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序波
我與《史通》的緣分頗深。先大父景麟先生于上世紀30年代末撰成《史通校箋》,書稿后不幸燼于兵燹。1946年2月他受聘貴陽師范學院副教授,每周課程中有“《史通》三小時”(“國立貴陽師范學院聘函”)。同年8月他又兼職于貴州大學,“奔走于兩校之間,任課甚忙,計開有‘文字學’‘聲韻學’《楚辭》《史通》等”(《自述治學之經(jīng)過》)。據(jù)他晚年回憶,抗戰(zhàn)初期困居家鄉(xiāng)時,曾對《史通》“下了一番功夫,有一些心得”,因此戰(zhàn)后“所講的課程,有劉知幾的《史通》”(《劍南憶舊》)。他當時顯然是把這門課排在重要位置。惜乎他關于《史通》的研究,已片楮不存。
新近有幸奉讀張振珮先生(1911—1988)的《史通箋注》(全2冊,凡87萬字),該書熔校、箋、注、評于一爐,對明清至今人十數(shù)家的??庇栣尦晒?,無不兼收博采,一一詳細考辨,確實是一部??本珜彙⒐{注詳密、辨章學術、溯源析流的經(jīng)典之作。前修未密,后出轉精,《箋注》集校訓釋評之大成,是今人研讀《史通》不可或缺的精善之本。
當代學術界若要找一位劉知幾的異代知己、《史通》研究的大功臣,我想定非張先生莫屬。先生研究《史通》逾三十年,“所見的各種版本以及對《史通》的評、釋、箋、記等,無不認真研讀,仔細推敲,探流溯源,求其本旨”,在《史通》研究上反映了“當代最新學術水平”。《箋注》出版37年后,張新民教授又做了最新修訂,根據(jù)今日讀者的需要,增補注釋279條,計51000余字,更便于文意的理解。這部父子兩代接力研究、凝聚兩代學人心血與智慧的書稿,2022年8月由中華書局收入“中華國學文庫”中刊印,并榮獲2022年度中華書局雙十佳圖書中“古典學術類”十佳圖書,足見受讀者歡迎的程度。
古籍校注本最值得關注的是校記注釋,因其最能見出作者的專業(yè)水平。是書釋義精要,注釋典雅,隨注小考證,往往要言不煩,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箋注本事本旨,必窮其源;注釋難詞難字,必暢其義。或校釋并下,或掇異補闕,短的不及一行,長的竟占三頁篇幅,一如作者所說,“史注于釋文之外,實尚有補闕、考異兩項任務”。去取貴嚴,作注貴博,凡古今大事,《箋注》都能原始要終,究源竟委,尋其枝葉,頤彼泉藪,充分體現(xiàn)出今天學術界研究《史通》所達到的水平。茲不揣淺陋,臚列數(shù)例如下:
(一)不放過一字
《箋注》注釋詳細,小至標點符號,大至段落章旨,無不出注,可謂是不放過一字。如《史官建置》“自章和已后,圖籍盛于東觀”一句,前人應注而未注,先生認為:“章和:漢章帝年號(87—88),不是章帝、和帝?!秉S壽成點校本,在“章、和”之間加頓號,以為是漢章帝、漢和帝二謚的簡稱(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P91)。東漢中興,從光武帝(25—57)、漢明帝(58—75)到漢章帝(76—88),時逾半個世紀?!端逯尽份d:“光武中興,篤好文雅,明、章繼軌,尤重經(jīng)術,又于東觀集新書?!泵鞯蹠r,“漢東京圖籍在東觀”,班固等為蘭臺令,曾著書東觀,文治大盛。至章帝章和年間,東觀所藏圖籍已極豐富,因此才有漢和帝(89—105)永元十三年春(101年),“幸東觀,覽書林,閱篇籍”的景象?!豆{注》認為東漢“圖籍盛于東觀”,時在章和之后,與史籍記載極相吻合。若按黃氏校本,“自章、和已后,圖籍盛于東觀”,不僅忽略明帝朝不計,而且時間未免太晚。
