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藝
胡適曾有本口述自傳,開篇第一句便是:“我是安徽徽州人?!?/p>
漂泊在外,對故土的思念,胡適如此表達出了最為簡潔深刻的情緒,既是地理的概念,更具人文內(nèi)涵。而在這本自傳中,績溪的人情風物、商賈行旅等都得以呈現(xiàn),惟很少提及美食。私下尋忖,像胡適這樣“五四”新文化運動扛大旗者,做學問引導思潮才是正經(jīng)事。讀《文學改良芻議》就折服于其劃時代般的石破天驚,一代文化大師就此在萬千學子心中高高聳立,那庖廚之煙熏火燎遠非君子所為,自然要遠離的。
在我有限的閱讀中,胡適好像也沒有寫過與吃有關(guān)的文章。但上次單位療養(yǎng)去徽州,在酒店翻菜單時竟然有道“胡適一品鍋”,問其來歷,服務(wù)員說“胡適一生最愛吃這道菜”?!白類鄢浴比?,足已體現(xiàn)味道的真諦。鐵鍋架上,見自上而下鋪好食材,一圈吃下來,見底層是筍衣、萵筍、蘿卜,再依次為豬肉、豆腐泡嵌肉、蛋餃、紅燒雞塊、油豆腐、菠菜等,如此繁復而食不厭精哪有不好吃的道理?
不過,胡適與這道家鄉(xiāng)美食的美談,應(yīng)該源自其太太江冬秀。據(jù)說江冬秀做得一手徽菜美食,尤其擅長一品鍋。這位精明的徽州女人,雖無與郎君比翼雙飛的學識,也無紅袖添香的才情,但她似乎明白,留不住男人的心,一定要留住男人的胃,再用上一些撒潑手段,文人胡適學問之余也只剩吃“一品鍋”的念想了。好在是故鄉(xiāng)的味道,權(quán)可當作沖淡思念表妹曹誠英的慰藉,可這才是郎情妾意。
其實,在徽州,如一品鍋這樣的烹制之法,皆因就地取材長期形成,是老百姓的智慧。我想一品鍋能成為徽州代表性美食,是蹭了胡適大文人的“熱度”。縱觀古今,美食就應(yīng)該屬于文人的標配或者說是一種精神的象征。味蕾之間有時也不完全是口腹之欲?!胺蚨Y之初,始諸飲食”,這是《禮記·禮運》的記載,可見在西漢,文人士大夫們連吃飯也要講規(guī)矩,更是禮儀。不過那時百姓的食物粗鄙,尋常味道,卻發(fā)明了可圈可點的鹵水點豆腐。而文人士大夫們則不同了,去翻翻漢魏南北朝期間所著的《齊民要術(shù)》《食珍錄》《食經(jīng)》《食饌次第法》等與飲食有關(guān)的書,就明了擁有生產(chǎn)資料的多寡直接決定著生活品質(zhì),看看他們既享口福之大快朵頤,又著書立說升華至精神的高度。
孔子也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幾乎成為美食的綱領(lǐng),更是中華美食綿延幾千年的魂。他還說不能一次進食太多,不能進食過多的肉類菜肴;肉食應(yīng)該蘸著醬吃,且不同的肉要搭配不同的醬。這是多講究啊,那“不同的醬”就有不同的味道??鬃硬焕⑹莻ゴ蟮睦蠋煻皇菑N師,因為他把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問題全解決了。而有時美食真不僅是為了吃飽或吃出花樣那樣簡單,也會承載一些意識形態(tài)的偽裝。五代南唐畫師顧閎中畫了幅《韓熙載夜宴圖》,表現(xiàn)的是身為南唐名臣兼文學家韓熙載放浪形骸的夜生活。夜生活當然少不了美女與美食,韓熙載就是用這些奢靡的生活場景傳達出意志消沉的假象,韜光養(yǎng)晦于國勢衰微的險境中。失望的后主李煜又能說什么呢,臣子頹廢,美食何錯?
