?!?/p>
“好詞好詞。這樣一來,我拿起這煙桿便有英雄豪杰的感覺了。”師徒二人一齊放聲大笑,驚得停在窗外樹枝上的一對喜鵲拍翅飛走了。笑畢,王青又意猶未盡地補(bǔ)充說,“‘焚其舊葉,吐我新煙,這八個字很有味道,制瓷、繪畫、做事都應(yīng)當(dāng)有這般豪情,這般追求?!?/p>
“先生說得太好了,我明天就去找銅匠把字刻上去?!?/p>
王青這時想到了一件事:“看來,你和江云炻正在相愛,我就等著喝喜酒了。到時老頭我別無所贈,準(zhǔn)備繪瓷畫一幅,以示祝賀。”
方浩笑著說了聲“謝謝”,便轉(zhuǎn)身快步離去,他要把先生戒除煙毒的情況盡快告知江云炻。
但到江云炻家里卻不見人影,她哪兒去了呢?又在門口等了一會,仍不見人影,便返身回到家中。不料剛進(jìn)家門,江云炻便像影子一樣跟了進(jìn)來,她剛剛聽到一個很重要的消息,想盡快告知方浩。
方浩對江云炻的到來很是高興,立即繪聲繪色地把今天同先生見面的事情說了個痛快。
江云炻高興得連拍了幾下方浩的肩膀說:“你用這苦肉計真是高招?!?/p>
方浩又故意裝出為難的樣子:“先生還說了一件事,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你?!?/p>
“快說呀,有話悶在肚子里,不嫌堵得慌?”
“那我可就直說了?!?/p>
“別兜圈子,快點像象牙一樣吐出來?!?/p>
方浩慢吞吞地、故作鄭重地說:“先生說的是,要專為我們畫一幅畫?!薄拔覀儭眱蓚€字說得很響。
“作什么用?”云炻顯然是明知故問。
方浩正要細(xì)加解釋,“吱扭”一聲,有人推開門徑直走了進(jìn)來。
方浩一看,是劉櫻。
江云炻曾聽方浩說起過劉櫻,只是沒有見過面,不由得認(rèn)真地看了一眼,這劉櫻年齡、個頭都和自己相仿,頭發(fā)烏黑,臉上白凈,雖然雙眉不展,一臉憂傷的樣子,卻是一臉秀氣,一臉文靜。
劉櫻對著方浩急急地說:“爹這幾天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了,他讓你立即去一趟?!?/p>
方浩便對江云炻說:“我得去義父家了,其他話改時間再說吧?!?/p>
“好,你先去吧。我還有重要消息沒告訴你哩。”云炻說罷,有點不高興地出門離去,鞋子落在地上的聲音顯得很響。
方浩跟著劉櫻急匆匆地來到義父面前。幾天不見,義父顯得更加瘦弱了。
劉勝遠(yuǎn)的胸腔里像裝有一只小風(fēng)箱,每說一句話那風(fēng)箱便要費勁地鼓動幾次,他喘著粗氣告訴方浩:“剛才又吐了好幾大口血,我怕是時日不多了。有些事放心不下,得和你說說。”
方浩想,看來義父是有重要的事要對自己交代,他沒有接話,只是心里沉重地等待著。
“哎——變?nèi)苏媸菦]意思,沒活多久,一輩子就要結(jié)束了,還有許多事讓人牽腸掛肚?!眲龠h(yuǎn)道了一番對人生的慨嘆后,接著說,“像劉櫻的終身大事,我本來想托付給承根的,但實在信他不過。所以……”
方浩聽到這里,頭皮頓時發(fā)麻,心臟猛地收縮。天哪,難道義父要把劉櫻許配給我?所以特地來同我專談這件事?那可如何是好?他的心一下提起來了,膽也吊起來了,屏住呼吸,豎起耳朵,等待下文。
劉勝遠(yuǎn)用手擦了一下嘴角的口水:“這件事便暫時放下來了。”聽到這里,方浩懸著的心和膽也跟著放下來了。
接下來,劉勝遠(yuǎn)又是一番感慨:“唉,我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人有了好物件,看起來是人控制了這物件,實際上是這物件控制了人。那件龍尊一直像一張網(wǎng),網(wǎng)住了我的心,也網(wǎng)住了我的全身,甚至還網(wǎng)住了你們。需要有個決斷,活人不能讓死物擺弄?!?/p>
方浩覺得義父說得很有道理。
劉勝遠(yuǎn)斷斷續(xù)續(xù)說出了今天找方浩的原因:“我很擔(dān)心自己離開人世后,這件龍尊或是會下落不明,或是會引起爭執(zhí),甚至惹出麻煩,所以得有個辦法。但到底如何處理,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方浩對這件事早已不再放在心上,便隨口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最好的辦法是交出去。
劉勝遠(yuǎn)迅速接話:我也是這個想法。
方浩蹙著眉頭想了一會,又有點猶豫地說:只是國家像一個快要散架的樓閣,動蕩搖晃,這個時候把龍尊送出去,就很難說會落到誰的手里。說不定還沒有出縣界省界,就會被什么人給截下來,私加藏匿了。
“那就還是先放著?但不能再放在我這里,我怕萬一……所以還是讓它從哪里來回到哪里去,再放到你那里吧。”劉勝遠(yuǎn)的話里,有著他不愿說出來的潛臺詞。
方浩自然明白義父話中的意思,但卻連連搖頭:“這恐怕不行。本來好端端地放在你身邊,突然換成放在我手上,承根必然會有想法,這不明擺著是對他不信任嗎?這對家人、對龍尊可能都不是好事?!?/p>
“我真擔(dān)心,這龍尊毀了我半生,還要連累你們?!眲龠h(yuǎn)說著,嘴里不停地嘮叨著:是讓承根收藏,還是讓方浩收藏?
