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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婇女”到“度母”*
——論佛教信仰中女性角色嬗變之現(xiàn)實邏輯

2023-11-18 18:40
關(guān)鍵詞:圣像大藏經(jīng)佛陀

王 耘

(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蘇州 215123)

女性在佛教創(chuàng)立以及傳播的歷史上,地位極其復(fù)雜,變幻莫測,就其總體傾向而言,呈逐步抬升趨勢,這與女性在信仰活動中扮演的角色密切相關(guān)。原始佛教的“中道”法則并非一味嚴(yán)苛奉守苦行禁欲之舉措,“婇女”可視為印度本土“性”文化原型遺留在佛教信仰歷史中隱晦的痕跡?!岸饶浮背1划?dāng)作藏傳佛教的專有名詞,之于中原漢地,亦明確表達了度化眾生的觀世音菩薩道的人格理想?!皧榕迸c“度母”,儼然是對待欲望的兩極——或被欲望所驅(qū)使,或站在了欲望的反面,也即道德的立場上;從“婇女”到“度母”,反映出佛教信仰中女性角色嬗變的轉(zhuǎn)換軌跡。本文意在指明,佛教信仰中女性角色完成如此嬗變的現(xiàn)實邏輯——實現(xiàn)這一嬗變,在歷史上,究竟是如何成為可能的?

一、性欲主體的“凸顯”

在性活動中,男性與女性,誰是性欲的“主體”?誰是性欲的“客體”?性欲既然能夠誘發(fā)性活動,那么,誘發(fā)性活動的性欲到底是誰的性欲?——在這里,不存在兩情相悅的美學(xué)假設(shè),必須“嚴(yán)判”“追責(zé)”。確切地說,女性在性活動中究竟是驅(qū)使自身性欲的主體,還是迎合男性性欲的客體,是一個必須深究和考量的話題。原始佛教明確指出,欲望是造成眾生苦難的淵藪,性欲是最強烈的欲望,而女性是性欲的“主體”,所以,女性與佛性隔離,有不可通約的鴻溝?,F(xiàn)實生活中的女性充滿欲望,“若法真實言真實者,令我今日轉(zhuǎn)女人身成男子相。發(fā)是言時,以尊者真實加持力故,迦尸孫那利童女于剎那間即轉(zhuǎn)女身成男子相。所成男身色相具足,端正殊妙人所樂觀”。①惟凈等譯:《金色童子因緣經(jīng)》卷第七,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十四卷(經(jīng)集部),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879頁。性別今生無法改寫,但轉(zhuǎn)世后,女性發(fā)愿成為男性,男性卻不曾發(fā)愿成為女性,恰恰是因為女性身上有其無法擺脫的性欲劣勢。

