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在南方

2023-11-30 20:46:28黃寧
花城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杭城阿秀萬華

黃寧

飛機(jī)來的時候,壓得很低,先放一顆,然后再放一顆。像什么呢?像螞蚱下卵,從圓肚子里拉出來,一粒又一粒。當(dāng)然,兩個東西差多了。飛機(jī)來了,會死人。隔壁的郭老先生,飛機(jī)來了,沒來得及跑,身子還在搖椅上,頭沒了。

天黑了,郭家的人也回來了,準(zhǔn)備做白事吧。也不可能大做,誰知道飛機(jī)什么時候再來呢。

燒飯的時候,李愛英一邊往爐灶里添柴火,一邊聽外頭在議論。外頭連聲嘆氣,稍微靜了,隔壁有哭聲傳來。聲音也不高,低低沉沉的,男女的聲音都有。她想聽一聽阿秀有沒有在里頭。

你啊,粥煮好了沒有?

東家太太叫了一聲。李愛英趕緊起身,把煮好的粥先端出去。白天去躲飛機(jī)了,一團(tuán)亂,市集上買的菜肉丟在了半路,炒菜是沒辦法了。她就從櫥柜里拿出了腌冬菜、豆腐乳、蘿卜干和沙嗲醬,裝好碟子端到了飯桌上。

開元在縣署里忙了一天,命都快沒了,晚上就吃這些東西?

東家太太手上正拿著“癢癢撓”,順手就往李愛英腿上抽。李愛英又一次感覺到皮膚的綻裂,接著皮下的肉開始收縮,越縮越緊,大腿上如火燒起來。已經(jīng)習(xí)慣了,習(xí)慣也成自然了。李愛英努力維持平衡,站好,手上還拿著碗筷。要是碗摔在地上,那就是出大事了。丘開元看了眼李愛英,喉嚨有些異樣。李愛英始終低著頭,余光看見他的褲子臟了。

早晨出門前還是白色,她還熨了褲線,顯得更筆挺?,F(xiàn)在卻是黑一塊、白一塊。不知道他的臉上怎樣了?李愛英不太敢抬頭。

阿英,幫我倒一盆溫水,端到書房里。你們先吃。

李愛英應(yīng)了一聲。灶頭上燒水是來不及了,還有一瓶溫水壺是滿的,試了試水溫,應(yīng)該剛好。李愛英把水都倒進(jìn)了水盆里,端進(jìn)了書房。他站在窗前,這個地方是二樓,可以看到隔壁。郭家的房子像被切豆腐一樣,去了一半。再往前看,還有的地方在冒煙。要是木頭房子的可就遭殃了,燒到現(xiàn)在整個家都?xì)Я恕?/p>

東家,水好了。

丘開元卷起袖子,從架子上拿好毛巾,浸濕后擰干,然后蓋在自己的臉上。這樣的溫潤恰恰好,不疾不徐。李愛英覺得這里不需要自己了,于是要走。但被他叫住了。他拿下毛巾,李愛英要去接,但他搖了搖頭。毛巾纏在手上,又解開。

日本人的飛機(jī),來了兩趟,一趟兩架,統(tǒng)共扔了二十幾枚炸彈吧。炸的民居多,縣署受了一點(diǎn)損。我身上這么臟,主要是去了縣防團(tuán),火藥庫被炸了。原本就沒幾桿槍,這下沒得更徹底了。

城里死的人多?

十來個吧。死的人運(yùn)氣不好。日本人這次來主要是警告,說起來跟我們恒隆行有點(diǎn)關(guān)系……不說這個了,你下去吃飯吧。你跟夫人說,我沒胃口,不想吃。

東家,多少吃一點(diǎn)吧?

丘開元看了看李愛英,用毛巾拍了拍褲子。晚一點(diǎn)去隔壁找下你的同鄉(xiāng)阿秀,問郭家辦白事,要不要我們幫忙。哦,南門碼頭也被炸了,潮汕來的船這段日子怕是要斷了。

李愛英張張嘴,原想說再提那個地方做什么呢,但又一想,他跟那里有生意往來的,沒了碼頭,他心里也許是擔(dān)心吧。但又為何跟她說呢?

郭老先生的棺材是早就備好的。他睡在一進(jìn)院的東廂房,棺材就放在廂房里面。他也不忌諱,說能活到七十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多活一天都是賺到了。但他其實(shí)還不到七十,六十九,差一年。不過杭城向來是算虛歲的,所以按城里的說法,他就已經(jīng)是七十了。棺材打算來年開春的時候上漆,現(xiàn)在看來是來不及了,只能將就用了。

棺材停放在一進(jìn)院的天井,廳堂塌了一半,沒法放。李愛英跨過門檻,一抬眼就看見了那個棺材。沒有上漆,像一個碩大的圓木,被剝?nèi)テぃ宦冻霭蛋椎臉涓?。她意識到里面躺著人。嚴(yán)格來說,并不是完整的人。

頭被切掉了一半,腦子都流到地上了,哪里還能放進(jìn)去?阿秀指了指棺材,郭老先生以前是在外省做過官的,老了回來,誰知道最后是這個樣子!家里沒什么男人:他大兒子去下南洋,得了濕熱病就死在那里了;二兒子前兩年在上海,帶著部隊(duì)打仗,也沒了;家里的老三,他這個樣子你也清楚。剩下的就是老夫人、大太太、二太太,還有那些個小孩子。郭老先生被炸沒了,他們一下子就蒙了,連把老先生抬進(jìn)棺材,都是我和家里的兩個伙計(jì)干的。

那你不怕?

阿秀聽了,先是一愣,然后笑了,把郭老先生放進(jìn)去后,我馬上就去做飯了。

李愛英點(diǎn)點(diǎn)頭,也不知道該怎么說,那就這樣吧。和阿秀說話的時候,她們往里院的菜園子里走去。兩個人說的是潮城話,也只有和阿秀說話,李愛英才感覺說得順暢,沒有什么障礙。

阿秀從菜園子里摘了些番薯葉,打成捆交給李愛英。沒有菜葉,你就來我這里說一聲啊。你家里的東家太太愛干凈,不弄菜園,每天吃菜都要上街去買,一遇到急事哪里去找菜葉?

我怕郭老先生要辦白事,不想來添麻煩。

你這是講的鬼話,“添麻煩”這三個字該從你東家先生口里出來。阿秀挺直了腰桿,從潮汕逃難來的不知道多少,咱們兩個還能遇上,那是緣分?,F(xiàn)在,也就能跟你說得來,說上幾句家鄉(xiāng)話。哎,說來你也是有本事,來杭城一年多,把這里的土話都學(xué)會了。我說的就是七七八八,他們這里人講長了,我就不行了。

李愛英有些苦笑。東家太太讓她干活都是說杭城話,叫她東,她若往西,來回就是一個打。眼前有什么,就抄起什么打。癢癢撓是打過,還有撣子、燒火棍,有一次還把折凳砸在她身上。但這些也沒必要說了,想來阿秀也會知道。

從菜園子里出來,掩上門的時候,阿秀像是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過身說,白天出去躲的時候,我在北大街上見到一個人,你知道是誰嗎?林萬華,萬華仔啊。

李愛英不太相信。日本人打潮城的時候,就聽人說他死在了廠里面……

但你逃到鄉(xiāng)下去,沒親眼見到,對不對?

李愛英搖了搖頭,可能是像他吧。太平路上還能活下來的有幾個?

阿秀挽起了李愛英的胳膊。有一些月光照在她倆的身上,細(xì)碎得有些不真實(shí)。

李伯,李伯。這樣叫了很多年,太平路上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他的全名了。連家里人也這樣叫他。在潮城,按照舊時的習(xí)慣,為了好養(yǎng)大子女,不讓他們半路夭折了,子女們都改口叫阿爸“阿叔”或者“阿伯”,阿媽就叫“阿姨”。李伯的全名里本就有個“伯”字,生下來三個女兒,都叫他“阿伯”,于是周圍的人更是順理成章地叫他“李伯”了。

大姐出嫁了,在汕城。李伯心想這就是命。當(dāng)初因著李周秀瑛長得好看,又是出身讀書人家,娶到她算是給自己臉上貼金了。但沒想到她肚皮那么不爭氣,鼓了三次,生下來卻沒一個兒子。再往后,才明白那個“讀書人家”也是個花瓶,老泰山是個窮酸的文人,一生是個秀才。民國一來,考功名更是想也別想了。

臨死,祖上留下的田產(chǎn)全都耗盡了,沒留一點(diǎn)給李周秀瑛。

李伯一直在心里念這句話。他也無處說去,太平路上開店的那么多,他沒有什么相熟的。大家都是開門做生意,每日慌慌張張,圖那么幾兩碎銀,誰個肚子里沒有糟爛的事?他又不喝酒,不打牌,不抽煙,所有的情緒都往自己心里壓。

李周秀瑛是讀過書的。在家里開的蒙,阿爸親自教的。李伯不言語,她不會不懂。她明知這個不是自己的錯,生孩子又不是光靠她一個人,成天板著臉是給誰看?家道破敗,他一早就要知道,娶她就是為了老泰山病重,要錢上福音醫(yī)院看病。但她不會把這個話挑明了。李伯一個人撐起了“李記裁縫鋪”,還有什么好說的呢?現(xiàn)在,還養(yǎng)著愛英、愛璟。

愛英也到年紀(jì)了,是不是要給說個婆家了?

都嫁出去了,家里頭還剩下誰?沒生出個男丁來,等你我都老了,誰來養(yǎng)?

李周秀瑛自然清楚他話里的意思。如果再進(jìn)一步,就是要說她肚皮不爭氣了。但她不愿去反駁,話說大聲了,樓上愛英、愛璟都聽得見。一家都住在店鋪里頭。

白天六婆找上門,你剛好出去給人送衣裳了。她要來給愛英提親,說是有個好人家,看上了愛英……

叫六婆以后不要再來了!大姐是她做的媒,說得好好的,留在潮城,但轉(zhuǎn)過頭來就走了。

嫁夫隨夫啊,討生活。再說,離得也不遠(yuǎn)。

李伯沏好工夫茶,倒?jié)M幾個小杯子,一杯接著一杯喝。愛英、愛璟要養(yǎng)在身邊,什么人來說媒都不行,要嫁誰由我來定。

那也要聽聽她們倆的意思……

讀了一點(diǎn)書,要搞文明那一套?我累死累活,每分錢都省下來給家用,為了什么?你們吃穿用的,哪個不是靠我這手藝?我做賠本的買賣,把人養(yǎng)大,然后拱手讓給別人,是不是?你們都當(dāng)我是“憨人”,是不是?

李周秀瑛知道他越講越離譜了。她不想再說下去了。提起煤油燈,打算上樓。

我想讓長田住進(jìn)來。把愛英許給他,這我多少放心一些。

李周秀瑛有些意外,她是從來沒想到這層的。長田是鄉(xiāng)下的親戚托來的,十三四歲就進(jìn)店鋪里頭當(dāng)學(xué)徒。李伯開始不樂意,做這行都是教會徒弟,餓死師父。他日后若在太平路上也開店,那不是賠到外婆家了?但后來見長田長得清清爽爽,干活麻利,肯吃苦,關(guān)鍵是手藝好,所以也就慢慢認(rèn)下了。李伯是真把自己當(dāng)師父,把長田當(dāng)作徒弟在帶。

長田這個孩子不錯。他要是能進(jìn)到李家來,接下這門生意也是不錯。李周秀瑛又補(bǔ)了一句,長遠(yuǎn)地看,長田實(shí)實(shí)在在,能給我們養(yǎng)老送終就好了。

我也是這個意思。

李伯臉上多少有了舒展。李周秀瑛心里放松了一些,但忽然又想起來,這樣一來的話,萬華仔怎么辦?他對愛英也是有那個心思。

總有個先來后到,遠(yuǎn)近親疏吧。

李周秀瑛一開始沒聽懂李伯這句話。借著燈光,看著他的臉慢慢地模糊,好似在預(yù)兆著某個不可知的明日。

李愛英是喜歡看潮劇的。最喜《三笑姻緣》,還有《雙駙馬》。如果有《大難陳三》,那也是不錯。但她總覺得“大難”兩個字不好,換作《荔鏡記》就好了,叫《陳三五娘》也行。

“福和齋”是陳家老爺養(yǎng)的戲班子。他做壽的時候,為了熱鬧,連演了三天。因?yàn)榻o陳家做過衣裳,所以邀了李伯去看戲。李伯是不圖熱鬧的人,就把看戲的機(jī)會給了長田和萬華。長田是知道愛英喜歡看的,請示師父要帶上她也一起去,李伯不置可否,他就當(dāng)師父同意了。

演的是足本《陳三五娘》?!案:妄S”里有從小就養(yǎng)起的童伶,不是半路出道的貨色,所以演起來很快就博得了滿堂彩。李愛英猶喜那個“黃五娘”的扮相,中間休息的時候還夸贊了起來,說長田也姓“黃”,說不準(zhǔn)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呢。

黃長田聽了,也就笑了笑,瘦削的臉上有著一抹溫潤。林萬華說,也不用五百年,大明朝離民國也才三百年,都是潮城人,黃氏宗親,一家人。黃長田笑出了聲,萬華這是在開玩笑啊,你們先坐著,我過去和陳家大少爺打個招呼。

林萬華從茶盤上抓起一把瓜子嗑了起來,看著長田瘦高的身影走向主桌。李愛英低下頭,你不愛看潮劇嗎?你看戲的時候,我看你左看右看的,也沒在意。

你那么在意我?林萬華笑笑地說,我是陪你們倆來的。長田非要拉上我。我雖然會聽會講潮城話,但我畢竟不是在這里出生長大的,戲里的很多味道我嘗不出來。我這個山里來的客家人,看看漢劇(指廣東漢?。┻€行。不過也是看看罷了,興趣不大。

那你的興趣是什么?

