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映川

如果我知道電話是一個奇妙的人打來，我不會任它響這么久。

我正站在窗前遠眺，山林青翠蒼莽，霧嵐輕靈縹緲，木樓古雅拙重，陽光、鳥聲、蟲聲，清新流動的空氣，構(gòu)成這片我雙腳踏遍的小天地。沒有人能從這里砍下一棵樹，砍一棵，要補種十棵。沒有人敢往草叢里扔一只塑料袋、一只瓶子，亂扔垃圾不罰款，但要到山外新建的垃圾場去做分揀工，做上三天他會終生管住亂扔垃圾的手。我的錢已經(jīng)剩下不多，幸運的是，慢慢打磨建在這片土地上的康養(yǎng)小鎮(zhèn)，與山林融在一起，已進入良性循環(huán)。山也好，樓也好，人也好，都像是長在這兒的，自然、和睦。沒有人不喜歡這里，來過的人都想將這兒作為終老之地。我有點陶醉了，這是我親手創(chuàng)建的王國。

電話鈴還在響，我慢慢踱過去，并不期待在觸及話筒之前它還在響。話筒拾起，我聽到兩聲清晰的喘氣聲，然后是帶著驚喜的一聲輕喚。

“楊鎮(zhèn)長好，終于能和你本人通上話了。”

年輕人的聲音，朝氣、響亮、干凈，像青絲潭的水一樣。

“你好！”

“我叫張五陽，我想到你的元寶山康養(yǎng)小鎮(zhèn)工作?！?/p>

“應(yīng)聘的事你應(yīng)該找人事部門，我不管這個?！?/p>

“我知道工作的事情要找人事部，我給你電話只是想告訴你，我想來康養(yǎng)小鎮(zhèn)工作是因為你，你是一個來改變這個世界的人，我好不容易把你從人群里找出來，我看得到你的未來，在某一天，你會變成一道彩虹，好漂亮的彩虹。我也是來改變這個世界的，但很慚愧，迄今為止我什么沒做，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個有使命的人……”

他訴說得很急切，像是害怕我從中掐斷，我沒有，他的訴說便如水一樣流淌，直到他自己意識到不能再占用我更多的時間，才匆匆把電話掛斷。

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一個陌生的小伙子。我不認為這個叫張五陽的是個瘋子，年輕時我也自認非凡夫，以為通向未來的路上會有巨大無比的彩蛋等著我去砸破。我是一個來改變這個世界的人？不知道這小伙子是怎么把我找出來的。到今天我能確定的是我把自己改變了，而無論如何改變我仍然是一個普通人，沒有奇跡，沒有神話。我的生命已如落陽，余溫?zé)o多。

我佩服張五陽的異想天開，單憑這份沒羞沒臊的異想天開，元寶山康養(yǎng)小鎮(zhèn)還真是一個可供他發(fā)揮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好地界。當年我回到這片深山老林開拓，很多人以為我是來挖金子的，紛紛來電要求合伙入股，等了解到我是建康養(yǎng)小鎮(zhèn)都幸災(zāi)樂禍笑歪了嘴?！皸钤?，你是紅薯沒吃膩，還要回去種？是木屋沒住夠，還要回去起？”“楊岳，你是不是從小就有當?shù)刂鞯谋ж?？”“楊岳，你是看破紅塵要隱居修煉？”

他們預(yù)言我的錢會打水漂，最后就守著一片荒山野嶺終老。我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即便錢財散盡又如何，我想的，我做了，自當無怨無悔，如來如去。

隱藏在山林中的小王國，可以容納一切敢把夢當現(xiàn)實的人。

山林這么美，流動著純凈的空氣與陽光，老人在這兒安度最后的歲月，他們有鄰居、朋友、護理，不會再感到孤獨，他們可以漫步林間，可以吟詩作畫，可以種菜也可以種花，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坐在木屋前的木凳上曬太陽，打瞌睡，做夢。建康養(yǎng)小鎮(zhèn)是當年我在阿奶墳前偶然生出的一念，當時看起來異想天開的一念已落地生根，開花結(jié)果。

第二天我給人事部門電話，問有沒有一個叫張五陽的人前來應(yīng)聘。部門負責(zé)人查問了一會兒回答我有。他照著張五陽遞交的簡歷給我念，“張五陽，男，生于1994年6月8日”，我打斷對方：“他應(yīng)聘的是哪個職位？”“巡檢員。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應(yīng)聘這個職位，他以前做過化妝品公司的銷售主管，月薪過萬，要說他應(yīng)該申請業(yè)務(wù)部更合適，巡檢員的薪水和保安差不多一個等級，三千上下?！比耸虏块T的負責(zé)人以為我和張五陽有什么特殊關(guān)系，解釋得很詳細。

我說：“如他所愿，就讓他做巡檢員吧。”

如果張五陽選擇其他工作，都不值得我再關(guān)注，可他選的是巡檢員，一個待遇和保安一樣的工種。一個異想天開自命不凡的人選擇做這樣一份工作，他的與眾不同在我看來正在于此。張五陽這個名字我是記住了。

張五陽在兩個月后到康養(yǎng)小鎮(zhèn)報到上班，人事部門向我匯報了所有新人的情況，我特地交代要多關(guān)照年輕人的生活，定時搞些聯(lián)誼活動。能到這兒長期工作的年輕人極少，這里荒山野嶺的，沒有熱鬧街道，沒有娛樂設(shè)施，要談情說愛鉆樹林子倒是便利，但可供選擇的對象又太少了。