女性有熾熱性欲,最典型的案例體現(xiàn)在“婇女”身上。婇女的身份并不隱晦,是公開的?!洞髽翘拷?jīng)·轉(zhuǎn)輪王品第三之一》中有轉(zhuǎn)輪王十五日月滿沐浴,上高觀,與婇女共坐、俱坐的記載。②參見法立共法炬譯:《大樓炭經(jīng)》卷第一,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一卷(阿含部),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281頁。同樣是《大樓炭經(jīng)》,其《?利天品第九》中又有天地釋與?利天人在粗堅園觀中,諸天子“與婇女相雜錯憒亂行,是故言憒亂”③法立共法炬譯:《大樓炭經(jīng)》卷第四,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一卷(阿含部),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295頁。的記載。佛陀本人亦有婇女相伴,《觀佛三昧海經(jīng)·觀馬王藏品第七》便言其“納妃多載,其諸婇女奉事歷年”。④佛馱跋陀羅譯:《佛說觀佛三昧海經(jīng)》卷第八,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十五卷(經(jīng)集部),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683頁。這句話應(yīng)該不是無的放矢的?!堕L阿含經(jīng)》中記錄了大量佛陀作為太子出游而不悅的經(jīng)歷,其父便“嚴(yán)飾宮館,簡擇婇女以娛樂之”。⑤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譯:《長阿含經(jīng)》卷第一,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一卷(阿含部),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6頁。于是,歡愉的婇女們圍繞在并不歡愉的太子身邊。值得注意的是,在這里,第一,父王為了“挽救”太子,不重在“綁架”太子關(guān)于道德的責(zé)任感,而重在“喚醒”太子的身體欲望——同時包含了性欲以及審美快感。第二,父王為了“喚醒”太子的身體欲望,采取的手段是“簡擇婇女以娛樂之”,而非求助于家庭成員。第三,之于此處,婇女的存在,是置于宮館內(nèi),而非宮墻外,可知婇女即宮女。第四,婇女與佛母構(gòu)成的鮮明對比體現(xiàn)于“角色”的扮演有異——《長阿含經(jīng)》一再強調(diào)——佛母誕子時內(nèi)心清凈而無眾欲所想,“舍離諸淫欲,不染不親近”⑥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譯:《長阿含經(jīng)》卷第一,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一卷(阿含部),第4頁。,致使“正向”的婇女與“反向”的佛母,儼然“站”在了欲望不可控與可控的“兩極”。婇女之所以成為了父王“規(guī)訓(xùn)”太子的手段,正在于婇女如同欲望的燃點,本身就是欲望的載體和化身——婇女在滿足了男性性欲的同時,也為自身的性欲找到了合法性。

婇女或許淫蕩,淫女亦可自省。庵婆婆梨是一位淫女,她聽說佛陀來到了毗舍離,往詣佛所禮拜供養(yǎng),行未至,見世尊顏貌如星中月,便下車步進,頭面禮足,聽佛所說,心生歡喜,白佛:“唯愿世尊及諸弟子,明受我請,即于今暮止宿我園?!雹俜鹜右峁搀梅鹉钭g:《長阿含經(jīng)》卷第二,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一卷(阿含部),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13頁。佛默許之,結(jié)果真的與其弟子共一千二百五十人,經(jīng)歷些許波折,來到了庵婆婆梨園中止住。是夜,庵婆婆梨取一小床于佛前坐,聽聞四圣諦,皈依佛法,從五戒——盡壽不殺、不盜、不邪淫、不欺、不飲酒,成為了優(yōu)婆夷。庵婆婆梨之所以成為一則故事,正在于她屬特例,淫蕩如同逝去的回憶,是當(dāng)下現(xiàn)場劇情反轉(zhuǎn)的背景——面見佛陀時庵婆婆梨還是淫女嗎?當(dāng)然不是,她坐在佛陀前聽聞佛法,與玉女無異。所以,女性的性欲炙烈,但不是絕對、永恒的,而是可以卸除、化解的。卸除了化解了性欲的女性,拯救的對象首先是性別。

