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帥
書壇的“蓬溪現(xiàn)象”已經(jīng)翻篇了,說好聽點是被“書法史”一筆帶過了。很多書家的最高夢想,正是擠進書法史中的這一筆。作為“蓬溪現(xiàn)象”的代表人物,何開鑫20世紀就實現(xiàn)了為夢想封禪,而他的書法灌園才剛剛?cè)鱿蔓湻N。
個體的復(fù)雜性,才是值得咀嚼的歷史。
以天意出發(fā)
時間選擇了何開鑫。
一群人在江湖之遠結(jié)社砥礪,幾支筆在書法殿堂騰蛟起鳳,“蓬溪現(xiàn)象”被定義三十年以來,被排列在地域書風(fēng)封面上的何開鑫仨字,不僅沒模糊,還加了粗,燙了金。
他扛著命根子樣的毛筆,以筆為鋤,?高挖深,再出發(fā),不斷用他的筆墨生動地詮釋著什么叫四川的麻辣鮮香什么叫四川的山高水長什么叫四川的巴適嘚板。何開鑫長得很四川,性格很四川,味道很四川,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即便他如今已是中國書壇響當當?shù)娜宋?,我還是首先把他當作是四川書法的老姜,老壇泡菜里的老姜。
斯人不出,如四川何?
以心意托底
何開鑫是蓬溪人,蓬溪是個小地方,很有意思的小地方。川北一隅,典型的丘陵,典型的旮旯,典型的水草豐茂,典型的民風(fēng)清奇,典型的非發(fā)達地區(qū),卻有“梓東鄒魯”之譽,歷代人杰蜂擁,是個蓬溪人都能如數(shù)家珍,其文脈之盛,足見一斑。蓬溪貧而不賁志,富而不流油,總是活力滿滿的樣子。
我親臨過數(shù)十次蓬溪的酒桌,連平常的悶葫蘆,也能妙語醉我。
少年衣冠。在奎閣口耍大的何開鑫,夢里一定曾被魁星點了腕,醒來眉間又被鄉(xiāng)賢題了痣,寫寫畫畫成了兒時的狂歡,心性暗通筆性。芝溪河畔,墩子橋頭,老扁褂,破壁畫,回甜的水井灣,傳燈的黃桷樹……泥香拌墨香的故園山水,俗與雅從小就在何開鑫的肚皮里開打官司。
青年投筆。何開鑫從戎按劍,西北望,音塵絕,一管毛錐,長抒大漠心事,牢牢焊住第二故鄉(xiāng)的蒼涼之格、壯闊之局。從此,牛性與狼性,伴他揮毫一生。
轉(zhuǎn)業(yè)地方。何開鑫回到家鄉(xiāng),以身許文化,以心許硯牘,故園是清風(fēng),兩袖是清風(fēng),紙上是清風(fēng),自愈是清風(fēng)。從此,清淡與濃烈,雙鉤他的書法人生。
壯年斟酌。何開鑫勠力奔赴書法,斐然果然,每一步都走得鏗鏘,來路堅實,前路酣暢。輾轉(zhuǎn)澆年華,筆墨灌風(fēng)華。
如今高蹈,每一筆都飽蘸當時明月。
以拙意祛媚
拙意這標簽,堪稱流行書壇的重大共識:不拙意,不高級。但很多書家生產(chǎn)出的拙意,是聰明的編排,是巧媚的變形,是視覺的遮蔽。而何開鑫的拙意,是流淌出來的,是散發(fā)出來的,是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憔悴自省,堪稱他筆底的眾妙之門。
何開鑫的拙,是原拙,是老拙,是性本拙。何開鑫的拙,是一種如來級的如是,是一種歸來級的返璞,是一種大爺級的親切,是一種細胞級的活性,是一種繞梁級的原鄉(xiāng)情懷……這種拙,正是每一個角色何開鑫的底色:兒子何開鑫丈夫何開鑫父親何開鑫哥們何開鑫戎馬何開鑫廟堂何開鑫江湖何開鑫先生何開鑫書法何開鑫……拙成一種畫風(fēng)。
