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
王績是一個很有個性的詩人。《舊唐書》和《新唐書》都有《隱逸傳》,開頭第一人都是王績,堪稱唐朝隱者之首。
但他也并非自始至終都歸隱不肯上班,也是出過仕、做過官的,只不過幾次職業(yè)生涯都很短暫,來得飄忽,去得突然。
早在隋煬帝大業(yè)年間,王績便出仕過一陣子,但很快就不耐煩了,“出所受俸錢,積于縣城門前”,相當于是把工資卡給掛在了城門口,“托以風疾,輕舟夜遁”,找了個生病的理由,晚上乘船跑路。
到了唐高祖武德年間,朝廷下詔選才,此公把過去隋朝的工作履歷拿出來,前往應召,又謀到一個待詔門下省的差事。
他弟弟王靜關心他,問他工作感覺如何。王績揚言:別的無足可取,只有一項每天給三升酒的福利不錯。
這話傳到了上級耳中,上級半是愛才、半是湊趣,說三升哪夠王績喝的,特批每天給一斗。于是王績便得了個外號叫“斗酒學士”。然而斗酒也未留住他,過不多時又稱足疾而罷歸。
貞觀年間,王績第三次出山,目標明確,非要到太常寺太樂署上班不可,因為太樂署有一個人叫焦革,很會釀酒,去了那里可以蹭酒喝。后來焦革去世,酒蹭不著了,王績很快又離職而去,徹底歸隱田園。
此公不但履歷有趣,寫詩亦有趣。這里只單說一件有意思的事——寫詩征婚。
征婚,一般被認為是近現(xiàn)代的事。不想王績這個隋唐時代的人也征過婚。
他寫了一首詩叫《山中敘志》:
物外知何事,山中無所有。
風鳴靜夜琴,月照芳春酒。
直置百年內(nèi),誰論千載后。
張奉娉賢妻,老萊藉嘉偶。
孟光儻未嫁,梁鴻正須婦。
起句上來就講,我這個山里什么都沒有。真有趣,全然不是常規(guī)的征婚套路。說完了不好的方面,接下來要說自己好的方面了:“風鳴靜夜琴,月照芳春酒?!币馑际俏矣星?,當風吹過的時候,琴會發(fā)出聲音;我有酒,在月下斟來,芬芳誘人。王績這是在自陳興趣、愛好,雖然沒有錢,也不做官,但是我有琴有酒,我文藝。這個王績還挺瀟灑,挺自信。
這里涉及幾個古人。張奉是東漢名士,娶了太傅袁隗的女兒,妻子在他的影響下生活儉樸,不事奢華,并偕同丈夫歸隱,兩人感情不錯。老萊是春秋時的人,本要做官,被妻子勸阻后放棄了,夫妻倆躲在江南,家庭和睦,過著平靜的生活。
梁鴻、孟光則是古代一對很出名的模范夫妻,梁鴻是丈夫,孟光是妻子。據(jù)說孟光貌陋,“肥丑而黑”,力氣還大,能“舉石臼”。梁鴻卻極欣賞她。成婚后二人在山里隱居,耕田織布為生。成語“舉案齊眉”就是自他倆這出來的。在當時人們的觀念中,上述幾個人物都是夫妻和睦、安貧樂道的正面典型。
這一首詩,是唐詩里出現(xiàn)的保存到了今天的第一首征婚詩。王績這個人可以說是非常有創(chuàng)意,也非常坦率。
那么他征婚成功了嗎?應當是成功了。在他后來的詩歌里出現(xiàn)了一位妻子,二人組成了家庭。當然,這位“孟光”具體是誰,叫什么名字,相貌如何,我們都不知道,但能確定的是他們過得很幸福。
什么鍋配什么蓋,王績?nèi)⒌降倪@位妻子也很有個性,甚至很“野”。王績在詩里把太太叫作“野妻”“野婦”。為什么說她“野”呢?其中一點就是王太太也喜歡喝酒,喝嗨了也很瘋,甚至會靠著酒壇子,暈暈乎乎,晃晃悠悠,所謂“野妻臨甕倚”,很可愛,和丈夫王績很像。
哪怕很多年過去,都有了孩子了,兩口子依然不少喝酒。王績寫詩說“老妻能勸酒,少子解彈琴”,就是說太太很會勸酒,孩子則喜歡彈琴。
不過,王績這位太太除了很野之外,還有另外一面,就是很賢惠。光喝酒不勤勉那也不太好。據(jù)說王太太很會烹飪,朋友來了,她能做得一手好飯菜招待,而且還很勤勞,經(jīng)??棽佳a貼家用。
王績在一首詩《田家》中就寫道:“倚床看婦織?!彼^“婦織”就是妻子織布,王績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一家人真是其樂融融。
說到這里你便會發(fā)現(xiàn),王績這人怎么總是把生活里一些瑣碎小事寫到詩里去?
沒錯,這便是他的一大特點,就是把家庭生活入詩。王績是唐朝第一個認真描寫家庭婚姻生活的詩人。在他保留到今天的幾十首詩里,寫家庭婚姻生活的居然多達十五首。
王績其實平時也很孤獨。他隱居在山里,“相顧無相識”,四周沒什么可以交心的朋友。他的兩個好友,一個河南董恒,一個河東薛收,都是大忙人。薛收受到李世民器重,尤其忙碌。加上二人也都去世得早,不可能來山中多陪伴他。王績的內(nèi)心其實也很寂寞。
幸運的是,他還有“野妻”,也就是太太,作為身邊的伴侶和知音。二人隱居在世外桃源中,喝酒、彈琴,開心地過了一輩子。我們應該為王績高興。
當初,他在辭去隋朝的六合縣丞一職歸山的時候,曾寫過一首詩《解六合丞還》:
我家滄海白云邊,
還將別業(yè)對林泉。
不用功名喧一世,
直取煙霞送百年。
彭澤有田唯種黍,
步兵從宦豈論錢?
但愿朝朝長得醉,
何辭夜夜甕間眠。
他把自己比作陶淵明、阮籍,陳述了自己人生的真正歸宿,那就是滄海、白云、煙霞、美酒,其實此外還有一樣——愛情。這些都是他生命的支柱。
大唐的詩酒風流,便是這個不靠譜的職場人暈乎乎地開啟的。
(么么茶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唐詩寒武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