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輕淺 圖/水色花青
這一生就像陰影下的一棵雜草,未得過半寸陽光眷顧,也不敢去尋找光明。
戰(zhàn)鼓已經擂了兩天兩夜,瓢潑大雨仍然沒有停歇的勢頭,大雨暫時終止了戰(zhàn)事,濃墨似的曠野,只剩下爛泥中碎裂的鎧甲和折斷的箭戟,昭示著之前血肉橫飛的搏殺。
北虜大軍連奪兩座城池后,又一次對大梁發(fā)起總攻,絲毫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林舒予來到朔州的時,城外餓殍遍野,山林遍布婦孺老幼的殘尸。
看著林舒予帶援軍趕到,守城的總兵膝蓋一軟,險些跪倒在她面前。幸而她帶的糧草充裕,才讓朔州暫時渡過難關??蓱?zhàn)爭還遠遠沒有結束。
“將軍,對面的鼓聲突然停了。”秦孟川進來的時候,林舒予正對著布軍圖沉思。
“整肅軍備,我們即刻攻入北虜大營?!彼穆曇衾淝停蓝鑵?。
“現(xiàn)在?”秦孟川驚道。
“他們以為隆隆戰(zhàn)鼓便能惑亂人心,那我們便殺個措手不及?!?/p>
“可這大雨…?”秦孟川猶疑。
“朔州難見這么大的連天雨,他們沒有雨中作戰(zhàn)經驗,只怕更不敢貿然上前,不然這數(shù)日的鼓聲,你以為何意?端得是敲山震虎,實則是遲疑不決。鼓聲激蕩又戛然而止,只怕他們軍中有變,我們才能趁勢出戰(zhàn),一舉奪營?!?/p>
寒風呼嘯,大雨潑天,夜半值守的小兵竊竊私語:“本以為鼓聲停了能好好睡一覺,誰知況都大人又叫我們來值營,這么大的雨,我連你都分辯不清,還有誰會來?”他抹了把臉上的雨,啐了一口:“媽的,骨頭都凍軟了,還怎么打仗。”
對面的人沒有說話,銀光一閃,一把鋼刀就已插入他的脖頸。他的喉頭滾了滾,翻出一串血泡,頃刻就被夜雨沖刷得干凈。
黑夜中,如有百鬼過境,暗影幢幢,一步步逼近北虜營帳,寂靜的夜,突然鼓聲大振,況都幾乎從榻上一躍而起,卻見一道劍光刺破黑暗,快若游龍,當胸而至,他閃身避過要害,可劍刃還是貫入他的左肩。
揭天的鼓聲接連響徹耳邊,從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圍剿過來,和著激越的吼叫,像是收割人心智的鐮刀。濃夜里的廝殺冷酷而慘烈,稠濁的血腥似乎讓空氣都停滯,北虜人毫無防備,頃刻潰不成軍。
況都棄甲而逃,連著大營后撤三十里。
這一仗,出奇制勝,讓大梁一掃連月來的頹勢。秦孟川清理過戰(zhàn)場,向林舒予匯報戰(zhàn)情?!皩④姽嬷怯嬤^人,這雨既是絕路,又可縫生,況都這一敗,人心浮動,只怕會多休養(yǎng)一陣?!?/p>
“況都素來狷狂倨傲,若以常性來揣度他,恐怕正中下懷,不可大意輕敵。”
“俘虜安置的如何了?”林舒予又問。
“下官正要稟報,況都留下的殘兵,似乎大都在病中,軍醫(yī)尚在查看,稍后入營稟報?!?/p>
“走,我們一起去看看?!?/p>
林舒予過去時,軍醫(yī)遠遠朝她擺了擺手:“將軍不要上前,這些北虜人高燒戰(zhàn)栗不止,病癥相似,似乎有疫病之兆?!?/p>
“什么?北虜軍中竟已有了時疫?”秦孟川驚道?!皩④姡魰r疫蔓延大營,后果不堪設想,不如把他們就地處決,絕斷時疫的擴大?!?/p>
林舒予抱臂而立,眺望遠方,鼻尖一聲冷哼:“原來退營三十里的代價竟是時疫?!?/p>
“孟川,先把戰(zhàn)俘單獨安排到空地,派幾個軍醫(yī)守著,若營中也出現(xiàn)了相似癥狀,我們也好有應對之法。速速整兵,越快越好?!?/p>
每天都有軍士拖著一卷卷草席扔入焚燒坑,北虜戰(zhàn)俘一批批死亡,軍醫(yī)臉上的神色也越來越肅穆。軍中已經有人出現(xiàn)了同樣的癥狀,大家都在議論疫病會不會大面積傳染。
“俘虜營中好像有位醫(yī)者精通此病,每日都與軍醫(yī)商討病癥,調配草藥,不知是不是況都埋下的細作。”秦孟川向林舒予匯報。
“醫(yī)者?帶過來我瞧瞧?!?/p>
少頃,林舒予聽到帳外一陣吵鬧,她掀開簾子走出去,卻見一個男子被幾人架著跪在地上,手里緊緊握著一個香囊,那香囊針線暗淡,看著像個昔年舊物,問道:“何事?”