張五陽來之后沒有再聯(lián)系我，我自然也不會主動聯(lián)系他。

巡檢員這份工作很考驗體力，整個康養(yǎng)小鎮(zhèn)中心區(qū)都是巡檢員的工作范圍，人不能坐在辦公室里頭，要四處查看有沒有攻擊性的動物跑進來，有沒有什么設(shè)施損壞，有沒有老人迷路，有哪棵樹的枝丫斷落或哪根電線被風(fēng)吹斷?？赡苡腥苏J為這項工作挺清閑，在風(fēng)景宜人的山野中漫步，隨時可以開小差，可以抽空找個陰涼的地方睡大覺，溜進某間無人居住的房子看電視玩手機打電話聊天。巡檢員的活動范圍大到根本無法監(jiān)督，不敢說，張五陽沒有如上的行為，他的所作所為只有他自己了解。巡檢站在張五陽的見習(xí)期結(jié)束后，反饋的評價用幾個詞來概括：精力旺盛、責(zé)任心強、工作熱情。

巡視主要靠步行，中間有些路段可以騎自行車，張五陽每天早八點從巡檢站出發(fā)，晚八點回到巡檢站。在十二個小時當中，他不僅仔仔細細巡視整個小鎮(zhèn)，還用心琢磨哪個地方應(yīng)該改造和完善，他提出不少合理化建議，有的自己動手就干了。紫霞谷有個觀景臺的護欄他測試后認為安全系數(shù)低，便找了材料工具在外頭又釘了一圈護欄，又以護欄為樁種上龍珠花，過得兩三個月，那些花藤慢慢爬上護欄，變成一面好看的能開花的綠墻。

張五陽有一大愛好——種樹，種樹成癖。周末他有兩天休息日，在那兩天，他會到老林子里去尋找樹種。很多有年歲的樹根下，定時長出新苗，但這些新苗很少能長成大樹，一是陽光不足，二是空間不夠。張五陽把這些樹苗移種到康養(yǎng)基地里，有的種在路邊，有的種在坡上?；氐木G化原本是有專門設(shè)計規(guī)劃的，張五陽的賣力沒有得到好評，上級找他去談話，讓他不要自以為是亂折騰。張五陽沒有理會這個意見，繼續(xù)他的植樹活動。他從老林子里帶回更多的小樹苗，他將這些小樹苗分發(fā)給老人們，還搞了認養(yǎng)小樹的儀式，儀式結(jié)束后他帶著老人把樹種在他們想種的地方。老人們興高采烈，有的把樹種在自己屋后，有的種到菜園里，有的隨意找一處空地種下，那些新種的樹無一不掛上一塊木牌，木牌上寫著栽樹人的名字。沒有領(lǐng)到樹苗的老人著急了，讓張五陽給他們把小樹苗帶來，一批批被認領(lǐng)的小樹苗種在康養(yǎng)小鎮(zhèn)的各個角落。上級小領(lǐng)導(dǎo)再次出面制止，并把認為栽種位置不合適的樹苗拔出折斷以示警告。張五陽趕到現(xiàn)場，把被折斷的樹苗一根根拾起，他抱著那些樹苗，沖到小領(lǐng)導(dǎo)辦公室，樹苗堆到辦公桌上，他讓小領(lǐng)導(dǎo)向小樹道歉。小領(lǐng)導(dǎo)確認過張五陽的眼神，認定這家伙是來胡攪蠻纏嘩眾取寵的，他用手一掃，把那些殘枝掃落到地。張五陽的嘴一下豁開，抽著涼氣，像是人家把他家的傳家寶砸了稀巴爛，他號叫著上前一下把小領(lǐng)導(dǎo)的雙手反剪到背后，嘴巴湊到人家耳洞旁：“兇手、死魂靈、地球黑洞、爬蟲……”一系列夸張粗暴的詞語從他口中魚貫而出，小領(lǐng)導(dǎo)血壓升高，身體又被控制，人又惱又恨，當場癱倒在地。張五陽這才把人松開，他把樹苗撿起來，拿著在小領(lǐng)導(dǎo)面前搖動：“別以為你比這些樹要高貴，它們一生奉獻的價值不會比你低！”

被折斷的小樹張五陽專門找了一塊空地重新種下去，有的救活了，有的死去了。死去的樹他留著它們的位置，一直沒有種上新樹。

事后，小領(lǐng)導(dǎo)氣急敗壞告到人事部門，堅決要求開除張五陽，他的理由并不是說張五陽不尊重領(lǐng)導(dǎo)、違反紀律，而是說：“這絕對是一個神經(jīng)病！我不能和一個神經(jīng)病在一塊工作。”

這事我原本一點不知道，鬧大了才知道?？叼B(yǎng)小鎮(zhèn)住著的老人還有護工，很多都聲援張五陽，打電話的打電話，直接跑人事處的也有，一致表達張五陽是個有愛心的好小伙，一定要讓他留在康養(yǎng)小鎮(zhèn)。還有一個退休老干部直接說：“如果張五陽被開了，我雇他當生活助理，工資雙倍開。”

人事部的負責(zé)人專門跑我辦公室來匯報這事。至今我不知道張五陽長什么模樣，我想他帶領(lǐng)老人們栽種小樹一定很認真很可愛，我還特地去轉(zhuǎn)了一圈，看那些掛滿認領(lǐng)小牌的小樹栽種在各個角落，讓我感覺到那些樹都有了名字，是被人養(yǎng)著的孩子。至于他罵人用的詞語是他的風(fēng)格，別致極端，疾惡如仇。我給事情定了性：“康養(yǎng)小鎮(zhèn)本來就是樹林的一部分，樹種在哪兒都是合理的，野生野長才是自然嘛?！比耸虏康呢撠?zé)人賠著笑：“張五陽也是這么說的?！薄澳阌袥]有覺得我們這個小鎮(zhèn)有點悶？”“嗯，是有點吧！”“多幾個張五陽就不悶了?！?/p>