拙,是何開鑫的天生泉眼,他的寸筆舔著這眼拙泉,舔得寧靜,舔得溫?zé)?,舔得堅定,舔得自信,這不只是舒適區(qū)的技術(shù)自信,更是獨上高樓后的審美自信,衣帶漸寬后的生命自信。以小我之拙,寫大美之拙,是為物我,是為通會,是為人書合一。
即便將他八九十年代的作品置于今天,依然不減光芒,這光源,正是拙的美學(xué)舍利。什么古塔銘什么云峰山什么抄經(jīng)體什么樓蘭范兒……都只是拙的藥引。什么篆隸楷行草什么尺牘橫卷立軸什么金石氣山林氣煙火氣……都只是拙的藥罐。
拙這一面風(fēng)格旗幟,何開鑫注定扛一輩子。今天他的作品里有更多清拙簡拙雅拙的高引因子,拙初心,依然蕩漾在筆中央。
從自然拙開心,到自覺開心拙,便是何開心的答案。
以筆意坐莊
筆意,是中國書法的幽徑,是國畫與書法幽會的老地方。
當代書壇以創(chuàng)新的名義,搞出不少花樣,何開鑫不固步不拒絕,所有探索他都善意地開門,但絕不輕易敬酒,絕不犧牲書寫性去堵解構(gòu)噱頭的槍眼。
何開鑫也探索,也創(chuàng)新,也破局,破古人代代薪傳的共性迷局,破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個性困局。但,書寫性是他不可逾越的底線,是他和書法的信物。他更像書法的守望者,寧愿書寫逆流成河,也不擺書非書的玄龍門陣。
書寫性是文人書法的正門。從蘇軾到謝無量,各臻其妙的蜀中大匠,無一不是從書寫性進入書法史的諸上座。
看不到靈性,就看不懂四川這方水土。
看不到書寫性,就看不懂何開鑫這道風(fēng)景。
以率意破局
以碑體成名后的何開鑫曾在《圣教序》《書譜》中潛泳,為了一口書卷氣,憋了好幾年。
書法虐我千萬遍,我待書法如初戀。
儒家的唯精唯一只能為這種執(zhí)著撐半腰,另一半合理解釋大約是他的修道,修道之謂教,是達道之旅,是過程性報表。而率性之謂道,是見山還是山的純利潤。這種慘淡經(jīng)營后的直給,如層臺緩步,丘園放歌,是歷代高手的陳倉道。
何開鑫就這樣端穩(wěn)了專業(yè)書法的飯碗,拄穩(wěn)了文人書法的拐杖,系穩(wěn)了藝術(shù)書法的鞋帶,都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我愛故我在。
不率意,不開心。
我注書法是到此一游,書法注我是一生何求。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以荒江結(jié)屋之概定居浣花溪畔,前半場的故事迅速在書法別院合圍,以大草挈領(lǐng)他的書學(xué)理想,骎骎乎有丈夫氣。
如今的何開鑫,以更高純度的金石氣,以筆為簫,勁吹邕容省闥的書風(fēng),持續(xù)熱播出圈。
以詩意解膩
當我們批評當代書家的文化素養(yǎng)“瓢桿兒都舀不上”時,文化局長出身的何開鑫,若想借文化裝高級,至少有九十九種捷徑??伤麉s恭恭敬敬地為古人提草鞋,一頭扎進詩歌的江河摸石頭,轉(zhuǎn)益多端,浸淫每一個毛孔,尤其近體詩,切磋格律,琢磨平仄,敲推金句,點鐵點睛,漸入泛舟境界。從柴米油鹽到宏大敘事,從歲月毛邊到臨風(fēng)懷古,從風(fēng)雅酬答到筆底江山……寫得久寫得勤寫得開心寫得像模像樣,詩癮更比茶癮大。這不是我要說的重點。其實他不是在寫詩,不是為寫詩而寫詩,更不是為充有文化而寫詩,這是他勾兌古今的原漿,咀嚼遠方的菜根,臭味相投的懷抱,打通文脈的一條縫,是凝視寸心的不由自主。因此古人不再是他的他者,他悄然實現(xiàn)了文人書法語境的無縫鏈接。
