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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huán)環(huán)相扣

2023-11-30 20:46:28麥家
花城 2023年6期
關鍵詞:阿爹小夏長毛

麥家

村子東頭,寺山腳下,湯碗灣里,在一片翠綠的毛竹林中,霸天霸地蓬勃著一棵雙人抱不住的樟樹,樹冠是黑森森的墨綠,像個小山頭,老遠瞅得見。村里人只要瞅見那冠綠,心頭就會冒出長毛阿爹這人,因為長毛阿爹的屋就在大樟樹底下。據說當初樟樹有兩株,孿生一樣,沿著山坡長,一高一低,樹冠相連,盤根錯節(jié),互相扎堆,相濡以沫。日本鬼子占領期間,時不時來村里作亂,秋天搶糧,年關奪年豬,先后燒掉了村里九棟房屋,其中一棟是長毛阿爹家的祖屋,老木屋,一把火,蕩然無存。那時長毛阿爹四十歲剛出頭,可以一頓飯吃掉半頭羊,力氣大得可以把一棵兩百年的遮天蔽日的大樟樹一口氣砍倒,睡一覺,第二天照樣干一天重活。他就靠著這身蠻力氣和沒人敢奈何他的名氣,硬生生把兩棵樟樹中的“哥哥”砍了,用它做主料大料,用竹林中的竹子做輔料配套,花小半年時間造了一間茅屋和一幢雙開間二層樓房。茅屋簡陋,十天半月造好了,一家人可以臨時住,湊合一下。正屋造了三個多月,造好后,全家人遷入噴噴香的新居,茅屋成了豬圈雞窩。其實,豬圈雞窩也噴香的,因為是用同一棵大樟樹造的。

大樹底下好乘涼,大樟樹可乘的“陰涼”多。首先是香,夏天濃郁,冬日清香,四季鳥語花香。其次是防蟲,樟樹之所以香,是因為樹內有一種樟腦,是高效殺蟲劑。村里有俗語,老少都會說:楊梅樹下游毒蛇,李子樹下躺死人,板栗樹下跑松鼠,香樟樹下無蟲豸。再者,一般生長大樹的地方都風水好,風水不好怎能讓一棵樹活百年以上?此地活兩棵世紀大樹,風水篤定好。長毛阿爹用一棵造了屋舍,留著另一棵,好乘這些“風水”“陰涼”。只是這等好事,全村大抵只有長毛阿爹才享得了。殺一棵百年老樹,既是煞風景,也是煞風水,換一人,村里保準有人跳出來反對。唯有長毛阿爹,大家讓了,一來,大家覺得長毛阿爹給村里積過大德,該有些特權;二來,你反對,誰又敢出面去攔?攔得住嗎?除非你給人家騰個屋住。人家沒家了,要造個家,這不是非分之想,你為了個莫須有的風水或風景去干涉,不占理。總之,眼看著一棵大樹被砍倒,被肢解,變成一塊塊木料,被造成一間屋又一棟樓,村里始終無人出來說個什么,頂多有人在私底下嘀咕,說什么古樹都是成了精的,殺這種樹要遭報應什么的。話傳到長毛阿爹耳朵里,他不生氣,只哈哈笑,對他兩個兒子說:

“這些都是屁話,你們不要聽?!?/p>

又說:

“說報應,大家都受著報應,有什么比統(tǒng)一做鬼子奴才大的報應?都什么時候,還說這些風涼話,太不識時務。”

又說:

“我在這兒斫樹造屋就是識時務,這年月大家都心慌意亂的,日子都沒心思過,誰愿意出工給你來造房子?只有自己。自己就只有這能力,就地取材,否則,光把木料斫下山一件事,就把我們一家人整翻天?!?/p>

又說:

“我也過了四十歲,不是當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了?!?/p>

長毛阿爹的名字——其實叫綽號——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村民口中的“長毛”就是太平天國起義軍,打仗最不要命,清兵怕他們像怕鬼,打一仗敗一路,所以才有太平天國之國,在南京。后來“長毛”自己不團結、內訌、窩里斗,才被清兵打劫,乘虛而入,太平天國不太平,亡了國,所有“長毛軍”四鄉(xiāng)八野里逃躲。有一個躲在我們村里,活到九十九歲才老死。村里人都傳,這人有武功,八十歲還能站梅花樁,一站半小時,雷打不動。村里曾經有人,一個二桿子、傻瓜蛋子,為看戲,搶一個座位,在戲場子里跟他鬧起來,被他當場一巴掌打死。自那后,村里人都怕死他了,叫他“長毛死鬼”,他也利用大家對他的怕,胡作非為,干了不少缺德事。

長毛阿爹十六歲那年,一日回家,看見母親在嗚啊嗚啦哭,問原因才知道,家里唯一的老母雞被長毛死鬼抓去燉了,吃了個香;父親不敢去找他理論,只悶在屋里×爹×娘地罵。一個哭,一個罵,都像火一樣燒他心,他就不要命了,豁出去,操起一把砍刀去找長毛死鬼理論,嚇得他母親連同一弄堂人都替他提心吊膽,攔他,勸他別去找死——你的命就值一只老母雞嗎?但十六歲的少年哪聽得了勸,十六歲的少年是一把刀,不要命的、敢拼命的,見了長毛死鬼就掄起刀砍,往死里砍,殺!那個不要命的樣子,哪是人樣,是野獸??!長毛死鬼正是被這把刀敢拼死的樣相嚇壞了,像只野狗一樣跳窗逃了。一個逃,一個追,一副窮追猛打的殺氣霸氣,全村人看在眼里,樂在心底,佩服他。誰敢這樣追打長毛死鬼?只有長毛死鬼他老子,所以就有了“長毛阿爹”的綽號。