這時,進(jìn)來為父親送湯藥的劉櫻插了一句話:“既然不好確定,就抓鬮吧,讓老天爺確定。”
劉勝遠(yuǎn)倒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至少可以平息家里由誰收藏龍尊的爭議乃至爭執(zhí)。在喝下苦澀的藥湯之后,他一語雙關(guān)地喊了一句:“好苦呀!”
已待了很久了,還惦著江云炻要說的重要消息,方浩安慰了義父幾句,然后告辭。就在他跨出房門進(jìn)入廳堂時,劉承根也從大門外進(jìn)入了廳堂。二人打了個照面,彼此熱情地互相打著招呼。劉承根已成為小有名氣的把樁師傅,他略帶倦意,剛剛從一家窯場把樁回來。
劉櫻走了出來,對二人說:“爹叫你們進(jìn)去,有話要說?!?/p>
原來,劉勝遠(yuǎn)已聽見承根的聲音,他想把自己身后龍尊由誰保管收藏這件事,鄭重地加以確定。
二人進(jìn)到房中,坐在了床邊。劉勝遠(yuǎn)費力地由躺著改為了半坐,很吃力地說開了:我挺不了多久,有件事一定要在我閉眼前說清辦妥。龍尊在我們家一放已是六年多了,擔(dān)驚受怕不少,我想當(dāng)著你們?nèi)齻€人的面有個明確交代。
說到這里,劉勝遠(yuǎn)連連咳嗽了好幾聲,他喝了一小口劉櫻遞過來的水,聲音時高時低地接著往下說:我要再次說明白,這件器物你們?nèi)魏稳嗽谌魏吻闆r下都不能出賣、不能典當(dāng)、不能據(jù)為己有,只是等到合適的時候,把它獻(xiàn)給國家。但不能再放在我這里,究竟放在誰手邊,我也拿不定主意。常言道,人情鬮下斷。承根和方浩今天都在,你們抓個鬮,讓老天爺確定由誰保管,小櫻可以作為見證人。
稍停,劉勝遠(yuǎn)又問:“你們都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比藥缀跬暬卮?。
話聽清楚了,劉承根卻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盤:如果仍然放在父親身邊,那么在父親百年之后,這龍尊就會順理成章地轉(zhuǎn)由自己收藏了;如果照父親的說法去辦,就很難說了。
承根略帶遲疑地開了口:“父親養(yǎng)病要緊,何必費心勞神,匆匆忙忙辦這件事?”
“承根,不辦妥這件事,我死不閉眼啊。古人說,親兄弟,明算賬,這龍尊的掌管是一件大事,是一筆大賬,說清道明為好?!眲龠h(yuǎn)把藏在心里的話說得更通透了。
方浩覺得,用抓鬮的辦法確定由誰保管龍尊,有點冰冷、扎手,便附和承根的意見:“再放放也是可以的?!?/p>
但,劉勝遠(yuǎn)的主意猶如燒窯時熄火關(guān)窯,不肯改變:“如果你們怕傷了兄弟間的和氣,不愿抓鬮,就由我來代抓吧?!?/p>
“那就照父親說的辦,我們抓吧?!眲⒊懈紫缺響B(tài),他想的是,既然父親的想法已經(jīng)不可改變,與其讓父親代抓,不如自己伸手。無論抓得的結(jié)果是什么,都是自己的手氣和運氣。況且他內(nèi)心深處,還翻動著一個美好的想法。
方浩則默不作聲。他想的是,龍尊由誰管藏并不重要,當(dāng)下重要的是盡可能了卻生命垂危的義父的心愿。
劉勝遠(yuǎn)對著女兒說:“小櫻,你做鬮,我看著他們抓。”
劉櫻走進(jìn)廚房里,從洗鍋用的竹制筅帚上掰下一根二寸來長的細(xì)小竹絲,然后折斷成一長一短兩段,緊攥在左拳里,拳心上方,讓兩截竹絲只露出米粒那么長的小尖尖。她右手護(hù)住左拳,掃視了方浩和承根一眼:“你們誰先抽?抽到長的保管龍尊?!?/p>
方浩對承根說:“你先抽?!?/p>
“反正先抽后抽都一樣,那我就先抽吧?!背懈f著把手伸了出去,但遲遲沒有去抽取其中的任何一根竹絲,只是以十分期待的眼光望著劉櫻,很希望劉櫻給他暗示,使他能抓到那根長的,這正是他剛才蕩起在心里的美妙想法。但,劉櫻臉上平靜得如無風(fēng)無浪的湖水,眼里如無波無瀾的秋潭,從中辨不出一絲半毫暗示的意味。
“抓吧。”劉櫻平靜地催促著。
不好意思再猶豫了,承根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拇指和食指伸向了其中的一根。但猶豫了片刻后,又改了主意,稍稍用力抽出了另一根。
劉櫻隨之把手掌攤開了,與承根拿在手里的竹絲比了比:“承根哥抽的是短簽?!?/p>
承根心里“咯噔”一聲作響,但還是掩飾著自己內(nèi)心的失望,以并不在乎的口吻說:“那龍尊就是由方浩好好保管著吧,我可以省了許多心,我也會經(jīng)常去看看這件寶貝。”
“方浩,既然老天爺讓你藏著、守著,你就一定要好好地用心用力去藏去守,這樣我在九泉之下也會高興的?!眲龠h(yuǎn)十分鄭重地交代。
方浩猶豫了一陣,在六只眼睛的注視下,抱起了龍尊。
當(dāng)他回家把龍尊剛剛放好,又有人拍門。不用猜,肯定是江云炻,因為她說有重要消息還沒有說哩,便高興地前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