賺大錢。林萬華像是自嘲,窮怕了,小時候到了冬天,一條棉褲全家輪著穿。

你這是說笑吧。

窮啊,不然也不會跑到這里來討生活。林萬華嗑完最后一顆瓜子,拍了拍手,不說我了。你怎么會喜歡看潮???你是念過教會學(xué)校的,看文明戲才是新潮啊。

文明戲里的詞,有些我不太明白??闯眲∈菑男【涂?,看得懂。

李愛英說完這些就不開口了,卷著辮子,往長田的方向看去。他還在跟陳家大少爺在說些什么。林萬華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李伯說要把你許配給長田,他是有福氣的人,對你們李家也好。有錢人家都要定做的衣裳,長田手藝好,又是你們本地人,以后鋪頭的生意是不愁的。我就要想其他的頭路了。

萬華,你這是什么意思?

在“李記”頭尾干了也有三年了,我呢,論手藝肯定比不上長田,店鋪里也沒辦法給我更多的工錢。我有個同鄉(xiāng),去了媽閣(指澳門),說那里有門生意可以做。

你是要走嗎?那這三年學(xué)藝,不是浪費(fèi)了?

也是做跟衣裳有關(guān)的生意,手藝還能用上。林萬華把椅背上掛的短褂重新穿上,抓了一把凌亂的頭發(fā),霜降一過,晚上也是有些涼的。老實(shí)說,剪裁衣裳的生意以后怕是難做了,像美貨、日貨,衣裳成批在工廠生產(chǎn),成本低,賣價便宜,我們這種小裁縫鋪哪里受得了?從北邊傳來的消息,日本人已經(jīng)打過上海了,萬一要是打到這里,他們要是開了工廠,我們怎么受得了?

李愛英忽然脫口而出,你這是要逃跑,不顧我們了嗎?

林萬華聽了啞然失笑,我是什么人啊,到處找頭路討生活的,能指望我什么?愛英,你很好,長田也很好,你們好好過日子。

好好過日子。李愛英在心里默念這句話。又想到他才說日本人要打來,這能做到嗎?戲臺上開鑼了。黃長田款款往回走,李愛英抬頭,見他臉上有著微笑,又越過他的肩膀,看戲臺上油彩滿面、戲服斑斕,戲臺頂上新接的燈閃耀著光。

這是真的嗎?

恒隆行在文廟前設(shè)了施粥攤。日本飛機(jī)這次來,炸的民居主要集中在城東一片,文廟靠近城東,又暗合了文廟“仁義禮智信”的信條,所以在此設(shè)攤是最好不過的。

丘開元讓李愛英來幫忙。出門的時候,東家太太的臉像垮了一般,罵道,家里七八口人每天也要吃飯,趕著去給別人做飯菜,是要當(dāng)活菩薩嗎?只進(jìn)不出的貨,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李愛英挎著籃子,心里一沉。她知道東家太太是話里有話,不敢當(dāng)面指罵東家,只能沖著她發(fā)怒。雖是指桑罵槐,但又字字敲進(jìn)她的心里,特別是“丟人現(xiàn)眼”這四個字。聽見的時候,像被別人剝光衣裳扔到大街上。李愛英覺得心慌,不敢多想,匆匆走路。

阿秀叫住了她,說也要去文廟幫忙。李愛英問郭家白事怎么辦,阿秀擺了擺手,他郭家好歹是杭城里的大戶,到了第二天,兄弟叔伯宗親鄉(xiāng)賢都來家里了。我是前面抬了郭老先生的大體,后面倒不怎么需要我了。我一個外姓的,又不是本地人,多少礙眼。

到了文廟,看見排隊(duì)領(lǐng)粥的人,阿秀忍不住嘆了口氣,一轉(zhuǎn)眼的工夫,事情已經(jīng)快兩年了。那個時候,我們倆也是這樣排著隊(duì),想不到今天是杭城本地人來領(lǐng)粥了。

李愛英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時常想著,要不是當(dāng)年那一碗粥,自己也許就再也起不來了。那一路坐船又爬山,挨到杭城南碼頭,抬眼見到城門上“通駟門”三個字,只剩最后一口氣了。李愛英怎么也走不動,身邊逃難的鄉(xiāng)親說過了城門,到石公廟,就有大善人在施舍粥飯。她的腳已腫得如籮,一步也難行,阿秀說,你救過我一命,我也得還你一命。于是就喊了身邊一個鄉(xiāng)親幫忙,一人架一邊,把李愛英帶到了施粥攤前。

她永遠(yuǎn)記得那一碗白粥。

餓了太久,不能一下子喝太多,要慢慢來。

丘開元親自端了碗,遞到李愛英的面前。

他說的話口音有點(diǎn)奇怪,但多少還是能聽懂。愛英起先是不知道,以為是杭城土話,但后來才知道,杭城話與潮城話截然不同。他說得一口閩南土話。他少年時是在南洋待過的,跟著學(xué)了這門土話。

阿秀碰了碰李愛英的手,出神了?你們東家在招手呢。李愛英回過神,看見東家開元在粥攤后站著。他滿頭是汗,卷著襯衫衣袖。但襯衫下擺還是塞在長褲里,斯文的做派還是看得出來。

阿秀也來了,正好。粥都煮好了,你們提一桶到打銅巷去。這次日本飛機(jī)炸損的有四十幾戶,有五六戶在打銅巷,多是一些腿腳不便、不能來文廟領(lǐng)粥的。你們提著粥桶去那里,挨家送粥去。還有一些是青菜和咸肉,搭配著給。

丘先生真是大善人呢。阿秀搶著說,又左右張望了一番,這次施粥怎么只有咱們恒隆行一家?

李愛英聽了,覺得有些唐突,但丘開元倒是不介意地笑了笑,這次受災(zāi)面不大,我們恒隆行還有家里也沒受損,就由我來出面布施了。恒隆行米倉里大米還是有的,無非是費(fèi)些錢,花點(diǎn)人工。

東家,憲民大紳士來了。

恒隆行的一個伙計(jì)跑來說。李愛英提起了粥桶,對著還在張望的阿秀說,走不走?要跟憲民大紳士說話嗎?

難得見到他老人家啊。阿秀提起了另一邊的粥桶,邊走邊說,從日本人打汕城起,這兩年里頭,多少潮汕鄉(xiāng)親經(jīng)韓江到汀江,逃難到了杭城。要不是他老人家出面,叫了那么多杭城的商行出錢出力,我們這些落難鄉(xiāng)親哪里還有生路?

李愛英點(diǎn)了點(diǎn)頭。憲民大紳士穿著長衫,縱然天氣有些熱,他還是不顯焦躁,只是花白胡子垂在胸前,分外醒目。

到了打銅巷,一戶接一戶施粥過去。到了巷尾,那戶人家打開門,阿秀一看,叫了起來,這不是萬華仔嘛!

李愛英也看到了他。兩人,四目,相看很久,頓時無言。

我以為……

還有一口氣,閻王爺還沒收。

林萬華笑了幾聲,李愛英卻聽出了干澀,再不像舊時那樣清脆。但他露出的牙齒,還是白而齊。林萬華把粥和小菜端到里進(jìn),給老阿媽先吃。阿秀提了粥桶,跟愛英說先回去了。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萬華仔人真是不錯,不像我那個以前的男人,死鬼一個。

李愛英看著阿秀離去,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稀薄了很多,在她的印象里,阿秀的頭發(fā)一直是長而濃黑。轉(zhuǎn)過身,林萬華已經(jīng)站在面前了??傄f點(diǎn)話,他手里還端著碗,說,要不我先把這粥吃了?昨天家里就沒生火。

家里還有誰在?

沒嘍,沒有人嘍。兩個哥哥都去外面帶兵打仗:一個跟著共產(chǎn)黨,在紅五團(tuán),民國二十三年(1934)就死在了湘江;另一個卻加入國民黨,民國二十七年(1938)打日本鬼子,死在了星城。命吧。

老阿媽還在。

七十了。兩個哥哥都沒成家,我要一走,林家要絕后了。林萬華又笑了笑,可能老天開了個眼,要給林家留個后。

那年日本人打到潮城,他們說飛機(jī)炸了你們的工廠,你也沒了……我聽到消息,也沒辦法去找你,我?guī)е⒉?、阿姨,還有小妹,逃到鄉(xiāng)下。后來實(shí)在過不下去,有鄉(xiāng)親說杭城這里可以討生活,我就來了。

林萬華聞言,心里嘆了一聲。愛英說得簡單,只“我就來了”四個字,但他知道那是鬼門關(guān)里過來的。他自己也是差點(diǎn)交待的人,哪里不清楚這里面的曲折。工廠被炸,機(jī)器還在,日本人就趕到了廠里,要征用。工廠是生產(chǎn)紐扣的,日本人找到他,給他模具,讓他給日本軍服做補(bǔ)給,專門生產(chǎn)軍服扣子。他待了幾天,心里盤算,做得好,可能留個小命;做得不好,日本鬼子都不用費(fèi)子彈,一刀下去就會砍了他腦袋。再說了,給日本人的軍隊(duì)做補(bǔ)給,他心里哪里會順暢?在車間里的時候,那個日本大佐站在他身邊,他那時真想把他的腦袋按在轉(zhuǎn)軸上,讓碩大的齒輪壓過去,血漿四溢。

還是沒敢啊。林萬華放下碗,給李愛英找了把椅子。他死了,我過癮了,但廠里其他伙計(jì)怎么辦?我是親眼見到的,說大英村私藏了抗日分子,日本兵綁了村民們到村口的池塘邊,突突突,全部倒下推到池塘里。

這么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

工廠我沒要了,就算我還在,遲早也是日本人拿走。我先是逃到了汕城,那里也不太平,后來去了媽閣,也待不下去,七轉(zhuǎn)八轉(zhuǎn),總之是一言難盡。前幾日才決定回杭城來,從大浦上船,上岸后沒安定兩天就又遇到日本人來轟炸。

還想要再出去嗎?

還能去哪兒?林萬華苦笑了幾聲,折騰來折騰去,最后是一場空。戲文里說大富大貴之后告老還鄉(xiāng),我是什么都沒有,回鄉(xiāng)保命。這個世道,能有地方保命就是好地方了。

萬華說得真是對啊。她低下頭,看著渾黑的地磚,這是多久沒有清掃過了。后來一轉(zhuǎn)念,這時節(jié),還能顧上這些嗎?又看見了他腳上穿的是膠鞋,鞋面上都破了好幾個洞,想到東家不穿的舊皮鞋,她還留著,回頭給他拿來換上吧。

阿英,我說了這么多,那你呢?林萬華欲言又止,想了想后才接著說,你怎么也來到這里?自吃了孩子的滿月酒,我也沒再見著你,還有長田。你一個人……

長田沒了,豆仔也沒了。

李愛英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哭了。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但奇怪的是,竟然還有。而且不是一顆,是好幾顆,順著臉頰而下。這下萬華局促起來,有些不知所措。她本來想說不要緊,不用安慰,但卻怎么也開不了口。

福滿樓在太平路的路口,共有三層,二樓以上是包間,一樓是散席。福滿樓的老板在一樓大堂做了個小戲臺,每晚有一出折子戲演。一樓的散客坐在席間,邊吃邊聽?wèi)颍陀悬c(diǎn)大戶人家聽堂會的感覺。林萬華聽說要在福滿樓吃飯,打趣說咱們也能像陳老太爺一樣,享受“私家”戲班唱戲了。

李伯卻說要在二樓的昇平包間吃飯。這讓林萬華很吃驚,包括其他人也是如此。李伯為人節(jié)省得很,李愛英身上穿的衣裳從來是姐姐留下來的,家里唯有小妹愛璟能穿新衣裳。李伯對這個幺女是寵愛的,但也從未帶她下過館子。愛璟知道能去吃福滿樓,自然是高興的,十一二歲的年紀(jì),總還是天真爛漫。

林萬華自忖要離開“李記”了,說話也大膽了起來,跟師傅說,我剛來當(dāng)學(xué)徒,一粒米掉在飯桌上,你就狠敲了下我的腦袋,這下闊綽起來了,看來師父你是深藏不露。平素不該對我們那么“刻薄”啊。

黃長田則平靜得多,緩頰說,師父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做裁縫的活,邊角料積攢起來也是能有大用途的。

李伯始終沒有開口,還是師娘說了,師父是心疼你們倆這幾年學(xué)徒不易,特別是萬華仔一個異鄉(xiāng)人,幾百里外來到潮城,苦了那么多年,現(xiàn)在要離開去做大事業(yè)了,特意給你餞行的。李周秀瑛說著把包間的門關(guān)上,看著萬華淺笑。她又拿出一個紅紙包,里面裝著新?lián)Q的紙幣,交給了萬華。萬華手里拽著紅紙包,喉嚨開始有些異樣,頭低低的,一直不敢看師父。

鹵鵝、海蟹砂鍋粥、打冷、焗雞,一道道菜擺上了桌。李伯問,不是還有酒?李周秀瑛從提籃里拿出一瓶青梅酒,讓愛英給每人都倒上一杯,連愛璟也有。李周秀瑛笑著說,你們師父平常也不喝酒,原來這種青梅酒都是潮城人自己家里釀的,但我們李家沒有。今天請吃飯,特意叫阿秀帶了一瓶過來。

回頭要把錢算給她。她家里開什錦店的,小本買賣,就靠這個賺錢營生。

愛英點(diǎn)了點(diǎn)頭,回說知道了。李伯看了她一眼,怎么還不招呼大家動筷子?這頓飯一多半是為了你。愛英聽了,臉就紅了,只好說,長田、萬華,你們開吃吧,酒也喝上。愛璟搶著說,那我要先喝酒啦。