正是這件事,恰好撞上這個年紀,把他改變了,變成了一個膽大妄為的蠻人。他遇到啥事心里沒個怕,因為怕過了,怕的殼破了,捅破天了,就剩不怕了,無畏了。同樣的事,早幾年晚幾年都不會這樣,早幾年太嫩,小屁孩一個,脾氣、力氣、膽量都沒長出來,屁事做不了;晚幾年,熟了,沉穩(wěn)了,心頭有桿秤,做事要掂量掂量,思前想后,前怕狼后怕虎,殺人放火的事總是怕的。就是這個年紀,十五六七歲,半生不熟透、青黃不接,愣頭青、鐵疙瘩、毛坯子、空芯子,見風乘風,涂紅成紅。所以有老古話說,不怕地頭蛇,只怕龍?zhí)ь^。這個年紀的人,就是剛抬頭的龍,惹不得的。老古話又說,老變樣,一重山;少學樣,一層紙。講的就是這個理:青春年少,弱水無形,龍盛是龍,鳳盛是鳳,蛇淘是蛇,雞淘是雞。長毛阿爹被這樁事淘成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村里有影響。因為滅了長毛死鬼的威風,給村里贏得一方平靜,大家便敬他三分,當然可能也有些畏懼他。這種影響在他砍伐大樟樹時——過去十好幾年——已經看不見了,但它并沒有消失,像一股地下泉水,在你看不見的黑地里流淌。

幾乎是村子芯子里,祠堂的背后,私塾門前,橫著村里大名鼎鼎的五房臺門,中間一房如塔樓一樣,是三層樓,非但高,并且被涂成綠色,很醒目。很長一段時間,它是雙家村地標一樣的臺門樓,洋派,像從城市里切下來,移到村子里的,是鶴立雞群的樣子,有點怪模怪樣,又有點讓人驕傲,有人說像一堆番薯里夾著一個大蘋果。

五房臺門樓里住著六兄弟,七家人,一家少則五六口人,多則十來口,加起來五六十號人,是部隊上半個連隊的人數。這些人中,有一個從隔壁雙溪村嫁來的媳婦,人不高不胖不漂亮,嫁過來頭幾日,她給村里人留下的最深印象是,腰像是軟的,走路一步三搖——所謂的柳條腰。過兩個月,印象轉移到大奶子、大屁股,因為天變熱了,只穿襯衫薄褲,她一步三搖,正面看像懷里揣著兩只小兔子在蹦蹦跳,后面看像是掛著兩盤磨在磨。過半年,印象變成大潑婦,敢在祠堂門口跳腳罵娘,只為祭拜老祖宗時的站位,她要站第一排,族長不準,要撤她到第二排,她便破口大罵,日人先人,滿嘴烏七八糟,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樣相,像殺年輕時的長毛阿爹,便得一個“長毛囡”的綽號——她年紀差不多是長毛阿爹大囡的歲數,所以叫她當囡。

長毛囡嫁過來的第二年,解放軍在徐州把國民黨幾十萬大軍打得屁滾尿流,鎮(zhèn)政府開始四鄉(xiāng)八野抓壯丁。負責抓壯丁事務的是鎮(zhèn)里的保隊長(簡稱保長),每到一個村,總要物色一兩個在村鎮(zhèn)里有名望的人壯聲勢,陪他各家各戶走訪,查人,要人。雙家村最合適的人選自然是長毛阿爹,可以以一當十、當百。那是政府抓壯丁的起始,名聲還沒有后來那么壞透,加上有幾個銅板補貼,所以長毛阿爹接下了這差事。到五房臺門樓,保長一家家走下來,問下來,最后要走了兩個壯小伙子,父親是親兄弟,兩個后代就是堂兄弟。按當時政府規(guī)定,一家人不能要走兩兄弟,但規(guī)定寫得模糊,沒有講明是親兄弟還是堂兄弟。保長認為是親兄弟,所以要了他們堂兄弟。但當時五房臺門里的六兄弟的老父母尚健在,六兄弟雖然分了家,各自開小灶吃飯,但沒在政府上戶。就是說,從政府戶口上說,六兄弟沒分家,只有老爺子一個戶頭。一個戶頭只能要走一人,就這么發(fā)生沖突了。

沖突高潮發(fā)生在祠堂門口,六兄弟護著老爺子來找保長,把他攔在祠堂門口,要他收回成命,減掉一人。保長說,這不是兒戲,你們說減就減,你六個兒子,大幾十號人,我只要走兩人,不多的。老爺子一口咬定,一個戶只許要走一人。保長煩了,說了句難聽話,還用手撥了一下老爺子。雖然這一下是輕輕的,但六兄弟借此發(fā)難,把保長圍在中間,步步逼近。眼看要身體接觸,長毛阿爹吼一聲:

“你們想干嗎?”

六兄弟都僵了步子,停下來。

長毛阿爹又說:

“都退開。”

六兄弟又聽話,都退開。長毛囡恰在這時頂上來,她不頂保長,頂長毛阿爹,好像要認父女關系似的。她叫一聲“阿爹”(真這么叫),說:“你不是有兩個兒子嗎,干嗎不叫一個去‘光榮’呢?”“光榮”是當時征壯丁的官方說法。

長毛阿爹知道,他們過了年紀,信心十足說:“這你要問保長?!?/p>

長毛囡大聲吼:“我問的是你!”

長毛阿爹嘿嘿笑:“這么大聲干嗎?你別真以為是我女兒。跟你說,我沒女兒,生過兩個,都死了。”這是事實。

長毛囡故意借題發(fā)揮,罵他:“你他媽的才死了!你他媽的以為你是誰!”滿口帶把子的臟話,逼得“阿爹”大吼一聲:“你他媽的想干什么!”聲音之大,樣子之兇,嚇得四周人都哆嗦一下。長毛囡卻毫不畏懼,人頂上來,手伸出來,手指頭對著“阿爹”頂撞:“你他媽的想干什么!”“阿爹”順手打了一下她手,兩人就動手了,噼里啪啦幾下,只聽“阿爹”慘叫一聲,翻倒在地上,被電擊似的。

這女子究竟有什么神功,出了什么奇招?一下把聲名赫赫的長毛阿爹放倒,痛得像只斷尾狗一樣滿地打滾,嗷嗷叫。不是什么神功,是最下三爛的一招,捏男人卵子!長毛阿爹的卵子被她捏碎了,據說那是男人的最痛,會把心臟痛得像顆炸彈一樣爆炸,瞬間暴死。長毛阿爹雖沒有死,但生不如死的樣相,實在難堪到家,叫他一生懊悔,一輩子抬不起頭。長毛阿爹的英名就此敗掉,人也就此萎掉,像一棵樹,根子被挖斷,力氣上不來,只能茍且活了。同時,長毛囡的名聲一飛沖天,不過得承認,是惡名:村里第一潑婦!