而文人與美食真正能渾然一體的,非蘇軾莫屬。謫居黃岡,面對豬多肉賤的百姓苦,一款“東坡肉”,讓他成為商標與專利的獨享者,且又改善了民生。宋代人周紫芝,在《竹坡詩話》中記載:“東坡性喜嗜豬,在黃岡時,嘗戲作《食豬肉詩》云:‘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边@段東坡肉的“軟文”言簡意賅,可謂蘇軾對美味追求的自我創(chuàng)造與高度提煉,亦早已成為美食的文化符號。
蘇軾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意義和價值是不言而喻的。在他的履歷中應(yīng)該是清晰的一橫一豎的交織——橫,是高貴的人文精神;豎,是俯身生活的情趣。他對待美食的態(tài)度遠比西晉張季鷹高級,一款“東坡肉”濃縮了入世濟蒼生百折不撓的人文傳統(tǒng),而一次“莼鱸之思”的退避卻毀了文人傲然的風骨。
美食,何止是食物的味道,更是文人情懷該有的味道。
現(xiàn)實生活中,大凡提及美食肯定與菜譜無關(guān),那太標準化了。烹飪是技藝,是經(jīng)驗,更是文化的浸潤。就拿尋常人家的一日三餐,雖“各唱各的調(diào)”,卻是家的味道,媽媽的味道。吃飯成了體驗親情與情義的一種享受。
落魄的杜甫受到窮朋友王倚并不豐盛的酒食款待后,興奮地寫道:
長安冬菹酸且綠,金城土酥靜如練。兼求畜豪且割鮮,密沽斗酒諧終宴。故人情義晚誰似,令我手腳輕欲旋。
這一頓飯吃下來,杜甫竟然開心地手舞足蹈了。其實他吃的不過是“泡菜”(冬菹)、蘿卜(土酥)、豬肉(畜豪)之類,尋常人家的味道,哪有“菜譜”的影子呢?這是漫長生活積累的滋味。食前方丈,更應(yīng)體會到無窮的樂趣才是。這也讓我想到費爾巴哈所說,“心中有情,首中有思,必先腹中有物?!?/p>
不過,人類對食物的加工像對自然的改造一樣,是本著美學原則進行的。孫中山在《建國方略》中提出,把烹調(diào)列入“美術(shù)”(藝術(shù))范疇,說:“夫悅目之畫,皆為美術(shù),而悅口之味,何獨不然?是烹調(diào)者,亦美術(shù)之一道也。”我覺得有道理,庖廚之事,皆因奇思妙想才能入藝境,色、香、味俱全,“色”是放在第一位的。
不過有些“菜譜”我還是樂意翻讀的,比如《山家清供》《食憲鴻秘》《隨緣食單》等,文人菜譜,其實都是個人生活情趣的體現(xiàn),更是時代的側(cè)影。就拿《山家清供》來說,顧名思義,便是指山野人家待客時所用的清淡田蔬。林洪以此作為書名,非常明確地表達了他對清淡菜蔬由衷的推崇與喜愛之情,也體現(xiàn)了追求“清”“雅”的飲食美學思想。其實這是“素食主義”,在物質(zhì)文明高度發(fā)達的趙宋,林洪能遠離奢靡之風,以“素簡”的生活方式來主張高古逸致,就像他的先輩林逋那樣,梅妻鶴子,“隱”說到底其實也是情趣。
據(jù)說,《山家清供》中收錄的一百多種宋代的食品中,絕大多數(shù)是林洪親自品嘗,甚至親手烹飪過的。我想這就有意思了,如果“按圖索驥”一番,宋人的“味道”也會在今人的味蕾中來一回“穿越”。比如“拔霞供”,這是林洪在武夷山品嘗過的美食,制作方法是:把肉切成薄片,把鍋放在桌子上,水開了以后,各自夾著肉在鍋里涮熟,再蘸著佐料吃。顯然,這就是今天的火鍋,而這段文字也成為最早的有關(guān)火鍋的文字記載。在有些“菜譜”中,林洪也會引經(jīng)據(jù)典,比如“苜蓿盤”這道菜,他也說了宋代苜蓿的燒法,卻非要引出唐開元年間太子老師薛令之因?qū)懥藮|宮“盤中何所有?苜蓿長闌干……以此謀朝夕,何由保歲寒?”的艱苦日子于墻壁,被李隆基看到后,在他的題詩旁寫道,“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焙蟆傲钪炭謿w”。
我不明白好端端的一本“菜譜”,為何非要扯上與味蕾無關(guān)的事情?不過文人都有“致君堯舜上”儒學思想,雖不在廟堂,借古喻今一下也未嘗不可——唐明皇奢靡至極,趙宋也奢靡至極。前車之鑒,教訓慘痛啊。
而現(xiàn)代文人們就活得輕松多了。像梁實秋、林語堂、周作人等,寫了很多有關(guān)吃的文章,卻不能與“菜譜”同日而語,那些基本是閑情逸致的閑適生活,無甚理想,至多是鄉(xiāng)愁和愉悅的抒發(fā),這在我看來也就是“情緒”而已。