萬華笑笑,還是沒動筷子,長田于是說,師父,還是請你先動下筷子吧。你開個頭,我們這些后輩的才好跟上。長田的話說得得體,李伯心中舒暢了一些,夾了一塊鹵鵝肉。李周秀瑛又給他碗里盛了粥。開了頭,席間就有些生氣了,也不敢太張揚(yáng),但因?yàn)橛袗郗Z在,她吃得歡快,大家看起來也就熱鬧一些。

李伯其實(shí)沒怎么動筷子。他原本食量就小。沒成年前是家里窮,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后來自己能謀生了,但也許是餓習(xí)慣了,胃口也是一般,吃得不多。人是一直消瘦,常年低頭剪裁,年紀(jì)越大,背就越駝。席間,李愛英看了他一眼,見他默默地舉著杯子,縮成小小的身子,看著像是七老八十的歲數(shù),忽然就有些心酸。她起身,要給李伯再盛一碗粥,但他擺了擺手,喝了杯中的酒,示意大家有話說。

今天吃這頓飯呢,有一多半是為了阿英。他又重復(fù)了一遍。長田來到店里的時候,比愛璟這個年齡大不了多少,跟著我有六七年了吧?他是鄉(xiāng)下的親戚托來的,說這個孩子阿伯阿姨都沒了,要活下去得找個營生。他那時來,赤著腳,身上衣裳都是破的。還好潮城是不怎么見冷的,要是在北邊,那就凍壞了。

師父,我敬你一杯。沒有你和師娘,我也活不到現(xiàn)在了。

黃長田有些激動,李伯讓他放下杯子,聽他把話說完。長田在鋪頭里待的時間最長,為人也勤快,手藝好,和老主顧關(guān)系也搞得不錯。愛英呢,年紀(jì)也到了,正十八。好幾個說媒的找到你們師娘,要給愛英說媒。我不怎么看得上眼,想了想,還是讓愛英和長田成一對。長田,你這是上門的女婿,我這個店鋪遲早要交到你手上。以后你就是在我李家,這個我們要說明白。

黃長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喝了一杯酒。

李伯說話的時候,萬華一直低著頭,喝著碗里的粥。待他停下來,萬華才抬起頭,一看,師傅也在看著他。萬華像是做了什么錯事,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

萬華仔,你呢,很聰明,雖然有時說話做事頑劣了一點(diǎn),但心地不錯。我和你師娘也知道你的心思,你也想對愛英好。不過,就像我們做衣裳,張三穿的,李四就未必穿得好。我們都是量體裁衣,合身合腳。愛英呢,她只有一個,最后還是看合不合適。

阿伯,當(dāng)著大家的面說這個,不好吧。李愛英有些急了,臉有些發(fā)熱。她吃了點(diǎn)酒,不知道是酒,還是其他什么原因。

這有什么不好?又不是外人。都是自己人。

李伯最后一句,“自己人”三個字,林萬華是聽進(jìn)去了。他站起身,給李伯倒了一杯酒,師父,為著你說的“自己人”,我要敬你一杯。也是為了你當(dāng)年收留我,師娘也可憐我,給我一口熱飯、一口熱湯,讓我活下來,到現(xiàn)在還能去外面的世界闖一闖。

林萬華和師父師娘都碰了杯,自己先干為敬了。李伯和李周秀瑛看了看,也喝了杯中的酒。李伯沒有言語,李周秀瑛替他說了,當(dāng)年你師父是不想再收徒了,因?yàn)殇侇^不大,有了一個長田,已經(jīng)足夠了。他也是有小心思,總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但你那時候真是可憐啊,帶你來的客家佬讓你磕頭,你二話不說就跪在地上咚咚咚磕頭,攔也攔不住??图依姓f你阿伯身體不好,兩個哥哥為了減輕家里負(fù)擔(dān),早早就出去當(dāng)兵,現(xiàn)下一個大哥已經(jīng)沒了。家里托客家佬帶你謀頭路,客家佬說帶你來潮城,他自己也欠了一屁股債,沒辦法帶你了。他找到我們“李記”,讓你能學(xué)個手藝,也有個吃住的地方。這些,你沒忘吧?

師娘,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

唉,那個客家佬,我年輕時候欠他一個很大的人情。我是不愛欠人情的,但他開口了,我不能不幫。李伯瞇起了眼,萬華仔,我現(xiàn)在可以跟你說了,一開始不想收你,怕你學(xué)會手藝,那是嘴上說說;真實(shí)的原因是鋪頭遇到困難。那時政府說什么“新生活運(yùn)動”,想掙錢,和人合伙買了一批布料要運(yùn)去南京,但半路卻翻了船,最后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沒那個命啊。我們后來也就認(rèn)了,老老實(shí)實(shí)做裁縫生意。

那時確實(shí)是困難,只有老大出嫁了,其他都還要養(yǎng),怎么辦?后來還是你師娘說你可憐,把出嫁時的一對金手鐲當(dāng)了,補(bǔ)貼了家用。李伯睜開了眼,嘴角卻有了些笑意。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今天也就敞開來說了。

師傅師娘大恩。日后,我一定好好對愛英,好好撐起“李記”。

黃長田站起身,向李伯和李周秀瑛深深一拜。

林萬華聽的時候,一動不動,心里卻是百般滋味。他長嘆了一聲,什么話也沒說,跪在地上,向師父師娘連磕了三個響頭。

李愛英鼻頭發(fā)酸,將頭扭向了一邊。她后來和萬華說,這輩子再也吃不出那頓飯的滋味了。

日本人的飛機(jī)還會來嗎?

李愛英在心底問自己。這個自然是沒有答案。想去問東家,但又不知怎么開口。他每日早出晚歸,一來是組織商會,出錢出力,幫助杭城受難居戶整葺房屋、送醫(yī)治療,或者入土為安;二來主要是為了縣防團(tuán)。縣長已經(jīng)說了,經(jīng)費(fèi)有限,左右為難,縣防團(tuán)此前承恒隆行大加資助,這次火藥庫受損嚴(yán)重,也還是請恒隆行多加支持。

丘開元回說增強(qiáng)縣城防備,原本是商行大家一起出錢。他不過是領(lǐng)了個頭,出錢最多的也不是恒隆行。但丘先生最為熱心,拳拳愛鄉(xiāng)愛土之情,全縣百姓都能感受得到,所以,還是請丘先生萬萬不要推辭。縣長很鄭重地說了這個話。丘開元當(dāng)時站在縣署門口,看著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縣長,心里一陣?yán)湫Α?/p>

縣長是在推責(zé)任了。

這日夜里,丘開元回到家,和李愛英說了這些。東家太太不在,帶上兩個孩子,和幾個城里的太太約了,去梅花山過幾天“清凈”日子。城里亂糟糟的,是沒法待了。家里幾個伙計(jì),除了要搬行李陪東家太太去梅花山的,其他的也告假,說回鄉(xiāng)下看一看。其實(shí)也是怕日本人的飛機(jī)再來。李愛英沒有地方可去。東家太太就交代她要看好家,東家要是回來了,就給他做點(diǎn)好吃的。出門的時候,又好像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側(cè)過臉說,人在做,天在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李愛英聽到這句話,頓覺天旋地轉(zhuǎn)。那一日,家里悄無聲息,她呆坐了許久。留,還要受這般苦;走,但能去哪兒?她想找阿秀說說話,到了郭家卻沒見著人,只好又回來。到天斷了黑,東家才回來。

李愛英做了三道菜一道湯。煎河魚、蒜苗炒臘肉、番薯葉、豬肉丸子湯。丘開元洗好手,坐下就要吃了,見李愛英要走,就叫住了她,讓她也在桌上吃。李愛英有些猶豫,丘開元喝了一口湯說,坐。

她只好坐下,端起碗,細(xì)細(xì)地咬著米粒。米,是恒隆行自家的,有些從本省收購,有些是洋米,從暹羅(泰國)、緬甸、安南(越南)來,運(yùn)到汕城,而后走水路一直到杭城。家里過去吃的,也一直是洋米。從潮城到這里,沒有變。于是,這就讓她在吃飯的時候,往往生出一陣錯覺,以為一切都沒有變。

你做客家菜很地道了。

丘開元突然開口。他和她話都不多,快吃完了,桌上才有了聲音。

還好,有時會淡一些。

她口味清淡,放鹽少,東家太太一口就能吃出來,常常為這個罵她。

淡一些好。丘開元自己拿起茶壺,不讓李愛英動,給她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日本人的飛機(jī),民國二十七年來過一次,這次來已隔了三年。杭城在山區(qū)深處,他們的飛機(jī)要來,得從閩江外軍艦上起飛,路途遙遠(yuǎn),炸我們其實(shí)意義不大,但對你的家鄉(xiāng)卻不一樣。

丘開元又自己添了茶,阿英,你坐。前兩年日本人炸汕城、潮城,飛機(jī)從南海軍艦上起飛,一來就是幾十架。因?yàn)槟銈兡抢铮谐龊?冢写a頭,有工廠,有鐵路線,遠(yuǎn)比我們杭城重要。

東家,你為何和我說這些?我一閉上眼,都是血肉、火海,都是阿鼻地獄。

丘開元似乎讀懂了李愛英的心里話,繼續(xù)說,我不是無緣無故和你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日本人是甩不掉的,要么他死,要么我亡。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不想喝茶了,喝到后來越來越寡淡。拿酒來,幫我拿一瓶酒,我放在樓上還有一瓶威士忌。淞滬會戰(zhàn)前我從上海帶回來的,我一直沒舍得喝。

晚飯過后,李愛英收拾好碗筷,但丘開元卻沒有要休息的意思?,F(xiàn)在,他還要酒了。李愛英上樓取酒下來,見他搬了兩張椅子放在天井。她望著他的背影,心里忽然動了一下。愛英,過來坐,也喝一杯。

月光從天井上方傾灑而來。四周無人聲喧嘩,隱約一聽,似乎能聽到汀江流過的水聲。也只是靜靜流淌,似乎與它固有的寬厚截然不同。一時之間,李愛英好像見到了韓江。

想什么呢?

兩個人坐了很久,都在心里想著很多事。丘開元自顧自喝了一大口酒,我喝我的,你能喝就喝。這酒啊,好壞不好分。喝多了就話多,話一多,就說明腦子不清醒了。管他的,今晚就這樣吧。這酒是承鵬兄送我的。日本人要打上海前,他來送我,給我?guī)狭诉@瓶酒。他是做進(jìn)口生意的,洋酒進(jìn)得也不少。我勸他說,要不先往內(nèi)陸,躲一躲?他說沒辦法,進(jìn)口生意只有在上海好做,國難當(dāng)頭,洋煙洋酒,還是有人要。前方吃緊,后方緊吃,古來皆是如此。

丘開元笑了笑。李愛英看著他,忽然覺得他陌生起來,像是換了一個人。從認(rèn)識他的時候起,印象里就覺得他話少,也不怎么笑,常常覺得他有很多的心事,又或者是他有很多的話,都不愿說出口。但這個夜晚不同,他說了很多話,而且還笑了。

我離開滬上,回到杭城。過了大半年,再聯(lián)系,才得知他人沒了。戰(zhàn)事結(jié)束后的年底,生意難做,想去武漢找機(jī)會,卻沒想到在半路上犯心臟病猝死。他長我一兩歲,走的時候,也不過三十二三。家里還有三個嗷嗷待哺的稚兒幼女。開頭我寄了些錢去應(yīng)急,后來,就聯(lián)系不上他家里了。這世道,今日不知明日。咦,愛英,這酒你一口沒喝?是不是覺得難下咽?要是有點(diǎn)冰塊就好了。還在南洋的時候,有冰廠提供碎冰塊,加些冰喝起來就順口多了。

東家,我不會喝酒。李愛英端起玻璃杯子,小心地飲了一口。狠辣,一股煤油味,嗆得她咳嗽了幾聲。開元見了,忍不住笑出了聲。她放下玻璃杯,心底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怎么能讓這個東西占了上風(fēng)呢?于是,又喝了幾口,閉著眼睛。你從來不喝酒?他問。還在做姑娘的時候喝過。老家的青梅酒,家常的酒。

想家嗎?

還有家嗎?

家里還有誰?

李周秀瑛、愛璟。

丘開元攔下她的杯子,差不多了。今晚月亮真好,月是故鄉(xiāng)明。想來,砂拉越的月亮也是美麗的。我有兩個家:一個在南洋,我自小在那里長大;另一個就是這里。南洋那里,客家人少一些,講你們“福佬話”的多一些,所以我能跟你直接通話。到了十八歲,阿爸說阿爺在杭城沒人照看,恒隆行的生意也沒人打理,我最小,哥哥姐姐們都成家了,叫我回來照看。這一照看,頭尾竟也有十八年了。十八年里,送走了阿爺,也送走了阿爸。

東家,你和我說太多了。李愛英頭有些暈沉,但卻覺得腦子并不混亂。東家,這都是你心底的故事,不用講給我這個下人聽。

什么下人不下人的,都是“人”。丘開元將杯中最后一滴酒喝盡。我心里有很多話,但我不知道該和誰說。

和太太。

李愛英回答得簡練而果敢,這讓丘開元有些意外。隨即,他又晃了晃頭,微微笑著說,和她成婚,全是為了恒隆行。二十二上下成親,十四年里,生養(yǎng)強(qiáng)仔和樂仔兩個,給她家里二老送終,我算是盡到道義了。

東家,你要走?

