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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毒品法庭”制度的內涵、檢討與本土化表達

2023-11-26 01:25:20吳珂

吳珂

【摘要】毒品法庭制度的創(chuàng)新在于對毒品犯罪和成癮醫(yī)學的深入研究后發(fā)現(xiàn)犯人與病人身份的識別與融合,并在“病犯”身份引導下,以醫(yī)療戒治為中心,透過合作式司法程序為其提供良好的社會化處遇。在充分發(fā)掘毒品法庭制度的內涵和運行機理的基礎上,揭示刑事政策變遷背后的價值導向,并從制度構造上提出思考。以期在我國現(xiàn)行刑事司法制度的內部調整之下,建構本土化的毒品法庭制度,以解決我國日趨嚴重的毒品犯罪問題。

【關鍵詞】毒品法庭;病犯身份;治療式司法;量刑協(xié)商模式

【中圖分類號】D9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4860(2023)05-0037-07

毒品犯罪治理是世界性難題,國際社會一直在尋求治理毒品犯罪的有效路徑。但是,毒品問題卻屢禁不絕。在我國,毒品案件高發(fā),毒品犯罪人數(shù)龐大,導致大量地擠占司法、行政資源,從而累及監(jiān)所的矯治效能。嚴峻的毒品犯罪治理困境倒逼實踐和理論做出新的探索。20世紀在美國,由法官主導建構起來的“毒品法庭(drug court)”勃發(fā)成為世界多國進行毒品犯罪治理的重要制度工具。這是一種新的審判機構,集審判、改造于一身,為涉毒罪犯安排督導、毒品測試、戒毒治療和康復服務。本文擬從國外毒品法庭的制度內涵、問題解決型法庭的理念,探求從處罰到治療的刑事司法政策變遷的內生動力及其對我國的有益啟示。

一、毒品法庭制度運行的范式

毒品法庭作為一種有別于傳統(tǒng)審判模式的制度設計,有其獨特的產生原因與運轉機制。在進行法律移植和本土化改造的過程中,必須先對該制度的具體內涵和運轉模式做出剖析,為司法實踐提供準確的知識模型。

(一)歷史成因

毒品法庭肇始于1989年美國佛羅里達州等地的法院。法官秉持社區(qū)處遇的理念,減少對毒品犯罪人使用自由刑或強制性治療機構內的治療處遇,讓其在原來的社區(qū)中生活,召集醫(yī)療、心理、社工等多方人員協(xié)助毒品犯罪人戒毒,對其戒毒情況進行監(jiān)督、評估,從而做出免訴、免刑、緩刑的刑事處分,以鼓勵其戒毒[1]。

毒品法庭的興起在于:1. 對毒品犯罪人從犯人到“病人”的認知轉變。從科學的角度看,復吸是難以控制的,往往有復雜的醫(yī)學、心理學成因[2]。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毒品成癮是一種可以被治療的腦部病變。吸毒者不僅是犯人,更是醫(yī)學上的病人。對待病人,應該關注疾病本身的問題[3]。2. 傳統(tǒng)司法面向毒品犯罪的無力感。雖然美國出臺了《麻醉藥品管制法》《管制物法》等法案,但是在加重刑罰之外并未提出相應的治療、處遇方案。導致不少法官思考在重刑之外的毒品犯罪對策[4]25。3. 治療性法理學的萌發(fā)。治療性法理學認為社會環(huán)境會對個人的情緒和精神狀態(tài)產生重要的影響。而執(zhí)法、司法的過程會對個人產生正面或者負面的作用。因而,提倡要運用多學科手段對犯人進行積極的治療[5]

(二)處遇團隊

法官是毒品法庭的關鍵人物和核心角色,是毒品法庭程序的啟動者、運營者和終止者。首先,法官有權決定該案件是否進入毒品法庭,有權挑選合適的罪犯進入毒品法庭。其次,法官跟進、監(jiān)督治療,決定獎勵或者懲罰。最后,法官有權決定病犯的“畢業(yè)”。在這個過程中法官身份發(fā)生變化,毒品法庭不僅是法律專業(yè)的裁判,而是要整合醫(yī)學、心理學等進行綜合判斷。檢察官的職能在于檢視案件證據(jù)材料,排除非法證據(jù),起到監(jiān)督的作用。律師的職能在于為犯罪人意圖進入毒品法庭程序時的說明義務,需向其陳明利害。乃至程序失敗后,繼續(xù)為其提供辯護的職責。