有一天我在縣醫(yī)院做完例行的身體檢查，司機把我送回小鎮(zhèn)，我讓司機把我放在青絲潭一帶。青絲潭是我很喜歡待的一個去處，路不好走，平時來的人少，我沿著石板路走了十來分鐘下到潭邊。潭的名字是我取的，從上游流下來綠油油的一汪水，像豐盛的長發(fā)披散著，蓄到底成了潭。潭邊樹多鳥多，我找塊石頭靠著樹坐下，點燃一支煙。有時聽著鳥叫我能睡過去，醒過來時還有些遺憾，如果不醒來，這么安安靜靜去了，倒是一件美事。夜里躺在床上，疼痛經(jīng)常貫徹我的胸背，夜里的疼痛總是那樣清晰，清晰地讓你體會活在這世上的每一秒鐘，體會那些健康的細胞是如何一個個被吞噬，肉身在衰敗，夜卻是在這種時候慢慢變得光亮的。

林子里突然有人唱歌，聲音忽高忽低，是一個個音節(jié)地疊加，形成很奇怪的韻律，說不上很動聽，但也不難聽，唱的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懂，幾乎沒詞。聽得五六分鐘后，我慢慢站起來，搜索是誰在唱歌，這一看，把我嚇得沒敢挪動一根腳趾。

一個中等個頭的年輕人半蹲在離我有十來米的地方，也在青絲潭邊，看不清人的長相，他戴著一頂草帽，穿一身藍色的棉布衣，背著一只竹筐，竹筐露出鋤頭的木把子，看起來像是附近的村民。他是在唱歌沒錯，是對著一條大蛇在唱。那條大蛇離他三四米遠的距離，蛇身大概有三米長，身子和我大腿差不多一般粗，有半條尾巴浸到潭水里，整條身子呈油黑色，上面隱約晃現(xiàn)深棕色的花紋。我小時候聽說過元寶山老林子里有大蟒蛇，但親眼看到卻是第一遭。聽這年輕人唱歌，蛇上半身直杵杵的，看似發(fā)呆，可忽然會做一次自上而下的波紋扭動，形象闡釋什么叫水蛇腰，后又定住，蛇芯子吱吱彈吐，嚇死人。我搞不懂這個年輕人想干嗎，難道是來捕蛇的？我聽說過印度人吹笛子馴蛇，沒聽說過唱歌馴蛇的。我保持身子一動不動，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但我的手已經(jīng)慢慢摸向褲兜里的手機，只要一有狀況發(fā)生，我馬上撥打安?？频碾娫?。

不知怎的，蛇突然低下頭，身子匍匐在地蜿蜒前行，蛇尾從潭中抽出，濕答答一路滑溜沒入密林中。小伙子的歌聲未停，朝著大蛇隱沒的方向又唱了幾分鐘，邊唱邊往潭上走，還詭異地對著密林揮手，像是在跟蛇說再見。隨后，小伙子從另一條道上離開，也隱沒在林子里，潭邊就剩下我一個人。

我掏出電話打到安保科：“在青絲潭有大蛇出沒，你們到這兒考察一下，再出一個告示，這一帶先封閉起來?！?/p>

安保科科長親自接的電話：“真的有大蛇？前個星期張五陽向我們匯報，我們?nèi)嵉乜疾爝^，當時沒發(fā)現(xiàn)大蛇的蹤跡，張五陽說，給他幾天時間，他能把蛇勸回老林子里，我們以為他是在說笑話，無中生有呢?！?/p>

“什么無有生有，我親眼看到了！”

“是，鎮(zhèn)長，我馬上發(fā)通知，再帶人過去做隔離帶。”

通話結(jié)束，我有點莫名興奮，聽安?？崎L的匯報，剛才那個小伙子有可能就是張五陽，他是打算用那奇特的歌聲來勸說大蛇離開嗎？我把目光投向密林，似乎看到一條大蛇蟄伏在草叢中，它還沉浸在一段飄浮的旋律里。我站在那里，被神秘的氛圍包圍，我生出說上幾句的沖動，對象是林子里那條大蛇。這里的林子我早看成是我的林子，蛇當然也是我的，張五陽能唱歌，我就能聊天。

我朝著剛才蛇消失的方向說：“小龍神，你到這兒是喝水還是洗澡？這一潭好水誰都喜歡，又清又亮，我沒事也會過來坐坐，在邊上打個瞌睡，但是舍不得下潭里去洗澡，怕把水弄臟了。以前沒見過你，呵呵，估計見到了腳得軟。跟你商量個事，現(xiàn)在，這附近一帶住了不少人，上年紀的老人家居多，不禁嚇，所以，能不能委屈你往老林子深處去，那里頭應(yīng)該也有好水，算是你把這好潭水讓給我們，謝謝了！”

這番獨白順暢說出來，真像是跟個朋友聊天商量事情，說完我心里挺高興的，憑空覺得自己能打破某種界限，挺神的，心誠則靈。又不免聯(lián)想到張五陽，剛才他唱的歌怕是和我這個獨白差不多的內(nèi)容吧？

前來康養(yǎng)小鎮(zhèn)工作的護工，有一半是義工。他們的工作時間會被記錄下來，將來他們到康養(yǎng)小鎮(zhèn)休養(yǎng)能折成免費享受的時間。一些中年義工就是沖著這個福利來的，在不久的將來，他們可以到這里度假休養(yǎng)、不用花一分錢。而大部分年輕的義工單純是沖著康養(yǎng)小鎮(zhèn)的公益性來的，他們的心純凈又有愛，照顧老人體貼又周到，我替有這樣孩子的父母感到欣慰。

小鎮(zhèn)有一半床位免費提供給貧困無人贍養(yǎng)的孤寡老人，另一半床位則是營利性質(zhì)的，價格不菲，但仍然供不應(yīng)求，賺得的利潤就用于負擔免費的那一部分。我不需要康養(yǎng)小鎮(zhèn)賺錢，小鎮(zhèn)能實現(xiàn)自給自足、收支平衡就是勝利。