《世說新語》與《世說新書》,本是同書異名?!峨s說中》注“《世說新書》”一條,篇幅長達三頁,旨在證明《史通》原文必作《世說新書》?!豆{注》先從版本??比胧?,指出傳世各版本中的文字已有差別:蜀本、陸本同作“書”,其他諸本均作“語”。后世習稱《世說新語》,本無可疑,《箋注》于無疑處致疑:“‘《新書》’之名,果有本乎?”其實,宋代黃伯思在《東觀余論》中早已提出,《世說新語》“本題為《世說新書》”,并引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近覽《世說新書》”為證,指出宋人所見《世說新書》,唐以后更名作《世說新語》。明代徐應秋《玉芝堂談薈》稱:“劉子玄《史通》所載古今正偏史,今多不存”,焦竑《焦氏筆乘》曾詳列《史通》的征引書目,發(fā)現(xiàn)“劉義慶《世說新書》亦在其中”。清初所編《清文獻通考》認為:“義慶所述,溯自東漢,本名《世說新書》,后人乃改為《新語》。”《四庫總目提要》進一步考證說:“劉向先有《世說》,故義慶所撰,別名《世說新書》,后人乃改為《新語》。黃伯思《東觀余論》考之最詳,非以記言而謂之《新語》。”但道光時人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卻說:“《世說新書》之稱,止一見段氏書,單文孤證,不足為據(jù),仍當以晁、陳書目所稱為正?!敝钡浇擞嗉五a著《四庫提要辯證》,增補《通典》與《太平御覽》所引《世說新書》原文各一條,力證“新語”本是“新書”。程千帆《史通箋記》綜合四庫館臣和余嘉錫兩家之說,以為《雜說中》正作“新書”,不作“新語”,諸本作“新語”者,乃后人習于新起之名而妄改所致。《箋注》在此基礎上,援引考古實物為證,據(jù)唐寫本《世說新書》殘卷立論。日本平安時期(794—1192),漢籍隨遣唐使東傳,菅原道真(845—903)《菅家文草》一書,對《世說新書》曾有著錄。《世說新書》唐寫古本殘卷在清末尚存,神田醇(1854—1918)所撰跋語稱,《世說新語》舊題《世說新書》,書名改稱當在五季宋初。清末楊守敬(1839—1915)出使日本,親見古本《世說新書》,《日本訪書志》收有《世說新書殘卷跋》一文。殘卷后由羅振玉(1866—1940)影印回國,書名即用大字題作“唐寫本《世說新書》”。羅氏跋語說:“考《唐志》載王方慶《續(xù)世說新書》,則臨川之書唐時作‘新書’之明證,可補神田翁所舉之遺?!睓z閱唐寫本殘卷,篇末赫然題有“《世說新書》卷第六”七字,可謂鐵證如山?!豆{注》不厭其煩,結合版本??迸c實物考古二重證據(jù),詳引劉知幾、段成式、黃伯思及余嘉錫、日人神田醇等各家說法,考辨《世說新語》在東亞的流傳史,斷定書名“語”字乃宋人臆改,劉知幾所見古本必作“新書”,真可謂才藻新奇,花爛映發(fā),勝義紛披。
(二)追尋史源,疏通文義?