此外,還有一些團隊成員:1. 方案協(xié)調員,負責毒品法庭的日常運作,由具備法律及戒癮知識的人擔任,協(xié)助團隊日常的溝通、接洽事宜;2. 處遇咨詢員,了解參與者的進程,提供醫(yī)學判斷與建議;3. 護理顧問,提供健康診療意見和戒癮資料[6]

(三)程序設計

毒品法庭的程序主要分為三個階段,即進入程序、參與程序和終結程序,歷程大約一年。1. 進入程序。法庭結合病犯處遇狀況可以選擇適用:(1)答辯前轉向模式,也即在戒癮者成功完成處遇方案之后,則撤銷原逮捕指控。若失敗,則原先訴訟程序重啟。(2)延遲量刑模式,此時被告需先認罪或者約定犯罪事實在處遇完成之后會中止,甚至可以刪除。(3)量刑后模式,通常用于犯較重之罪者或有重大犯罪前科者,雖已有有罪判決,但以附條件緩刑的方式進行[7]。同時,需判斷罪犯是否成癮及程度,對病犯的健康、法律狀況、家庭能力、心理狀態(tài)等200多個方面的問題展開調查[8]。2. 參與程序。前期以回應需求的治療為主,處理其戒斷的反應。參與者每周要參加兩次90分鐘以上的團體治療、一個小時的個別咨詢、定時向法庭報到。中期則力圖控制再犯,這一期間至少在上一階段2個月后進行,這時法庭放松對其管控的力度,增強參與者的自控能力。后期則著眼于長遠的復歸社會,為其提供職業(yè)與教育咨詢、道德認知矯治、家庭及人際關系培訓等。3. 終結程序。完結有兩方面原因,順利畢業(yè)離開或者失敗被迫離開。被迫離開的原因可能是再次犯罪、嚴重不遵守處遇方案的行為、未通過最終藥物檢測等。一旦毒品法庭程序失敗,則視原先開始模式的不同回到相應的刑事訴訟、量刑程序及監(jiān)禁程序中。視進入程序的不同模式,采取不同的結果,或撤銷指控,或刪除逮捕及有罪答辯記錄等。

(四)發(fā)展態(tài)勢

1992年,美國政府設置了“毒品法庭方案辦公室”,對各地毒品法庭給予支持、推廣、協(xié)作。2022年的數(shù)據(jù)顯示每年有超過15萬的病犯進入毒品法庭,累計有150萬人接受毒品法庭提供的服務,減少了58%的再犯率[9]。毒品法庭的創(chuàng)舉改變了法院在審理毒品案件中的定位,法院不再是冷血的司法機器,而是罪犯有溫度的朋友。法官積極尋找適合的矯治方案,鼓勵、支持、引導罪犯通過自己的努力達成對毒品的拒絕,大幅提高了司法的矯治效果、節(jié)約了司法的資源、提升了司法矯治的質量,符合現(xiàn)代刑罰矯治的理念。但是,毒品法庭也受到了一些質疑。有學者指出毒品法庭從實效上看作用非常有限,也不利于罪犯的人權保障??茖W表明毒品戒斷是極其困難的,有效戒斷率不超過20%。成癮者在進入毒品法庭之前往往需要認罪或者做有罪的供述,但是,最后一旦戒治失敗即要重新開始司法訴訟程序,之前所作有罪供述對罪犯來說是非常不利的負擔[10]

總之,我們不能忽視對毒品法庭的審思。在舶來、引進的過程中必須做有益的吸收。它不是解決毒品犯罪高企問題的唯一之策,對其進行分析、研究的價值在于為解決問題提供新的路徑思考。

二、毒品法庭制度折射的刑事政策理念

毒品法庭制度來源于司法實踐的創(chuàng)新,在幾十年間,在理論和實務界引起了巨大的共鳴,并成為一項具體的司法制度。究其原因,固然有毒品法庭制度本身所具有的治理優(yōu)勢,更為重要的是毒品法庭制度暗合了犯罪治理模式的路徑轉型需要,具有深刻的社會、歷史和政策背景。