秦孟川道:“末將擔心有變,讓他去掉身上一應物品再入帳中,可他卻死死拽著這個香囊不放?!?/p>
林舒予了然,“不妨事?!庇值皖^淡淡道:“把頭抬起來。今日叫你來,只為病情,不必如此防備?!?/p>
跪在地上的人仍一言不發(fā),攥著香囊的手卻隱隱發(fā)白。
下一刻,冷劍挑起那人的臉,林舒予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轉而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我曾聽聞,北虜有位大夫出身望族,仁心濟世,醉心醫(yī)道,不問世事,我真當他無欲無求,淡泊名利,不成想,今日卻有幸得見,三殿下這一路勞苦奔波,可是想要建功立業(yè),重回王庭?”
跪在地上的人猛地抬起頭,又轉瞬掩過眼中驚詫,冷冷地看著她。
“好奇我怎么知道的?”林舒予唇邊浮起一絲笑意,“你與你大哥有五成相似,來京朝賀的時候,我曾見過他。只是沒想到,況都竟敢舍你而去,看來三殿下回家之路困難重重?!?/p>
“你們究竟還有什么謀劃?”秦孟川一腳踢在他的背上,賀蘭洵霎時脫力,趴伏在地,像是被扼住咽喉的狼,寧肯一死,也絕不屈服。
“孟川,來者是客,我們該以禮相待,何況三殿下在軍中一直救助傷患,給他另辟一處住下,好生安置?!?/p>
賀蘭洵掙扎起身,嗤道:“軍中之事,我一概不知。林將軍要殺便殺,不必惺惺作態(tài)。”
林舒予轉過身對秦孟川揚了揚手:“帶他下去,讓他繼續(xù)給將士們治病,無事不必打擾?!?/p>
過了幾日,況都攜大軍壓境,連天的兵甲,黑若鴉羽。他在陣前叫囂,若放了賀蘭洵,他便再退兵十里。
林舒予回道:“若你歸還大梁金州,渝州兩地,我便將三殿下安全送入將軍帳中?!?/p>
況都輕蔑譏諷:“林將軍機關算盡,卻對我北虜一無所知,我只知大殿下,二殿下,王室中何來三殿下?”
林舒予回頭看了一眼身側的賀蘭洵,他神色漠然,眉間一派清冷,似乎是感覺到她在看他,他目視前方,淡淡道:“林將軍以我為籌碼,豈不可笑?”
林舒予彎了彎唇角:“況都倨傲,以三殿下的名號自然鎮(zhèn)不住,可我若就此連番羞辱他,只怕他會忘了,此刻他營中是何等需要賀蘭大夫的醫(yī)術?!?/p>
“你…”賀蘭洵扭頭看她,卻見她眉眼含笑,一副勝券在握的神態(tài)。
不多時,況都果真中計,拂袖而去。
大梁營中的疫病很快得到了控制,可北虜那邊卻不容樂觀,疾病似乎望風而動,從一個營帳迅速傳播道另一個營帳,每天都有幾十具尸體被拋入河中。
“軍醫(yī)如何說?”況都在帳子里來回踱步。
“疾病來勢洶洶,并非朝夕可控,只怕近日都不宜出兵?!?/p>
“妖言惑眾,動搖軍心,拉出去軍法處置?!?/p>
“將…將軍,這已是近日砍的第三個軍醫(yī)了,若再砍下去,只怕,軍中再無醫(yī)者,這仗…”部下頓了頓,又道:“聽聞,前段時日大梁也開始蔓延時疫,似乎很快就抑制住了,軍醫(yī)說…軍醫(yī)說…”
“說什么,講!”