陳蘿曼雖然長得不漂亮，但是一個非常有愛心好脾氣的姑娘，她在縣醫(yī)院腫瘤科當醫(yī)生，我定期到她所在的科室做檢查，有時忙得脫不開身她就到小鎮(zhèn)上來給我做檢查，順便把我需要服用的藥帶來。她喜歡康養(yǎng)小鎮(zhèn)，逢周末和節(jié)日假期都進山做義工，給老人看病檢查身體。陳蘿曼在小鎮(zhèn)上經(jīng)?？吹綇埼尻柕纳碛?，張五陽有一個形象特別經(jīng)典，他在鎮(zhèn)上走，始終戴著寬檐草帽，穿一件長袖布衣，背上一只竹筐，竹筐里的鋤頭露出柄頭，看上去就像附近的村民。自從張五陽捍衛(wèi)種樹的壯舉成功，他種樹的事再沒人管了，就是種到屋里也沒有人管了。小鎮(zhèn)上居住的老人都有以自己命名的樹，工作人員也受此噱頭吸引，紛紛栽種樹苗。陳蘿曼也想種一棵取名為蘿曼的樹，周末她和張五陽一起去老樹林里找樹苗。在一棵百年老樹的樹根下，長有許多樹苗，樹苗細長瘦弱，拼命朝向太陽的方向。他們挖了十來棵，張五陽說夠了，太多怕一時間種不了。

種樹的地點在小鎮(zhèn)登高臺附近，那是小鎮(zhèn)最高點。爬到上頭陳蘿曼喘得厲害，坐下歇息。張五陽放下筐，拿起鋤頭埋頭挖坑，一連挖了十來個坑，手臂和胸部上的肌肉在揮鋤時時現(xiàn)時隱。陳蘿曼起身將樹苗放入坑內(nèi)，歡快地勞動協(xié)作，對面那個身體散發(fā)的熱量讓她的心臟加速跳動。夕陽落山，十余棵樹苗全部入土，金黃的光芒落到他們身上，兩人互相看對方都比平時要光彩照人。張五陽站在高處喊了一嗓子，聲音在山谷間繚繞，營造出一份無間的稠密。陳蘿曼說，“張五陽，你為什么到這兒工作？”“喜歡楊鎮(zhèn)長，喜歡這里。”“為什么拼命種樹，為了環(huán)保？”

張五陽指著從山那邊流過的河說，“你知道那是什么嗎？”

“那是盤龍河。”

“河流是地球的血管，現(xiàn)在很多血管堵住了，萎縮了，主要原因就是保護血管的樹被毀掉了，還有我們腳踏的山是地球的骨骼，樹越來越少骨骼就松軟，水土流失，山體滑坡就是這樣來的，我們要為地球疏通血管鞏固骨骼！”

“五陽，你說話像詩文。”

“像詩文嗎？我看像是悼文?！?/p>

張五陽把耳朵貼到地上：“來，你來聽聽地球的心跳。”陳蘿曼看灰撲撲的草地，有些猶豫，張五陽拽了她一把，陳蘿曼俯低身子將耳朵貼到地上，耳朵里是一片雜聲，過得一會兒雜聲消失了，沒有其他聲音?！奥牭?jīng)]有？”“沒有?！薄罢J真聽?！睆埼尻柡完愄}曼面對面，他們的呼吸噴到對方的臉上，陳蘿曼最后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陳蘿曼和張五陽一起在地球的血管邊種了很多樹，也在地球的骨骼上種了很多樹，又多次把耳朵貼地上聽地球的心跳?？叼B(yǎng)小鎮(zhèn)都以為他倆在談戀愛，陳蘿曼也是這么認為的。

年輕人的情事在小鎮(zhèn)傳得不比別的地方慢。陳蘿曼給我測血壓的時候，我看著她變得紅潤鮮亮的臉蛋說：“陳蘿曼，你要不要調(diào)到康養(yǎng)小鎮(zhèn)來？我這里最歡迎醫(yī)生了?！标愄}曼眼中掩不住喜色：“如果我來你給不給我分大房子呀？”“結(jié)婚了肯定給你分大房子。”

后來張五陽又帶了徐梅珊、魯茉、牛芳等姑娘去種樹，這些姑娘拿張五陽和陳蘿曼開玩笑，張五陽義正詞嚴地分辯，說他和陳蘿曼就是同事關(guān)系，自己是獨身主義者。這些話傳到陳蘿曼的耳中，陳蘿曼不相信，找張五陽去了。

“聽說你是獨身主義者？”

“是，很早就有這個想法?！?/p>

回答得這么爽快，陳蘿曼像被扇了一耳光，可她揪不出張五陽的錯來，細想起來，張五陽沒對她說過一句親熱的情話，除了爬山，張五陽沒主動牽過她的手。他們的關(guān)系就是植樹造林的好伙伴。

“你家不是只有你一個男孩子嗎，能同意你不結(jié)婚？”

“結(jié)不結(jié)婚是我自己的事，他們管不了。結(jié)婚有了老婆，后面還有孩子，再后面可能還有孫子，我分不出時間和精力，侍弄不了?！?/p>

陳蘿曼有些氣急敗壞：“難道你的時間和精力就拿來種樹？”

“現(xiàn)在是種樹，以后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康養(yǎng)小鎮(zhèn)要成為人類回饋自然的環(huán)保典范，要復(fù)制到全球，你說是不是有許多事情要做？個人問題和地球命運比起來微不足道，我只恨自己的本事不夠大。”

張五陽說這話的時候一臉憂郁，眉頭皺著，仿佛整個地球的命運都扛在自己的肩上，而且不容置疑。陳蘿曼氣哭了，跑來向我哭訴，她不相信張五陽的說辭。

看陳蘿曼傷心的樣子，我存了找機會和張五陽聊聊的心思，很多人是要等到結(jié)婚之后才真正曉得人間煙火是什么滋味的。我還沒有去找他，他先找我來了，碰巧我到市里做治療，他找不著人，只能跟副鎮(zhèn)長說事。