老古話,男人卵子,女人奶子,只有相好時候可以碰,打架斗毆時絕對碰不得。這是人的命根子、內底子,碰了人就沒面子,要拼命的。長毛囡犯了大忌,把“阿爹”的名望和面子剝光了,自己也沒有落得好名,男人女人都在背后罵她,咒她。當面當然是人人怕她,都對她端一張笑臉,有人甚至親切地叫她“囡囡”。

村子總的來說是在朝西擴張,因為那是禮鎮(zhèn)的方向,向西就是向街上,向富春江,向杭州市、上海,向大地方、大世界。劁豬匠的家在西擴的區(qū)域,火燒山(又稱西山)腳下,龍門灣口,背山面溪,靠得住,看得遠,吃得開,屬于那種一眼看去,叫人覺得是風水寶地的好地方。傳說這兒是個古窯址,從前專門燒制坐便器出口西洋,最早可追溯到明代中晚期。清以后燒的是尋常磚瓦,富春江南,大潢嶺北,方圓百里的房屋,都是靠這兒燒制的磚瓦造起來的。這不是傳說,有據可證,往地下挖一鍬,保準挖到殘磚碎瓦,哪怕往龍門灣里扎個猛子下去,幾米深的水底鋪的都是斷磚破瓦。

要說,這窯最后就毀在“長毛”手上,“長毛”軍紀律不嚴明,仗打到哪兒燒到哪兒,凡是清政府的產業(yè)、財富,不管三七二十一,能燒的都一把火燒掉。太平天國亡國后,大批“長毛”逃竄在民間,清政府為趕盡殺絕,宣揚這些“長毛”身上都攜著金銀寶貝,誰捕殺他們,身上的財物就歸誰。這道令把民間力量充分調動起來,不少村寨民間自發(fā)組織隊伍,四處設崗架哨,巡捕“長毛”逃兵,“長毛”逃兵因此都不敢走大路,只走山路,繞道走。劁佬的爺爺以前是給清政府管山林的,每日要巡山,一天撞上幾個殘兵敗將正在翻山越嶺,往鄰縣逃。山路彎曲陡峭,殘兵敗將長途逃竄,饑腸轆轆,疲憊不堪,一個個像病貓,動作遲緩,東倒西歪,那敗樣相,叫人起殺心。劁豬匠爺爺當時隨身有一把斫柴用的砍刀,手臂一樣長,刀背厚實,刀口鋒利,可當屠刀用。他看這些家伙走得有氣無力,前后跟不上,便有主意,先行繞到山巔陡峭地段,尋了處柴木密不透風的彎口,他閃躲在一塊巨石后,守株待兔,等著“病貓”一只只上來,上來一只,拉過來一刀砍了,丟在一邊;又上來一只,他故技重演,一下下,連殺六個“長毛”,繳獲大筆財富。然后買田置業(yè),造新房,娶新娘,新房就造在老窯址上,正是風水寶地。

興許是風水太好的緣故,家發(fā)得太大,到劁豬匠這一代,新屋老舊了、破落了不說,關鍵是擁擠不堪,一個獨門獨院里,擠上百號人,僧多粥少,以前的廚屋,甚至茅屋都被改造成住房。鬼子占領時期,政府癱了,群龍無首,能干的人就在附近拓地造房,搞獨立王國。劁豬匠有手藝,能掙外快,屬于最能干的人,率先別開生面,貼著老院西墻造起一棟小樓,搬出來住——也有種說法,是被趕出來的,說他德行不好,好色、愛勾搭女人,連自己堂兄弟的女人、表妹都勾引,可謂色膽包天,道德淪喪。家丑不外揚,不見誰去官府舉報,也沒人打上門去,終歸只是一種傳言,證實不了。即便證實得了,也搶不了他手藝,他這手藝是被駐扎在縣城城關鎮(zhèn)的鬼子拉去養(yǎng)戰(zhàn)馬時,跟一個老鬼子獸醫(yī)學的。老鬼子獸醫(yī)自稱騸過上千匹戰(zhàn)馬,手藝高到天上去,卻不見哪個小鬼子樂意學他的手藝,苦惱得很;看這個中國小子腦瓜機靈,也想學,就手把手教他了。

能騸馬,劁豬、線雞什么的更是不在話下,鬼子投降后他回到村里就操起這營生。因為手藝好得不得了,生意也是好得不得了,方圓幾十里,十幾個村莊的大批豬啊,雞啊,少量牛啊,羊啊等牲口的卵蛋都由他劁線,卵巢——俗稱“花腸”——都由他割掉。他行走到哪里,身上總揣著兩件家伙:一是一只對折的巴掌大的牛皮夾,打開來,兩邊各插著大小不一的小刀、鉤子、挖勺、針線等;二是一只鬼子常備的軍用水壺,里面灌有燒酒。他用刀具摘取牲口的卵蛋、“花腸”,然后丟入酒里,三五家走下來,一盤美味的下酒菜就有了。他常年受這些“精華”滋補,人看上去紅潤得很,跟村里人站在一起,他明顯白里透紅,一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態(tài)。據說由表及里,他都這樣好看耐用,尤其床上功夫,技壓群雄,一點不亞于他劁豬線雞的手藝。

這天,他去禮堂邊的小賣部買香煙,出來遇到六房臺門的長毛囡,后者問他身上帶家伙了沒有。他說:“什么家伙?我身上家伙多呢,有煙有酒有鈔票,你要什么啊,囡囡?”嬉皮笑臉的。她訓話:“誰是你囡囡,說話正經點,劁佬。”一本正經的。村里人一般都叫他“劁佬”。他說:“好吧,你直說,要做什么?”她說:“我家兩只公雞該線了?!彼_衣服一角,亮出巴掌大的皮夾,證明帶著家伙的。囡囡就領他回了家,帶到豬圈里,撒一把谷子,五六只花雞不約而同從四處鉆出來,埋頭搶谷子吃。囡囡和劁佬同時下手,把兩只雞冠紅艷艷的小公雞各自捉一只,抓在手里,等著挨刀。不等他嘴上的香煙吸完,兩只小公雞都被破了肚,線了,四粒小卵子被丟入燒酒壺里,等待中午下鍋入肚。她去廚房水缸里舀來一瓢水,給他洗手,他一邊洗手一邊說:“做畜生真沒意思,卵蛋剛發(fā)育好,就被人線了,當下酒菜吃?!?/p>

“真不知你這輩子吃了多少這東西?!彼耙痪洹?/p>

“你要吃嗎?”他說,“你要我就留給你?!?/p>

“我才不要吃?!?/p>

“你不喜歡吃,只喜歡捏是不?”他沖她嬉皮笑臉,“要不來捏捏我的?”