這正是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不短路不結(jié)殼不膩的秘密,公開秘密。
以古意回鍋
名家的說服力,不在名頭,在家頭,在毛筆當家做主的地盤,當然得用筆說話才算數(shù)。對何開鑫這種實力派書家而言,所有獎杯頭銜光環(huán)都只是社會性冗余,是新征程的雙刃劍。
從來多古意,可以賦新詩。“古意”是一個人人似乎都懂人人又說不清的玩意兒。法度的古意在古典,高古的古意在前古典;文人書法的古意在高趣,民間書法的古意在天趣;帖學(xué)的古意不止晉唐,碑學(xué)的古意不囿秦漢……古意不是個東西,古意是吞吐千秋的天人合一,古意是生生不息的歷史自信,古意是心心相印的文化引力,古意是曾經(jīng)滄海的生命現(xiàn)場……
何開鑫堅持讀古。表達,從聆聽開始。身臨摩崖勝境,親解古碑羅裳,撫喟殘卷氣息,審問金石傳拓,翻檢新出墓志,忽然摩挲老帖……聆聽古意,是書家的最大涵養(yǎng);猶存古風(fēng),是文明的最大善意。
何開鑫堅持臨古。高手臨帖,像無線電,敲入密碼,接通千古。而鏈接古今的線,玄之又玄,眾生看不見。因為他臨古,不為復(fù)制標準,而是為接氣。脫略形似,拿來便是。無一筆不古質(zhì),無一筆不今妍。這種雙向互掐的心跳,不必用意臨和稀泥。這更像是點穴式臨摹,而非全身按摩。以問題為導(dǎo)向,精準切進古帖;以還原為打開,寫到便是得到。
何開鑫堅持化古。臨古是日課,化古是日常。向古人致敬是常識,與古人商量是常態(tài)。如膠似漆的是書法傳統(tǒng),若即若離的是傳統(tǒng)書法。寫進古人是成長,寫出自己才成立。
以會意計提
早慧的何開鑫,見得越來越多,寫得越來越多,想得越來越多……多的盡頭是少。
龐大的作品GDP,只是可能性的基數(shù),并不必然通向“高質(zhì)量增長”。
理性之所以成為人類文明的長燈,是因為它不只向前發(fā)射,它隨時向后掃描,計提經(jīng)驗的呆賬壞賬,瞄準自我革命的核心邏輯。于是,在博觀的絕頂上,在約取的青燈前,早慧的何開鑫與晚成的何開鑫正式建交。
所以食邑三千,自得一瓢;所以馳騁八荒,聚焦草書。
一超直入,有所不為。
一超直入的前提是有鑰匙,有所不為的前提是有所為,能經(jīng)過這兩道資格審查的書家,從來是極少數(shù)。何開鑫心中有數(shù),瞄準碑學(xué)大草這塊清民大師們都啃不動的硬骨頭,扣動使命的扳機。
關(guān)鍵時刻的清醒,才叫明白人。何開鑫深諳碑學(xué)大草之所以難,難在碑學(xué)自身的障礙。碑學(xué)崛起,如同武將造反。在乾嘉及乾嘉后,碑學(xué)都是極具革命性的,顛覆主流到今天,我們在享受這革命成果時,照單全收的還有這些障礙和障礙的癌變。在被碑學(xué)重新定義的書法框架下,我們習(xí)慣了先入為主,碑學(xué)的造反意義被放大,碑學(xué)的藝術(shù)氣質(zhì)被神化,碑學(xué)的經(jīng)典屬性被篡改,碑學(xué)的獨立和權(quán)威限制了碑學(xué)的自由和可能。大草就像為碑學(xué)量身定制的照妖鏡,大草姓草名大字自由。以碑學(xué)教條革大草自由的命,其短命下場可想而知。
何開鑫反常合道,將注意力進行黃金分割,以大草為主,以碑學(xué)為客,這便是他鐵腕下的自由秩序原理。以大草激活碑學(xué)的可能,以大草救贖碑學(xué)的自由,以大草笑納碑學(xué)的豐厚嫁妝。咬定大草不放松,立根原在北碑中。