前些日子張五陽巡檢到康養(yǎng)小鎮(zhèn)的東門附近，在林子邊撿到一個老人。老人七十多歲，中風(fēng)后半邊身子癱了。老人看樣子是夜里被人送上來扔下就跑了。張五陽趕緊通知小鎮(zhèn)的醫(yī)護人員，醫(yī)護人員來將老人接走，進行身體檢查后就安排住下了。老人被遺棄到康養(yǎng)小鎮(zhèn)已經(jīng)不是頭一回。我們這兒實行就近原則，附近縣市的孤寡老人首先被接納，免費替他們養(yǎng)老送終，遠地方的多半要提交材料申請，核實情況后才能來，就是申請通過了沒床位時還得排隊等待。有些人存的是不想贍養(yǎng)老人的心，在資料上造假，審核不過關(guān)被拒，會打電話來罵我是假善人，這樣的人還不少，更不要臉的是，有人直接把老人偷偷運來扔到山門口，逼我們不得不把人收下。

張五陽來的時間不長，頭回碰到這事。他問老人是被誰送上來的，家住哪里。老人咬緊牙關(guān)一律不回答。這早在我們的預(yù)料當中，很多老人在家里受了虐待，是寧死也不愿意被送回去，干脆就不給我們提供任何信息。張五陽問不出來就去把東門沿路的監(jiān)控調(diào)出來，還真讓他查到運人上來的車子，經(jīng)過一些時日的查探，查到車主是鄰縣一個林業(yè)局的副局長，再查到那家原先果真是有一位老人的。張五陽氣憤不已，提出要去把這副局長告了，讓對方把老人接回去。

“這樣的老人也是自私的，他們把自己兒女應(yīng)該承擔的義務(wù)強加到公益的頭上，就等于占用了別人的資源，對待這些自私自利的行為，我們要不留余地地戰(zhàn)斗，要讓它們在地球上消失?！?/p>

張五陽對著副鎮(zhèn)長說這番話的時候，慷慨激昂，像一個鐵面無私的戰(zhàn)士。

副鎮(zhèn)長擺擺手說要從大局看問題，要站在老人的角度考慮，老人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住了一兩個月，只要老人過得舒心，其他的可以忽略。

這其實也是我的態(tài)度，我手下人都知道我處理這類事情的辦法，我是不主張遣返老人的，我更愿意讓他們安心在小鎮(zhèn)上終老不再受折騰。

副鎮(zhèn)長不同意，張五陽就嚷著要直接與我對話，說我絕對不會這樣處理事情，我是一個智者。副鎮(zhèn)長一口咬定，他代表的就是我，而且還指出張五陽只是一個巡檢員，這種決策的事輪不到他來操心。

張五陽徹底奓毛了。

“這件事情只要發(fā)生在康養(yǎng)小鎮(zhèn)，就是我的責(zé)任，也是每個員工的責(zé)任，請你把我的話轉(zhuǎn)告楊鎮(zhèn)長，你聽不懂，他能聽懂，再這樣下去遺棄老人的只會越來越多，這不是慈悲，是縱容罪惡。康養(yǎng)小鎮(zhèn)要成為地球的典范僅僅是空氣干凈沒用，還要引導(dǎo)人心向善，杜絕一切自私自利的行為，如果康養(yǎng)小鎮(zhèn)不出面當原告，我就個人出頭當原告！”

張五陽還真不是空說硬話，話撂完就跑到人事部請假，要下山遞狀紙告那遺棄老人的副局長。副鎮(zhèn)長給他氣得吃不下飯，在小鎮(zhèn)上轉(zhuǎn)了幾圈，火氣壓到下丹田才給我撥通電話，他給我把張五陽要轉(zhuǎn)述給我的話轉(zhuǎn)述完，氣哼哼地說：“這張五陽我看真是有點不正常，你不知道他說話的表情有多可笑，痛心疾首，捶胸頓足，好像康養(yǎng)小鎮(zhèn)是保護地球的一件武器，他自己就是個戰(zhàn)士?！?/p>

這個副鎮(zhèn)長原本在一所大學(xué)當副教授，還是妥妥的富二代，后來因婚姻不順自愿遁到康養(yǎng)小鎮(zhèn)來協(xié)助我搞管理工作，說是當修行。他是個有視野有水平的好伙伴，行事為人正派也是直腸子，想不明白的事情一定不能過夜。不過，我知道除了我以外，沒誰愿意聽張五陽說這樣一番話，還可以不把他當成神經(jīng)病。

我躺在病床上，動一動身上就出一身虛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回復(fù)副鎮(zhèn)長：“這個官司我們康養(yǎng)小鎮(zhèn)擔起來，遺棄罪不能再寬宥，老人是應(yīng)該回自己家去，讓子女履行應(yīng)盡的贍養(yǎng)義務(wù)，去吧，聯(lián)系我們的律師打官司?！?/p>

“好吧，我們準備打官司，那些人是應(yīng)該受到制裁。”

康養(yǎng)小鎮(zhèn)的西坡一直沒有起房子，有一片可以起六幢木樓的土地卻是早些年就平出來了。鎮(zhèn)上的園丁老萬沒有任由那片地雜草叢生，過上一陣總會把草鏟光。平整的土地，隔得一陣又會長出青綠的長草，那里便像蓋上一張規(guī)整的地毯。

我為什么遲遲不在這片地上起樓呢？最美的念想總要留到最后。我這人一貫這樣，吃水果先挑壞的吃，聽人說話愿意挑那說得難聽的來聽。有人說這是邏輯思維有問題，把壞的水果吃完，好的也變壞了，難聽的話聽多了，好聽的話也聽不出好味道了。錯！