“軍醫(yī)說,似乎三殿下頗通此道?!?/p>
況都立時想起林舒予那日在陣前的嘲弄,“林舒予!”他切齒道?!皫夏切┎≈氐膶⑹浚覀冊偃ソo林舒予送個大禮?!?/p>
這一次的攻伐,況都再沒有叫囂和狂言,只有急攻猛進的掠殺,驍騎近身浴血,箭矢合圍后方,林舒予親自拼殺陣前,長劍如影,斬斷性命。
待林舒予從戰(zhàn)場下來,才覺得渾身鈍痛,脫下戰(zhàn)甲,之前被壓迫的傷口,此刻才涌出一團團鮮血,隨軍的大夫匆匆包扎后,她又命他去醫(yī)治重傷的戰(zhàn)士。
誰知當夜她就燒了起來,周身滾燙,昏迷不醒,大夫再次查看傷口,才見肩上的那一處傷,隱隱泛著黑青,竟是中毒的跡象。
那一箭,是況都親自射的,正對賀蘭洵。
賀蘭洵幫大梁人診病,已然是北虜?shù)呐淹?,更何況他因何被塞入自己營中,況都比誰都清楚,既然林舒予不肯殺他,那他借此機會清繳叛徒,再合適不過,也不必日后找理由遮掩。
當林舒予發(fā)現(xiàn)時,況都手中的箭已離弦,正以不可阻擋之勢向賀蘭洵撲來,她飛身上前,用劍鞘蕩開他,那只淬了毒的箭,便扎在了她的肩上。
秦孟川夤夜提了賀蘭洵,鋼刀的寒刃像是隨時要切斷細細的脖頸:“說!這是何毒,可有解藥?”
賀蘭洵看了看傷口:“軍中常有蛇心草,是一種蛇毒混著幾種毒草制成。”
“解藥在哪兒?”
“皆由況都保管?!?/p>
“將軍危在旦夕,我現(xiàn)在就去搶回來?!闭f罷,向帳外沖去。
賀蘭洵一躍身拉住他,:“林將軍素來心思縝密,謀定而后動,怎會有你這樣魯莽的親隨,若眾人皆知林將軍身中奇毒,命不久矣,只怕會動搖軍心;況都更會立即反撲,到時群龍無首,豈不是兵敗垂成?”
賀蘭洵默了片刻,道:“姑且讓我一試吧,我幼時曾隨醫(yī)官四處行走,對毒物也多有了解。”
林舒予醒來的時候,像是被千軍萬馬踏過,渾身每一塊皮肉都疼痛難忍,睜開眼卻看見賀蘭洵斜倚在榻邊睡著。她微微一動,他便醒了,她輕聲道:“辛苦三殿下了?!?/p>
“將軍倒不怕我下毒害你?”
“若你在我營中,如入無人之境一般毒殺我,那是我治軍不嚴,我認下?!?/p>
“林將軍果真女中英豪,氣度不凡?!?/p>
賀蘭洵每日端來的湯藥苦得驚人,一碗下去舌根澀重,連尋常味道也辨不出,只因蛇心草這一味奇毒,只能用毒藥攻之,兩毒相較,讓她的身體仿佛千錘萬鑿般難耐,每一次藥效催發(fā)時,都是一種無盡的折磨,她卻從未吭過一聲。
藥力過后,往往床榻都像浸過水,可她仍支撐病體親自整理軍務,為皇帝撰寫軍報,孜孜不倦地分析戰(zhàn)后得失利弊。
“將軍如此透支身體,不怕天不假年嗎?”賀蘭洵在她一旁碾藥。
“我肩上扛著的是大梁百姓,我若不恪盡職守,誰來護他們安寧,所以既在一日,便定要做好一日?!?/p>
她難得露出倦色,眼下一片烏青?!叭裟悴缓煤眯菹ⅲv我是扁鵲再世也救不了你。毒藥傷身,即便能解,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你若不顧惜自己,那我也不必在此浪費心力?!?/p>
“不必擔心我,倒是殿下,不爭王權,為何不在王庭中鉆研醫(yī)道,反而隨軍四處征戰(zhàn),又被況都背棄?”