(一)處遇觀:從機構處遇到社會化處遇

刑罰的適用模式與國家和社會的穩(wěn)定、犯罪的治理狀況、刑罰適用成本有密切關聯(lián),反映了一國刑事法律制度的文明程度[11]。刑罰始終向著文明、理性的方向邁進。監(jiān)禁刑等機構內處遇方式存在諸多問題,為彌補機構內處遇的不足而出現(xiàn)的緩刑、假釋等刑罰方式成為關注的焦點。

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掀起一股去機構化運動。社會化處遇因回避機構、減輕了監(jiān)禁的負擔成為關注的對象。毒品法庭是在社會化處遇的基礎上,強調參與者的行為獎懲,其機構設定與做法更接近中間的做法:既非拘禁性刑罰,又非非拘禁的刑罰;嚴厲程度較自由刑低,但又較緩刑為高。這些做法與社會復歸理念暗合。毒品法庭制度因其暗合社會化處遇的理念,著重于病犯的戒斷,在刑事司法中融入“治病救人”的觀念,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司法觀不無契合。在由政治國家轉型成為市民社會的歷程,刑事政策也逐步由國家本位轉換為國家·社會雙本位,社會化處遇恰是轉型中突出的實例。毒品法庭的社會化處遇整合國家資源與社會資源,在司法權力的運作中添加了社會化的力量,由此也確認了市民社會中市民是國家合作者的地位。

(二)預防觀:新社會預防觀的引導

新社會預防觀的誕生有著極為深刻的時代背景。二戰(zhàn)后,多國犯罪案件激增,未成年人犯罪不斷惡化,使得刑法學家們深感原有的刑事政策在現(xiàn)實面前的無力,單純依靠刑罰量的提升難以取得好的社會效應。在歐洲掀起了一股“社會防衛(wèi)運動”,旨在強調保護社會免受犯罪侵害、對犯罪人進行再社會化和實行人道的刑事司法,對刑事立法、刑事司法和社會環(huán)境進行改革[12]。法國學者馬克·安塞爾是社會防衛(wèi)運動的擁躉,并對之進行修正形成了“新社會防衛(wèi)論”的思想。其包括:1. 刑罰人道性的思想。主張對罪犯實行人道主義,使用以預防為目的的刑罰以保障其人權,便于其回歸社會,主要包括廢棄死刑、擴大緩刑和假釋的適用、使用罰金等。2. 非犯罪化思想。在立法上,應該將一些不適時的重罪修改為輕罪,做一般違法處理;在司法上力求避開刑事司法程序,用“轉移”的方法將案件進入民事、行政乃至社會領域。3. 刑罰的社會化。犯罪治理不獨是刑法學和犯罪學的問題,而是整個刑法哲學和社會政策的問題。對犯罪現(xiàn)象、刑事司法需進行多學科和跨學科的研究。

安塞爾的刑罰思想力圖突破原有刑事體系的框架,尋找更為有效的替代刑罰的辦法,并在這個過程中貫徹刑罰的人道思想內核。毒品法庭的萌發(fā)、運作理念和處遇方式無不體現(xiàn)安塞爾刑法理念人道化、非犯罪化和非刑事化的特點。

(三)司法觀:治療式司法理念的契合

毒品法庭是一場自下而上的運動,在不觸碰既有刑事實體法的基礎上做出的訴訟模式創(chuàng)新,被稱之為一場寧靜的革命。法官們在實踐中逐步對威懾的刑罰觀產生質疑,他們?yōu)闊o法公平地歸因于違法者的因素預設犯罪行為的程度所觸動,如遺傳因素、環(huán)境和早期教養(yǎng)。其發(fā)現(xiàn)毒品犯罪不僅是病犯一身的刑責問題,更牽涉出家庭、暴力、心理、生活環(huán)境等問題。由此,在刑事司法中不僅要注重法律問題,更需要看到病犯本身的問題。直到1997年才有法官正式將治療式司法作為毒品法庭的理論基礎。