大愛道可謂原始佛教中女性皈依者的代表,在《佛說大愛道般泥洹經(jīng)》里,佛陀承認(rèn)其乳母養(yǎng)育了自己,對于自己的成長有無量阜恩,但他同時強調(diào),佛陀之于乳母同樣有無量阜恩。這是因為,“摩訶卑耶和題俱曇彌,終不能持清凈種般泥洹去,亦不能持定種,亦不能持慧種,亦不能持解種,亦不能持慧見知種,終不能持覺種。佛自慧所覺知法,若四意止、若四意斷、若四神足、若五根、若五力、若七覺意,若八慧道行,終不能持是法般泥洹”。②白法祖譯:《佛說大愛道般泥洹經(jīng)》,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二卷(阿含部),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867頁。簡言之,“種”的差異性是先驗的、先天的,事前已定,諸種“不能持”使得大愛道無法擺脫自身之于佛陀的依賴?!安荒艹帧辈淮怼安荒苄蕹帧?,然而如是“修持”需要面對更多地阻隔、障礙,這些阻隔、障礙中,性別上的“原罪”不可避免。佛陀在與《佛說大愛道般泥洹經(jīng)》相應(yīng)的律藏《大愛道比丘尼經(jīng)卷》中便更明確地直陳:“天下男子,無不為女人所惑者。”③失譯:《大愛道比丘尼經(jīng)》卷上,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二十四卷(律部),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946頁。一方面,佛陀說天下男子無不為女子所惑,卻并未說過天下女子無不為男子所惑,所以,天下女子無疑是欲望的策動源;另一方面,佛陀說天下男子無不為女子所惑,卻并未說過天下人無不為女子所惑,因此,天下女子的所惑更多地帶有性別的針對性,女性針對于男性,天然地帶有性欲誘惑的色彩。在這部經(jīng)卷的下部里,佛陀繼言:“夫天下欲淫垢大重,若能斷是態(tài)者,便可得道。女人身譬如珠寶,其像大好不可久立,迷亂道德亡失人身?!雹苁ёg:《大愛道比丘尼經(jīng)》卷下,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二十四卷(律部),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953頁。他詳細(xì)羅列了導(dǎo)致女性“墮落”的八十四種“丑態(tài)”,皆或直接或間接地與挑逗、撩撥男性有關(guān)。⑤參見失譯:《大愛道比丘尼經(jīng)》卷下,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二十四卷(律部),第953-955頁。

二、圣像的抽繹

佛學(xué)不是圣像學(xué),不代表佛教不崇尚“圣像”。在剎那生滅、緣起性空、涅槃寂靜等原始佛學(xué)的正道觀念里,圣像是無法安立的——當(dāng)下的“此刻”會被分解,被分解為點剎那,被分解為剎那與剎那之間的相續(xù)互濟,如瀑布如電光如泡影?!凹t塵滾滾”,只有“滾”得速度夠快,才能被看破。而既然看破了,又如何描摹。但隨著佛教,尤其是大乘佛教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傳播,“西方極樂世界”作為一種關(guān)于彼岸世界立體而完整的想象系統(tǒng),逐漸接受和融入了各種絢爛的地方性文化遺產(chǎn)和綺麗的民間信仰版本,同時涉及到的造型主題之一,便是圣像的性別。這一趨勢,在西域佛教中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圣像不是中國佛教的獨創(chuàng),中國佛教圣像的特色在于構(gòu)置“經(jīng)變”大圖,“一鋪三尊”,把已然建立的“獨尊”形象“集團化”“組織化”了而已。

佛教在其圣像的學(xué)理層面上,是無性別的,確切地說,是超性別的。佛教不是只為男性籌劃,亦不為女性所專享。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性別都是具體的,帶有現(xiàn)實人欲,不符合神格的表達,塑造佛教圣像,就是為了抽繹出凌駕于現(xiàn)實世界之上的神靈譜系。彼岸世界的想象被繪制、雕鑿在壁龕前,被人供奉、護持、膜拜——人們供奉、護持、膜拜的不是圣像的人性,而是神性,人們希望看到的是那寄寓于人形之中的超拔的神形。

問題在于,如何塑造那寄寓于人形之中超拔的神形?或“加”,圣像同時具有胡須和乳房;或“減”,抹消性特征。顯然,“加”不如“減”,第二種方案較為流行——第二種方案,恰恰是一個使圣像接近于女性身體的方案,女性化圣像更易于獲得信徒的普遍歡迎。這是因為在形式上,女性的身體更接近于無性別的身體。男性的胡須、性器都是顯在的,“凸起”的,帶有某種外露的、“暴力”的本性,會在性活動中變形,制造壓迫感;女性的乳房、性器則是可以隱瞞的,“凹進”的,帶有某種內(nèi)蘊的、“晦澀”的氣質(zhì),會在性活動中被抹去,形成平衡感。所以,女性的身體更接近于佛教圣像表達的整體需求。事實上,佛教邏輯也確實不是一種強攻擊性的宗教,佛教接受這個世界,佛教寬容、忍讓,都決定了其圣像性別選擇的內(nèi)在邏輯。