屋子里的光好像霎時退到了檐下,坐在明暗交界里的那個人也好像在和自己的內心拉扯。沉默了許久,賀蘭洵的聲音含混而黯然:“我母親是中原女子。”
林舒予怔了片刻,輕嘆道:“怪不得從未聽聞過你母親,原來如此…”
他的母親是被擄來的,卻在一夜承歡之后,有了身孕,他從生下來便被兄長們欺辱,嘲笑他身上流淌著卑賤的血液,常常拳腳加身,活得還不如一介奴仆。母親生下他后,一直體弱,北虜人身強體健,視久病之人為不詳,日子久了,父王便厭棄了他們,他只能試著自己挖些草藥,給母親續(xù)命。
大夫見他們母子可憐,偷偷送些藥來,可那時母親已油盡燈枯,回天乏術。母親走后,他再無依傍,只能隨大夫一同四處行醫(yī)采藥,才得以長大。
等他再次回到王庭,已成為頗有名望的醫(yī)者,父王年歲已高,就常留他在身邊,卻惹來兄長們的忌憚。那次父王病重,他熬了湯藥端去,卻被大哥以試藥為名,喂給小廝,小廝當場暴斃。
他自來坦蕩,原以為多年未見,可以積怨盡消,原來不過又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嫁禍。
他被大哥扔進軍營,況都是大哥培植的親信,大哥意欲如何,他很清楚,王位之爭素來血腥,只有排除異己,方能榮登大寶。即便這些年他遠離朝政,無心權勢,卻仍擺脫不了命運的枷鎖。
北地的夜黑得極快,這晚林舒予正要歇下,秦孟川匆匆跑入她的帳中,急道:“賀蘭洵跑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p>
“他一般什么時辰回來?”
“申時就該回了,現(xiàn)在已是酉時末,天都黑透了?!?/p>
林舒予默了一瞬,道:“他不會跑?!?/p>
“近來他日日上山采藥,將軍怎知他不是借著為你診病的由頭,勘查逃跑路線…”
“我去找他?!绷质嬗柽呎f邊去牽馬。
“夜里猛獸出沒,將軍不能為一個俘虜以身犯險,我去帶人把他捉回來。”
“此事你無需再管,夜間注意防范便可?!?/p>
夜里山路難行,林舒予路上被野獸合圍,惡戰(zhàn)一場,又走了許久才看到他。那時他正閉著眼倚在一棵樹下,身邊還倒著幾具野獸的尸體。
腿上似乎受了傷,被他用布條包起來,有些腫脹。林舒予站在原地靜靜打量他,不似北虜人的粗獷高額,他眉宇間確實有中原男子的清致和明秀,即便在危機四伏的荒山野嶺,也絲毫不顯得狼狽。長在王室中的王子,這一刻才顯出與平常人不同的冷靜和清傲。
做俘虜?shù)倪@些日子,他和末等兵一起吃住,只當自己是個微不足道的囚徒,而此刻,一人獨處,他才敢卸下偽裝,擯棄那些進退取舍的存亡之道,只做他自己。
他睜開眼,淡淡道:“將軍來了?!?/p>
林舒予抱臂輕快地打趣:“殿下好身手,倒不像傳聞中說得那樣愚魯笨拙?!彼呎f邊檢查他的傷口,“蛇毒?”
賀蘭洵點了點頭,“將軍怎會夤夜來找我?難道不認為我會逃走?”
林舒予淺淺一笑:“逃去哪里?去況都那里做人人尊崇的三殿下?”她刻意重重咬住了最后幾個字,打趣他。
他眼中浸著一彎月色,露出少有的輕松:“原來林將軍還會說笑?”
“我說過你有濟世之仁。自從我中毒,你為我殫精竭慮的診療,又親自遍嘗百草,詳細記下每日病癥變化,你的行醫(yī)要錄還端端正正放在案上,只怕這冊子,對醫(yī)者來說十分重要吧。再說我這個病患還沒痊愈,一個盡忠職守的大夫怎會棄我而去?!?/p>
他笑了:“將軍果真和尋常人不一般?!?/p>
“有何不一般?”夜色中,她的眼神清亮,帶著幾分真實的探究。
賀蘭洵目色深了幾許,靜靜地看著她,他要如何告訴她,她像是他觸不可及的日光,那樣驕傲,明媚;也是他從來不曾擁有過的少年意氣,那樣果敢、飛揚。而他,只是在危機四伏的傾軋里,兄長蔭翳下的一株雜草,寥寥數(shù)筆,便是他的一生。
他垂下眼,頓了頓:“將軍打算如何處置我?”