劉知幾說班固著史犯有“引書失宜”的過失,《箋注》贊其“反復強調出處要準確,自為不易之理”。要想避免“引書失宜”,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追尋史料原文出處。這一方法,經(jīng)近人陳垣倡導而上升為“史源學”理論。陳氏認為,“史源不清,濁流靡已”(《雍乾間奉天主教之宗室》)。因此,“讀史當觀其語之自出”,“非逐一根尋其出處,不易知其用功之密,亦無由知其致誤之原也?!保ā锻ㄨb胡注表微》)張先生在書中提到:
曩日陳援庵先生長期倡導“史源學”,開設“史源學實習”之課程。其言有曰:“讀書不統(tǒng)觀首尾,不可妄下批評。讀史不知人論世,不能妄相比較?!贝搜钥蔀槲崛俗x《探賾》篇之指針?!翱急娂抑愓f,參作者之本意”,是亦究心史源者之梯筏也。
先生贊同陳垣的“史源學”,并以此自勉。《箋注》不僅各條注釋都盡力探求史源,而且對十余種《史通》既有研究的注釋材料進行全面核查,“凡前人及時賢之長,必標而采之,非者或舍之,或疏通證明之,不足者加按語以闡釋之,應注而未注者鉤稽事實以增益之”(張新民《〈史通〉評釋諸本述略》),具有鮮明的史源學特點。
清人浦起龍《史通通釋》一書,“引據(jù)詳明,足稱該洽”,最為名著,但其“殊為好異,又輕于改竄古書,往往失其本旨”,甚或“有《史通》本不誤,而疏于考究,輕率臆改者”。《箋注》多有諟正。如:“蔡姬許從孤死”一句,事出劉向《列女傳·楚昭越姬》,《箋注》探本溯源,詳注原文,指出浦氏《史通通釋》“在‘楚昭王宴游’句下增‘蔡姬對以其愿,王顧謂史書之’,并注云:‘此十二字舊本無之,必是脫文。無此十二字,不成語矣?!@系臆增?!薄百逡还?jié)”,浦氏認為最早出自《三國志·吳書·潘濬傳》裴注,其《通釋》節(jié)引裴注,且憑己意連屬,多有刪減。《箋注》則全文援引,糾正浦氏節(jié)引之失。楊明照《通釋補》從《太平御覽》所引桓譚《新論》尋得一例:“諺曰:‘侏儒見一節(jié),而長短可知。’”《箋注》不僅予以采錄,且別增鐘嶸《詩品》“侏儒一節(jié),可以知其工矣”一則。史料之淵源遞嬗,更加清晰。可見,《箋注》追尋史源,考證訛誤,目的在取精用宏,疏通文義,絕非意在指摘他人注釋中的不當或失誤。相反,《箋注》采信前說,片善不遺,精選前人成果,一一注明,絕不掠美。
至于在探本溯源、博采約取基礎上進行補闕考異,《箋注》往往多有獨到的補充與發(fā)明。如《疑古》篇“校其得失,固未可量”一句,陳漢章《史通補釋》尋其史料出處,認為“此用《墨子》說?!赌印そ?jīng)說下》:在堯善治,自今在諸古也;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雖指明出處,詳引原文,但《墨子》文義艱澀,讀者不易了了。《箋注》不掩陳氏考鏡源流之功,采列其說,并引高亨《墨經(jīng)校詮》進行訓釋:“堯善治,乃自今察古也,乃事之所已然也,古今不同。善治古之民者,未必能善治今之民,則堯生于今之世,不能治經(jīng)之民矣。因古今情勢不同耳?!贝思戎赋鰟⒅獛自某鎏帲质柰ㄒ拇笠猓粌H便于讀者觀閱,而且與《史通》史學觀念和劉知幾思想的觸忤相對應:
知幾此篇提出,“必以古方今,千載一揆”,實屬形而上學的歷史觀點,又多運用以古方今之方法,反復予以論證。……惟通觀《史通》全書,始終貫穿“時移世異”“相時”“隨俗”等進化觀點,則仍可別有申說。他主張治史要“考時俗之不同,察古今之有異”,強調“前史之所未安,后史之所宜革”,反對“知古而不知今”,尤其是片面“以今方古,一概而論得失”,何以卻在此篇唱出反調,反多以古方今呢?