治療式司法主張司法的中心在于對當事人情感與心理的影響,重視司法治療效果,認為法庭若能幫當事人解決問題、散發(fā)的治療效能比一紙判決書更為重要。這里的司法包括實體法、程序法以及在這個體系里法官、檢察官等不同角色的活動。司法作為社會機制的一部分,擔負著增進適用對象內心幸福感的功能。治療性司法觀在美國刑事司法中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一是據(jù)此建立起“問題導向型法庭”;二是在普通刑事訴訟中貫徹該理念。目的在于對導致犯罪人犯罪的各種主客觀因素通過個別化的治療方法加以應對,從而使病犯更好地回歸社會。問題導向型法庭認為發(fā)現(xiàn)事實進行審判僅是基礎的價值追求,重要在于法庭之外如何解決罪犯的實際問題與需求,在個案中為罪犯尋找最佳的方案,從而斷絕犯罪的內在根源。以毒品法庭為代表的問題導向型法院為解決問題提供一攬子的解決方案,勇敢觸及病犯的深層基底,是治療式司法的生動展現(xiàn)。在治療性司法理念的指引下,毒品法庭收獲的不僅是病犯本身問題的解決,附隨的潛在法律風險可能隨之消弭。

三、毒品法庭制度的省思與檢討

毒品法庭以“病犯”為中心進行社會化處遇,收獲了良好的實踐效果。但是,向司法程序尋找治療毒品病犯治理措施是否是一條正確的進路;過度依賴毒品法庭的治療功能,也有可能不當入侵個人自由的權利空間;法官不再是問題判斷的唯一權威者,而要依賴社工、醫(yī)生等多方的判斷,這是否會導致司法的不公。

(一)對病犯“自主決定權”的侵蝕風險

毒品法庭制度勃發(fā)的關鍵在于為參與者提供了豐厚的刑罰獎勵,完成處遇方案可以撤銷刑事指控的罪名或者判處非監(jiān)禁刑。此時的罪犯似乎陷入了“囚徒困境”,進入傳統(tǒng)的訴訟程序其結局似乎可以預見,那為什么不進入毒品法庭呢?從而可能導致病犯做出的決定具有較高的非自發(fā)性[13]。再者,在毒品法庭中病犯沒有選擇自己治療方案的權利,其只是方案的被動接受者。制定出的方案被認為是科學適配的,但這更像是對病犯的一種客觀、外在的期許。沒有完成這種期許方案就被認為是失敗的。如果處遇方案不能獲得參與者們內心的認同,則難以收獲最大的實效。

在醫(yī)療活動中,患者的意思是最高的法,知情同意原則是病患自我決定權在醫(yī)療上的圭臬。毒品法庭制度的運轉不能侵犯病犯自主決定的權利空間和個人意思自治領地。既然毒品法庭的參與者以病犯予以對待,那么其當然與普通疾病患者無異,病人之自主決定權當然需要維護。對待毒品法庭的病犯,醫(yī)生也須盡告知、說明的義務。這種說明不僅包含法律上的,也要包含對其處遇方案具體細節(jié)、措施及有關風險的說明[14]31。對毒品法庭參與者“知情同意”的貫徹,也是其制度有效運行的應有之義。