林舒予沒有說話,她想起幾天前北虜王送來的信,信上說他愿獻上鐘愛的第三子入京為質,以此平息兩國戰(zhàn)事。這封信毫無誠意,既沒有挑起戰(zhàn)事的歉疚,也未提及歸還掠奪的土地,況都遲遲不肯拔營,她也還在等皇帝的詔令。
她知道,這一切皆是因為近日況都軍營中病疫蔓延,不得不暫緩東征的腳步,而她隱隱覺得,也許朝中也一直在期盼一次和談。這是兩國的博弈,是狡詐的獵人處心積慮扔下的誘餌,而茍且偷安的魚兒一定會上鉤。
陰謀下的質子,處在權欲的旋渦,既不能自救,也沒有援手,他已再無還朝的可能,也注定不被中原接納,他的面前是一盤死局。
曾入死局的還有她自己。那一年,弟弟錯手殺了人,卻把她拋出去頂罪,本是一母雙生,卻因著她是女子,就被推至堂前受審。從沒有人來獄中看過她,沒有一句溫言,沒有一絲歉意,仿佛她生下來就是個罪人。
只是沒想到遇上新皇登基,天下大赦,本是死罪改了流放。離開的那日,大雪壓城,她衣衫襤褸,無人送行,墨黑的城池像一座埋葬她的墳墓,漫天飄落的大雪是送她上路的紙錢。
流放路上,她病得極重,險些死去,被官差扔在半路自生自滅,卻被一對老夫婦救下。病愈后,她因身有重罪,怕拖累了旁人,索性改名換姓入了軍營,開始了行伍的一生。
直到她有了軍功,回去看望老人,才發(fā)現(xiàn)村子已經被北虜人洗劫一空,空蕩蕩的小院還是昔年模樣,可躺在房中的兩人卻早已朽爛,再不會醒來。
離開之前,她曾說有一天會回來奉養(yǎng)他們,那是她曾得到的丁點溫暖,即便是萍水相逢微若苔米的幸福,她也想要傾盡全力去報答,只因那是她曾擁有過的最好的圓滿。
后來北虜出兵,她在朝堂上主動向皇帝請纓,朝中主戰(zhàn)主和的老臣爭論不休,她一刀砍在青玉石磚上,迸濺出的碎石滾落在頃刻鴉雀無聲的大殿,她跪地向皇上立下軍令狀,不破北虜絕不還朝。
主和的老臣罵她,行止無狀,顛倒乾坤,又斥她竊權亂政,為禍朝綱,要讓天下文人都來討伐她。
離開京城那日,她立在馬上,風姿神武,浩浩蕩蕩的軍隊穿過城門,身后是空無一人的長街,只有綿延十里的旌旗,燒出一路火色,護送著她縱馬離去。
賀蘭洵見過林舒予運籌帷幄的從容,也見過她悍勇無匹的沖鋒,她素來堅毅,果敢。卻未見過她像這樣久久陷入沉思。
黑暗遮住了人間,將生殺予奪,弱肉強食的爭斗消弭于夜色。他的故事里倒映著她的過往,都是被辜負的人生,未得過些許人間溫情,卻想在夾縫里拉住滾落山崖的人,救下另一顆未亡的心。
他假意咳了咳,像是著了風。
林舒予從交疊的時空乍然醒來,伸手去拉他:“走吧,夜里冷,我們下山吧,我可以背你?!?/p>
賀蘭洵笑了:“若秦孟川知道他仰慕的林將軍背我下山,一定會立刻提刀來殺我?!?/p>
他的眸中總帶著淡淡的冷霜之色,是經年的不平沉淀在眼底的淡漠,唯有笑起來,眼中明亮如碎星,仿佛能盛下世間很多美好。
過了幾日,快馬帶來朝廷奏報。
“什么?朝廷接受以賀蘭洵為質的和談,主張休戰(zhàn)?”秦孟川將奏報扔到案上,一臉不忿?!懊餮廴艘磺票阒@是托詞,皇帝登基數(shù)載,還由得那幫沒有根骨的老臣擺布?”
