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白
西北下雪,中原下雪,東北下雪
樹枝上,山坡上,溪流中
各種各樣的白,千姿百態(tài)……
這些,都是剛上高速
在微信朋友圈看到的
自天而降的寒冷,在這個初冬
像一場氣勢浩大的運動
更像是誰故意放的一把大火
此時,防城港通往欽州的路上
北風(fēng)已止息,溫度早升高
車?yán)锏睦錃馐孢m得讓人想做點壞事
我們先是慢悠悠的,后來就超速了
“稻谷熟了”
“老爸又得請人割禾了”
望著車窗外一晃而過的田野,韋佐自言自語
沿途茅草枯敗,樹木一棵棵往后倒去
不時有白鷺超過我們,飛向前方
它們似乎要先我們一步
奔赴臨時預(yù)約的晚宴
無意拜訪舊糧倉,中山公園出來
沿著龍墩路,走過占鰲巷、木欄街
河堤路,中山路,轉(zhuǎn)進新華路
一座沖天直上的紅磚水塔
突然就站在跟前
“以前滿街人都吃這塔的水
現(xiàn)在干了,二十幾年沒人上去過”
自來水公司的老女人停下摘菜的手
肯定地告訴我
“那邊糧倉也廢了
除了鬼,晚上沒人去”
一座座糧倉如一只只
破損的漢堡,趴著
轉(zhuǎn)了一圈,也沒遇上人
直到走出大門,才見兩個男孩
坐在紅色的門檻上
玩手機游戲
他們一會開懷大笑
一會目露兇光
某個地方,某座教堂,某個人
某件事。他們在高處,在墻壁上
也在虛擬中
他們的高度是食堂的高度
是天堂的高度
他們是耶穌、彼得、達·芬奇
是院長和猶大
先看到反銬的雙手,然后是一張俊俏的臉
接著是兩個按住他左右手臂的年輕人
他們背后走出一個壯漢
在我對面坐下,向他們點點頭,“坐”
黑夾克的紅領(lǐng)映著俊俏的臉
他不動聲色
突然抬頭望了望列車提醒牌
微微笑了
又過來一個年輕人,給壯漢遞了瓶礦泉水
他們幾個看起來衣衫陳舊,風(fēng)塵仆仆
像扛著工具剛下工地的民工
倒是他,穿著整潔,神情淡定
像個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
你又一次把臉轉(zhuǎn)開
像剛下地回來的老農(nóng)
神情淡定又飽含慌亂
這,我知道。一夜風(fēng)雨
天上撕碎的云朵染上泥黃
天,看來要冷了
這,我也知道
人家山上已光禿禿一片
我們這邊的樹還沒心沒肺綠著
有人竟然穿一件襯衫
從樹下走過,隨手掰了根樹枝
這是讓人心慌的事
你沒看到嗎
雨從高處來,心往天上飄
人到地里去
過去的春天和現(xiàn)在的冬日
都不在三界外。你明白的
茶花若有其事在庭院里開放
青磚若有其事保持原貌
千歲的老人,若有其事站在高墻上
慈眉善目又莊嚴(yán)肅穆
一群人在書院正廳
自帶茶杯,若有其事聊詩
也講小說和散文
陽光在屋檐上站著
若有其事照著這群人
一會嚴(yán)肅一會興奮的臉
照著他們?nèi)粲衅涫碌臓幊?/p>
甚至拳頭相向的背影
而這時,鎮(zhèn)上那匹白馬
早已穿街過巷,若有其事離鎮(zhèn)而去
白馬跑過鬼門關(guān),跑向山川田野
它背后,一排影子
若有其事,疾馳隨行
這一天,只有山知道,河知道
雨水打濕多少人額頭
多少人因此絕望
青綠立起無數(shù)墓碑
只有天知道,地知道
料峭的風(fēng)吹過山岡
吹過村子,吹過街頭巷尾
多少人因此迷失
把自己活成孤兒
這一天,燒下的每一張紙錢
都像一錠銀子
壓在陽光夠不著的縫隙
向死者
告知這個世界眼下的悲涼
晚飯后出門,拐個彎
夕陽便照到肩膀上
暖暖的,像故人
在背后輕叫了一聲
剡溪上,藏山橋邊
一個人的生活
和雪竇山上流下來的水
越來越相似
流著流著就不見了
突然又看到幾根黑發(fā)
在我后腦勺閃著迷人的光芒
我想告訴你,這些可遇不可及的黑發(fā)
天天在我腦后,自帶光芒
而且是默默的
像在完成一項未竟的偉大事業(yè)
白皙,輪廓分明,仍然對這個世界保持沉默
中天而立的月,像個中性的人
多么遼闊啊,夜空。無數(shù)閃亮的碎片
釘在高處。多少靈魂被它們摁住,不上不下
天將明未明之時,聽到了嗎?生命在鳴叫
——多煩躁。這里是南方,醉后能到達的最遠
南方和北方的嬌艷背后都一樣
有著難堪風(fēng)雨的秉性
轉(zhuǎn)眼衰敗的命運
蒼茫、空白的走向
即使風(fēng)雨無心
它們枯萎的速度也會迎風(fēng)而上
不管不顧
而太陽的明亮和通透
又特別容易放大它們墜地后的陰影
比原樣清晰
并作了大幅度改變
走出理發(fā)店,頭發(fā)短一寸
腦袋小一圈,腳步因此也小了好多
這變化來得恰逢其時——
近來,“參差不齊”讓我好奇
“此起彼落”讓我興奮
“滄海桑田”的感覺越來越緊迫
有時照鏡子看到自己
越來越喜歡用頭發(fā)抵御時間了
一覺醒來,如果看到
花崗巖一樣牢固的臉色
沒多大變化,就覺得踏實
如果再看見花崗巖里似有一條河
一會兒狹窄一會兒寬闊更迭晨昏
就更放心了,雖然知道自己的臉色
隱藏的遠遠不止這些
放寬的麻木和縮短的驚醒
以及其他,都有,但無所謂
無所事事時去理發(fā)店轉(zhuǎn)一圈
很多事情就齊整多了
醬料、藥材、日雜用品
日漸衰老的柜臺和啞佬坐在三角鋪里
望著水星街和木瀾街交匯處宗團社的香火
明明滅滅,各懷心事
頭頂灰白的我攜帶無限悔意回小鎮(zhèn)
參加一個準(zhǔn)備了三十年的葬禮
路過三角鋪時
我向它,深深鞠了一躬
風(fēng)到來便想到風(fēng)遠走
太多念想,欲說還休
多年過去,大片快樂和大片痛苦
不再像樹葉,落進深秋
更像一只螞蟻爬過腳踝
癢癢的,酸酸的
雨淋濕的小路鋪開枯黃的野草
送小螞蟻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