她把瓢里剩的水都往他臉上潑了,罵道:“別惹我真把你捏碎了!”

他帶著一臉水,做出灑脫的樣子,從容不迫地卸下別在腰間的皮夾,然后解開腰帶,褪下褲子,對她說:“來捏吧,捏碎了它,我真是被它鬧死了,每天都燒我心。”她在他解褲子時已經別過臉去,他說:“真沒想到,長毛囡囡是這么膽小,連看都不敢,還說要把它捏碎了?!?/p>

他一通呵呵笑,又說:

“你真的不捏了,那我關門了?!?/p>

她聽他窸窸窣窣一會兒,以為他已穿好褲子,準備回過頭去罵他一頓,趕他走。不料被他騙了,他把褲門拉開更大了,她回頭看見,那家伙像個反手鐮刀柄一樣,無恥地對著她搖頭示好。她被驚著了,罵一句:“你個流氓!”掉頭朝屋里去。

六房臺門里的幾家人,屋的結構都一樣,前門為雙開門,進來是一個待客用的前廳,中間是飯?zhí)?,退堂(后面)是灶房;灶房開單門,通后院,后院藏污納垢,豬圈、雞舍、糞桶、農具、破爛雜物,甚至老人的壽材,都在那兒,凌亂不堪。劁佬看長毛囡如此正經,不解風情,死了心,提起褲子,系好腰帶,收拾好皮夾、酒壺一等東西,唉聲嘆氣出來。他必須穿過她家從前門出去,以長毛囡的性格和做派,他料想自己穿堂而過時,保準會被她再奚落,要么潑水,要么謾罵,或兩者兼之。劁佬見多了,也無所謂,只是為了叫對方報復不要太激烈(別潑泔水),存心提高聲音,唉聲嘆氣,以求手下留情。退堂總是昏暗的(因為朝向不對,光照不夠),他剛從太陽下進來,一時覺得黑暗,要適應一下。就這時,長毛囡從門后閃出來,一把抱住他,手伸進他褲襠,說:“讓我把你劁了吧?!?/p>

完事了,長毛囡對他說:“真沒想到,我以前吃的都是點心,吃不飽,不過癮。”

幾回下來,長毛囡對他說:“你會劁人嗎?會就把他也劁了,以后我的飯全給你一人吃?!?/p>

劁佬說:“你這就不是囡囡了,怎么能讓我去犯法?我犯了法,坐了牢,你屁都吃不到了?,F在這樣多好,在他那邊吃點心,在我這兒喝大酒?!?/p>

這一天是公歷1949年7月9日,農歷己丑牛年六月十四,皇歷上寫道:宜交友、布施,忌遠行、殺生。劁佬是天天要看皇歷的,今天也是看了皇歷出門的,當他走出長毛囡家門時,雖然腳跟有點疲軟,但心里是頗為得意滿足的,覺得和長毛囡的這一場云雨,既是交友,也是布施,符合天道。

回到村子東邊,但沒有長毛阿爹家那么東,長毛阿爹家其實已經從村子里滑出去,到了山腳下,屬于半野地。這兒是桂花裁縫家,雖然也是單門獨院,沒有左鄰右舍,但確實尚在村子里,政府槍斃漢奸、斗地主,搞游行,走一路,游一村,總要來繞這兒一下??梢哉f,它是真正的村東,離長毛阿爹家最近,長毛阿爹一家人出入村子,少不得從這家門口經過。但長毛阿爹和兩個兒子極少進這家門,因為屋里沒成年男人,只有兩代寡婦,進進出出易生是非。這家人似乎被老天詛咒著,從桂花的老公,到公公,到太公,三代男人都沒有活過四十歲,壯年早逝,給這家人戴上一頂“陰克陽”的大黑帽,嚇人!

桂花嫁過來時,娘家出手闊綽,陪嫁了一部洋車,就是縫紉機。桂花從十一歲開始在禮鎮(zhèn)街上跟金菊婆婆學裁縫,學了三年,自己回老家在村子里開了爿裁縫鋪,到二十歲嫁到雙家村時已有毛十年手藝。她娘家在宮前村,離雙家村只有兩里路,去禮鎮(zhèn)街上,來去都要從她未來的婆婆家門口過。有一次過時,她撞見她未來的男人正赤個膊在自家門口劈柴,一身腱子肉,叫她羞赧了,也記住了。她做裁縫的,交接的人多,大方得很,主動找到媒婆,希望替她牽線做媒。媒婆跟她母親是堂姐妹的關系,對她說實話,這家門不能進,理由是已經接連出了兩代寡婦,陰氣太盛,怕她嫁過去又重蹈覆轍。媒婆說,惹不起,躲得起。桂花看上去性格內向,聲不響,話不多,但骨子里不是個弱女子,有主見,敢擔事,說:“這都是迷信,我不信?!泵狡趴葱∨有臍飧?,警告她守活寡是女人最大的苦。桂花說:“做女人不就是吃苦?”堅定得很。

一年后,桂花在金貴的縫紉機的陪同下嫁過來,聲勢是不小的,都說她娘家人大方,做事體面。十年后,縫紉機已經二十多歲,經常出小毛病,一會這兒斷了,一會那兒裂了,要去修。禮鎮(zhèn)只能小修,大修必須去縣城,城關鎮(zhèn)。一次,桂花男人用獨輪車推著縫紉機去城關鎮(zhèn)尋師傅修理,在富春江上過輪渡時,和一個穿便衣的鬼子發(fā)生沖突。桂花男人不知道對方是鬼子,仗著自己一身肌腱肉,有些得理不饒人,嚷嚷著朝對方爆粗口,罵娘。鬼子其實聽不懂,他只是煩,不耐煩,拔出手槍,開了一槍,當場奪人命。隨后,媒婆有點“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意思,四方宣揚,說:“正如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我怎么也拉不住一個要尋死的人?!比思艺f,桂花沒死呢,只是男人死了。她說,這是生不如死,活在三代男人壯年必死的陰影中。