“孟川!不可胡言!”林舒予斥道。
“更可笑的是,竟還派禮部的周進來替天子簽訂契約,那兄弟們數(shù)月的拼殺,豈不都白白落在那幫文臣的口袋里。這幫投鼠忌器的老臣滿嘴家國大義,卻干盡厚顏無恥之事?!?/p>
“難不成你想抗旨?”林舒予冷冷地問。
北風烈烈,風沙狂舞,周進自打來了軍營,就一直待在帳子里,直到兩軍會面那一日才出來,頭戴高帽,臉覆布巾,滑稽至極。
況都站在陣前輕蔑地看著他,只覺得可笑,落筆后,況都抬了抬下巴示意,周進彎腰,笑得諂媚:“該老臣替皇上簽了?!?/p>
待周進剛拿起筆,只見一道銀電從眼前急急掠過,割斷面前肆虐的風濤,直直插入案中。
“慢著!”林舒予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林將軍何事?”周進回身看她,面露不悅。
“這是將軍與將軍之間的和談,關周大人何事?”她的目光鎖住周進,眼底是一片晦暗不明的森冷。
周進譏諷:“女子怎可落筆官文?有違倫常!”
林舒予嗤道:“仗是我打的,城是我奪得,數(shù)萬將士在我麾下聽令,周大人現(xiàn)在才說有違倫常?”
她一把撕下周進臉上的布巾:“大梁的臉面是身后的將士用血肉拼出來的,不要用你這張滑天下之大稽的布巾給他們蒙羞。”
她看了看紙上的內容,剛想開口,卻被一股悍猛的力量一把推開,周進一手搶下盟約,匆忙落筆。
“況將軍,成了,一式兩份,愿大梁與北虜共結累世通好。”他舉著紙,臉上是計謀得逞的赤紅。
“周進!放肆!”林舒予猛然拔下案上的刀,向周進砍去。
“你…你…”周進臉色煞白,幾乎癱軟在地,忙伸手扶住身旁的將士,定了定神,顫聲道:“林舒予,這、這是皇上的旨意,莫非你想造反?”
周進在禮部多年,汲汲營營,卻未得賞識。不惑之年終于被任命欽差,出關和談,怎會把平步青云的機會拱手讓人。剛才那一推,他鉚足了力氣,像是積攢多年的等待,終于奮力推開了絆在升遷之路上的那塊大石,即便林舒予那一刀如雷霆之怒劈頭而至,可他心中對于權力的渴求卻沖破恐懼,讓他渾身炙熱,仿佛眼前已是一條通天大路。
況都站在對面冷眼看著這一切,笑得諱莫如深:“一頭草原狼入了營帳,卻被林將軍當成羊圈養(yǎng);不想又來了一條貪名逐利的巨蟒,狼狡詐,莽無魘,林將軍小心一著不慎,腹背受敵,養(yǎng)癰遺患的苦果若生生吞下,一定不好受。”
“況將軍倉皇留下的客人,我理當照看。至于大梁的家事,更無需你插手?!绷质嬗桧泻鈩C冽?!暗@和談究竟幾分真假,你我清楚,況都,我們終有一日會分出勝負?!?/p>
黃沙如雨,目不能視,連日來倍道兼行,將士們又累又餓,林舒予傳令扎營休憩,星夜如海,明月如孤舟清泠泠地照著這群無功而返的回鄉(xiāng)人。
林舒予負手而立,靜靜看著遠處莽莽沙丘。再走幾十里,就是大魏腹地,他們才算真正脫離北虜?shù)恼瓶亍?/p>
秦孟川走到她身側,說:“將軍,與北虜一仗被和談打斷,兄弟們都等著建功立業(yè),可現(xiàn)下這樣回去,不說論功行賞,那些老臣只怕又會在皇上面前肆無忌憚的討伐將軍?!?/p>
林舒予想起臨行前的豪言壯語,不破北虜,絕不還朝。以她對戰(zhàn)事的預判,不出三月就可以把北虜趕出大梁,可皇帝竟比她先降了。
一封封急報入京,馬革裹尸的奮戰(zhàn),嘔心瀝血的謀劃,抵不過山高水遠的皇帝立不起來的脊梁骨。
她輕輕一嘆:“我會在皇上面前多為兄弟們爭些封賞,也會讓戶部好好安置那些死難的親眷。至于朝中老臣們…”她輕蔑道:“不足為慮。”
漆黑的夜里,營帳的燈漸漸熄滅,林舒予聽到身后有人踏沙而來,疲憊道:“孟川,早些休息吧,明日還要趕路?!?/p>
“是我?!辟R蘭洵說?!皩④娝坪鯘M腹心事?!?/p>
月光穿過云翳落在地上,她靜靜地站著,像是濃墨揮就的一棵青松,傲然獨立,俯視山河。
“你也睡不著嗎?”