(二)制度構造上固有的疑慮

毒品法庭的程序設計是符合理性與邏輯的,但是,其制度構造的本身仍存在檢討的空間。1.“進入標準”設定不明。一方面,存在醫(yī)療標準的去中心化問題,在設計進入標準時毒品法庭會衡量參與者之醫(yī)療需求、戒治動機、風險以及能力,篩選出合格的參與者。當醫(yī)療需求不再是進入的核心標準,由多元標準篩選出來的人僅是毒品法庭“想象中合格的病犯”。另一方面,存在模范司法的價值隱喻。實踐中,許多具有高風險、暴力犯罪前科的被告?zhèn)儽痪芙^進入毒品法庭程序,即使這些人具有強烈的醫(yī)療需求。司法者們只想挑選出其認為能夠完成戒治的模范生,希望借助這些好的樣本向外展示其制度的優(yōu)勢。2.“畢業(yè)標準”稍顯嚴苛。成功畢業(yè)的條件是:完成了預設的戒治措施;在治療期間未復吸;獲得職業(yè)技能與相應的就業(yè)。關鍵在于“未復吸”,一旦復吸則全部努力行將作廢[15]。但是,科學研究表明戒治毒癮是一項長期和艱巨的系統(tǒng)工程,短期內不復吸也不能完全代表戒治成功。對毒品戒治“成功”的標準不應狹義界定為“未復吸”,武斷地要求其在毒品法庭期間內完全戒斷是難以想象的,嚴重的則可能危及生命。故而,成功戒治的標準應當被定義為“引導向好”的趨勢,可以是一種漸進的量的差異,如要求深度成癮者在戒治期間內逐漸少用毒品,即使在處遇結束的時間點其仍未能完全戒斷。毒癮是疾病,很多疾病在醫(yī)學上本身也無法根治。對處于困厄中的毒品病犯給予法律上的包容,不僅是人倫的要求,也是司法應有的溫暖。3. 缺乏外在的監(jiān)督。對法官、咨詢員等團隊成員的監(jiān)督則處于真空的狀態(tài)。毒品法庭意味著由對抗式訴訟程序進入合作式訴訟程序,從程序司法進入結果司法,從重視程序公平到強調參與者利益最佳。訴訟任務的悄然變化,伴生法官司法權恣意的風險。法官是毒品法庭的啟動者,運營者和監(jiān)管者,決定給予獎懲。但是,我們看不到對法官權力的外部制約。同時,法官與參與者的接觸機會也并不多,其要依賴咨詢員、協(xié)調員、醫(yī)生的關于參與者的處遇報告做決定,這其中就可能存在權力被濫用的風險。

總之,毒品法庭制度呈現(xiàn)“寬進嚴出,缺少監(jiān)督”。在進入標準上要強化其自愿性,告知醫(yī)療處遇內容,征得明確同意。在畢業(yè)標準的設計上應當摒棄“國家標準”或“平均人標準”,代之以行為人標準,以處遇開始時的具體狀況下的參與者自身的情況為中心,設置符合尊嚴的處遇標準。在外在監(jiān)督上,可以由處遇團隊的檢察官擔任處遇任務的監(jiān)督者或者引入外部的監(jiān)督機制或者人員。

(三)毒品法庭司法制度之反思

毒品法庭司法制度與傳統(tǒng)法庭的重要差異在于“合作式程序”,法官的功能與作用突破了傳統(tǒng)對抗式刑事司法模式,進入合作式司法模式的新視野。但是,法官在毒品法庭中的功能與作用已經改變了既有的刑事司法模式,對合作式的毒品法庭司法模式也存在質疑與風險。首先,有學者質疑為什么法庭可以既扮演懲罰又扮演矯治的角色,兼具兩種功能將損害法院固有的功能與價值。其次,傳統(tǒng)對抗性訴訟程序的前提是同類案件應該一視同仁。相反,以醫(yī)療模式為主導的毒品法庭是針對個人的,不同的病犯不僅醫(yī)療處遇不同,司法處遇也很大差異,這將明顯導致刑事司法合作模式的不公正傾向[16]。最后,加強社區(qū)監(jiān)督擴大了國家對個人的控制,將國家對個人的控制擴展到確定有罪之外并使低級別犯罪者面臨未來更嚴厲懲罰的可能性。毒品法庭制度的架構是對既有刑事司法體系的革新也是挑戰(zhàn),首先要解決好公平的問題,即如何選取合適的適用對象并保證進入毒品法庭制度后的病犯在刑罰量上的均衡;其次,需要認真協(xié)調與既有刑罰制度之間的關系,即與減刑、假釋等制度的配合適用問題。同時,在刑罰的執(zhí)行方式上做出銜接。

四、毒品法庭制度的本土化啟思

毒品法庭制度為解決我國嚴峻的毒品犯罪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考。將毒品法庭制度進行本土化敘事,將其中有益部分融入我國既有法制當中是思考的重點。