你平時不出聲,但你其實(shí)什么都懂啊。丘開元起身,立在天井正中央。我一個做生意的,按理是要悶聲發(fā)財(cái),但偏犯了大忌,參與了不該參與的事,這不就招來了日本人的飛機(jī)?當(dāng)初邁出這一步,你家夫人是不同意的。但沒辦法,眼看世道這樣,實(shí)在不忍。我不得不走了。再來,砂拉越來了信,大哥大姐那里也出了問題,我得回去幫忙。他們這些年撐著家里生意,我不能再做安樂仔。

東家,你走了,那我也跟你走,服侍你。

阿英,這就犯糊涂了。丘開元轉(zhuǎn)過身,平靜笑著。李愛英看著他的雙眼,忽然覺得那么深不可測,就像江水一般難見底。她不想再看下去,要走,但被他搶上一步,抓住了手腕。他從后面抱住了她,不要走。他摘掉她的發(fā)髻罩,齊肩絲發(fā)在夜中有光。她身子有些顫抖,他閉上眼,輕吻她的后頸。她也閉上了眼。

有那么一刻,李愛英好像看見了一個微笑,又聽到了一聲哭聲。她忽然睜開了眼,還是擋住了他。東家,我是有過男人的;你,也是有東家太太的。他停住想了想,接著收回了手,后退幾步,摸到竹椅又坐下了。她回頭看了一眼,他留下了背影。

立春的時候,林萬華來過“李記”一次。他進(jìn)門就叫了一聲“師父”,李伯正在給客人選布料,一下子沒認(rèn)出來。待萬華走近了,他才認(rèn)出來。萬華戴著褐色禮帽,穿著一套淺色呢絨西服,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很多。李伯讓他稍等,招呼好客人后才給他讓座。林萬華欠身,待李伯入座后才坐下。

師父,兩年沒見了吧。林萬華把帶來的禮品放在桌上,孝敬您和師娘的。

李伯點(diǎn)點(diǎn)頭,左看他,右看他,一時又不知怎么開口。林萬華見了又起身,沏好茶,師徒二人喝了一杯后,李伯才開口,這段日子還好?做什么營生?這次回來是為了什么?林萬華有些感慨,說來話長,一天一夜怕是也講不完。這次回來是想在潮城開個紐扣廠,在媽閣認(rèn)識的一位老板投大錢,他跟著投一點(diǎn),開廠辦廠就由他來全部負(fù)責(zé)。不容易吧?一言難盡啊。

師父,鋪頭其他人呢?

李伯眼角的皺紋泛出了暖意。阿英生啦,是個豆仔。長田和你師娘都在家里,他們張羅著今天要辦個滿月酒。我是嫌麻煩,但你師娘說還是要的,那就由得他們?nèi)?。店鋪我還要開著,歇一天少一天錢。

愛英都生了,真好真好。要恭喜長田了。林萬華說著話,心里卻別有一番滋味。走出“李記”的時候,他回望了一眼,灰撲撲的騎樓看起來和他離開的時候并無兩樣。也許永遠(yuǎn)都不會變了。

按照師父給的地址,他尋到了湘子橋邊。李家老大、老二都出嫁了,長田入了贅,阿英頭胎又生了男孩,李伯拿出積蓄,又借了些錢置辦了這一處新家。這天立春,陽光恰好。潮城到了這個時候,開始回暖??雌饋矶己芎?。

林萬華轉(zhuǎn)過身,就見到了長田。兩人初見都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回過神,長田叫了一聲“萬華仔”,他則快步走過去給了長田一個兄弟般的擁抱。長田笑著拍了拍萬華的肩膀,引著他到里進(jìn)。屋里頭好些人,都是些過去的街坊鄰居,還有李家一些鄉(xiāng)下來的親戚。李周秀瑛聞聲從廚房里出來,林萬華畢恭畢敬鞠了一個躬。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晚留下了,正好來喝滿月酒。

師娘說的,我當(dāng)然遵命了。

林萬華看了看家里,天井?dāng)[了兩張席,客堂擺了兩桌。梁上掛著紅燈籠,墻邊上放著貼紅紙的雞蛋籃、豬肚豬腰,還有一缸的酒。他暗想來得匆忙了,沒有備上賀禮。又想,這像是給李家添丁的樣子,想來師父是真歡喜的。

李周秀瑛說,今天大家事情多,沒有時間細(xì)問,待今晚喝了滿月酒,來日再慢慢談。林萬華跟著說,今天來得匆忙,什么也沒準(zhǔn)備,等一陣我出去置辦點(diǎn)東西給長田、愛英道喜。說著就要走,但長田拉住了他,總要先見一見面的吧,見見豆仔,也見見愛英。

那自然是要的。林萬華跟著黃長田又過了一進(jìn)。剛過門檻,就看見愛英抱著個豆仔,坐在窗欞底下,曬著太陽。阿英,你看誰來了。

李愛英有些意外,又滿是欣喜,萬華,你來了!也不知道你來,事前也沒個聲響動靜。

這不就是趕巧了嗎?

李愛英把孩子抱給林萬華看,豆仔,這是你萬華叔,你快快長大,就可以開口叫人了。黃長田笑了,那還得要過個一兩年。李愛英又說話,借了孩子的口吻問,萬華叔,你什么時候有豆仔、小妹仔,我可以跟他們做伴玩呀。

我還早,還早,這幾年才找著頭路,先好好謀生。林萬華看著愛英依偎著長田,長田看孩子的目光柔軟,心想這真的很好。又聽見外頭有人喚長田,他連忙說,我先走一步,來得急,沒備著賀禮,我去準(zhǔn)備,晚上帶來給小侄子。你們不用客氣,這個是我這個做阿叔必要做的。

要請滿月酒,長田確實(shí)也脫不開身,跟萬華說了聲抱歉。萬華捶了他一拳,笑了笑。余光是看見了愛英,她雙眼好似一灣清泉,看著懷中的豆仔。萬華內(nèi)里五味雜陳,過去朝夕相處的樣子又浮出了腦海。踏出李家后,他搖了搖頭,然后暗罵了自己一聲,都想些什么呢!

我單身一人,沒人說媒,也沒遇上喜歡的。

我看是你眼界太高了吧。媽閣那個地方,華人洋人都有。要不討個洋老婆,金頭發(fā),個子高,頂漂亮的。

阿秀跟林萬華打趣。他知道她是在說笑,所以也沒在意,一邊看著什錦店的貨品,一邊說著話。他也不知道喝滿月酒得送什么禮,所以只好一路看來,挑著買。到了什錦店的時候,其實(shí)已經(jīng)買了不少東西。南北參茸行、福記海鮮干貨、大好糕點(diǎn)鋪,他都進(jìn)去挑了些。腳邊都放滿了。

愛英好福氣啊,你給買了這么多東西。

也不單送她的,還有給豆仔的。

一個孩子,能吃得了人參鹿茸?阿秀眼睛沒離開那些紙袋,萬華仔,看來你是賺到錢了。

拿命換的,都是小錢。林萬華說的是實(shí)話,除開給老家的阿媽寄一點(diǎn)伙食費(fèi),我自己是極省的,其他我都存著。

省著好,留著做大事業(yè)啊。我家里的那個,只出不進(jìn),天天上麻將館。阿秀沒再說下去,自顧自笑了笑,讓你看笑話了,不說這些了。

林萬華認(rèn)識那個男的。還在太平路的時候,阿秀爸就給她說了門親事。阿秀連人都沒見過,只知道男方家過去是潮城一門大戶人家,祖上是在朝廷做官的。但到了這一代,也是不行了,況且還聽說這個男的品行一般。但阿秀爸卻說,我們蔡家本就弱,能攀上,那是長了臉。他家里再怎么不行,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吧,也比我們開什錦店的強(qiáng)。

強(qiáng)什么?名聲好聽一點(diǎn)罷了。她自己還不是照樣在看鋪頭。那個死鬼花完家里的,就要向她伸手要錢。她阿秀哪里是好說話的,拿起剪子就對著他,要拿錢,大家一起死。她從小看店長大,一分一毫都是命。

但這些話怎么能跟萬華說呢?她跟他是少年時相識,但越往后卻是各人有各命。阿秀收拾起心情,拍了拍他準(zhǔn)備的賀禮,萬華仔,你準(zhǔn)備這些已經(jīng)足夠了,賀禮不在多,在心意。

我總不能空手從你這里出來吧。給我紅包紙吧,我包個紅包給豆仔。

那也不用這么一沓啊。

剩下的就寄你這兒。我回來了,以后少不了有喜事,每次要包紅包,就到你這里來。

那得用上一輩子。

林萬華掏出錢,紅紙墊在底下,很小心地包好。他把賀禮寄在什錦店里,打算回旅社休息一陣,待入夜了再來拿。阿秀也要去喝滿月酒,去李家也正好要路過她這里。阿秀說那自然是沒有問題的,你就放心。她收好紅包,看著萬華匆匆而去,有力的背影又一次印在她腦中。直到背影消失了,她才嘆息了一聲。

林萬華回到旅社,腳剛踏進(jìn)門,就被旅社伙計(jì)喊住了。說有電話從羊城打來,已經(jīng)打了好幾次了,說還會再打來。他稍等了下,電話就來了。放下電話,他拿出了紅包,交代伙計(jì)跟蔡記什錦店的阿秀聯(lián)系,托她把賀禮和紅包帶去喝滿月酒。他要即刻去往羊城。

他還做好了回來后再去李家坐坐的打算。但一去一回,忙著設(shè)廠開工,再見卻已是物非人非。

學(xué)佬妹,聽說你們東家下南洋賺大錢不回來了,是不是???

學(xué)佬妹,東家先生要是不在了,恒隆行誰管啊?莫不是你?

學(xué)佬妹,晚上沒事做的話,到我家里喝酒啊,我一個大男人也是沒事做。

眾人哄笑喧嘩。李愛英依舊在整理著恒隆行貨架上的物品,鋪頭的伙計(jì)見了,想要趕人,但又被賬房先生攔下了。他的意思是,來店里的都是客,他們也沒壞事,也要買東西,趕不得。再說了,趕哪個走?城里不大,抬頭不見低頭見,恒隆行是開門做生意的。

李愛英只當(dāng)旁人說話是蒼蠅在響。蒼蠅嘛,到處都有,糞坑里更多?;镉?jì)要幫忙扛米袋,她搖頭說不用,自己接過,腰一彎,手一提,肩膀一頂,米袋就這么扛著往里走。放下米袋,她又把貨架上整理出的草紙塞到麻袋里,連同已經(jīng)裝進(jìn)袋里的陳谷殼,打了個結(jié),要拖到門外。有個人伸出了手,太辛苦了,阿英,我?guī)湍惆?。李愛英忽然把麻袋砸在那個人的腳上,不說話,看著圍著的人,又好像誰也不看。南方初秋保持著炙熱,鋪頭更是郁悶,眾人一時有些愣住了。愛英的劉海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貼在額頭上。

都讓開,都讓開,要干活,才有飯吃啊。

阿秀用不利落的杭城土話嚷嚷著,從眾人中間掰開一條路。她拉住麻袋,看了眼愛英,兩人一起拖著走到店門外。大家看了,也覺得無趣,如鳥獸般散去。愛英站在門口,看著一個又一個人消失在中山路上。賬房先生把阿秀拉到一邊,鋪頭也沒什么事,有他和伙計(jì)照應(yīng)著,你陪她去走走。

李愛英說沒事,你忙你的,但阿秀說我們姐妹倆也有段時間沒說話了。兩人結(jié)伴,慢慢走到了南門碼頭。日本人炸過的地方已經(jīng)修補(bǔ)好了,看上去像是沒受什么影響。很多東西,當(dāng)時看是驚心,時間一過,什么痕跡也沒了,覺得也不過如此。李愛英這樣說。阿秀笑了笑,你讀過幾年書,說出來的話確實(shí)不一樣。阿秀拉她坐在大榕樹下的石頭椅子上,樹蔭遮住了下午的陽光。

還記得這里吧?

哪里會忘記?李愛英轉(zhuǎn)過頭,看著后面的城門,門頂“通駟門”三個字灰樸但卻顯眼。阿秀,你看這個“駟”字,是馬的意思,那年我們這些逃難的“學(xué)佬妹”,就是從這里經(jīng)過,現(xiàn)在想想,像是牲口一般。

英啊,你怎么也說自己是“學(xué)佬妹”,這是杭城里的人看不起我們,給我們?nèi)〉耐馓枴?/p>

外號吧,說了聽了,也就心里難過一下,不傷皮不動骨,不要緊的。李愛英望著眼前的汀江,要進(jìn)入枯水期了,河水泛著赭黃。她忽然笑了笑,我們講的是“福佬話”,他們叫我們“學(xué)佬”,一來是諧音,二來我們畢竟是寄人籬下。哪里都有好人壞人,沒有當(dāng)年石公廟門前的那碗粥,你我都活不到今天了。

阿秀默然。愛英今天講了很多話,似乎在對她說,又更像是跟她自己說話。愛英東家離開杭城后,她自己忙著郭家的事,偶爾見了面也只是點(diǎn)頭問候一聲,沒空閑多說幾句。她知愛英過得艱難。

但能有什么辦法呢?我們還能去哪里?

東家太太要趕我走。

阿秀輕輕地拉開她的袖子,手臂上好幾道的傷印。

不要緊,死不了,皮肉疼而已。李愛英把袖子重新挽上說,東家離家的時候,對東家太太說了狠話,要是她把我趕走,他回來后定要跟她分了。東家這是好心,但東家太太哪里受得了,以為東家和我之間,真有說不清的東西。她不好強(qiáng)著扭我走,只好日罵夜罵,我都忍了,也是再沒地方可去。

我今天有空,去丘家沒見著你,別人說你到店鋪里了。

東家留了一手吧,交代賬房先生,家里要是實(shí)在鬧得不像話,就把我接到鋪頭,現(xiàn)在吃住都在那里。

鋪頭住的都是大小伙子,夜里上個馬桶都不方便啊。

秀啊,我們是什么人?沒被炸死,沒餓死,“三層嶺”都爬著過來的。

畢竟是秋了,天色落下得早了許多。風(fēng)吹過,李愛英笑了笑,把吹亂的秀發(fā)挽到耳后。阿秀牽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心,兩個人的手心互相貼著。

你們郭家怎樣?我聽賬房先生說,你們要分家了?