賀蘭洵點了點頭。
“想去中原嗎?”
賀蘭洵沒有說話,手指卻緊了緊腰間的那個香囊。
林舒予道:“你很緊張這個香囊,看紋樣似乎是來自中原,是你母親的嗎?”
他抬起頭看著沉沉夜色:“母親一輩子都想再回中原,她臨終前說,如果有一日我回去了,一定要帶一把她墳頭的土,埋在故里的山坡上。”他低頭彎了彎唇角,“她說那樣她就能看到兒時的那棵櫻桃樹下,是否還有饞嘴的姑娘,偷偷爬上去壓彎了枝丫,她想見證她完整的一生?!?/p>
“林將軍,一顆棋子,無論在誰的手里,都逃不過被操縱的命運,如果能用我為將士們多換取些功勛,這顆棋子就算沒有白活?!?/p>
“可一旦北虜撕毀和談,你就會死。”
他凝視著她,“這一生能遇到將軍,隨你征戰(zhàn),我才得以見識中原女子的霽月風光,智珠在握,才意識到流在自己身體里的血,并不卑賤?!彼Z氣中是不曾有過的堅定。
“賀蘭洵?!彼谝淮谓辛怂拿?,“很高興認識你?!?/p>
黑云翻墨,風卷狂沙,像是魑魅趁夜逃亡,將天地攪弄得混沌不堪。
“明日恐怕有沙暴?!辟R蘭洵道。
“孟川,整肅輜重糧餉,今夜帶弟兄們到背風的地方扎穩(wěn)營帳?!?/p>
林舒予望了一眼賀蘭洵,輕輕點了點頭。
翌日清晨,風動九霄,黃沙蔽日,萬丈沙墻如滾滾風輪,以吞天沃日之力,妄圖碾碎這世間的一切。
沙暴肆虐幾日后,四野一片狼藉。可風煙盡處,竟是浩浩蕩蕩的兵甲,縱橫排列,眼睛里閃著嗜血的寒光,像是掙脫牢籠的野獸猙獰可怖。
馬蹄濺起沙塵,北虜士兵朝大梁的營帳沖去,況都身先士卒,迎風揮動長刀,赭黃的營帳,頃刻被千軍萬馬踏成一灘爛泥。
然而空蕩蕩的營地,沒有一個大梁士兵。正當一眾人猶疑不定,突然地動山搖,沙地下,沙丘間,無數(shù)執(zhí)銳披堅的勇士一躍而出,沖入敵軍,奮勇廝殺。
幾天前的晚上,賀蘭洵去找林舒予,正是要告訴她,近來周遭越來越不同尋常,曠野空寂的可怕,沒有一只走獸,沒有一隊商旅。翻過前面的山,就是下一城,那里有守城的將士,如果北虜毀約,這里將是最后的陣地。
所以他和林舒予正是借了沙暴的契機,隱藏在黃沙之中,打得北虜措手不及。
可即便如此,他們并沒有占得上風,況都這一次對他們志在必得,不僅要奪回被林舒予搶回的失地,還要一舉攻入陽城,徹底深入大梁腹地。
“況都這一次的作戰(zhàn)方略與從前完全不同,悍猛無匹,一路銳不可當?!鼻孛洗ㄗ趲ぶ写謿狻?/p>
周進滿臉驚懼,那紙上簽著他的名字,如今和談破裂,他無法向皇上交代,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條。他指著賀蘭洵道:“殺了他,殺了他掛在帳外,讓北虜人看看他們的三殿下是何下場?!?/p>
林舒予冷冷道:“他是我的俘虜,沒有人可以決定他的性命?!?/p>
這一仗異常艱難,林舒予幾次被逼到山腳下,她派了一隊兵馬去陽城借兵,另一對人馬去附近營地求得支援。
刺鼻的血腥激起她內心的憤怒與不甘,連日來戰(zhàn)情的不利,勝負難分的膠著,讓殺戮仿佛成了一件快意恩仇的事,她的劍縱橫在身前,滿臉血污,如若這是她最后一仗,她也要掃盡胡虜,不退半步。
林舒予看到不遠處兩個人刀鋒相對,凌厲的搏殺,一人穿著大梁軍服,卻用著她并不熟悉的招式。兩人相互纏斗,金鐵擊鳴,都想置對方于死地。
當兩雙相似的眼睛從她面前掠過,她低聲驚呼:“賀蘭…洵。”
對面那人怒吼著:“你到底是誰?!”