(一)毒品法庭本土化的可行性分析

毒品法庭制度實質上是圍繞著刑罰激勵而展開,透過非對抗式程序進行的一種量刑協(xié)商。其之所以能在美國的司法體系中萌發(fā),主要還是得益于美國刑事司法體系獨特的合作式司法、量刑協(xié)商、緩起訴等。但是,由于兩大法系之間天然的鴻溝,毒品法庭制度能否嵌入本土刑事司法制度值得研究。

1. 理論支撐。毒品法庭制度本質上是對毒品病犯的一種“合規(guī)激勵”,可以通過中國式的“量刑協(xié)商”機制得以實現(xiàn)。刑事合規(guī)是企業(yè)為了避免公司員工因其相關業(yè)務舉止而進行刑事答責的一切必要且容許的措施[17]58,有效合規(guī)計劃的構建可以作為企業(yè)無罪抗辯的事由,籍以減輕企業(yè)之刑事責任,享受緩起訴或不起訴的司法待遇[18]。毒品法庭與刑事合規(guī)在制度設計的底層邏輯上是相似的,具體來說,兩者都是由傳統(tǒng)國家壟斷刑罰權的單向治理模式走向新型的國家-社會(個人)的合作治理模式的轉變。不僅可以大量節(jié)約國家司法資源,還能克服傳統(tǒng)刑事司法的固有弊端。在毒品法庭制度中為參與者設定完成處遇方案后的刑罰優(yōu)待似乎并不存在理念上的障礙。在制度上也有融合的地方,通過確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我國《刑事訴訟法》吸納了一種全新的量刑協(xié)商機制,量刑協(xié)商模式給法官留存有一定限度的刑罰自由裁量空間,使得毒品法庭制度的量刑激勵成為現(xiàn)實的存在??煽氐男塘P空間,對于為病犯建構合適的處遇方案,進行自身有效的合規(guī)管理,營造良好的生活軌跡和生活信念具有重大的意義。故此,“個人合規(guī)思想”與中國式“量刑協(xié)商機制”互為表里,毒品病犯可以通過進行有效的個人合規(guī)管理,戒治毒癮,預防將來再犯罪問題,獲得刑罰上的寬待。

2. 實踐支撐。有少年法庭、環(huán)保法庭作為成功的范例。問題解決型法庭往往只針對某一種犯罪類型或者特定的罪犯,抽調專門的法官進行審理,從而能夠保證司法的高效性和專業(yè)性。與傳統(tǒng)的刑事法庭不同,以矯治為工作中心強調對被告人的監(jiān)督更為細致、互動更頻繁,弱化了訴訟程序的對抗色彩,增強參與者之間的協(xié)作,促進了“問題的實質性解決”[19]127。在我國的刑事司法體系中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問題解決型法庭,如少年法庭和環(huán)境保護法庭。當下,我國少年法庭逾2 200個、合議庭的數(shù)量也超過1 200個[20]。至2020年,全國共設立環(huán)境資源專門審判機構1 353個。少年法庭和環(huán)保法庭為毒品法庭的實踐運行提供了現(xiàn)實的范本,在審判機構、審判程序和審判理論上為毒品法庭的設立提供了借鑒。

(二)模式選擇:實體或者程序

澳大利亞毒品法庭是普通法系國家毒品法庭的典范,引進美國毒品法庭制度時進行了本土化的調配。1. 本土刑事訴訟模式上既有的多元處遇計劃與毒品法庭分流計劃的良好契合。在引進毒品法庭制度之前,澳大利亞刑事司法上就有多元的處遇分流計劃,在刑事訴訟的各個階段都可以按照需要進行不同的處遇方案,而非一概審判入監(jiān)。在引入毒品法庭制度后,將其作為處理毒品犯罪案件的一種處遇方案嵌入既有多元處遇方案的結構中去,實現(xiàn)兩者機能的適配。2. 毒品法庭制度的專門立法。如新南威爾士州制定了《毒品法庭法》、昆士蘭州制定了《法院分流法》等作為毒品法庭機制運轉的依據(jù)。3. 豐富的保安處分手段。在案件發(fā)生以后的偵查、審判過程中均可轉向相應的處遇方案,而不必一律進行判決。如在法院分流階段對于符合條件的對象可以轉介進入治療方案,完成一系列要求,這種類似保安處分或者附條件不起訴的做法使得刑罰執(zhí)行更富有彈性,關注問題本身的解決[21]。