三十二相中的“馬陰藏相”,在《觀佛三昧海經(jīng)·觀馬王藏品第七》有詳細(xì)記載:“爾時太子,于其根處出白蓮華,其色紅白上一下二三華相連,諸女見已復(fù)相謂言,如此神人有蓮華相,此人云何心有染著,作是語已噎不能言。是時華中,忽有身根如童子形,諸女見已更相謂言。太子今者現(xiàn)奇特事,忽有身根如是漸漸如丈夫形。諸女見此滿已,情愿不勝悅喜?,F(xiàn)此相時羅睺羅母,見彼身根花花相次如天劫貝,一一花上乃有無數(shù)大身菩薩,手執(zhí)白花圍繞身根,現(xiàn)已還沒如前日輪。此名菩薩陰馬藏相?!雹俜瘃W跋陀羅譯:《佛說觀佛三昧海經(jīng)》卷第八,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十五卷(經(jīng)集部),第683頁。這是關(guān)于男根勃起的想象嗎?這是佛陀性欲的征象嗎?值得注意的是,在印度的文化原型里,蓮花為女性生殖器?!榜R陰藏相”的變化,其“起點”,源于無痕跡,其“終了”,亦為無痕跡,而這跨越男女了無痕跡的性征,與女性身體更為接近——“此無根人性自無欲。云何不說欲為不凈”。②佛馱跋陀羅譯:《佛說觀佛三昧海經(jīng)》卷第八,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十五卷(經(jīng)集部),第684頁。佛陀本身的性別毋庸置疑。犍陀羅地區(qū)關(guān)于佛陀誕生的浮雕作品里,初生的佛陀一絲不掛,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其男性生殖器。③參見[德]赫爾穆特·吳黎熙著,李雪濤譯:《佛像解說》,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118頁。然而,究竟的佛法卻是無“性別”的——佛法有“性別”,也就有了針對性,有了有限性,失去了其普世的意義。

在這里,需要強調(diào)的是,圣像的女性化并不代表著女性的圣像化,從“婇女”到“度母”的轉(zhuǎn)換,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需要綿長地過渡。就造像的歷史事實而言,女性塑像在早起佛教乃至西域佛教中所扮演的角色并不“純粹”?,F(xiàn)藏于柏林印度藝術(shù)博物館的犍陀羅片巖浮雕上,菩提樹下,佛陀正在為成就正覺做事前準(zhǔn)備。這幅浮雕的寶座旁,有一位被稱為“地母”的形象——當(dāng)摩羅糾纏佛陀時,正是這位“地母”成為了事發(fā)現(xiàn)場的目擊證人。④參見[德]赫爾穆特·吳黎熙著,李雪濤譯:《佛像解說》,第121頁。

確切地說,早期女性雕像最為普遍的、影響面廣泛波及的形象,多以裸體示人,喻示著女性的性欲,帶有濃重的色情成分。例如,出土于呾叉始羅之西爾卡普的西徐亞層,約公元前一世紀(jì)或更早時期的綠色片巖雕花圓盤上,所雕刻的就是薩提洛斯正在脫去一名仙女的衣裳——這名仙女已幾乎全裸。⑤參見[巴基斯坦]穆罕默德·瓦利烏拉·汗著,陸水林譯:《犍陀羅藝術(shù)》,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第70頁。一方面,從“內(nèi)容”上看,薩提洛斯是希臘神話里的森林神、色情狂,性器極為突出,而仙女則背向薩提洛斯,跪在地上,等待交歡。類似主題在拉合爾博物館所藏的石板上常見,由巴克特里亞希臘人帶入,屬于貴霜時代的風(fēng)格。顯然,當(dāng)時希臘神、印度神的敘事與圖像均已被納入佛教的傳播過程了。另一方面,從“形式”上看,公元一世紀(jì)至三世紀(jì)在犍陀羅地區(qū)出現(xiàn)的鑲嵌在佛塔塔基上的片巖浮雕數(shù)量可觀,其主題嘗含有敘事成分,亦涉及佛陀傳說、傳記、故事中的女性,如摩耶夫人。如是摩耶夫人的形象,顯然受到了古希臘藝術(shù)的影響——摩耶夫人入夢,白象入胎的場景是由排列有序,帶有科林斯式柱頂?shù)膱A柱分隔、框定、呈現(xiàn)的。⑥參見[德]赫爾穆特·吳黎熙著,李雪濤譯:《佛像解說》,第118頁。