誰都知道從西坡眺望整個元寶山能看到最美的景致，美景留著天天看，看不盡千變?nèi)f化，永遠不會變質(zhì)變味。

每天，這一片天地一定能看出不一樣的花樣，當日頭落下，樹被染得橙紅，天上的云也是橙紅的，云是多姿的，有時像萬馬奔騰，有時像遮掩著一眾婀娜的仙女出浴，有時如地上之景的折射，有山有水有人家。若是眼珠子不動，盯牢了，人能入境，能到云上，飄飄欲仙。在西坡還能看到半山腰上康養(yǎng)小鎮(zhèn)的正大門，門邊原來有我阿奶的墳頭，把墳頭遷走后，我在原處立了一塊高大的木牌，上面刻下一行醒目的字，與很多作家在書前題詞的風(fēng)格一樣——以此美麗的小鎮(zhèn)獻給我的奶奶于乜林。

每一段用作紀念的文字背后，都有說不盡的故事。

幾十年前一個陰郁悶熱的下午，我拿著一把小鐵鍬把菜園東邊的土松好，撒下韭菜種子，汗從腋窩和胸口往下流，肚子隱隱作痛，我對著菜園的木柵吐了一口又一口。我中午只吃了一碗飯，卻吐了三碗還多的臟物。汗一層層出，我眼睛發(fā)黑，強撐著走回家，叫了一聲阿奶，無力趴到地上。阿奶在后屋喂豬，過了一會兒回屋，看我趴著趕緊把我扶到床上。聽我說是肚痛，阿奶趕緊找來她的寶貝清涼油給我抹肚臍上，又倒了一碗熱水給我。我喝了好幾碗熱水，阿奶的清涼油抹遍我的肚皮，疼痛如千軍萬馬襲來，我在床上翻滾，哭喊著：“阿奶，痛死了，痛死了，阿奶我要死了。”阿奶抱著我，心痛得落淚。屋外天已經(jīng)黑透，湊熱鬧般地下起大雨。阿奶輕輕把我放下，我知道她叫人去了，她能叫到誰呢？果然，過了一陣，阿奶一個人回來了。

我們這個村子離鄉(xiāng)府所在地有將近十五公里，阿奶給我戴上草帽，穿上雨披，她只在頭上罩了一只塑料袋?！巴蓿慌铝?，阿奶帶你去看醫(yī)生，阿奶在，什么災(zāi)都可以替你擋。”阿奶背起我沖進雨里。在翻越坎坡的時候，阿奶腳下打滑，我倆同時摔倒地上。阿奶一時間爬不起來，她一定摔得好痛了，大雨澆到我們身上。她拍拍我的屁股說：“岳，不怕啊，阿奶休息一下，馬上就到了?！薄鞍⒛?，我不會死吧？”“不會，我們阿岳命大福大，阿奶是老天爺專門派來護你的，有阿奶在，保你平平安安?！?/p>

那晚上我們到達鄉(xiāng)衛(wèi)生所，后來我又被送到縣醫(yī)院，這期間我被疲勞和疼痛弄得迷迷糊糊，模糊中仿佛看到阿奶給好些人磕了頭。我腹部上有一條長約六厘米的傷疤，就是那次手術(shù)后留下來的。

我父親在我出生前一個月喝醉掉水塘淹死，母親在我四歲那年病死，我的哥哥在我六歲那年被車撞死，家里只剩下阿奶與我相依為命。這是令我害怕的一件事，別人議論說我是個命硬之人，我害怕再把阿奶克了?！鞍⒛蹋闩滤绬?？”“不怕?！薄拔艺娴臅寥藛?？”“胡說，各人有各命，能被妨到的氣數(shù)本來就不長，阿奶看你是有大出息的人，要是在過去帶兵打仗穩(wěn)當將軍?！薄鞍⒛蹋任耶斏洗蠊?，天天讓你吃肉，孝敬你?！卑⒛绦χc頭：“我們家阿岳有成大人物的勢?！?/p>

高中畢業(yè)我混跡城市，靠吃得苦耐得勞，幾年之后儼然“進城打工幫”的靈魂人物。我?guī)ьI(lǐng)手下人開錄像廳、倒賣碟片、錄音機、電視機，眾人俯首帖耳熱烈擁戴，我們獲利頗豐，讓我體會了做大人物的感覺，一時風(fēng)光無限。一天夜里，公安出動一舉搗毀我們多家店面，拘留了好幾個兄弟，定性我們?yōu)榉欠ń?jīng)營。事后，我們得知是某領(lǐng)導(dǎo)兒子和我們做一樣的生意，用這狠辣的手段將我們排除在外。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與公子哥約架，公子哥腰骨折斷，終生坐在輪椅上，嚴打，我被判十三年。

阿奶在我坐牢的第二年來探監(jiān)，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阿奶。大字不識一個的阿奶能轉(zhuǎn)幾趟車從大山溝里來看我，其艱辛不亞于當年她走山路背我上鄉(xiāng)里的醫(yī)院。阿奶走得慢，手拄著杖，門牙全掉光了，嘴癟得像風(fēng)干的柚子皮，她眼睛上頭浮著一層白翳，她看著我笑，又抹眼淚：“岳，成大事的都有磨難，要熬得住，好景還在后頭呢?！蔽艺f：“阿奶，等我出去給你裝假牙，你想到哪里耍我背你去?！?/p>

阿奶在生命的最后那些日子，一個人居住，喂豬種菜自己做飯。一日早晨，一只餓得癲狂的豬跳出豬欄，在村里亂竄，竄到別人家菜地拱了兩片卷筒青。那家人上門投訴，才發(fā)現(xiàn)阿奶死在灶邊多日。灶上有燒干的鐵鍋，灶下堆滿白色的木灰。阿奶就像那木灰，是燒盡后冷卻的灰燼。

多年以后，我回到我們村上，經(jīng)人指點我找到阿奶的墳頭。墳頭上的長草把整個墳完全淹沒，我用手拔草，草把我的手拉出血口，血很快染紅手掌，沾到草上。我感到痛快，血是最好的祭祀品。墳頭再無一根雜草，四下散發(fā)著好聞的青草味。我躺在墳上，像當年伏在阿奶的背上，阿奶瘦小的背把我馱得安安穩(wěn)穩(wěn)。我沒有背過阿奶，我跟阿奶許諾過要背她四方游耍終究成了一句空話。