但是,實體模式在我國建構有較大的障礙。首先,我國《刑法》中沒有多元處遇方案、分流處遇計劃的刑罰方式,也沒有類似的保安處分方式可以使用,盲目采取實體模式將有違反罪刑法定原則之嫌。其次,實體模式下的法官權力過大,易造成司法權的擴張和恣意。比較來看,程序模式可能更貼合我國刑事司法實踐,在不違背實體法的前提下做出程序上的創(chuàng)新是當下一種比較穩(wěn)妥的選擇。實體模式的啟發(fā)意義在于多元的保安處分手段的運用。當下我國犯罪治理體系中重定罪與刑罰至為明顯。在刑法再法典化下犯罪后果體系重述的過程中,應當尋求刑罰-保安處分的二元犯罪后果結構,突出保安處分重要地位,適時設置保安處分專章,將保安處分措施作為對有性罪錯、毒癮、酒癮等犯罪人的戒治手段。

(三)整合既有毒品犯罪處遇資源

考慮在本土建構毒品法庭制度,那么必須思考法院(法官)在我國戒毒體系中的地位與職權問題。可能的設想是,在犯罪嫌疑人進入毒品法庭制度后,由法官享有強制隔離戒毒、責令社區(qū)戒毒與社區(qū)康復的決定權,公安與司法行政部門只具有管理權。在職能上,由毒品法庭法官主導建立專業(yè)處遇團隊,增設方案協(xié)調員、處遇咨詢員、職業(yè)醫(yī)生等。尤其在責令社區(qū)戒毒與社區(qū)康復的過程中,要弱化戒毒工作的懲罰、威權色彩,強調參與者的病患身份。也可考慮將輕微毒品犯罪案件納入緩刑,毒品法庭也可處理此類毒品緩刑案件吸毒者的矯治工作,形成自愿戒毒、社區(qū)戒毒、強制隔離戒毒、社區(qū)康復和毒品法庭五種戒毒模式[22]。

當下,強制隔離戒毒大量擠占了社區(qū)戒毒的適用空間。適用強制隔離戒毒不僅會使用大量司法行政資源,也會造成病犯難以復歸的問題。長久以來,社區(qū)戒治失能的原因在于社區(qū)司法行政力量的薄弱,缺少人員、資金和工作機制的配給。然而,毒品法庭與社區(qū)戒毒模式相契合,注重病犯在社會中的回歸,減少長期隔離帶來的問題。故此,有必要將司法行政力量下沉,加強社區(qū)戒毒社工隊伍、戒治場所和運行機制的建設。有效的社區(qū)戒毒機制也是毒品法庭制度能夠落地的前提保障。

總之,毒品法庭制度的構建離不開在刑事實體和程序上的雙重努力,尤其是現(xiàn)階段緩起訴制度尚未在我國鋪行,在程序設計方面還存在些許不契合。但是,毒品法庭制度作為專門型法庭,對處理日趨嚴重的毒品犯罪案件具有一定的啟發(fā)。

注釋

①??? 毒品法庭一般會審查下列條件:1. 系持有毒品或相關器具者;有毒癮者;販賣少量毒品供自己使用者;因依賴毒品而犯輕微盜竊案者。2. 無暴力犯罪前科。3. 無性犯罪前科。4. 未持有致命武器。5. 非大規(guī)模之毒品交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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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Deterrence to Treatment: On the Connotation,Review and Localization of the “Drug Court” System

WU Ke

(School of Law,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Hubei, China)

Abstract: The innovation of the drug court system lies in the in-depth study of drug crime and addiction medicine, the identification and integration of prisoners and patients, and under the guidance of the identity of “sick prisoners” and based on the medical treatment needs, good social treatment are provided through the cooperative judicial process. On the basis of fully exploring the connotation and operating mechanism of the drug court system, the value orientation behind the changes in criminal policy is revealed and reflections on the structure of the system is put forward. The aim is to construct a localized drug court system under the internal adjustment of China's current criminal justice system, so as to solve the increasingly serious drug crime problem in China.

Keywords:drug court, sick prisoners, therapeutic justice, sentencing negot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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