佛陀在學(xué)理上之于性欲尤其是女性性欲的解構(gòu)是在時間跨度上完成的,這一邏輯幾乎很難在圣像上得以體現(xiàn)。摩鄧有一個女兒,愛上了佛陀的弟子阿難,無論如何都要嫁給阿難,阿難很為難,帶著摩鄧的女兒來見佛陀。佛陀對她說:“眼中但有淚,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處不凈。其有夫妻者,便有惡露,惡露中便有子,已有子便有死亡,已有死亡便有哭泣,于是身有何益。”①安世高譯:《佛說摩鄧女經(jīng)》,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十四卷(經(jīng)集部),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 年版,第895頁。佛陀此處所言說的道理與后文所講述的“金色女”故事并無二致,實際上就是優(yōu)婆夷凈行法中的三十二不凈法門:“何者三十二法門?謂身中有發(fā)、毛、爪、齒、皮、肉、筋、骨、肪、膏、髓、腦、心、腎、肝、膽、大腸、小腸、脾、肺、肚、胃、膿、血、痰、汗、涕、唾、涎、淚、屎、尿不凈。”②失譯:《優(yōu)婆夷凈行法門經(jīng)》卷上,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十四卷(經(jīng)集部),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953頁。佛陀是要把身體放置在剎那生滅緣起性空的時間流變里,用理性的預(yù)設(shè)來祛除經(jīng)驗的知覺而證成轉(zhuǎn)滅的正覺,心無所著是他解構(gòu)欲望,尤其是解構(gòu)性欲的現(xiàn)實方法——這一方法是具有統(tǒng)攝性、時間性的。

換個角度來問,那些始終無法擺脫其性別特殊性的比丘尼信奉的是什么佛法?佛法有平等法,有究竟法,比丘尼講的是與男性平等、與萬物平等的權(quán)力訴求,還是在精神超越層面上超越于所謂男女性別的探查究竟?答案是后者。弘農(nóng)北岳妙相在其臨終之際,告訴她的弟子們:“不問窮達,生必有死?!雹坩寣毘?,王孺童校注:《比丘尼傳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3頁。這句話的真實涵義,正是要督促她的弟子們“問窮達”,探查究竟之法——性別身份的差距,并不構(gòu)成比丘與比丘尼們在解脫道路上的實際“距離”。所以,在究竟法面前,無所謂男女之別。

因此,圣像之于性別而言只應(yīng)當(dāng)存在一種可能,也即批判和超越性別?,F(xiàn)藏于薩爾納特博物館的薩爾納特佛陀立像,其站立的平臺上鐫刻的銘文記載著一尊制作年代為笈多王朝之154年,也即公元474年的佛像,顯示出笈多風(fēng)格的顯著特征——通體的袈裟緊貼在佛陀的身體上,與裸?無異,卻未見性器,無法現(xiàn)實地判斷其性別。④參見[德]赫爾穆特·吳黎熙著,李雪濤譯:《佛像解說》,第137頁。后世馬郎婦不惜付出身家性命,誘導(dǎo)眾生記誦的《普門品》,是整部《妙法蓮華經(jīng)》關(guān)于觀世音菩薩最為集中最為高蹈的段落,如是觀世音菩薩究竟有沒有性別?此品偈言:“佛子何因緣,名為觀世音?具足妙相尊,偈答無盡意。”⑤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jīng)》卷第七,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九卷(法華部、華嚴(yán)部),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57頁?!胺鹱印?,指的是佛弟子,不涉及性別。觀世音具足“妙相”——具足,則無分——如是“妙相”只可從超性別的“彼岸”“圣像”角度去理解——觀世音普渡眾生,其存在的形制已然超越了性別色彩。換句話說,“祂”不需要“性別”——“祂”不是不能擁有現(xiàn)實的“性別”,但“祂”不需要,因為現(xiàn)實的“性別”乃有性別的世俗父母所受,對于“祂”對于圣像來說,“性別”恰恰構(gòu)成了對自身超驗的“神圣性”的拘禁、囿限、弱化和消解。

