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媚
1688 年,法國國王路易十四派遣的五位傳? 教士到達北京,由此拉開了中法文化交流的序? 幕。他們學習漢語, 研習中國文化, 通過書信、? 著作將中國豐富的物質與精神文化傳遞到法國, 這些作品成為從未涉足中國的法國人乃至歐洲? 人認識中國、了解中國的知識源頭,并推動了? “東風西漸”,掀起了 18 世紀法國的“中國文? 化熱”。這在法思想領域尤為明顯:啟蒙思想? 家們亟須這股“東風”為己所用,他們以“中? 國文化”為鏡鑒, 照射出所處時代“禮壞樂崩” 的社會狀態(tài),希冀引領民族進行自我審視,于? 黑暗蒙昧趨向理性之光。法國文學巨擘伏爾泰? 無疑是個中翹楚,他在研究和推崇中國文化的? 深度和廣度上,18 世紀法國知識分子無人能出? 其右。“論中國”幾乎貫穿他的重要的歷史和? 哲學著作之中。
《中國、印度及韃靼通信》(后文簡稱《中 國通信》) (1776)是伏爾泰晚年的一部書信 體作品,集結了他對中國的思考與想象。這部 作品的全稱是《一位本篤會修士向鮑先生的中 國、印度及韃靼通信》。通信對象鮑先生是當 時荷蘭哲學家科尼利厄斯·迪·鮑(Cornelius de Pauw,1739—1799)。事實上, 伏爾泰與鮑 先生之間并無往來通信?!暗欢ㄗx過迪·鮑 的作品之一《關于埃及與中國的哲學研究》?!盵1]? 后者在他的這部作品中“偏見于文化的自己”, 以懷疑和否定的態(tài)度評述中國及其文明,涉及 民族、歷史、建筑、藝術等各個方面,部分觀 點局限片面,甚至荒謬。如他指出當時許多西 方學者評價極高的“儒家道德倫理”是一種謊 言,還認為中國在科學、美術上毫無建樹等。? 伏爾泰為了捍衛(wèi)自己推崇的中國文化,提筆論 戰(zhàn),于是有了《中國通信》。該作品有多個版本, 在此不一一贅述,不同版本中都包括十二封信,? 筆者主要以其中九封與中國相關的信件為對象 研究伏爾泰的中國觀。
一、君主開明
18 世紀的法國,日益發(fā)展壯大的資產階級 亟待掙脫封建專制的沉重桎梏,要求重構社會組織。以伏爾泰、盧梭、狄德羅等為代表的新 興思想家們紛紛登上歷史舞臺,對舊制度口誅 筆伐,對新藍圖滿腔熱忱、暢想構建。
伏爾泰在政治體制上主張實行君主制,“他 理想中的君主就是一位講理性、講寬容、遵守 法律、熱愛科學和藝術的‘哲學家國王”[1]。 而現(xiàn)實并未能如伏爾泰所愿,在法國國王路易? 十五時期,他曾兩次身陷巴士底獄。而后受到 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的邀請到宮廷供職,然 這位國王也非表面上所扮演的開明君主,“而 是利用伏爾泰等人在歐洲各地享有的巨大聲譽, 為他的侵略政策打掩護和粉飾他在普魯士的野 蠻專制統(tǒng)治”[2]。因此二人關系逐漸惡化最終 決裂。
現(xiàn)實的失望使伏爾泰將目光投向了東方, 伏爾泰認為中國君主就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君主, 中國君主之中他尤其偏愛乾隆。在《中國通信》 中,開篇《論乾隆的詩歌》即是對乾隆在 1743 年謁陵祭祖所撰寫、1770 年由傳教士錢德明所 譯在巴黎出版的《盛京賦》展開論述。首先, 這位有“文人氣息”的君主是符合伏爾泰理想 君主設想的。伏爾泰對于乾隆既是君主又是詩 人的身份感到贊嘆,“一位管理著如此龐大的 國家的帝王如何還有時間創(chuàng)作如此磅礴的詩 篇”。他還把乾隆和歷史上的奧古斯都進行對 比,他認為后者雖然也被冠以偉大君主和文人 之名,詩歌卻更多拘囿于私情,乾隆詩歌只為 教導和民眾幸福而作。其次, 在伏爾泰的眼中,? 中國君主擁有謙虛、寬容的美德。伏爾泰感嘆 于《盛京賦》序言中乾隆所言“予小子纘承丕基, 懼德弗嗣,深惟祖宗締構之勤, 日有孜孜敬奉 神器”。偉大的君主沒有歌頌自己的豐功偉績,? 而是謙虛地自稱為“小子”,懼怕自己德行不 夠管理國家,這在法國是罕見的。另外,伏爾 泰贊賞清代的歷任君主能夠接受漢族禮儀道德 和先進技術,使?jié)M族得以進步,漢族和滿族像 一個民族一樣生活在一起。
二、敬畏“天地祖先”,道德至上
法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天主教國家,宗教 與政治緊密結合,推行文化專制主義和蒙昧主 義。伏爾泰發(fā)現(xiàn)中國在信仰上是一種完全不同 的范式,這也成為他攻擊天主教神權統(tǒng)治的有 力武器。
在第三封信中,伏爾泰談到西方關于中國? 人的信仰問題的爭論由來已久,伏爾泰既不認? 同多明我會所堅持的孔子、中國皇帝、士大夫? 是無神論的言論, 也不認同耶穌教會所言“天” 即上帝,中國人信仰上帝。他認為中國的形而? 上學非常復雜。他認為漢語中的“天”肯定不? 同于西方話語中的“神”,伏爾泰試圖破除“西? 方中心主義”迷信,相信世界是多元的,并把? 中國納入世界范圍進行整體的思考,這在當時? 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那么在伏爾泰看來,中國人信仰什么呢?