寡婦門前是非多,村里男人大多忌憚來這兒,但又不得不來,因為村里只有桂花一個裁縫。桂花的裁縫手藝絕頂,鎮(zhèn)上人有時都不找金菊,來找她?;蛘撸徒鹁崭饔兴L:金菊擅長做外套,中山裝、對襟衫,甚至長短大衣等;桂花善于做直筒秋褲、襯衫、內褲等貼身緊身的衣衫。所以,夏天秋天,桂花的生意好過金菊的;冬天春天,金菊的好過桂花的。劁佬當然來過桂花家,做衣裳、劁豬、線雞,一年總要來個兩三次。以前,桂花對他沒什么印象。劁豬、線雞都是男人或婆婆接待的;做衣裳量個尺寸,他中等個頭,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可能有特別深的記憶。記憶深的是男人死后幾個月后的一個中午,大夏天,他肩頭搭一塊藏青色卡其布,說要做條褲子,貼身一點的,意思是尺寸是要量準一些。他上身套一件白色和尚汗衫,下身一條大褲衩,桂花給他量身時聞到一身味。這倒罷了,大熱天,穿這么少,哪個男人沒個味?沒味就是僵尸了。只是!只是!桂花驚異地發(fā)覺他那個東西不老實,在大褲衩里興致勃勃地立起來。桂花雖不是小姑娘,但還是難為情,避開了,繞到身后,低下頭,量他褲腳,一時掩飾過去。沒想到的是,等桂花立起來,他大膽,抓住她手往那家伙上按,嚇得桂花一聲驚叫,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似的,跳到一邊,渾身哆嗦,腦袋一片空白,以致事后都記不得當時有沒有罵他,趕他。

但篤定討厭他。以后幾個月在路上撞見,桂花都不理睬他,他被婆婆叫上門來劁豬、線雞,她也避開,跟結仇似的。直到第二年端午時節(jié),一天午后,婆婆去山上采包粽子的箬葉,他乘虛而入,老一套,手上捏一塊布來,說要做件襯衫。她沒趕他走,他知道,事情已成一半。果然,量身時,他故技重演,把她手抓去按那家伙。這一回,她沒有驚乍,只是問一句:“你不怕我克你?”劁佬什么人嘛,不信神,不怕鬼,只怕寂寞沒洞鉆,信誓旦旦說:“你最好把我克死在你床上?!?/p>

從那以后,劁佬隔三岔五來一回,婆婆慢慢覺悟了,也不阻遏,甚至配合,見劁佬來就開溜,是一片體諒心。畢竟她男人也死得早,守活寡的滋味她嘗過,不好過,她同情。婆婆把遮羞布扯了,兩人就相好得不鬼祟。婆婆甚至成了幫手,這天,劁佬在去長毛囡家線雞的路上,正好碰到從溪里淘米回家的桂花婆婆,問她桂花在不在家。婆婆說:“她能去哪里?”意思是在家。劁佬像發(fā)通知一樣,說:“我下午過去?!逼牌呕貋硪蚕癜l(fā)通知,對桂花說:“他下午過來?!背粤宋顼?,婆婆知趣地出了門,在村子里東游西逛,熬到四點半鐘,去學校接了十一歲的孫女和九歲的孫子才回家。進門前,擔心劁佬沒走,故意大聲吆喝孫子孫女,放個風。桂花在廳堂縫衣服,釘紐扣,臉上掩飾不住有慍色。婆婆問:“沒來?”桂花沒好氣說:“你沒聽錯吧?”婆婆說:“我還沒老糊涂呢。”接著安慰她,興許臨時有事,改晚上來。

晚上沒來。

第二天、第三天,一天接一天,都沒來。婆婆懷疑那天是不是聽錯了,不是通知她下午來,而是通知她以后不來了。婆媳倆不知劁佬和長毛囡在軋姘頭,也不好去刨根問底:“你干嗎不來找我?”這樣問,豈不自取其辱。只好忍著,憋著。劁佬自知理虧,怕被責問,有意躲閃,避著她們,以前低頭不見抬頭見,現在一個月過去,居然沒見著一面。這明顯是對方在回避自己,婆婆替桂花生氣,桂花替自己生氣,家里一度彌漫著一股惡氣怨氣。桂花時常對劁佬劁過的豬、線過的雞發(fā)氣,好像它們是劁佬留在此的尾巴。

轉眼七月半近在眼前,婆婆做了個巴掌大的小布人(家里有的是裁縫剩的邊角料),交給桂花,說:“你恨他哪里,就用針刺他哪里?!惫鸹ㄕf“有用嗎”,婆婆說有用的。桂花問:“你用過?”婆婆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她們都是苦命人,說著抱住媳婦幽幽地哭,叫日光都暗淡下來。當天晚上,桂花在油燈搖曳的光線下,一邊用一根最大號的縫衣針狠狠地對著布人的褲襠刺下去,一邊在心里發(fā)一個毒誓:你整天劁豬,今天我要劁了你!以后每當夜深人靜、輾轉反側之際,她都會禁不住把小布人從衣柜里翻出來,用針不停地刺它襠部,有時刺著刺著她也用小布人搓、用手指頭刺自己襠部,居然跟劁佬搓的效果差不多。她發(fā)現了秘密,然后開始了一種秘密的夜生活,樂此不疲。

與此同時,劁佬在長毛囡身上已經體嘗不到樂處,甚至有活受罪之感受。長毛囡是老毛病,太霸道,經常沖他吆三喝四,把他當公豬一樣使喚,不分時間、地點對他發(fā)情。有時一天上午夜里各要喚他一次,有時去戶外野合,半夜不讓他回家,搞得他擔驚受怕,又累,精疲力竭。劁佬說:“你我都是有家室之人,可以瀟灑,不能放縱,適可而止,適可而止啊?!遍L毛囡說:“反正你是我的,我要你時,你要隨叫隨到,聽到沒有?”劁佬說:“聽到了?!遍L毛囡說:“記住了沒有?”他說:“記住了?!遍L毛囡說:“我最喜歡你叫我囡囡,叫一聲。”他就叫一聲“囡囡”。他只能這樣說,不敢說個“不”字,像個奴才,說一不二,俯首帖耳。

