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植
北京大學保護生物學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北京大學自然保護與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執(zhí)行主任,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創(chuàng)始人,亞太世界遺產培訓與研究中心主任。自1985年起一直從事中國自然保護的研究、實踐、能力建設和政策推動,所領導的野外保護和研究項目遍及中國西部的四川、青海、西藏、云南、陜西和甘肅等地。
肖凌云
西交利物浦大學環(huán)境與健康學院助理教授,主要研究中國生物多樣性熱點地區(qū)之一——青藏高原的野生哺乳動物生態(tài)學和保護。
《當我們對野味說不時,我們在說什么》呂植 肖凌云 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5/120.00元
談起野生動物保護,我們總能聽到“保護野生動物就是保護我們自己”的說法,這句話聽起來像口號,我們總忍不住想問:不保護又能怎樣?人類一路走來,目睹了無數個物種消失。就在這些年,華南虎(圖1)、白鱀豚、長江白鱘等都已在野外不復存在?!皽缃^”兩字出現的次數多到幾乎令人麻木,我們道一聲可惜,便繼續(xù)生活了。
圖1 我們還有可能在野外看見華南虎嗎?(攝影/宋大昭)
許多人不在乎,即使是在乎的人也不免疑問,它們的存在與否究竟對我們有什么影響?
多數人會很快想到生態(tài)系統(tǒng)(圖2)。在自然界的一定空間內,生物與環(huán)境構成了統(tǒng)一整體,相互影響,相互制約,并在一定時期內處于相對穩(wěn)定的動態(tài)平衡狀態(tài)。
圖2 生物多樣性豐富的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攝影/宋大昭)
在這個系統(tǒng)中,每個物種都有不同的作用。有的是傳粉者,被子植物中有80%為蟲媒傳粉,剩下的19%曾經是蟲媒傳粉,因為環(huán)境改變而轉變?yōu)轱L媒傳粉。傳粉者與植物至少在3 億多年前就已生活在一起,共同進化,構成了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基礎,這其中包括我們熟悉的蜜蜂和蝙蝠。有的動物是建筑師,比如啄木鳥啄出的洞為許多洞巢鳥提供了巢穴;河貍(圖3)建造的水壩也會成為鱒魚、青蛙、蠑螈、水獺等多個物種的生活場所;由珊瑚蟲尸體堆積成的珊瑚礁以占海洋0.17%的面積養(yǎng)活了25%的海洋生物。
圖3 我國僅有的河貍:蒙新河貍(攝影/初雯雯)
還有的動物是改造者,大象啃食樹葉、推倒樹木可防止森林和灌木叢侵占草原,它們?yōu)榱缪?、斑馬等食草動物開辟了空間,進而影響了獅子、獵豹等食肉動物的生存。山區(qū)中的野豬有著類似的作用,野豬(圖4)通過建窩、拱地和采食植物種子來影響林下層植物的生長。在冬天,野豬清理厚厚的雪層,暴露出的地面使得鳥類、狍子、馬鹿及小型哺乳動物可以更方便地取食。
圖4 花紋小野豬跟著媽媽在找吃的(攝影/宋大昭)
這和人類有什么關系?