這種微妙的轉(zhuǎn)換,說起來輕描淡寫,做起來無異于一場撥亂反正,正本清源。
在近年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何開鑫悄然推倒大草與碑學(xué)中間的那堵墻,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亦見情性;點畫為情性,亦見形質(zhì)。縱橫之間,通會之際,渾然無隔。
何開鑫帶著他的大草,一寸一寸跋涉出被包康碑學(xué)圍剿的時間窗,耳順之后,心順筆順,與未來相視一笑。
此中真意,玄關(guān)大開,讓同屬浪漫主義大草的晚明諸子,恨不晚生五百年。
以快意增資
每出得意新作,何開鑫都得意得很克制,大草千古最難事,得失從來寸心知,他轉(zhuǎn)身就看見瓶頸,看見不遠處更好的自己。
技術(shù)保底,風(fēng)格上位,聲名加持,只是基本盤。
保住基本盤,定向增發(fā)氣象,讓主營更突出,讓強項更強,讓大草更大,讓狂草更狂。
他習(xí)靜,激蕩深流;他沉吟,喚醒搖滾。
落筆即開閘。痛快就是生產(chǎn)力。波譎云詭,劈山截流,閃電突入大開大合的無人區(qū)。大開,是造化打開的想象,是經(jīng)驗嫁接的花朵;大合,是日日拂拭的鏡照,是書如其人的體貼。
炒股的人,對何開鑫草書會更多一分追捧。每件作品都有放量都有漲停板,漲跌有象,驚心動魄。我們稱這種操盤手為畫線大師,是實力,是性格,更是信步瓊樓最上層的逍遙。
今天,何開鑫已打開狂的瓶蓋,置酒欲飲,踟躕停箸,在常道通往非常道的長亭里,他的右手始終緊攥最后一個理性包袱。
以禪意致遠
人一生有且只有兩朵云,故鄉(xiāng)的云,遠方的云。
毛筆亦然書法亦然大草亦然,不斷出發(fā),不斷回家。
故鄉(xiāng)的云似酒,遠方的云似詩。
這兩朵云,有時候很遠,有時候很近。
你在看云,云也在看你。
是氣喘吁吁地追風(fēng),還是游刃有余地聽雨,與甚解無關(guān),與境界有染。
多數(shù)人的成功是熬出來的,地位是熬出來的,退休也是熬出來的。境界,從來不是熬出來的,是覺悟出來的。覺悟者,心開也。心開何?何開心。
驀然闌珊。
以愛意致敬
我從不掩飾對開心大哥其人其書的喜愛,雖然這篇文章拖了十年,每個字都是愛的馬拉松。
這十年,開心大哥越寫越好,好在明白,好在到位,好在叢中笑……比贊美更重要的是期待。
何開鑫逐漸成為當代書壇的一個符號,大草為這個符號提供含金量。
他的線條,是從漢魏的厚土里刨出來的,如乾嘉的窩邊草,勾搭碑學(xué)的第二春,不帶半點脂韋氣,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從出道那一天就完成了祛媚。他寵溺碑意,并不疏怠帖韻。在大草的灶臺上,碑帖合炒,筆意如鹽。
漢字自帶抽象,線條自帶抽象,書寫自帶抽象,非常道領(lǐng)他走向抽象的窄門,空色在此坐臺,若有待。
線質(zhì)是他的敲門磚,筆性是他的席夢思,氣象是他的褲腰帶,敲得開門,上得了床,就能經(jīng)常和張旭們吹吹枕頭風(fēng)。
開心大哥,下個十年,想和你去吹吹風(fēng)。
本專題責(zé)任編輯:薛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