幾個月交道下來,劁佬已充分領略長毛囡身上的“長毛”特點,難怪長毛阿爹都要敗下陣來。她動不動就把事情上升到死的高度:不是你死,就是她死;不是捏碎你卵子,就是割自己喉嚨。她把性命系在褲腰帶上,為一點屁事要拼命,尋死覓活,十足一個不要命的瘋子。到了十月半時,有一天桂花婆婆接孩子放學回家,在小店門口,和劁佬劈面相逢,嚇一跳,因為劁佬一臉烏黑,身子瘦得脫形,面黃肌瘦,像得了嚴重肝病。婆婆回到家對桂花說老天長眼,起作用了。桂花聽得半懂不懂,只見婆婆熟門熟路去到她房間,找出小布人,往它心口上加扎一針,對桂花說:“我看他要死了,給他加個碼吧?!惫鸹ㄟ@才懂婆婆在說什么,跟著說:“我前兩天也在窗洞里看他走過,確實瘦得像個餓鬼,兩只腳走路,像走在棉胎上。”婆婆說,這就是黃泉路,深一腳淺一腳的。

一年后的端午前后,布谷鳥咕咕叫,正是一年里劁豬、線雞最忙的時節(jié),劁佬已經大腹便便,走一程路,氣喘得兇,行動不便,不大出得了門。村人來喊他劁豬、線雞,他只能苦笑說,如果信任他,就讓他兒子去。他兒子十六歲,剛剛初中畢業(yè),嘴上蓄一層絨毛一樣的胡子,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的,像只猴子,不讓人信任。劁佬兒子倒聰明,從母親那兒討一張十元鈔票,用糯米糊貼在額頭上,對村人保證說,他劁的豬要死了就賠十塊錢,雞線死了就賠一塊錢。這價錢是加倍超過一只小豬、童雞的,就這樣打開了生意,接過了父親的衣缽,劁佬也可以死而瞑目了。劁佬沒活過當年冬至,死時腹脹如鼓,像在水里溺死撈上來的。有些對劁佬知根知底的人在私底下說,他是淹死在女人的身子里的。長毛囡沒有想過他是死自己手上的;倒是桂花和婆婆一直想,他是死在她們手上的。

手上有法寶,有秘密武器,一方面是要藏,怕人知;另一方面又想顯,讓人知。眼看著劁佬在兩根針的加害下一命嗚呼,桂花和婆婆都有種受了法力、通了靈的感想,起初兩人竊竊私語,對外始終守口如瓶,后來忍不住想施展法力,找人再試一試。找誰?兩個婦人長年待在家中,跟外人往來少,恩怨也少,一時找不出人。婆媳倆在這個村子里孤單得連個敵人都沒有,桂花有時為此感到安心,更多時候卻是感到孤獨、凄涼。她從一個奇特的角度嘗到了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的苦楚,就是沒人在乎你,也沒人值得你在乎,大家表面上客客氣氣,你好我好,骨子里誰都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不管你死活,不給予你情義,草木一樣,朝夕相處,老死不相往來。想及這些,桂花就無法不想念劁佬曾經的好,也更加恨他后來的絕情無義,說不好就不好,事先不鋪墊,事后不解釋,更不道歉,一聲不吭,連個謊言和欺騙都不給,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把她當畜生。一度她以為自己已經把他放下,但看劁佬兒子越長越像爹,并接過老子衣缽,開始在村子里走來晃去,像劁佬復活了,她對劁佬的那個恨也復活了,并傳染、蔓延到他兒子身上。

一天,她跟婆婆商量,說有其父必有其子,看他走路樣子,活脫脫跟他爹一個樣,將來必定是個禍根,要害人。婆婆說,那又怎么,礙她們什么事。桂花說,就在這小子身上試吧,讓劁佬的衣缽破掉。婆婆不同意,說天不打吃飯的人,人家才十幾歲,毛沒長齊,飯沒吃夠,不能下手。再說,婆婆告誡媳婦,人死如燈滅,燈滅了,就該歇息,上床睡覺,換新一天活。婆婆勸她放下劁佬,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后來,村里逐漸傳出劁佬和長毛囡軋姘頭的事,說劁佬是被長毛囡捏傷卵子病死的,桂花不知該恨她還是愛她。婆婆說:“當然是恨,就是她把劁佬從你床上撬走的?!边@次婆婆沒有息事寧人,主動又做一個小布人,寫好字條,畫好符咒,字條上寫著長毛囡的名和姓、家庭關系、該死理由等,縫入小人肚皮里,交給桂花,又是一番老話,你恨她哪里就往哪里下手、刺針什么的。桂花自然恨她那地方,往小人褲襠猛刺一針??僧斕煲估锛窗纬鰜?,因為她總覺得自己那地方不對頭、不舒服,甚至隱隱痛,好像被針刺著、頂著。長夜漫漫,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黑夜里的她,擁有看不見的世界,以及清晰的自己。她想明白了,自己不該恨長毛囡,因為長毛囡不可能知曉劁佬跟自己相好的事。劁佬不可能說,村里其他人又不知,長毛囡從何得知?長毛囡不知便是無辜,加害長毛囡便是無理,是作孽。這么想著,桂花當即起床,把寫有長毛囡信息的小布人燒了,灰燼倒入馬桶里,然后沖它撒一泡尿,上床就睡著了,并且做了一個夢。她在朦朦朧朧中記得夢見了什么,好像是很幸福溫暖的一件事,準備第二天起來告訴婆婆。第二天起床,發(fā)現全忘光了,好像長毛囡那小布人的灰燼,化在尿液里,什么也看不見了。