分家是遲早的事,老先生都不在了。老大、老二也都不在,她們鬧著要走。

那你的日子……

跟你一樣,還有口氣就喘著唄。哎,那不是萬華仔嗎?

李愛英順著目光看去,林萬華挑著扁擔(dān),兩頭墜著竹籃,一搖一晃地走上臺階。他也看到了她倆,先是有些不好意思,而后又笑了笑。

陸路不太平,耗時也長,走水路的就多。汀江往北走可連到贛省,到了杭城再往南,就可直下粵省。最后和韓江匯合,入南海而奔騰。水路走得多了,客船貨船凡是靠岸,卸貨搬貨就需要力夫了。林萬華說這就有口飯吃了。杭城里還有處老宅,雖是好幾家合住的進(jìn)院,但總算是有個安身落腳的地方。

這就很好啦。有得吃,有得睡,不用像狗一樣流浪。

萬華笑了笑,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

枯水期要到了。

所以你看現(xiàn)在只有一條船靠岸下貨,夏天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別人都回去吃飯了,我家里只有一個老母,沒有家口拖累,我就多干點(diǎn)。

李愛英看著他好久,萬華又笑了,這多好,不用發(fā)愁。李愛英問他,有水嗎?萬華問,你要喝水?李愛英搖頭,看了看他的腰間。他才領(lǐng)悟,從腰間摸出了綠皮水壺,你不提我都忘了,渴啊,我喝幾口水歇息一下。

阿秀先回去了。李愛英問萬華,要不要走一走?林萬華想了想,把竹籃里的貨放在了地上,跑下臺階,跟船上的東家說了幾句話,而后又跑了上來。走吧。

從潮城逃出來,他一路上想了很多,最后還是覺得,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逃出來之前,原本是想進(jìn)城去看看師父。但一想自己是得罪了日本人的,萬一被抓住,連累你們了,那就不好。再加上想著保命,所以也就沒再進(jìn)城了。那些年月,總想著工廠,想盡快把大老板投的錢賺回本,一直也沒去看你們,現(xiàn)在想想,真是羞愧得很,也很后悔。

那晚,我和長田以為你會來喝滿月酒的。

對啊,我什么都備好了,賀禮、紅包,最后還是托阿秀送去的。在旅社接到一通電話,大老板說羊城有個股東,要我去見一見。我想都沒想,撂下電話就去了。那時以為來日方長呢,卻沒想到老天爺早有定數(shù)的。

定數(shù)。萬華仔,是不是都是命?

也不好說。你知道我的,我不拜菩薩不敬基督,原來命就一般,能走到哪步算哪步。但這幾年來,好像覺得頭頂有只手,一直就這么罩著,不知什么時候就落下。你說不是命吧,你看,那個見我的股東,那一年常來潮城,日本人飛機(jī)來,他剛好不在,躲過了初一。但沒躲過十五。躲在羊城,以為民國二十七年已經(jīng)炸過了,沒事,但沒想到有一天到黃埔港,就看了眼日本人的憲兵部,不由分說就挨了一槍。

林萬華撿起一顆小石子,往汀江河面上打去。打水漂,都打水漂了。

李愛英低頭,往他的腳上看去,一雙草鞋。那雙皮鞋你沒穿?

那年阿伯說過的一句話,“合身合腳”,可還記得?

萬華,已經(jīng)在杭城了,不至于,不至于。這么多年了,身上沒留下一些錢?還有其他營生嗎?

噢,身上原本是帶著一些錢的,想著回到老家,還能討個老婆。林萬華忽然覺得為何提起這兩個字呢?回來的時候,去鄉(xiāng)下看了當(dāng)年帶我出來的老鄉(xiāng),得肺癆走了。他女人帶著四個孩子,半大不大的,還要再養(yǎng)好幾年。我一看,就把身上的錢都留他家里了。我想著自己還年輕,總可以從頭再來。

李愛英聽了這番話,眼睛里忽然就有些恍惚。萬華仔,你是個好人。她在心底默念這話,又很想問自己,好人怎么會這樣?

先活下去吧。

李愛英站在風(fēng)里,分不清是他說的,還是自己說的。又或者是風(fēng)在說。

羊城失守,一年后,汕城失守。民國二十八年(1939)6月21日,先是日本人的飛機(jī)來,而后才是日本兵登陸上岸。大姐一家五口住在汕城郊外的達(dá)鎮(zhèn),那一年,死了很多人,他們也在其中。宗親說,日本人要搶油料坊,姐夫去理論,被一個軍曹打死。大姐被拉到屋里受了辱。出來的時候,見到躺在地上的姐夫,她要去拼命,被剛穿好褲子的一個日本兵開了一槍。日本人要走的時候,用刺刀捅了三個孩子的肚子。沒用槍,嫌麻煩,浪費(fèi)子彈。

聽到消息,李周秀瑛暈了過去。李愛英趕緊給她掐人中,李伯急著問黃長田,日本人會不會打來?什么時候會打來?怎么辦?長田說去問過消息,包括陳家大少爺,他們都說看樣子不太好,潮汕潮汕,打下汕城,接下來必定是潮城。不過,陳家大少爺又說了,他們商會花了錢,請托了“能人”,去向日本人求情。日本人說是到潮城,只對著國民黨軍隊(duì),市面還是維持。

李愛英卻是不怎么相信。他們在汕城殺人,守軍也不多,殺的照樣是平頭老百姓。一想到大姐,全家都沒了。若是在太平時候,必定是天塌的大事。但現(xiàn)在聽了,心底卻好像是一片白茫茫。也許是太過突然,而未適應(yīng);又或者是不斷有消息傳來,熟悉或不怎么熟悉的,也遭了不幸。死的人一多了,好像心底有種預(yù)感,死是必然,只是什么時候輪到的問題。

到這個時候,焦急忐忑,不安驚恐,都只能成為麻木。

李愛英唯一擔(dān)心的,是懷里抱著的豆仔,路都還不會走。還有就是愛璟,豆蔻的年紀(jì),尚未成年。愛璟是長得最漂亮的,圓亮的雙眸,皮膚有著南方女子少有的白皙。李愛英皺起眉,都說日本人是畜生。

還是擔(dān)心。黃長田讓女眷都先到鄉(xiāng)下避一避,在巢村還有李氏宗親,還有祖屋可以住。長田讓李伯也跟著去,他年紀(jì)大了,留在城里不方便。李伯死活不愿意,說正是因?yàn)樽约豪狭耍畹靡矇蚓昧?,你們年輕的要活久一點(diǎn)。他留下,萬一日本人發(fā)癲了,他一命換長田的一命。長田聽了陳家大少爺?shù)脑?,說日本人需要裁縫鋪,行軍打仗,軍服軍被,縫縫補(bǔ)補(bǔ)都用得著。長田說,阿伯,哪里可以這樣,沒有這樣的道理。

長田要勸,李愛英知道是沒有用的。阿伯的脾氣上來,誰都說不動。離開“李記”的時候,她認(rèn)真看了一眼招牌,又見到長田站在鋪頭門口,溫潤地笑著,朝她揮手。她覺得長田出生的人家如果好一點(diǎn),也是個讀書人,可以做到大官的那種。她每次見到他的微笑,就覺得心安。但這一次,她覺得再無法心安。他好似還是原來那樣的微笑,身前是青草湖泊,風(fēng)吹過蕩漾細(xì)紋;可身后,愛英卻看見了一團(tuán)火,惡劣的火,在燃燒。先是燒起了穿針線,然后是皮尺、剪子,接著連縫紉機(jī)也燒起來了。放在臺案上的布開始燒了。布燒得更快,咝咝裂響,紅的、黃的、黑的,一卷又一卷燒起來。紅橙黃綠青藍(lán)紫,燒出了各種的顏色。最后,把長田蓋住了。

李愛英閉上了雙眼。

后來,李伯回到了巢村,雙頰無肉,目光渙散。他告訴李愛英,英啊,我對不起你,我這把老骨頭,應(yīng)該是我走才對。日本人果然覺得“李記”好用,要把鋪頭留下來。李伯說這是他的命啊,翻譯官就說,要命還是要鋪頭?我一時沒回話,長田就說,要命。但一個中隊(duì)長已經(jīng)不高興了,槍口都對著李伯了。長田說他來換。翻譯官跟中隊(duì)長說,這個手藝很好,可以隨軍當(dāng)勤務(wù),給大家縫補(bǔ)衣服。

我就這樣被換回來了,長田就這樣被抓走了。生還是死,也不知道。三個月了,終于打聽到一點(diǎn)消息,長田跟著日本人的部隊(duì)開拔,到爪哇去了。英啊,我對不起你,還有豆仔。我沒用,要死的,應(yīng)該是我這個沒用的東西。

阿伯,你嚇著豆仔了。我沒奶水了,他餓了。

李愛英說著說著,眼前一黑,倒了下去。這次,輪到李周秀瑛給她按人中。

在巢村,李愛英見到了很多以前沒見到的東西。譬如一片的番薯地。但沒有米,城里原來用的大米都是用船運(yùn)來,鄉(xiāng)下地方就不產(chǎn)米。日本人來了,碼頭上不讓其他船靠岸,只準(zhǔn)日本和中國臺灣的船舶靠岸,隨即大米就貴了。帶來的錢今天買一點(diǎn),后天買一點(diǎn),一口鍋,熬點(diǎn)粥供四個人吃。豆仔要奶吃,愛英掀開衣服,把奶頭遞到他的嘴里。他咂巴幾口,吸不到奶,哭喊得更大聲。原本圓潤的乳房,已經(jīng)癟下去了。奶頭被咬得疼,滲出了血絲,結(jié)疤了,豆仔再一咬,又裂開了。怎么辦啊,豆仔?

她還見到了以前沒見過的“馬”。那天在地頭走,她背著豆仔,想翻找一下還沒被挖走的番薯。突然一隊(duì)什么東西就沖過來了。那個東西是畜生,背上馱著日本兵。那些畜生有棗紅色的,也有灰的,喘著粗氣。豆仔被嚇哭了,一個日本兵轉(zhuǎn)過頭。李愛英不敢抬頭,趕緊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那個東西還要走過來,不知前面誰叫了一聲,那個日本人怪笑了一聲,而后才離開。等那隊(duì)日本兵消失不見了,鄉(xiāng)親們才聚攏來,扶起李愛英。她幾乎要癱軟在地上了,后背全是冷汗。那個時候,她才聽有見識的鄉(xiāng)親說,那些個畜生叫作“馬”。

看人家那個馬,是東洋大馬,吃得又高又大。

比鬼子兵大多了。

你莫要瞎說,聽說日本兵后腦勺也是長眼睛和耳朵的,小心被聽見。

回到祖屋,解開背帶,豆仔已經(jīng)睡著了。他一定是餓的,但也是哭得太累了,所以還是睡過去了。

李周秀瑛熬了一鍋粥,放了幾塊小番薯。李伯連聲嘆氣,城里的房子典賣給陳家了。李愛英心里清楚,說是“典”,但無論如何也贖不回了。買那個房子,原本就是借了錢的,向陳家借的。長田當(dāng)時想,一家這么多人一起住,買大一點(diǎn)是合適的。但裁縫鋪被強(qiáng)征了,鋪頭存放的那些布匹材料也要不回來了,欠了貨商的款子卻是要還的。李伯一輩子清白,不拖不欠,房子賣給了陳家,陳家補(bǔ)了一點(diǎn)錢,他又把這些錢還給了貨商。

五十年,一場空。

喝粥的時候,李伯念了一句,像是在唱戲文。李周秀瑛拿出了兩個鐲子,用手巾包著,過兩天再進(jìn)趟城,把這個賣了。李愛英說,這是阿公留給你的,也只有這個做念想了。李周秀瑛淡淡地回她,人一死,什么念想都沒用了,現(xiàn)在想著是怎么活下去。

鄉(xiāng)親們后來找到了一個活路。天氣越來越?jīng)隽耍锢镌僬也坏侥艹缘?。有人發(fā)現(xiàn)日本人的馬隊(duì)也養(yǎng)在鄉(xiāng)下,那些馬拉的糞,里面有一粒一粒圓的東西。鄉(xiāng)親們撿起來擦干凈,才發(fā)現(xiàn)日本人給馬吃的是東洋運(yùn)來的麥粒。大家就把這些麥粒撿了,洗干凈后拿回家里吃。李愛英也跟著大家去撿這些馬糞。李伯身體越來越不好,李周秀瑛是小腳,走不動。李愛英只好拉上愛璟去撿。每次出門前,李愛英都要給她和自己的臉上涂上炭黑,再把愛璟的頭發(fā)弄亂。愛璟從小就愛漂亮的,開始還不樂意,李愛英沒有理會她。她覺得愛璟簡直就是個笑話了——這都什么時候了?