三、復(fù)歸于有情

在中國佛教里,女性往往是一位“母親”。中國佛教信仰中,女性并不完全脫離其性別色彩,但身為“母親”的女性更類似于一種教化者。

性別取向在中國佛教信仰中同樣留下了顯著痕跡?!版i骨菩薩”的傳聞版本不一,《宣室志》中所提三河縣之“有商居士者”,并未突出其性別身份,此居士特殊的稟賦,除善解經(jīng)籍,閱讀精進外,僅在于“每運支體,垅然若戛玉之音”。⑥張讀、裴铏撰,蕭逸、田松青校點:《宣室志 裴铏傳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4頁。后文揭曉,其“戛玉之音”恰為菩薩鎖骨征象之前兆。無論如何,如是異化形體,與其時所謂“炫服冶容”之色無決然分判的歧義,更無關(guān)性別。真正能夠把女性乃至女性性欲與“鎖骨”聯(lián)系起來的文本是《延州婦人》。一位年方二十四五,白皙頗有姿貌的延州婦人“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與之游,押呢薦枕,一無所卻。數(shù)年而歿,州人莫不悲惜”。①李昉等編:《太平廣記》(三)卷一百一,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682頁。何來悲惜?“孤行”“悉與之”“一無所卻”,使得如斯充滿了魅惑色彩和神秘意味的延州婦人周身散發(fā)著性欲味道。在這里,恣意的性欲,指向的是延州婦人本人——在海外胡僧到來之前,時人所見,不過是婦人主動、自覺、情愿與年少之子人盡可夫、押呢薦枕的縱欲畫面。如果說居士傳奇一般的肢體是一種“暗喻”,后續(xù)之事漸次揭開了謎底的話,婦人的殊勝姿貌則是一種了無遮攔的“明撩”——婦人之于少年乃至讀者的誘導(dǎo),奠定了情節(jié)“前后”令人錯愕的意外與驚奇,更富有戲劇性。

類似于“鎖骨菩薩”的故事作為佛教弘法的“標(biāo)簽”,帶有佛教弘法更為內(nèi)在深刻意涵,在傳說世界里不勝枚舉?!斗ㄔ分榱帧ぷ兓诙濉捰康谌分杏涊d過一位“金色女”,集萬千美貌于一身,世所罕有,顧盼言語常含笑意,所行之處光彩照人,所著之衣顏色如金。凡見她之人,無不愛戀她。終于有一天,順理成章地遇到了富家子弟威德,然而就在他們相會的那一刻,金色女“以頭枕彼威德膝上而睡,即以神力于其臥處現(xiàn)為死相,膀脹臭爛難可附近,須臾腹破肝腸剖裂,五藏露現(xiàn)臭穢可惡,大小便道流溢不凈,諸根肢節(jié)蠅蟲唼食,不可稱說”②釋道世著,周書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卷第三十二,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998頁?!鹕畬嵞私袒?,威德實乃被教化者。即便“鎖骨”作為菩薩的征兆不可思議,畢竟現(xiàn)于事后,供人追憶而已;“金色女”不同,她以尸身腐爛于現(xiàn)場,是當(dāng)下的、頓時的、直截的,她讓觀者眼睜睜地正見容顏是一個會以怎樣的速率幻化的泡影。值得分辨的是,在這則故事里,“金色女”無疑是面對男性性欲而存在的?!敖鹕笔乔抑皇悄行孕杂挠髮ο蟆涓癄€敗壞帶來的怖緣與其貌可敵國的青春構(gòu)成的鮮明對比,建立在男性性欲的有所欲有所求上,與她本人了無關(guān)涉。