汪曾祺卻不同,翻翻他的《五味》,在我眼里就是一本典型的當今“文人菜譜”,別樣才情?。 斑@是在談吃,又哪里是在談吃,分明有逝去的時光在,亦有一種從容在里頭?!?/p>
與我的老鄉(xiāng)山里人胡適比,我算是水鄉(xiāng)人,從小在長江邊長大,自然對江鮮不會陌生。長江流到我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是中下游,江面開闊起來,水流緩慢了不少。這樣最適合捕魚了。常常見到小木船緩行江面,漁人放下絲網(wǎng)于水的中上部,長長一溜,幾個小時下來就能捕獲大量的餐條。那時價格也便宜,買回家用菜籽油炸酥后再放入作料烹飪,其味鮮美又不會被魚刺卡住喉嚨。而江中的大魚,基本是被撒網(wǎng)捕撈上岸的。這種網(wǎng)拋撒出去,能沉入江底,像鰣魚、白魚、江鯽等要是落入網(wǎng)中就很難逃脫了。至今還記得吃過的“漂魚”,江中的鰱鳙不用油煎,切塊放作料腌制一段時間,放入大鍋煮出來,撒上辣椒面,又鮮又辣,特別下飯。
其實,烹飪首先是食材,其次才是技法的。就拿鰱鳙在太湖流域的燒法,更多體現(xiàn)在“醬香”上,與青菜梗一起烹制,為之“魚湯飯”,地域風味特色明顯。這就是地域的差異——同一種食材在不同的地區(qū)就會有迥異的烹制之法,就算是相同,也是“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就像哪座城市都有川渝火鍋,可就不是那個“原味”了。飲食文化有“八大菜系”這一區(qū)分,我想也是這個道理。
蕪湖有一條繁華的新時代商業(yè)街,位于青弋江南畔。街兩邊商鋪林立,富麗堂皇,城市的繁華盡收眼底。有幾次回鄉(xiāng),年明兄弟就會邀上幾個投契的朋友在商業(yè)街一家土菜館聚聚,基本是淺酌慢飲,已沒有當年的豪氣。人到中年,明白養(yǎng)生尤其顯得重要。那些“土菜”,比如臭干子炒紅辣椒、咸菜薹燜肉圓、蝦子青椒等,基本是記憶中的味道。
這些“土菜”,說白了也就是尋常百姓家的味道,與一度盛行的宮廷菜、官府菜以及豪族私房菜比,區(qū)別在于更有人間煙火的味道。“簞食”雖然簡單了些,卻沒有陰謀與算計,一家人只是在安靜地吃飯,滿滿都是家的味道。又想起慈禧愛吃窩窩頭的事,這樣的粗鄙果腹之食與豪奢的宮廷大餐相遇,是否就是一個完整的味蕾拼盤呢?但慈禧體會不到窩窩頭的民生疾苦。
而離商業(yè)街不遠處的利民路上,有一條破敗的小巷,大概30 米長,曾經(jīng)聚集著七八家做早點的商鋪和攤位。每天生意出奇得好。幾張裂著縫的四方桌,桌面堆積著污垢,不是沒用抹布擦,而是經(jīng)年累月留下的。這些桌子露天放在巷子內(nèi),食客們或坐或站,埋頭吃面,嗍著小籠包湯汁,也不講究排場,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我以前并不知道此處。雖同在一座城市,我住城北,此為城南,相隔近10 公里的路程。那時仍在老家謀生活,并沒有注意到這里,就是知道,也沒有來的動力。身為土著,心中自然藏有一份美食分布圖。那時城北的早餐也是不錯的。臨街店鋪基本嘗試過,哪家對胃口心里一本賬。
后來外出謀生,如今算來也近20 年的光景了。老家早已是滄海桑田,腦海里存留的“過去”已不復存在。我曾居住的城北,只有熟悉的鄉(xiāng)音忽淺忽深地傳入耳際,其他則隱遁于歷史的長河,不知所終。身在異鄉(xiāng),對故鄉(xiāng)的思念隨著年歲的增長越來越濃烈。這可能就是鄉(xiāng)愁吧?我之前回蕪湖,都要去老字號耿福興一飽口福,聊解思鄉(xiāng)之苦,但耿福興太擁擠。
直到前幾年回老家,又是年明兄弟領(lǐng)我來此處,城南的陋巷成為了鄉(xiāng)愁的載體。如今陋巷只剩一家做早餐的攤位了,但每天食客云集,甚是熱鬧。今天,我六點多鐘就起來了,開車繞道陋巷,要了一碗紅油湯面加咸菜、土豆丁,面是細堿面,在鍋中煮透,再來幾只小籠湯包和韭菜粉絲鍋貼,直吃到大汗淋漓也沒舍得放下筷子。
過后我在想,這里雖然破敗不堪,但美食主打的是味道而非門臉,所以說金玉之表并非那么重要;還有就是,我這個患思鄉(xiāng)之疾的游子,需要家鄉(xiāng)的美食來醫(yī)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