賀蘭洵眼中閃過一絲冷意:“你不必知道!”
那日,當秦孟川提起北虜戰(zhàn)法大變時,賀蘭洵默默看了一眼林舒予,輕聲道:“是大哥來了?!?/p>
“賀蘭玦?”
他點了點頭,他熟悉況都的作戰(zhàn)方式,如今況都如此勇猛地沖鋒陷陣,而北虜士兵個個激昂澎湃,如有神助,一定是有人坐鎮(zhèn)指揮,而況都是大哥的人。
賀蘭玦此時見林舒予無暇分身,便不再戀戰(zhàn),轉而飛身向林舒予刺去,賀蘭洵緊隨其后,擋下他手中的劍,殺氣凜凜:“你的對手是我?!?/p>
賀蘭洵一生都活在大哥的陰影之下,無論他如何示弱,避走他鄉(xiāng),大哥始終沒有放過他,弱者是不配向強者低頭的,即便他是一只螻蟻。而他這些年韜光養(yǎng)晦,不露鋒芒,如今終有機會能和大哥分庭抗禮。
數(shù)百回合后,賀蘭玦占了上風,當胸一劍刺向賀蘭洵,與此同時,賀蘭洵也拼盡全力削下他半個手臂,賀蘭玦驚怒,對身側的人吼道:“殺了他。”
他沒有叫出他的名字,即便布巾下那雙眼睛何等熟悉,可傲視群雄的王者,有一天竟被踩在腳下的螻蟻咬下一塊皮肉,是何等的屈辱。他果真沒有看錯他。
風聲像是被濃稠的血腥扼住了咽喉,發(fā)出細微的嗚咽,林舒予縱身扶住即將倒下的賀蘭洵。
“原來執(zhí)劍的你,這樣威風?!彼樕系男σ?,溫暖又沉靜。
秦孟川當先一步殺到林舒予身旁,“將軍,援軍已至,待末將殺盡胡虜,共保大梁無虞。”
賀蘭洵看著秦孟川揮斥方遒,豪情凌云的氣焰,雙目赤紅。他也曾向母親許諾會有壯闊的一生,然這荒腔走板地一路行來,他終于找到了終點。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他從沒想過會活著離開。
他顫抖地拿出貼在胸口的香囊:“將軍,恐怕我再也無法為母親完成心愿,希望將軍能把我葬在母親的家鄉(xiāng),讓我和母親一道,守護著她的故土?!?/p>
“將軍…”他的唇角涌出一串串血珠,晶瑩的淚水粘上他的眼睫,像一片濕冷的雪。
“將軍…”他深深地看著她,好像要將她的樣子刻入心底。殘破的笑容下,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謝謝你。”
數(shù)月的鏖戰(zhàn),林舒予一路殺回北虜王庭,斬殺了北虜王和大王子賀蘭玦,北虜大軍群龍無首,向四處逃散。
林舒予回京,皇帝出城十里相迎,文臣各個首肯心折,皆跪拜于她的腳下。
春日的一天,天高云凈,她坐在賀蘭洵說的山坡上,俯瞰著世間。前面是泱泱大河,奔流不息;眼前綠草如茵,覆蓋著大地。她想起他曾說過,自己這一生就像陰影下的一棵雜草,未得過半寸陽光眷顧,也不敢去尋找光明。
“這里很好,賀蘭洵,每一株青草都被日光憐惜,野蠻生長,無畏無懼。山下的櫻桃我也替你嘗過了,甜的像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