但吃到最后,連這些也沒了,日本人把馬圈起來了。

豆仔夜夜哭,周身發(fā)熱,有個族伯會看些小兒病癥。一把脈,說不行了,要到西醫(yī)那里看看。李愛英背著他,天不亮找小路去了城里。過去念教會學(xué)校,有個約翰傳教士認(rèn)識的朋友在福音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醫(yī)生看了,搖了搖頭,長期營養(yǎng)不良,加上不滿周歲,體質(zhì)本來就弱。

豆仔是在李愛英的懷里慢慢涼的。下葬的時候,連個棺槨都沒有,一個草席子卷了。鄉(xiāng)下的風(fēng)俗,夭折的孩子要盡快入土。李愛英看著土一層層蓋上豆仔,最后看到土已經(jīng)完全蓋上了,有個人站在上面用力踩了踩,要緊實(shí)土壤。這個時候,李愛英突然像瘋了一樣撲上去,兩只手扎在土里,任誰也攔不住。

豆仔,豆仔,你們要悶死他了啊。

人死不能復(fù)生啊,大人們還要活下去。

有一天,李周秀瑛對躺在床上的李愛英說,有個頭路,是去杭城,很多鄉(xiāng)親都過去了。你阿伯和我都走不動,愛璟又小,你看看能不能為了家里,去杭城。

東家太太講的話,李愛英都聽進(jìn)去了。她以前聽過一句話,叫作“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東家太太講的那些話,是不是也是這個意思?東家太太開頭和結(jié)尾都說了,她是要離開杭城了,講的話也是真心,過去的都過去了。

李愛英沒有開口,只是在想,什么都能過去,什么都能忘記,真的嗎?但為什么第一天來丘家,東家太太用燒火棍打在她的腿上,那一道皮肉綻裂的感覺,卻時時在隱隱作痛?那天在石公廟門前,丘開元拿給了她一碗稀粥,還讓伙計(jì)拿來了兩塊簸箕粄。居然還有簸箕粄,像變大的粿條。丘開元問,有人在這里接應(yīng)嗎?李愛英心中一陣酸楚,低聲抽泣。阿秀卻怎么也忍不住了,抱著她大哭。

莫哭了。丘開元那時指了指身后的石公廟,到了客家地,石公會保佑大家。

東家太太把話說得很明白。你來的時候,已經(jīng)二十出頭了,照理來說,年紀(jì)已經(jīng)大了,不是才買來的小丫頭,不該動不動就打你。但我就是忍不住。要是別個“學(xué)佬妹”,念在身世苦,我大概也會說一兩句好話。但你不一樣,你一踏進(jìn)丘家門,我就不喜歡了。

從進(jìn)到丘家,服侍東家先生和東家太太,還有兩位少東家,我盡心盡力,不敢有二話。不知道東家太太,為什么不喜歡?

既然要走了,李愛英也奓著膽子問了。她大概有些答案,但她希望這個答案從東家太太的口中說出,而后能直面她,不論是質(zhì)疑也好,鄙夷也好,都是直面以對。

你雖是嫁過人,生過孩子的,但畢竟還是年輕呀。東家太太從桌上的煙盒里抖出一支煙,插在煙管上。她繞著李愛英走了一圈,忽然拍了下她的屁股。比我小了一輪呢,年輕就是好。誰不惦記呢,是不是?

東家太太說得模糊,懂的自然懂。她沒有直接點(diǎn)出那個“答案”,反倒讓李愛英準(zhǔn)備好的話說不出口了。但她覺得自己還是要說,東家太太,我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事,從來沒有非分之想。

從來沒有?哼。

東家太太吐出一口煙。自從開元離開杭城,去往南洋后,她學(xué)會了抽煙。東家太太冷眼看著李愛英。李愛英心底忽然打了個哆嗦,那個晚上,她確實(shí)是閉上過眼睛。東家是個好人,一個大好人,如果不是他,自己這條命早就沒了。她心里不是沒動過,但為什么呢?是為了報恩,還是真的有什么?

算了,都過去了,我也不在意。講明了,開元去了南洋,就再也回不來了。

李愛英大概聽出了東家太太話里的意思。東家不會再回到杭城了,她跟他之間,也就那樣了。東家太太接著自顧自說,他在南洋這一年,身上衣服臟了,誰給他洗?他東奔西走,誰給噓寒問暖?我們都是“愛莫能助”啊。

那四個字格外刺耳。李愛英不自覺后退了一步,好像要劃開一道界線。她知道這樣做徒勞而且可笑,東家太太就發(fā)覺了,冷笑了幾聲,但她還是認(rèn)為這樣是合適的。東家太太把煙蒂掐滅,從坤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開元交代要給你的,恒隆行每個伙計(jì)都有,你在家里和商行里都幫過手,給你的錢會多一些。他說要讓你至少能撐過小半年。

李愛英有些遲疑。這下接了,就和丘家再無關(guān)系了。東家太太好似看懂她的內(nèi)心,嘲笑似的看她說,別傻了。李愛英忽然也笑了,跟著說,別傻了。她接過信封,小心地收好,而后給東家太太鞠了一躬。東家太太愣了一下。

東家,這是打算一家都不再回來了?

你東家先生自然是不會回來了——做了這么多事,怎么回?你看見他壓在桌子下的手書了吧,寫的什么“一寸山河一寸血,血仍未涼”,這像話嗎?他一個在南洋長大的,又有兩個孩子了,還要干什么?東家太太說著身子竟然有些發(fā)抖,她覺得自己有些失態(tài)了,平復(fù)后繼續(xù)說,就這樣吧,各人有各人的命。

李愛英見她眼眶中有些濕潤,這讓她有些意外。她長著一雙丹鳳眼,臉上總是帶著冰霜的,卻從未見她今天這般,有些像柔軟的潮繡。她回想她剛才說的話,只提到東家先生,卻沒提到她自己。愛英覺得,她會有其他的選擇。但這樣的追問,終究沒繼續(xù)下去。

丘家的小兒子站在了廚房門口。阿媽、英姐,晚飯還沒做好嗎?我肚子有點(diǎn)餓了。東家太太走過去,牽起他的手,明天就要走了,今晚廚房就不生火了,你叫上你哥,我?guī)銈內(nèi)ブ猩铰?,吃“林丸子”?/p>

丘家兩個孩子都隨了他們的爸,特別是這個八歲的小兒子,脾氣上像,容貌上也像。李愛英看著小兒子的背影,心里又忍不住想,豆仔要是還在,過幾年也能長那么高了。

哎,你那個“學(xué)佬妹”同鄉(xiāng)阿秀……他們郭家不是省油的燈,她嫁給那個瘸腿,要長個心眼。不說了,不說了,丟臉?biāo)懒?。這個世道,能活下去就好。

東家太太講的話,沒頭沒尾。李愛英想追問,但她已經(jīng)走出了大門。她的話,話里話外都不算好,李愛英為此有些擔(dān)憂。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地方,或者走到無路可走,李愛英都是有心理準(zhǔn)備的。沒有太高的期待,就不會有太大的失望。她對林萬華提到了這句話。那個時候,站在恒隆行的門口,他問她,有沒想過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在鋪頭待著始終不是辦法。

李愛英這樣答他,頓了頓又說,萬華仔,你懂我的意思嗎?

自然是懂的。

你想要出人頭地,少年時就離鄉(xiāng)背井,后來竟然能開工廠了,你已經(jīng)抱了很大希望。所以,越高的地方,摔下來越疼。

林萬華笑了笑,英啊,怎么講起大道理來了?

李愛英嘴角笑了,做苦力,每日給錢,看起來是快一些。但做久了,身體就壞得快。就怕你是因?yàn)樗ぬ哿耍@里也變麻木了。

李愛英指了指自己的頭,林萬華看見她的眼里有光,忽然喉嚨一緊,不知怎么就想落淚。他想牽起她的手。

中午的時候,沒什么客人,兩三個伙計(jì)聚在貨架后面打牌。賬房先生招呼萬華進(jìn)來喝茶,嘴里說著,萬華仔,說來我是看你長大的。我們當(dāng)年一起玩的人里面,你爸年紀(jì)最大,很有威信。后來生了三個男的,養(yǎng)家糊口,不容易啊。林老哥是條漢子。來,喝茶,阿英,你也喝一杯。

李愛英喝了一口,晚秋午間的干燥稍稍降了一些。都是在南方,但比較起來,潮城天涼得要更晚一些。到了這個時候,杭城早晚已經(jīng)有冷意了,唯有午間溫度還有些提高。又想到了巢村,李周秀瑛,還有愛璟,怎樣了?只剩下她們倆了。

英啊,在行號里待著也不是辦法,還是要回到東家那里去。

先生,能不能替阿英向東家太太那里說幾句?我是知道她的,她向來是很硬氣,輕易也不求人。但是,實(shí)在太苦了,日子不該過得這樣。

哪個活得順順暢暢、舒舒服服的?李愛英望著門外的中山路。太平世道,佛都說人還有七苦;更不用說現(xiàn)在了。打仗,沒有吃的,生病,樣樣都是被閻王爺拖著走。

賬房先生拿起茶壺,給愛英和萬華都添了茶。你們也還年輕,能活著不死就好。老子我也是不信邪的,活一天我就賺了一天。愛英,我也知道,你是不會向太太求情的。東家臨走交代我要顧著你一些的,我找個太太心情好的時候,跟她說,讓你回家里去。天要開始冷了,大小伙子還頂?shù)米?,你住在這個通風(fēng)的地方,晚上哪里能睡?

先生真是大好人。

萬華仔,“大好人”這三個字我是萬萬擔(dān)不起。平頭百姓一個,東家不做了,做西家,就是圖口飯吃。大好人是誰?是憲民大紳士,是開元東家,這幾年潮汕來逃難的,還有杭城里受困的,要不是他們出手相救,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嗯,東家先生是大好人。李愛英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來到林萬華的老宅里,她又對他說了這句話。那一路從潮城到杭城,我是死過一回的。同宗的阿叔把錢給了李周秀瑛,帶我先到了大浦。到了后他就走了,我才知道他又把我賣給了別人。那個時候,因?yàn)槎棺凶吡?,我吃喝難下,身子很不好。那個人見了,罵我晦氣,買了一個賠錢貨。

英啊,要是難受就不用說了。過去就過去,埋在心底吧。

李愛英搖了搖頭。天斷黑,點(diǎn)了煤油燈,借著豆大的燈苗,她給萬華縫補(bǔ)褲子。從大浦上船,在黑壓壓逃難的人群里抓住了阿秀。她家里的什錦店沒了,她阿伯也沒了,那個濫賭男人把她賣了。我們倆同船而行,船一開我就吐,又發(fā)高燒,病得只剩一口氣,船老大怕我死在船上,要在半路趕我下去。買我的人也不想理我,阿秀就自己去求情,給船老大磕頭,也向買她的人求情。也是老天可憐吧,她求到了幾顆西藥丸,給我吃了,退了燒。

林萬華默默聽著,家里沒有像樣的杯子,拿了一個碗,裝了溫水。又從桌上拿了一盒白餅,喝口水,吃點(diǎn)東西吧。今天卸貨,船東家給的餅。

李愛英把補(bǔ)好的褲子放在椅子上,吃了一口白餅。餡料是白糖,吃著有些甜。船要進(jìn)入杭城縣界了,卻停了下來。那時航線上有日本人的飛機(jī),船老大擔(dān)心被盯上了,無論如何不肯走,保命要緊。下了船,我怎么也走不動。買我的人也是個中人,又罵晦氣,給我塞了個字條,要我自己去杭城找丘家主顧,說這單買賣就是賠本了。萬華仔,你看,我是個被買賣的“東西”了。

那個人自己走了?

走了。我走不動,阿秀死活也不肯走,陪著我。待我好些了,再背著我,攙著我,一點(diǎn)點(diǎn)走山路。最難的是過“三層嶺”啊,路上見到有跟大人走失的孩童,在路邊哇哇大哭的。還有病重的,一看就是救不活了,也被買家遺棄在路邊上。阿秀拉著我,不讓我看。但我就是難受啊,夜里山路上只聽見孩子的哭聲,我就想到了自己的豆仔。他們都還那么小,怎么活?山路上有野獸出沒的。豆仔被埋在地下,會不會也被野狗刨出來,吃了他的身子。我哭啊,一路哭著走。

李愛英看著燈苗,眼淚落了下來。她暗暗發(fā)過誓,不再哭的,可是這淚,怎么也忍不住了。林萬華紅了眼眶,一把抱住了她。李愛英想到了那晚東家的一抱。和拒絕東家不同,她沒有拒絕萬華仔。

林萬華說,你離開丘家了,要是不嫌棄,就一起搭伙過日子吧。

過日子。李愛英低頭,又看著燈苗。微光,但至少有光,還沒有滅。

杭城鄉(xiāng)下是有田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得起水路運(yùn)來的米。鄉(xiāng)下的米,細(xì)粒暗黃,自然沒有運(yùn)來的大米飽滿白亮。但至少可以吃,肚里能有東西。林萬華把米倒進(jìn)米缸,說虧待你了,吃的米不好。李愛英舀了水洗米,吃了上頓還有下頓,很好了。又想到了豆仔,如果有吃的,她奶水夠,是不是就不會沒了?