首先,他指出中國人敬“天地”。這在歐 洲人的眼中就是無神論, 而在伏爾泰看來, “天 地”是一種神圣的自然法則,中國人深信“以 天地之心為心者, 天下無不愛之民物”。然后, 他認為中國人敬祖先, 而且是非常虔誠的信仰。 帝王繼承祖制,百姓謹遵祖訓,這種信仰根深 蒂固。最后,伏爾泰認為中國人上至君主,下 至平民都尊崇孔子,信仰孔子建立的儒家倫理 道德體系。伏爾泰驚嘆孔子布道于兩千三百多 年前,并且這種教義充滿了智慧與教導意義, 引導百姓“修身、齊家”,引導君主“治國、 平天下”,伏爾泰非常認同孔子提出的“修身”“己 所不欲,勿施于人”等道德規(guī)則。伏爾泰認為 中國人從小誦讀、書寫和重復這些道德標準并 一直延續(xù),中國是一個“道德至上”的民族。
而這種“道德至上”正是當時法國乃至整個西 方社會所缺失和亟須的。
三、歷史璀璨,科技發(fā)展滯后
東西方文化互動交流以來,傳入西方的中? 國編年史遭到歐洲部分學者的質疑,他們認為? “基于典籍之上”的中國歷史充滿虛構。伏爾? 泰早在其作品《風俗論》中就提到“如果說有 些歷史具有確實可靠性,那就是中國人的歷史”, 伏爾泰在《中國通信》中幾次提到中國享有? 四千多年的悠久歷史,是對中國編年史的一種 肯定。這一肯定應是來源于他所讀的關于中國 的作品,伏爾泰對中國的了解主要來源于來華? 的耶穌會士關于中國的游記、書信、譯作和著述。 其中重要的包括杜赫德編撰的《中華帝國全志》 《耶穌會士書簡集》等。如在《中華帝國全志》 (卷二)開篇對中國歷史的介紹, “中國在文 明延續(xù)上是優(yōu)于世界上其他民族的,在其綿延? 四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 國君代代世襲, 服飾、? 風俗、習俗上均無甚變化,沿用自帝國建立之 初由智者建立的律法體系”[1]。
另一方面,伏爾泰也肯定中國古代的物質 文明發(fā)達,他提到建于公元前 200 年的浩瀚軍 事工程——長城、連接黃河和其他水域的大運 河、建于福建的跨海百拱石橋。同時他也指出 在歷史上輝煌的中國科技文明現(xiàn)在卻“停留在 歐洲十一二三世紀的水平”,尤其提到數(shù)學和 天文學這兩個方面,“他們撰寫了卓越的機械 類著作,卻忽視數(shù)學;他們觀測、計算日食, 卻不懂天文學”。在伏爾泰看來,之所以出現(xiàn) 這種矛盾,有幾個方面的原因:首先,中國人 對祖先的過于迷信與崇拜阻礙了科技的發(fā)展; 其次,中國人從小接受的就是道德方面的教育,? 缺少數(shù)學方面的教育,而中國官員的選拔也不 是以數(shù)學方面的天賦為參考依據(jù)的;最后,中 國傳統(tǒng)對商業(yè)的輕視對科技的發(fā)展傷害非常大,伏爾泰認為商人是一個非常有用的職業(yè),但這 個職業(yè)在中國是被輕視的。
值得我們深思的是,伏爾泰雖然對歐洲科 學技術發(fā)展的成就感到驕傲自豪, 卻也提出“政 治和道德比數(shù)學價值更大”的論斷。
四、伏爾泰對中國文化的誤讀
伏爾泰并沒有涉足中國,加之時代的局限 性, “使他在比較清醒地認識中國之外,又難 免有主觀、片面、偏頗之處,造成了對中國的 誤讀”[2]。
造成誤讀首先是由于參考文獻的主觀性和 資料的缺失。前文有提及伏爾泰對于中國的了 解全來自當時來華傳教的耶穌教士翻譯、編撰 的書籍,這就會造成兩個問題:其一,當時來 華傳教士多供職于清廷,為了自身使命和利益 常常會對政府或君王不乏溢美之言。如清初法 國傳教士白晉(Joachim Bouvet,1656—1730) 在其所編寫的《中國現(xiàn)任皇帝傳》中稱贊康熙 皇帝“無疑是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君王”“備 受國內外民眾的愛戴”。這就使得中國君主形 象在對外傳播的過程會有偏差和誤解。其二,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雖然 18 世紀法國出版的關 于中國的作品達到一個高峰,但對于燦若星河 的中華文明來說只是滄海一粟,這會導致當時 西方學者在研究中國問題上照搬資料,流于表 面,難以深入分析,觀點可能以偏概全,有失 偏頗。