我們總忘了自己是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部分。
如果沒有傳粉者,地球上的大部分植物無法繁衍,野生動物自然隨之減少。人類比較厲害,沒有了水果和蔬菜,一小部分人能靠種植水稻、小麥活下來,只是要應對頻繁的自然災害,存活非常勉強;沒有珊瑚蟲,人類將失去15%的漁獲資源,海岸線更容易被侵蝕,也會失去對臺風、海嘯的屏障;更不用說仿生學、雜交與轉基因這些我們從大自然中學習和攫取的內容。
這些終究是大自然免費給的,免費的東西我們往往不珍惜。我們知道生物多樣性的價值,但總覺得似乎離我們太遠,并幻想著人定勝天:鳥類可以控制蟲害,農藥也可以啊;沒有海魚,我們可以養(yǎng)??;沒有蜜蜂,可以靠科技造啊。但野生動物的持續(xù)減少也會帶來另一個我們已經看到的威脅:疾病肆虐。
我們認為病毒傳播是因為人食用了野生動物,因而對野生動物敬而遠之,甚至產生了仇視心態(tài),希望能“生態(tài)滅殺”。事實上,對野生動物及其棲息地的保護降低了病毒傳播到我們身上的可能性。
研究表明,物種多樣性越高,人類感染人畜共患病的概率就越低,因為野生動物會對疾病的傳播起到緩沖和稀釋作用。
比如萊姆病,因1975 年在美國康涅狄格州的老萊姆地區(qū)(Old Lyme)首先被診斷而得名,在我國東北林區(qū)是常見的地方傳染病。萊姆病病菌來源于鼠類,主要通過蜱蟲傳播。蜱蟲叮咬攜帶螺旋體病菌的老鼠,感染后叮咬人時病菌侵入人體,能引起人體多器官病變。
科學家通過模擬發(fā)現,脊椎動物的多樣性可以降低萊姆病的發(fā)病率。如果一個地區(qū)脊椎動物種類較多,蜱蟲可選擇的食物很多,叮咬帶病老鼠的概率就會降低。這種宿主也被稱為“稀釋宿主”,松鼠就是一種很好的稀釋宿主,它們比較吸引蜱蟲,但又不會讓蜱蟲攜帶病菌。
與此同時,在生物多樣性高的區(qū)域,像老鼠這種擴散性宿主所占的比例更小,與人類接觸的可能性也會減小。而且,隨著生物多樣性的增加,老鼠的天敵和競爭者也會增加,直接降低了老鼠的密度,病菌的傳播自然就少了。
印度人認為牛是神圣的,有可能與他們的祖先受到過牛的恩惠有關:睡在離家畜(尤其是牛)很近的地方,被蚊子叮咬的概率比較小,從而降低了感染瘧疾或其他病原體的可能性。
??赡軟]想到,跟人合作不僅要任勞任怨地吃草擠奶,還得作為蚊子滋生地和人類住區(qū)之間的屏障,為人類疾病防御做出巨大貢獻。
還有我們比較熟悉的禽流感。對于禽流感的暴發(fā),我們一直歸咎于遷徙水鳥(圖5),吸引野生水禽的湖泊和濕地則被認為是疾病的熱點地區(qū)。然而2017 年的研究發(fā)現,禽流感的暴發(fā)確實和野生鳥類與家禽的接觸有關,但只限于范圍較小的稻田區(qū)域,濕地湖泊反而會降低禽流感的傳播,因為隨著湖泊或濕地面積的增加,野生鳥類與家禽接觸的可能性大大減小。
圖5 北京溫榆河的針尾鴨,一種遷徙水鳥(攝影/宋大昭)
保護候鳥棲息地,會對人類和家禽的健康帶來意料之外的好處。
我一直擔心有人說,那把野生動物殺光會不會更有效?非常遺憾地告訴你,最容易傳播疾病的家鼠和蚊子—直處在越滅越多的狀態(tài)中。
人為有意無意地“消滅”野生動物以及對土地的過度利用導致生物多樣性喪失,物種均質化反而讓病原體變得越來越“通吃”,許多原本并不傳染人的病毒竟也頻繁地在人類中引起疫病的暴發(fā)。
而人畜共患病的種間傳播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人類活動引起的。比如,埃博拉病毒導致的疫情往往發(fā)生在人類獵食野生動物的區(qū)域。隨著野生動物棲息地被轉變?yōu)檗r業(yè)用地或城市,人類對食物和基礎設施的利用得到了改善,但同時也可能降低自然系統(tǒng)防御疾病的能力,使我們暴露在新的傳染病風險面前。因此在國際上,One Health(同一健康)的概念越來越流行,我們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人類的健康離不開動物群體的健康和環(huán)境的健康。
《自私的基因》里說,所有的利他行為最終不過是在利己。動物保護也一樣,禁食野味的話題因新冠肺炎疫情火爆起來,是我們終于意識到人類敵不過大自然。
如果我們破壞了生態(tài)平衡,大自然會停留在新的平衡上,這個新平衡中會不會包含人類,不太好說。所以無論愿不愿意,為了智人的后代能夠在地球上存活得更長久一些,我們不得不選擇保護。但把保護推到“不得不”的境地才去行動終究是可惜的,因為它意味著我們的損失已經到達了臨界值。
大自然以其高深的智慧創(chuàng)造了每一種生物,每一朵花、每一種昆蟲的消失都會使我們漸次失去了探索造物之美的可能。
生物多樣性之美,遠超我們的想象
而它,恰是我們最強的生命屏障
經此一疫
希望我們真正懂得尊重、善待身邊的動物和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