有一天夜里,李愛英做了個夢,見到了豆仔,一顫一顫地走過來。還有個人牽著她的手,走近了才看清是長田。竟然有些想不起他的樣子了。李愛英呼喊著他倆的名字,但兩個人從她身旁走過,越走越遠(yuǎn)。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萬華在看著她。借著透進(jìn)的月光,李愛英能看清他的臉。李愛英說,做了個不好的夢。林萬華笑了笑,你說了些夢話,能在夢里見到,也是好的。

李愛英覺得有些對不起林萬華??傆X得心里已經(jīng)有個人了,他過去、現(xiàn)在,包括以后也不可能走;想讓萬華進(jìn)來,但地方小,他的腳總還在門外踏步。她努力,先讓萬華一只腳進(jìn)來。林萬華應(yīng)該也是知道的。所以,李愛英覺得要報答他。

從東家走的時候,東家太太看到了站在門外等的林萬華。東家太太沒忍住,問李愛英,這個人,你信得過嗎?李愛英就在心里笑了,這是個問題嗎?賬房先生去向東家太太說了情,她回到了丘家。可做了沒一個月,東家太太也要走了。抬頭看杭城,舉目無親,林萬華算是半個親人了。李愛英收拾好包袱,平靜地說,謝謝太太掛心,你給的那些錢我留著。走出門后,東家太太大聲說了,不是我給的錢,丘開元給的。

這個錢來得正,是自己干活掙來的。她用這些錢,買了一床棉被、新打的木桶,給林萬華的老阿媽添了冬衣。老阿媽有些耳背,又有些癡呆了,不怎么洗澡。李愛英就燒了熱水,用新木桶幫她洗了澡,還換上了冬衣。林萬華見了,鼻頭就酸了。他覺得自己要更賣力干活,掙多一些的錢??菟诘搅?,水路來的船就少了。有一艘小汽輪在燕子灘擱淺了,船東來喊人去拉船。他跑去灘邊,上衣一脫,碗口粗的纖繩就掛在身上,和其他纖夫就喊起了號子。但到了天黑,還沒見著他的人。李愛英等著,卻等來了船東。他見了她,臉一苦,說萬華仔腳打滑,落在了汀江里,我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她一聽,腳打軟,撐著桌角不讓自己倒下。

不會的,不會這樣的,老天爺不該這樣對我。

萬幸,林萬華順著河水往下漂,自小習(xí)得好水性,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他仰面漂到了南門碼頭,被人發(fā)現(xiàn)撈了上來。李愛英給他燒了水洗澡,煮了姜糖水。在屋里的時候,她抱住了他,你不能再走了。林萬華把燈苗滅了,拉著她鉆進(jìn)了被窩,不走了,就怕有錢了沒命花。

李愛英覺得嘴里沒味道,萬華的老阿媽不知從哪里拿來了一罐酸梅干。杭城是產(chǎn)梅的,夏采梅,曬成梅干,吃著嘴里能生津。林萬華進(jìn)門見了,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她知道他笑里的含義,她是過來人,知道沒這么快,只好回說,你別往那個地方想。又說到阿秀喜歡吃梅子,改天也給她送去。這才想起好長一段時間沒見著她了。林萬華不笑了,臉色沉了下來,聽說郭家那個老三是個混賬東西,阿秀被打了。

李愛英心里一急,手里拿著的梅干掉地上了。

去郭家,沒找著阿秀。郭家老三陰陽怪氣,去勾搭男人了吧。李愛英轉(zhuǎn)身正準(zhǔn)備走,聽到他這話,把腳收了回來,阿秀到了郭家,有哪一天是舒舒服服蹺腳的?郭老先生被日本人炸死,你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誰上去給他抬尸?阿秀對得起你們。郭家老三拄著拐杖,瘸著腿追上去罵,蔡阿秀是什么人,我最知道!她男人不要她,就是因?yàn)樗粫跋碌啊?!你們這些“學(xué)佬妹”,不是我們,你們早就死了,骨灰都撒到汀江去了!

不是你,救我們的是杭城里的好心人。

郭家老三還在罵罵咧咧,李愛英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到哪里都是有清水也有爛泥。她心里牽掛,想著快中午了,阿秀應(yīng)該不會走遠(yuǎn)。走到巷口的水井邊,看到阿秀正提著吊桶在水井里打水。已經(jīng)過了大寒,天氣陰冷,她卻穿著薄衣,額頭上貼著被汗水浸濕的頭發(fā)。李愛英走過去,幫著提起了吊桶,阿秀吃了一驚,見是愛英,然后就笑了。李愛英覺得,她臉色寡白了很多。

英啊,你怎么來了?不回家做飯嗎?萬華仔怕是要餓肚子了。

我去郭家,沒看見你,想著你會在這里。李愛英搶過扁擔(dān),挑起了兩個水桶。你別動,我挑回去。

阿秀大概明白了些什么,于是也就不作聲,跟在李愛英身后往郭家走。她走路總是落下半截,李愛英余光看見,她走路有些慢,像是腿上有傷??斓焦?,阿秀叫住了她,英啊,就把桶放這里吧,我挑回去。

李愛英看著她,秀,有什么難處,要開口說。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能幫得了一時,也幫不了一世啊。

自郭家分家后,我和萬華忙著討生活,也不知道你眼下的境況。還是聽萬華仔說起了,我才知道,所以就急忙忙來了。李愛英牽起了阿秀的手,怎么會這樣?告訴我,發(fā)生什么了?

阿秀笑了笑,那是凄苦的笑。能有什么辦法?命吧。我本來就被賣到郭家當(dāng)用人的,郭老先生一死,老大、老二的太太就帶著各自的孩子搬出去了。她們是本城本土,還有娘家照應(yīng)。宅子留給了老三,郭老太太跟著他。老太太跟我說,老三小時候落下病根,腿腳不靈便,干脆讓我跟著老三,成個家??烧l知道,他不是人,天天晚上糟蹋我,連我來那個了,他還要睡。罵我懷不上,不給他郭家留后。

我聽到了,他罵的話很難聽。李愛英心里如刀割般痛。萬華還告訴她,郭家老三對外說,是阿秀被很多男人睡過了,打過胎,沒法留種。李愛英長嘆了一口氣,而后說,秀,你跟我走,到我們那里去。家里不過就是多放一雙筷子。

英啊,我這一世有你這個姐妹,已經(jīng)很知足了。但我剛到杭城時,身子差,郭家留下了我,郭老先生在的時候,也是對我很好。我感念他郭家的情。還有,我當(dāng)時聽了郭老太太的話,在聘書上畫了押,我走不了啊。

再留下,我怕你連命都沒了。

死怕什么,放心,咬咬牙就過去了。阿秀忽然笑了,又像過去那樣笑。她壓低聲音,神秘地說,我去求了中醫(yī),還去觀音寺抓了香火土,能懷上的。有了孩子,就好了。

蔡阿秀接過了扁擔(dān),彎腰低頭,重新挑起了木桶。桶里的水一漾又一漾。她揮手說,英啊,沒事的,回去吧。李愛英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她其實(shí)還有好多話想跟她說。她和阿秀年紀(jì)相仿,在太平路時就相熟,像所有小姐妹那樣躲在房里講著悄悄話。及至成年嫁人,又人各有命。阿秀的濫賭男人,把什錦店當(dāng)作賭資賭沒了。她阿伯氣得一病不起,她咬著牙齒,拿剪子對著脖子,我跟什錦店同生死。濫賭男人像看戲一樣冷笑,李愛英剛出月子,知道消息趕了過來,把那把剪子攔下了。

命是自己的。

李愛英貼著阿秀的耳畔,輕聲說。她跟長田說了,他說你跟阿秀情同姐妹,這個忙無論如何要幫。愛英把錢給了那個爛仔,只這一次,潮城還是有說理的地方,太平路的街坊鄰居不會饒過你。阿秀說,英啊,你救了我一命。愛英心疼地摸著她的秀發(fā)。

再后來,日本人打來。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愛英和阿秀都從潮城到了杭城,一路生死。大難不死,以為日子會好過一些,卻又在這三四年里,跌跌撞撞。她真的還有很多話想跟阿秀說,說一說潮城的家鄉(xiāng)話。但而今,就只能在面南的山上,撫著她的墓碑,一句接一句說。

八個月的時候,阿秀大出血。她懷上了,又沒了。孩子有個大概的模樣,拿掉了。她躺在縣立衛(wèi)生院的手術(shù)臺上,看了孩子一眼,笑了笑后就閉上了眼。愛英和萬華送她上山,后面跟著幾個同是潮城來的同鄉(xiāng)。把她埋在朝著南邊的方向,能夠一直看著家鄉(xiāng)。

其他人都先下山了,李愛英說還要再陪陪阿秀。她說了很多話,她覺得阿秀能夠聽見。直到星星浮上夜空,她才走。一步三回頭,阿秀,再見了?;氐郊依铮姷劫~房先生也在,李愛英心里落了一下。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萬華給她倒了一杯茶,你先定一定。賬房先生有話要說。

日本人打下了馬來亞(馬來西亞)。東家先生,他,遭了不測。

起心動念要開裁縫鋪的時候,林萬華還有些猶豫。置辦材料工具的錢,像個無底洞,錢從哪里來?要是一直沒什么生意,沒人上門做衣裳怎么辦?當(dāng)力夫馬上就有錢,萬一鋪頭沒來錢,吃了上頓沒下頓,又該怎么辦?

哪里有這么多的“怎么辦”?李愛英穿上新剪裁的春衣,對著一面小鏡子照了照。開頭的錢,我們先借。你跟著我阿伯學(xué)手藝,三年的時間,也不是白學(xué)的,你看給我做的這一身,很合體。做力夫也是可以,但你手藝不就白學(xué)了?至于吃飯,在你老家,還能餓死?

想想也是有道理,林萬華看著李愛英左右轉(zhuǎn)動著身子,忽然生出一股燥熱,從后面緊緊抱住了她。他說,要一個吧?她搖了搖頭,這半年,還是得先把鋪頭做起來。至少,要先把賬房先生的錢還上,那是他原本回鄉(xiāng)下養(yǎng)老的錢。

開鋪頭要租店面,進(jìn)布料,還要一應(yīng)的裁縫工具。李愛英身上留著一點(diǎn)錢,是要買伙食的。林萬華身上也沒幾個錢,他給老阿媽看病要花錢,有時遇到同姓宗親有個危難急用,他又往外掏錢。所以,開鋪頭必定得去借。在異鄉(xiāng),李愛英沒有什么親戚朋友,只好想到潮城來的那些同鄉(xiāng)。可我們這些“學(xué)佬妹”也是逃難來的,給人做老婆,給人洗衣做飯,身上也沒富余。李愛英覺得很羞愧,但同鄉(xiāng)們又說了,既然來了杭城,都是姐妹,能幫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于是就一元半角湊起來了一些。

可還是不夠。李愛英懷著心事,走在中山路上。賬房先生先叫住了她,低頭看路,地上有金子撿喲,阿英。李愛英忙抬起頭,見是賬房先生,微微笑了,先生說笑了。又見恒隆行收拾得干凈,貨架上空空,于是又有些黯然,似乎有些事終是過去了。賬房先生說,太太帶著兩個少東家,已經(jīng)南下,先到了香江。說是要在那里待一陣,看情形再決定是否下南洋。恒隆行我看了一陣,把存貨都盤點(diǎn)沽出,鋪頭也要關(guān)上了。

賬房先生招呼李愛英進(jìn)店里,喝了杯茶,又問道,聽街坊說起,你和萬華仔要開裁縫鋪了?這個好,有個手藝,譬如我們打算盤的,還有抓藥治病的,雖是亂世,也好歹能保個命。開鋪頭要錢,我知道你和萬華仔沒什么錢,都去外借。我這里有點(diǎn)余錢,原是想恒隆行結(jié)業(yè)了,我就回鄉(xiāng)下養(yǎng)老的,現(xiàn)在你們先拿去用。哎,不說客套的話。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你和萬華仔吃盡苦頭,別在錢上面停了步。我無兒無女,了無牽掛,錢夠用就行。

李愛英拿到錢,對林萬華說,賬房先生和我們非親非故,不過是跟你阿爸有些交情,這大恩大德,我們要記在心里。裁縫鋪開在中山路西段,賬房先生偶來坐坐。他被別的商行請去做賬,原來想養(yǎng)老的,后來一想,人活世上哪里圖清閑,就干到不能干為止吧。

賬房先生說起東家時,老淚都要落下了?,F(xiàn)在已過了大暑,東家先生說是清明前后遭的不測。他到了南洋,明著是幫忙做家里的生意,但實(shí)際上卻在組織反抗小日本鬼子。他組織南洋僑商捐款捐物回國內(nèi),日本人占了馬來亞后,他又在當(dāng)?shù)刂С钟螕絷?duì)抗日。后來被人告發(fā),日本鬼子抓他投到牢房,后來就……

賬房先生沒講下去,李愛英只覺得頭重腳輕就要摔倒。林萬華還好在一旁,見了趕忙扶住她,讓她在椅子上休息。又給她倒了一碗水,她悶著頭,“咕咕咕”將水喝完。喝到最后,竟喝出了濃烈的苦味。白天剛送了阿秀,還和她說了那么多的話;如今,又聽到東家先生的噩耗,好似老天爺并不想讓自己有喘口氣的機(jī)會,好似一個人的命就真如蚍蜉,來過,然后又消失,直至無痕。

躺在床上,李愛英合不上眼,林萬華問,想說什么就說吧,賬房先生來過后你就一直沒開口。

說什么呢?李愛英問,人走了,剩下的人怎么辦?東家先生走了,留下東家太太,還有兩個孩子強(qiáng)仔和樂仔,那么小。樂仔,又最似東家先生。

剩下的人,也得活下去。賬房先生說,東家太太一直留在香江沒下南洋,估計(jì)也就待在那里了。

往后要過苦日子了。

眾生皆苦嘛。這世道,有幾天太平日子過的?

她聽了,默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而后,又慢慢念起一個個的名字,阿伯、大姐、長田、豆仔、阿秀、東家先生,唉,日子好像很長,又覺得像是在昨天。那個時候,長田和你我,我們?nèi)タ础蛾惾迥铩?;阿伯在鋪頭量衣裳;豆仔在我懷里吃奶;阿秀還在什錦店里笑著打招呼。萬華,都沒了,我什么都沒了。

只要沒死,就往前看。

林萬華在黑暗里說。李愛英牽住了他的手。

光復(fù)了,都光復(fù)了。街上遇到同鄉(xiāng),第一句話就這樣說。李愛英一手牽著小佬弟,一手提著菜籃,慢慢地往家里走。小佬弟不到三歲,好動,她抓緊他的小手,輕聲說,媽媽大肚子了,你跑快了,我趕不上。小佬弟好奇地看著她的肚子,問是弟弟還是妹妹呢?又聽到陌生的“光復(fù)”兩個字,于是就問她,媽媽,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可以回家了。

回家?這里不是我們的家嗎?