出獄好幾年我過得跟個乞丐沒多大分別，后來我覓到一份好活，清理化糞池。這活計一開始不被人注意，不知道能掙錢。糞水腌渣找我清理，人家得付費，我再把掏到的糞水轉(zhuǎn)手賣給菜農(nóng)果農(nóng)，一噸百來塊錢。我的頭發(fā)毛孔散發(fā)著糞水的味道，糞水是好肥料，把我也養(yǎng)肥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把自己當成一棵菜，什么也不想，一點水一點陽光就能活。菜肥了，膽也跟著肥了。我?guī)е鴵萍S水六年賺到的錢，跟隨多年前曾和我賣過碟片的哥們前往老撾。我們輾轉(zhuǎn)于老撾越南泰國。那些略呈暗紅色的木頭精雕細琢，打磨出一套套家具，經(jīng)由這些國家運回國內(nèi)。貨總是不夠供應(yīng)，錢以我無法估算的速度從四面八方飛來。同伴們給我外號“貔貅”，說我只掙不花。我穿的是棉布衣、涼鞋，一天只吃兩餐飯，不找女人，不買房子。

好大一陣風(fēng)刮過，像是要下雨，周圍的樹林被刮落的樹葉四下飛舞，紛紛揚揚歸于土地。幾個人從我旁邊走過，走到頭里的小伙子認得我，他沖我笑了笑，我不認得他，有關(guān)我在外頭賺大錢成億萬富翁的故事早在這一帶鄉(xiāng)村流傳。

他停下來親熱地叫：“二叔你回來了，等下到家里吃夜飯?！?/p>

我說：“要下雨了，你還往林子去？”

他說：“我?guī)н@幾個老板去看地，他們想租我們靠高壩那片坡地搞農(nóng)場。”

我揮揮手：“去吧，去吧?！?/p>

阿奶還不太老的時候，經(jīng)常帶我從高壩進山，她說山上有一棵樹是她早年種下的，她老了要用來做棺材，那棵樹不知道還在不在山上長著。我想做一件讓阿奶感到榮耀的事，高壩這片地，要弄也該由我來弄，阿奶躺在這里，每天能看到我做事。

這就是康養(yǎng)小鎮(zhèn)的緣起。

如果說我有什么遺愿的話，我想等西坡這片空地上的木樓建起，我住進去躺在床上，把窗戶打開，只要稍稍仰起脖子，窗外的青山和綠樹，黃昏時天上魔幻的云朵，會輕而易舉落入我眼中，特別是在黃昏，能讓我的臉也變成和天上云彩一樣的橙色，健康漂亮有神采。我試想過最后一口氣如何從喉嚨沖出去，然后再沒有下一口進氣的樣子，或許就像鏡頭中的定格，留下的會是最精彩的最富于細節(jié)的神態(tài)。我希望我在這塵世最后一秒活著的影像，能以黃昏的西坡做背景，我的視線最后能與康養(yǎng)小鎮(zhèn)的正大門連接。

西坡上六幢木樓看好了架屋的日子，一個星期之后木料就能從山下運上來，一幢接一幢裝上。木樓最初的樣子是在山外打造好的，它們分散為一塊塊的木樁木柱木板，等運上山來，房柱首先立上，然后是房梁、墻板，它們按照原先設(shè)計的樣子，拼湊對接，從地上快速長起來。六幢樓全部完工不會超過半個月，我有信心能等到那個時候。

工程部早上要開工時，發(fā)現(xiàn)這片空曠地的中心地帶拉有警戒線，還插了一塊白牌，牌子上寫著“嚴禁入內(nèi)”四個黑字。工程科科長站在警戒線外，給安保部打電話，咨詢?yōu)槭裁蠢鹁渚€。安保部門回答，警戒線是張五陽強行拉起來的，他報告在這片空地上有蛇舅母下的蛋。蛇舅母又稱四腳蛇，在這里算是常見之物，下蛋也不出奇，拉什么警戒線呀？科長這個念頭剛動，身后傳來聲音：“你要除草只能在警戒線外除，不能進去?！笨崎L回過頭，看到張五陽背著背簍站在不遠處。

“以前鋤地不是經(jīng)常能鋤到蛇舅母的蛋嗎？誰說它們的蛋要保護了？”

“怎么能不保護，蛋不是會孵出小崽嗎？我讓你瞧一瞧，你見過長這樣的蛇舅母嗎？”

張五陽不管工程科長有沒有興趣，走過來從手機上調(diào)出照片遞到他面前。科長瞅一眼，他確實沒見過長這樣的蛇舅母，這蛇舅母也太大了，太丑了，灰不溜丟，一身鱗片，細長嘴，長尾巴，猛地看上去會以為是一條瘦鱷魚。

工程科長仍然揮手下令：“開工！”

張五陽擋在警戒線外，雙手張開揮舞大聲阻止?！袄镞叺牡霸儆卸炀湍芊醭鰜砹?，你們再等一等，這是一窩很少見的蜥蜴，說不定還是國家保護動物?！?/p>

那些工人第一次看到像張五陽這樣奇怪的一個人，大喊大叫雙手揮舞扯什么蛋的事，有人靠近警戒線馬上把人推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婆娘在里頭生產(chǎn)呢。工人們臉上浮出笑，他們齊齊進入警戒線內(nèi)，故意比平時更粗魯?shù)靥さ降厣稀?/p>