前人往往只是指摘劉知幾行文的自相矛盾,《箋注》則把劉知幾史學思想復雜的一面揭橥出來,益人神思。
《史通》一書,征引史料廣博,可惜大半已湮沒無存。明清以來,學者旁搜博采,廣為訓、釋、訂、注,浦起龍的《史通通釋》,集明清以來研究之大成,最為通行。近人補釋箋記,“均就浦《釋》中一些條目,層壘增補,征引繁富,補苴罅漏,頗有裨益。惟尚無就《史通》全書,全面另作注釋者。且自郭、王之訓釋,至浦釋集其大成,后此增補,類多就文理言,鮮有就史學角度探究其奧秘者”。先生箋注《史通》,“考眾家之異說,參作者之本意”,“試圖從史學角度,探索其史學思想之本源,闡述其治史態(tài)度與方法,為深入研究《史通》的史學理論提供便利條件”。《箋注》的解題部分,集中體現(xiàn)了先生這一學術思想和成就,也是全書中最為精彩的內容。
《史通》是劉知幾數(shù)易寒暑、傾畢生心血而撰成的史學巨著,是中國史學史與史學理論研究的一座豐碑。在張先生看來,“《史通》一書,不是評價歷史人物或事件,而是評價過去史書敘述歷史人物及事件之得失,探討編纂歷史之理論和方法。舍此而論《史通》,自難搔著癢處。”因此,《箋注》各篇之首均有解題,對各篇的精義提要鉤玄,不僅不“糾纏個別事實之出入”,且博采眾說,融貫諸家,緊緊圍繞全書宗旨,闡明劉知幾的史學思想與撰作意圖,并加以評析。其評析博綜各家議論,偶下斷語,間出己見,每每勝義迭出,妙不可言。凡洞察劉知幾思想者,往往不吝贊美之辭;昧見劉氏本旨者,常常明指得失之由。評論賅要,極為公允。
如《雜說上》解題說:《史通》內篇,是對隋唐以前中國史學發(fā)展趨勢的基本總結:
知幾分析大量史籍之利弊得失,從史學思想、治史態(tài)度、編纂方法各個方面,歸納出歷史研究中的一些重要問題。其所論,不重在一書、一人、一事之得失,因而出現(xiàn)某書、某人在此一問題為是,在另一問題上又非是的情況,貌似自相矛盾,實際仍反映著者實事求是之治史態(tài)度。
劉知幾“三為史臣,再入東觀”,身歷其境,甘苦備嘗,故外篇首述修史制度,專論史館建置的始末。此下,“自《古今正史》至《申左》,依序分論一書之得失,仍是對史學專著之全面研究。而《雜說》上中下三篇,復進而就不同時期、不同類型之史學專著中的個別問題分析研究?!泵骱醮耍芍妒吠ā芬粫?,“內篇是軀干,外篇乃羽翼。而《雜說》三篇,于外篇又為《古今正史》等篇之必要補充。此種對史學專著分條札記、考異之研究方法,實為清初稱盛之史評導夫先路。故吾謂《史通》內外篇雖有軀干與羽翼之別,然皆為其有機組成部分。而往日研究《史通》者,多謂外篇乃其札記初稿之匯編,似不足信?!?/p>
《箋注》在解題中多次申明:“《史通》一書,實乃當時較完備之史學史(P576),“乃體例嚴整之史學理論著作”(P719)。關于劉知幾的史學思想和史學理論,各篇解題之間亦常?;ヒ姟3弦峨s說上》《古今正史》外,如《煩省》“原為補前此論史尚簡之篇,故必與《載文》《敘事》《書事》諸篇合而觀之,否則,又將失之于另一偏”(P466)?!蹲詳ⅰ肥莿⒅獛鬃允鲋问返慕?jīng)過和志趣,“讀《史通》當以此篇并《序錄》《忤時》先讀之”?!侗媛殹芬黄?,“論唐代史館修史之弊。知幾‘三為史臣,再入東觀’,‘雖任當其職,而美志不遂’。故在《史通》一書中,痛陳其親身感受之苦,可與《自敘》《史館建置》《忤時》等篇參看”(P502)。通達博雅,冷眼閱史,無不體現(xiàn)了《箋注》對《史通》全書精義與史學理論的認識與把握,可謂是劉氏之知己,《史通》之功臣矣。竊謂著者與《箋注》俱當永在而不朽,長久綿延而不輟。
往者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在就職典禮上說:“所謂大學之大,非有大樓之謂也,乃有大師之謂也?!贝髮W之大,不在大樓之大,而在大師之大。貴州大學擁有像張振珮、張新民父子這樣享譽海內外的學術大家,實乃學校甚至全省、全國文科之大幸。歷史必將證明這一點?!懊T之后,必有達者”,殆張氏父子之謂歟!
(作者系甘肅省先秦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