鄉(xiāng)村的日子像池塘里的水,波瀾不驚,人像池塘里的魚,長年在一個地方待著,低頭不見抬頭見,彼此喝一樣的水,吃一樣的飯,看一樣的風景,聽一樣的故事。那年頭,最多的故事是革命,是斗爭,結局是國民黨敗了,共產黨贏了,接管了縣城城關鎮(zhèn),接著又管了禮鎮(zhèn)。禮鎮(zhèn)派出一批批外省干部往鄉(xiāng)下扎,是要接管鄉(xiāng)村的意思,派到雙家村的是一個獨臂老連長,帶著一個年輕的、只有十六歲的警衛(wèi)員小夏。老連長在祠堂里抽煙,會人,組建骨干力量,配合他下一步革命工作。小夏如小馬駒一樣,從村西跑到村東,家家戶戶看、問,尋落腳的地方。找到兩家讓老連長挑,老連長挑的是桂花家,說屋子干凈,有空房子,社會關系簡單,政治面貌好,且老太婆賢惠、兒媳婦安靜。另一家不爽,把桂花家“陰克陽”的說法漏給小夏,小夏向老連長反映情況,老連長哈哈笑,說都什么年代了,還信這鬼把戲。老連長嚷嚷道:“我們就是來破除迷信的,建新中國、樹新風尚的,哪里有鬼我們就住哪里。”當天晚上住進來,反正是夏天,簡單,床是本來有的,只要除個塵,掛個蚊帳。老連長會了一天人,處理一堆事,累極了,躺下就打呼嚕,鬼哭狼嚎似的呼嚕聲穿墻過壁,上了樓,把樓上兩個孩子從夢中嚇醒,嗚里哇啦哭,不敢睡。樓下,呼嚕聲照舊,哭聲吵不醒,只有槍聲才能把他驚醒。

小夏白天是老連長警衛(wèi)員,挎著駁殼槍,跟老連長走村訪戶,明察暗訪;早晨晚上是勤務兵,起早摸黑跟著桂花和婆婆忙前忙后,負責照料老連長生活起居。老連長立下規(guī)矩,只搭伙,不搭人,吃喝拉撒自行解決,小夏便變得像桂花家長工一樣,擇菜,洗菜,拖地,洗衣,燒火,煮飯,樣樣做,樣樣學,沒幾天,已經跟桂花和婆婆打成一片,像一家人。事實上,小夏比家里十一歲的孫女也只長幾歲,年紀上挺適合做這家人的第三代。十六歲的孩子藏不住話,熟悉了,話就多了。在灶屋里,小夏一邊燒火弄菜,一邊把老連長的底細翻個朝天:年紀四十四,江西吉安人,當過紅軍,打過湘江戰(zhàn)役。到過陜北,殺過鬼子,參加過淮海戰(zhàn)役;他的一只手是被日本鬼子的東洋刀劈掉的,那是一九四一年,在武漢,他喬裝成老板去漢陽找地下軍火商買武器。一日他吃醉酒,在飯店里發(fā)酒瘋,被路過的鬼子憲兵撞見,沖突的下場是左手被鬼子一刀劈掉,差點丟掉性命。從此,老連長戒了酒,也斷了前程,成了老連長,不能帶部隊打仗,只能做一些邊緣工作,像眼下的土改工作。

土改工作開展之初,多數人不大理解這工作的合理、合法性,覺得斗地主、財主,分人田地、家產,聽起來蠻可笑,蠻不講理。地主、財主憑什么把自己辛苦一輩子積攢的田地、財產分給你窮人?有人覺得不合理,就出來反對。工作開展之初,反動力量一度猖獗,時常有工作人員被反動分子毆打,甚至暗殺。所以,工作人員都是武裝人員,領導不但配警衛(wèi)員,自己也隨身佩武器。老連長佩的是一把德國小手槍,巴掌大小,褐色牛皮槍套,別在腰間,人頓時像多了一雙手。所以,雖然他少一只手,但有這把槍在身上,依然比一個常人威武,往人群里一站,大家都避著他,像他身上揣著個炸彈。天氣越來越熱,在外面忙碌一天,一身是汗;回來,雖沒條件洗澡,但打盆熱水,擦擦汗身子,這是小夏必須盡的職責。桂花家在東弄堂盡頭、馬路口。那是一棟帶回廊的雙開間兩層木屋:樓下一間,前廳是飯?zhí)?,后面是灶屋;另一間前廳是桂花的裁縫鋪,后面是空屋。老連長挑中這兒后,桂花把裁縫鋪搬到樓上,整間屋都騰空給他們,小夏住前面,即原來的裁縫鋪,老連長住里間,即原來的空屋。老連長入住后一直覺得屋子里有股異味,卻不臭不酸,不知該叫什么味,大概就是年久閑置后的沒人味吧。

這天,老連長頂著烈日,爬了兩座山,丈量了上百畝山林地,作為牛犢的小夏都累趴下了,更別說四十好幾的老連長。四十幾和十幾的區(qū)別是,十幾歲的人返回路上一走,輕風一吹,力氣又乘風而來,四十幾的人越走越累,到屋里只想洗洗、歇息。小夏給老連長打來水擦洗了汗身,又體貼入微,讓老連長趴在床上,給他推拿,放松身子骨。真是累了,沒兩分鐘,老連長已經鼾聲漸起,踏上了趕赴夢鄉(xiāng)之路。突然,“砰”的一聲槍響把他驚醒,槍聲仿佛就在耳邊爆響,子彈穿過板壁,在他和小夏頭頂掠過,終止在泥石墻里,震落一小塊卵石。怎么回事?小夏跳下床,沖出去,老連長也一骨碌下床,準備披一件衣服時,聽到小夏在驚叫:

“小冬瓜!小冬瓜——”

又呼叫:

“老連長!老連長——”

老連長沖出去,只見東家小孫子小冬瓜一身血淋躺在小夏懷里,正在抽搐,翻白眼,氣喘得像一只破風箱,主人在使勁拉,風就是進不去。沒兩分鐘,小冬瓜已經氣斷魂飛,連跟奶奶、母親告別的時間都給不了,只有十一歲的姐姐,半懂不懂地見證了弟弟的撒手,但也沒有哭,嚇傻了!