張五陽勸阻無效，突然扯起脖子發(fā)出驚叫，一聲比一聲高，這聲音把所有人嚇了一跳，人們立時覺得這仔不正常，一個男人喊出女人的聲調(diào)，無疑增加了張五陽的癲狂色彩。圍觀的人不少，那些過去支持張五陽種樹的老人和護工這次沒有站在他這邊。他們都覺得張五陽這次是小題大做了，就因為那幾枚沒孵出來的蛋，要耽誤小鎮(zhèn)這么重要的工程？不是矯情也是矯情了。

警戒線被工程科長全部扯掉，看大勢已去，張五陽不叫喚了，他沖到眾人前頭，蹲到一個地方跟前認真看了看，然后，人小心翼翼躺下去，整個人趴在地上，還把手腳呈大字打開。他說：“那些蛋就在我肚子下面這個位置，你們要夯土就連我一起夯吧！”

工人們發(fā)出愉悅的笑聲，他們難得有機會看到一個傻子表演。

“你這么護著，我們都以為是你下的蛋呢?！?/p>

“你好好趴著，我們不動你，你看能不能把蛋孵出來?！?/p>

工程科長罵了一句，“看熱鬧的滾蛋！”

眾人收聲干自己分內(nèi)的活去了。躺在地上的張五陽著實讓科長覺得丟人，張五陽是康養(yǎng)小鎮(zhèn)的職工，讓外人看笑話他的臉也掛不住。他走到張五陽身邊，俯下來說：“起來吧，這塊地方我不讓人動，行吧？”

張五陽搖搖頭：“我不信你?！?/p>

科長氣得臉漲紅：“行，有本事你就一直趴在這兒，把蛋孵出來再起來！”

工人用了三天把地夯實。他們避開張五陽，以他的身長為直徑，留了一個圓圈。工程科長不在意這個小圓圈，這一小片地斬草夯土不費兩指頭工夫，等架屋時順手就做了，他篤定得很，就像知曉歷史的車輪一定會無情碾壓那些跟不上趟的步伐，他倒想好好看看張五陽能橫躺到幾時。

張五陽三天時間像釘子戶一樣趴著，沒有移過位置。陳蘿曼給他送過飯和水，白日里，有些老人也輪流過來給他打傘。晚上，有護工在他身上蓋了毯子。除了水，張五陽基本不往嘴里送東西，陳蘿曼以為他是想用絕食表示抗議，幽怨地勸他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為了這么一窩蛋，就是死了也死得比鳥毛輕。張五陽趴在地上，頭歪著和陳蘿蔓說話：“我沒有絕食，我只喝水是因為露天曬著，消耗大，要補充水分，要小便直接能就地解決，吃了飯食就不一樣了，如果要上大廁我哪里走得開？拉到褲子里又不舒服?！标愄}曼再次被張五陽氣得要哭出來。

張五陽護蛋的事就是陳蘿曼一五一十跟我說，我問她怎么看，這次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說張五陽是神經(jīng)病。她說：“楊鎮(zhèn)長，我發(fā)現(xiàn)張五陽不像是我們地球上的人，他跟周圍的人都不一樣，你說，他會不會是外星人呢？”我笑了：“他哪里和我們不一樣了？你是覺得他的想法和做法和我們不一樣吧？其實我們本該那樣，只是我們做不到。”“我永遠不可能那樣，像他那樣我會累死。”“他不會覺得累，他做了才開心。”“你好像很懂他?！薄斑@家伙，到現(xiàn)在我還沒和他正式見過面呢?！?/p>

我交代手下，讓張五陽保護的蛋順利孵化出來。

我坐在輪椅上，往窗戶望出去，能依稀看到西坡空地上的人影晃動。我知道我是等不到住進西坡的木樓了，但那片空地上會誕生幾個鮮活的生命，它們會回到叢林里，穿梭在草叢、溪流中，我走不了的路，它們都能走，我去不了的地方它們都能去，這是一件想起來就開心的事情。

陳蘿曼站在我身后說：“散了，散了，人都散了?！?/p>

我辨認著張五陽的身影，那一個不高不瘦的身影站立在西坡的空地上，顯得有些孤獨。他心中構(gòu)筑的夢應(yīng)該大過康養(yǎng)小鎮(zhèn)，如果我是他夢中的一個角色，我愿意配合他，直至走完我人生的旅程。

副鎮(zhèn)長說：“楊鎮(zhèn)長，你有沒有想過，讓張五陽當康養(yǎng)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

副鎮(zhèn)長在這個時候提出這個問題不是在意職位，他在意的是我的真實想法。如果我不在了，按順序他會替上我的位子，我也有過這樣的態(tài)度。

“想過，你覺得他能做好嗎？”

“我不知道，他那樣一個人，或許我們只有配合他？”

“要不你配合試試？”

“試就試，我倒真想看看他還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壯舉。”

我在此時仿佛看到張五陽坐在我面前。我沒有真正與他照過面，他也許見過我的照片，而我連他的照片都沒有見過。小伙子一看就是經(jīng)常風(fēng)吹雨淋的，臉油黑，還散落著泛白的點點汗斑，五官清秀，鼻子高挺得有些突兀，他笑呵呵地盯著我看，嘴巴張著。這張臉上呈現(xiàn)的狀態(tài)把我吸引，我活了半輩子，閱人無數(shù)，見過無數(shù)張野心勃勃的臉，不論那份野心勃勃是外露的，還是深埋在心，只要有，就藏不住，會從眼睛嘴角鼻孔甚至是頭發(fā)往外溢。我面前這張臉就是野心勃勃的，是一種與眾不同的野心勃勃，有能夠把整個自己獻出來的雄心，有充滿萌芽狀的生機，強烈又純凈，我想我能理解這些矛盾。

我給張五陽寫郵件，敲下一句話：“我任務(wù)完成，先回去報到，你努力。”

點了回復(fù)，那一刻定格了，我清晰地感到最后一口氣從我胸口呼出去的狀態(tài)，舒暢至極，不留余地地綻放如花朵。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變成張五陽看到的彩虹，但愿有那么美，七彩光，連接天際。

責(zé)任編輯 王夢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