伏爾泰肯定中國科技在古代的成就,但 其中并不包括數(shù)學,提到中國人在數(shù)學領域的 表現(xiàn)是帶有輕視態(tài)度的,認為中國在數(shù)學上是 不值一提的。但實際上,從商代商高發(fā)現(xiàn)勾股定理(比西方畢達哥拉斯早五百年左右)到東 漢時期《九章算術》以及世界上第一個把圓周 率的準確數(shù)值計算到小數(shù)點以后七位數(shù)字的祖 沖之,中國古代在數(shù)學上亦是有所成就的。伏 爾泰還認為中國人不會像西方人一樣記錄樂曲, 但中國的記譜法有著非常悠久的歷史,早在周? 代就出現(xiàn)了文字譜,后來又出現(xiàn)了唐代的燕樂 半字譜、琵琶譜,以及宋代的工尺譜等。上述 各種文化誤讀是由于歷史與時代的局限性造成 的。
第二個方面,文化誤讀是由于“在自身文 明體系內部不能找到與之對應的概念,在本民 族的歷史記憶中尋找參照物”[1] 而產生的一種 “比附型文化誤讀”。伏爾泰在提到孔子時用 到“神學家”一詞,孔子創(chuàng)立的儒學則被描述 為“神學”。這是因為在西方的世界中,無法 找到一位能在思想上對上至君主下至平民都產 生重要影響的并被稱為“圣人”的思想家,而 且在西方文化中被稱為“圣人”、在全國范圍 內影響人們思想的人無疑是與宗教掛鉤的,這 也就不難理解為何伏爾泰會把孔子當作“神學 家”了。
第三個方面,文化誤讀是主觀自我解讀, 為己所用。伏爾泰形容中國君主開明包容,他 們統(tǒng)治的國家法律公正嚴明,這是伏爾泰的一 種幻想,真實情況是,18 世紀的中國,統(tǒng)治者 強化君主專制,制造了文字獄來加強思想控制, 同時存在政治腐敗和貧富矛盾激化等一系列問 題。但伏爾泰需要為自己的政治理想找到可參 照之國度,中國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于是他對 中國君主及其專制制度都過于美化。此外,伏 爾泰認為在西安西郊出土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只是一個美麗的謊言(該碑被歷史學家證明 是真實文物)。這是因為反神權、反宗教是伏 爾泰奮斗一生的目標,他必須從各個方面來揭 示基督教的虛偽。
五、結語
伏爾泰在東方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道德和物 質的世界”,并為之歌頌。他的中國觀打破了“西 方中心”的局限,以開放、包容、發(fā)展的眼光 將中國納入世界文明的整體中進行思考,思想 上走在時代的前列。他能看到中國璀璨的歷史 及中國道德文化的系統(tǒng)性,也指出當時中國是 一個天文學方面落后、輕視商業(yè)貿易的封閉大 國。同時,發(fā)現(xiàn)東方、凝望東方也是一個靈感 汲取、思想革新的過程。但由于時代的局限性,? 伏爾泰為了本身的政治理想,其筆下的中國并 非現(xiàn)實,更多是一種“中國幻景”。我們對于 他者視角下的文化誤讀,應要知己知彼,不以? “偏愛”而沾沾自喜, 不以“偏見”而妄自菲薄, 在對自我有深刻認識的基礎上,竭力在世界文 明交流的過程中以破除西方陳見為己任,更好 地將中國文化推向世界。
[1]?? 出自許凌凌《伏爾泰的〈中國、印度、韃靼哲學書簡〉 寫作動機之探究》, 《法國文學史》2000 年第 2 期。
[1]?? 出自孟華《伏爾泰與孔子》, 中國書籍出版社出版。 [2]?? 出自李鳳鳴《伏爾泰》,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1]?? 出自讓·巴普蒂斯特·杜赫德《中華帝國全志》, 1735 年出版。
[2]?? 出自陳曉華《中西互動視角下伏爾泰對中國文化的 解讀》,《史學理論研究》2012 年第 4 期。
[1]?? 出自林碩《伏爾泰對明清時期中國文化的誤讀》,《法國研究》2013 年第 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