地上躺著老連長黑色的德國小手槍,雖然槍口沒像電影里一樣在冒煙,但子彈顯然是剛從它槍管里射出來的。槍里尚有五發(fā)子彈,老連長連忙拾起槍,拿出彈夾和槍膛里的最后一粒子彈。如果能把射進小冬瓜額頭的子彈拿出來就好了……不,子彈已經自己逃走,鉆進隔壁泥石墻里——莫非它已經知罪,奪走了孩子的命?這孩子是這家人三代單傳、唯一香火。天塌下來了!老連長把從槍膛里拿出的最后一粒子彈久久捏在手指間,不想壓進彈夾,幾次沖動想塞回槍管,把自己斃了。

第一責任人無疑是老連長,他本該把槍連槍套卸下,掛在床頭。這是他寄住在此的第五天,前面幾天他都這樣,回到寢室,第一件事就是卸下槍,掛在床頭,然后才開始摘帽、脫鞋、洗手、洗臉等一系列動作。這天不知怎么,陰錯陽差,他把槍和槍套卸了,丟在小夏的床鋪上。按理小夏作為警衛(wèi)員,保護老連長安全的同時,也要負責給他工作查漏補缺,不要犯錯。生活起居都要照料,何況工作中的疏漏——收拾好槍彈,自是工作的一部分。領導沒有放對位置,警衛(wèi)員必須及時發(fā)現,及時糾錯。所以,小夏不是沒有責任,怎么都是第二責任人,沒有替領導糾錯補過。小夏意識到這點,嚇壞了,哭了。在小冬瓜去往冥路途中,最先聽到的哭聲是小夏,一個他家的客人,不是他的親人。當然,后來母親、奶奶、姐姐、其他親眷,所有至親至愛都為他哭得死去活來。太不幸了!太悲慘了!一個才九歲的孩子,且為三代單傳,好不容易養(yǎng)大,被賦予一個家族的傳承、興盛的重任,居然就這樣命斷黃泉,魂飛魄散。

因為尚未成年,按風俗是不能報喪、入殮、吃豆腐飯、舉行葬禮的,只能悄悄埋葬,必須在天亮之前送出門,挖個坑埋掉,像埋藏贓物似的。整個過程,就像做了賊似的。這也是符合某種法則的,大人沒把孩子保護好,養(yǎng)大成人,理當受罰,像賊鬼一樣被人譴責,甚至詛咒、謾罵。老連長和小夏受罰程度最深、最強、最大,不但自罰,還被人罰,在桂花和老連長、小夏三人去山上埋葬小冬瓜之際,婆婆已經迫不及待做了個獨臂黑布人,寫上老連長信息——雖信息不全,甚至都不知他名姓,但還是十分明確是老連長——縫到肚皮里,然后找了根大號針,咬牙切齒地往它心臟上深刺進去。婆婆希望這一針能像子彈一樣隔空鉆進老連長心臟,叫他當場斃命,陪她孫子一同入土,入同一個坑,做小孫子在陰府的牛馬,永世不得饒恕。

夏日的天亮得早,四點多鐘,天光開始逐漸稀釋黎明前的黑夜,不到半小時,山村的輪廓已在此起彼伏的雞叫聲中顯現出來。婆婆佇立在二樓東窗前,久久眺望東邊方向,希望看到兒媳回來的身影。按照風俗,天亮前必須讓小鬼入土,不能按時入土為安,就不能按時轉世做人,更別說提前。婆婆一邊是恨不得老連長今夜死掉,一邊是恨不得小孫子今夜就死而復生——用老連長的死換生。天光一絲絲泛亮,她心頭之怕一絲絲厚重起來,因為兒媳未能按時出現在天光中。該回來了,卻不回來,說明小鬼未能及時埋葬。這是最要不得的,妨礙小孫子轉世回來。這時她換了心思,不要老連長死,倒希望他用獨臂幫助小孫子按時入土安葬,排上轉世做人的隊伍。她通過小布人的法術法事,隱隱覺得自己不是平常人,是通了靈的,有法力的;既然如此,她想只要小鬼排上轉世做人的隊伍,自己興許是可以用已有的特權,叫他提前轉世成人。

這么想著,她不安于只把目光眺得更遠,而是邁開小腳,下樓,出門,上路。碎石小路在黑暗中泛著一層白光,像鋪了一路雪。她想,路都亮了,他們居然還沒有回來,心頭無比沉重,腳下卻輕快起來,一雙小腳把碎石踩得沙沙響,像兩只逃命穿山甲在穿行,飛沙走石。翻過老虎頭,天幾乎已經白亮,她舉目看,看見長毛阿爹家門前的大樟樹冠,看見黑黝黝的竹林,看見竹林里伸出的一條小路上,有兩團模糊的人影在晃動,向她走來。問題是,怎么才兩個人影?莫非自己真有靈性,把老連長咒死了?她心頭掠過一陣喜悅,卻轉瞬即被天光驅散,化成泡影。因為不一會兒,隨著他們拐個彎,她可以清晰望見,兩個人影均非兒媳婦,而是老連長和小夏。兒媳婦呢?她馬上冒出一個可怕念頭:媳婦忍不住痛,陪小孫子一起走了——他們葬了兩個人,所以才這么久回來!她知道兒媳這人,話語不多,心氣是蠻高的,惹急了敢拼命的;兒子不在了,一氣之下一走了之的事她是做得出來的。再說,看老連長埋著頭,一步一晃,步履沉重的樣子,小夏更是僂著腰,像被什么壓垮的樣子,讓她更是懷疑自己的懷疑。

她本是悲到深處,像被吹至極限的氣球一樣,再鼓一口氣都撐得破,何況這個有模有樣的懷疑——是一個秤砣——一下將她脹破,像團爛泥一樣癱在地上,號啕起來。大清早的,蛇蟲都還在沉睡,大地山林一片寂靜,她的號啕聲拔地而起,勢如破竹,穿云破霧,驚醒了筑窠在長毛阿爹家門前大樟樹上的數百只云雀,它們像一車廂的炸彈被引爆炸飛的彈片一樣,呈蘑菇狀升向天空,同時灑下滿天的驚叫聲。長毛阿爹就這樣被吵醒,感覺屋頂像在下冰雹一樣聒噪,同時隱隱有一種嗚啊嗚啦的啼聲在西窗外飄浮。太遠了,他聽不出這是誰的聲音,他也不知道昨天傍晚至今發(fā)生在桂花家的大悲劇。

責任編輯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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