李愛英笑了笑,我們有“老家”和“新家”,光復(fù)了,有的人要回“老家”。

小佬弟顯然還是不能太明白的,但裁縫鋪隔壁小吃店飄來的油炸糕香味,已經(jīng)把他吸引住了。剛才的話題他早丟了,嚷著想吃。李愛英給他買了一塊油炸糕,他吃得很香。她就走進(jìn)鋪里,萬華在桌臺上記數(shù)字,請的伙計(jì)在念剛才給客人量的身長和腰圍。萬華見了就放下筆,走出來搬了把椅子,讓她坐。

累了吧?林萬華拿了把蒲扇,給她扇風(fēng)。大家都在說日本鬼子投降了,這八年,哦,不止呀,這十來年,真把大家害苦了。

在路上遇到幾個同鄉(xiāng),見面就說“光復(fù)”了。李愛英接過蒲扇,一絲絲微風(fēng)送來。都在說要回家,回老家去。

師娘來過信,你也沒回。林萬華想了想后說,那時也是沒辦法,這么多年了,該放下的也放下了。再說了,愛璟也長大了,你不去看看?

李愛英淡淡笑了,沒再開口。潮城里有粿條,有湘子橋,還有《荔鏡記》,她哪里會不想?只是,那一步一旦踏出了,她明白,有些東西就是再也收不回了。就像說過的話、潑出去的水,還有已經(jīng)流走的時間。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何況,這幾年來在杭城,為了活,哪里能去多想?開門做生意,生養(yǎng)小佬弟,給林家老人送終,一樁樁,一件件。好像是為了別人而活,但又是自己在過日子。

罷罷罷,休要再提,休要再想。寂寞山城人老也,如此這般哪。

是啊,人總會老的。當(dāng)李愛英見到李周秀瑛,第一眼就想到這句話——她真的老了,而且老得有些不成樣子。愛璟呢,長成女子最好的年紀(jì)了。愛璟笑笑,往李周秀瑛身后躲了一躲。兩個孩子抬著頭,眨著大眼睛,看著這個叫作“小姨”的人。小佬弟對躺在搖床上的二弟說,弟弟要乖啊,我要帶小姨出去玩啦。愛璟眼睛彎成月牙兒,貼著小佬弟和二弟的臉頰親了又親。

林萬華叫了聲“師娘”后就沒再吭聲了。李周秀瑛摸著發(fā)髻,淡淡地說,萬華仔變了,以前會說話,現(xiàn)在話很少了。萬華摸了摸后腦勺,太多話,不知從何說起。要過年了,托人從鄉(xiāng)下帶了雞鴨來,我去西門取,你們母女倆聊一聊。阿英,別干坐著。臨走的時候,林萬華拉了一下李愛英的衣角。

肚子餓嗎?我去煮些餛飩,墊下肚子先。

不餓。在碼頭下船的時候,萬華買了肉甲子給我和愛璟吃,熱乎乎的。李周秀瑛嘆了一口氣,英啊,你還要記到什么時候?阿伯走了,你也沒回來。你生了兩個男孩子,也不帶回潮城給我看。你不來,只好我來了。我怕再等下去,見不到你了。英啊,你不要再怪我了,那個時候,實(shí)在沒有辦法了。

從李周秀瑛進(jìn)家里的那一刻起,見到她的蒼老,李愛英就想落淚。但她一直忍著。那個時候,她想了很多辦法。她去田間地頭,一遍一遍翻番薯,撿落下的菜葉,還去宗親那里討米。有個做潮繡的伯姨,也是從城里逃來的。她過去是極疼愛英的,于是去求她,伯姨,我給你打下手,你叫我做什么都行,只要給口飯吃就行。伯姨說,英啊,你看看我的臉,還有幾兩肉?潮繡是再也不做了,再說做了賣給誰?唉呀,你家里也是實(shí)在沒辦法了,你阿伯生病一直不去看啊。

李伯在家里暈倒過兩次。族伯說必定要送去看西醫(yī)的,不然就像豆仔那樣,再來一次,人就沒了。李周秀瑛最后只剩一枚戒指了。李愛璟每天就靠在門檻上,有一次挖地上的土放在嘴里,竟覺得有些甜。吃到塞滿了肚子,吐不得又拉不出。族伯讓李周秀瑛從糞缸里刮了一些垢邊,塞到她的嘴里。愛璟吐得只剩一口氣,這才算活了過來。

英啊,我真的老了,這次來看了你,回去潮城,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李周秀瑛從懷里掏出一枚戒指,要給李愛英戴上。這是我周家祖?zhèn)鞯?,那年最困難的時候,我也沒當(dāng)?shù)簦拖胛易咔?,留給你。我這個做阿媽的,沒有做好,你就算可憐我吧——我要是走了,愛璟,你多看著一些。

李周秀瑛要給戴上,李愛英縮回了手。李周秀瑛長嘆一聲,忽然就跪在了李愛英的面前。愛英頓如五雷轟頂,也順勢跪了下去,要抱她起來。英啊,你就答應(yīng)了我這個沒用的媽吧。李周秀瑛痛哭失聲,李愛英也跟著哭。愛英哭得肝腸寸斷,往事涌上心頭。她想問一問,是只有她這樣,還是別人也如此?

可是能找誰問呢?不會有答案的,永遠(yuǎn)不會有。

潮城來信了。李愛英捏著信,站在天井邊,看秋雨順著屋檐串成線,連接著地上的青石板。

林萬華在身后說,去吧,師娘估計(jì)撐不過這一秋了。接下來就剩下愛璟一個人了,你得替她拿個主意。李愛英將信折好,家里頭一時半刻都走不開。小佬弟、老二要帶,老三才滿月。林萬華說,小佬弟和老二我來帶,老三你正好帶去,給師娘見一見,她還沒見過。李愛英轉(zhuǎn)過身,誰叫你這么“勤快”。林萬華開始沒明白,后來才覺得不好意思,客家人嘛,多子多福,以后裁縫鋪還要做大呢。

李愛英沒再理會林萬華。自己在心里掰指頭算了算,民國二十八年底到的杭城,到如今,頭尾間已是九年在杭城。這些年間,沒想過潮城的水,沒念過潮城的云嗎?想過,念過,卻再未回去看一眼。光復(fù)前不能回尚情有可原;光復(fù)后,日本人被趕跑了,李周秀瑛都來過杭城,可為何自己仍是遲遲未歸?

是時候了?;匾换匕?。

這一晚,她又做了夢。夢里,他們一個個從眼前走過,或向她揮手,或微微一笑。連阿伯也笑了,他朝她一笑,還點(diǎn)了點(diǎn)頭。阿秀說,英啊,我已經(jīng)回過潮城了,你也不能再等啦。豆仔呢,哇,已經(jīng)長高很多了,像個小大人了。他說啊,潮城天氣熱,我不冷,你放心啊。

李愛英從床上坐起身。林萬華摸著她的背,黑暗中聽得見河水的流淌。她說,又做夢了,夢見很多人,不知為什么,缺了長田。他說,我跟船東說,明天出發(fā),你看呢?過了一陣,她回答:好。

走在太平路上,愛璟問,姐啊,像不像以前的樣子?愛英轉(zhuǎn)過頭,見到她臉上帶著笑容,她嘴角也微微笑了,心中在說,我也曾和你一樣年輕。她見過街頭打扮成小丑的,用氣筒給氣球打氣,那個氣球眼看著越來越大,她總是擔(dān)心,氣球被撐破了?!芭椤钡囊宦暎蚱屏?,散得滿地都是。

走在太平路上,她覺得自己的心里,像是那個氣球。她害怕再看見什么,聽到什么,那個“氣球”就破裂了?!敖鸢衤?lián)芳”牌坊才描過紅,陳家大宅門封住了,什錦店賣五金了。素白餅、鴨母捻湯圓,吃不出那個味道了。裁縫鋪木門刷了新漆,鋪頭還沒開門,里面做什么生意呢?愛璟將愛英拉著走,低著頭說,那里現(xiàn)在是金店。

金店就金店吧。有什么好忌諱的呢?雨打風(fēng)吹,早就不是我身,有什么好避開的呢?

李周秀瑛躺在床上,身上瘦得只剩骨頭,但話卻還能說得明白。事后,李愛英回想,才明白她是提著最后一口氣的。金店是劉先生重新盤下來,開給愛璟的。你不要覺得奇怪,也不要聽不下去。光復(fù)前后,他照顧我們很多,也特別中意愛璟。我們沒處賺錢,靠什么活?不是明媒正娶,他有大房的。愛璟做二房吧,虛歲二十了,也要把事情辦了。我沒有本事,愛璟也不像你,吃不得那么多苦。

李愛英起先是沒有說話,起身,而后背對著李周秀瑛。

這個官仔巷的住處,也是劉先生租的。

誰能像我?我就是我,沒有人會像我。但我是天生下來就這樣的嗎?我難道不愛吃湯圓,喝糖水,偏喜歡喝苦藥,吃草根?路都是自己走的,苦也要自己吃,什么東西都會習(xí)慣。

李周秀瑛嘆了一聲,閉上了雙眼。她甚至沒好好看一眼老三呢。李愛英從潮城回到杭城的第二天,她就走了。劉先生幫著把后事辦了。離開潮城前的一夜,李愛璟說,姐啊,要是生了個女兒,給我?guī)О?,我可喜歡妹仔了。李愛英捏了捏她的臉頰,搖了搖頭,你自己也還是個孩子啊。

愛璟流過一次產(chǎn),后來產(chǎn)科醫(yī)生說不能生了。四妹出生后,送去潮城給她帶了一陣。但她又送了回來,直搖手,四妹又哭又不喝羊奶粉,我怕養(yǎng)不活啊。李愛英笑了笑,小佬弟、老二、老三,都是扔地上,自己長大的。愛璟撇撇嘴說,他們是男孩子嘛。李愛英聽了,也就沒再回話,抱著四妹,看她熟睡。

1952年春,李愛璟因敗血癥離世。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說,是婦科炎癥導(dǎo)致的。

塑料廠的溫度很高,機(jī)器鳴叫聲大,由于講話費(fèi)勁,所以工人們在里面盡量不說話。李愛英站在質(zhì)檢臺上,查看傳送帶送來的塑膠鞋。車間主任叫她,一開始沒聽見,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轉(zhuǎn)過身。除了車間主任,還有一張陌生的臉孔。出了車間,車間主任介紹,這位是縣人民政府的劉干事。他戴了一副黑框眼鏡,夾了一個皮革公文包。

愛英同志!劉干事伸出了手,李愛英從未見過這樣打招呼的,有些遲疑,又有些不好意思,劉干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地區(qū)專員公署要縣里推薦婦女代表,參加省上的三周年國慶大會??h里認(rèn)真研究了,認(rèn)為你從舊社會走過來,積極參加新中國建設(shè),又養(yǎng)育了四個孩子,是自力更生的典型代表,因此決定推薦你上去。請你準(zhǔn)備一下,過兩天統(tǒng)一到地區(qū)專員公署集合。

劉干事用力地握了握李愛英的手。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還沒洗干凈呢,手背上還沾著油墨。劉干事帶著微笑,她又看向車間主任,他也笑了。給你放假了,趕緊回家收拾吧。

回到裁縫鋪的時候,林萬華正要準(zhǔn)備收門板了。李愛英問,今天這么早?他笑了笑,都知道了,晚上吃點(diǎn)好的,我來下廚。她搖了搖頭,其實(shí)我也沒做什么,小佬弟、老二、老三,還有四妹,四張嘴吃飯,單靠你太累了。林萬華聽了,張張嘴,想說卻還是止步了。她知道,一家人,有些話不就必再說了。

四個孩子笑鬧著回來了,小佬弟領(lǐng)頭買了些零嘴??靽鴳c了,讓孩子們高興高興。林萬華看著門口玩耍的他們,聽說以后還有機(jī)會再往北走呢。

我啊,走不動了。李愛英的嘴角終于有了淺淺的笑意,也看向了孩子們,只是他們長大了,想要走四方,有一天會離開我們,是嗎?

他們走四方,去得再遠(yuǎn),只要我們還在這里,他們總是會回來的。

是啊。李愛英輕輕依偎在林萬華的身上。我們還在,一直在這里,在南方。

責(zé)任編輯 許澤紅

猜你喜歡
杭城阿秀萬華
股神榜:長電科技、萬華化學(xué)、華宇軟件
萬華福建80萬t/aPVC項(xiàng)目一期工程總包簽約
中國氯堿(2021年6期)2021-04-12 16:57:47
阿秀
歌海(2021年6期)2021-02-01 11:27:18
上市公司控制權(quán)爭奪中獨(dú)立董事的義務(wù)——以萬華之爭為例
西溪濕地:杭城的大花園
萬華化學(xué)SAP投產(chǎn)
生活用紙(2016年11期)2016-04-06 00:57:19
杭城里的東芝
下杭城
大江南北(2014年7期)2014-11-23 03:40:26
雅趣茶聚會故人——杭城茶聚游感懷
茶葉(2014年4期)2014-02-27 07:05:16
回鄉(xiāng)的路
故事林(2013年19期)2013-05-14 17:30:18
怀集县| 贞丰县| 钦州市| 临泽县| 舒城县| 宜阳县| 如皋市| 汝城县| 精河县| 天长市| 同仁县| 英吉沙县| 临城县| 孟津县| 电白县| 汕头市| 驻马店市| 来凤县| 赤壁市| 吴江市| 靖边县| 连南| 绥德县| 宜阳县| 元江| 台前县| 沙湾县| 金门县| 阆中市| 阜平县| 沛县| 阜阳市| 新余市| 黄梅县| 陇川县| 宁城县| 临沂市| 宜川县| 米脂县| 临邑县| 河曲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