如果性欲是一種毒害,以欲治欲、以毒攻毒便是一種訴諸于“自反”邏輯化解欲望的做法?!队^自在菩薩化身蘘麌哩曳童女銷伏毒害陀羅尼經(jīng)》及其別本《佛說穰麌?yán)嫱?jīng)》講述了一則香醉山中童女的故事,這名童女“百福相好莊嚴(yán)其身,鹿皮為衣,以諸毒蛇而為瓔珞,將諸毒蟲蚖蝮之類,前后圍繞常為伴戲,飲毒漿食毒果”。③不空譯:《佛說穰麌?yán)嫱?jīng)》,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二十一卷(密教部),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293頁。其之于毒害的態(tài)度邏輯,與延州婦人“雷同”,有實質(zhì)上的“同一性”,只不過童女吐露“真言”,強化了這一理性脈絡(luò)。

這一理性脈絡(luò)不僅僅為密教所獨有?!蹲阽R錄》中的“染愛法門”總會被人提及,該法門以為,不只是人性,“亦如魔界行不污菩薩,變?yōu)闊o量身,共無量天女從事,皆令發(fā)菩提心,又先以欲拘牽,后令入佛智,斯乃非欲之欲,以欲止欲,如以楔出楔,將聲止聲”。④延壽集:《宗鏡錄》卷第二十一,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四十八卷(諸宗部),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529頁?!跋纫杂袪?,后令入佛智”,鋪設(shè)了一條步步為營的清晰理路,問題在于,如果“先以欲拘牽”,后沒有介入下一階段,未能“令入佛智”怎么辦?這是禪宗所不回答的,因為這樣一個問題的內(nèi)在邏輯是康德式的“如何可能”——如何可能“先以欲拘牽,后令入佛智”?不回答——為什么?因為這是一條理論的設(shè)定,因為預(yù)置染愛法門的目的,就是為了得到那個“令入佛智”的結(jié)果,而不是理性地批判這一結(jié)果實現(xiàn)的過程。事實上,如是做法的理論意義正在于消解所謂俗世的禁欲做法。就在《大正藏》版《宗鏡錄》的同一張頁面上有句話:“男女身會名事淫,法門解者,若心染法是淫。若關(guān)禁七支,如猿著鎖,擎一油缽過諸大眾,割舍樂觸樂求于未來,凈潔五欲,如市易法,如銅錢博金錢,此乃增長欲事,非不欲也。若斷欲界粗弊之欲,染著色無色界禪定之樂,如冰魚蟄蟲,墮長壽天,是為一難?!雹菅訅奂骸蹲阽R錄》卷第二十一,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四十八卷(諸宗部),第529頁。淫欲如同“冰魚”,如同“蟄蟲”,若“如猿著鎖”,“關(guān)禁”得了,“割舍”得了嗎?——“此乃增長欲事,非不欲也”,于事無補。無論如何,“染愛法門”之所以為法門,正在于它能夠在實質(zhì)上化導(dǎo)欲望,而不是封鎖欲望。

中國佛教信仰的有機組成,或曰組織結(jié)構(gòu)是家庭。就中國佛教信仰的發(fā)展歷程而言,超驗地懸置性別的結(jié)果,是把如是超驗化入經(jīng)驗,使有覺復(fù)歸于有情——在家庭之中的有情。如同洪水猛獸一般的女性性欲在佛教弘法過程中未能得以延續(xù)這一點并不難想見,問題在于,這一欲望的隱去并未經(jīng)歷遭逢真理,接受批判和被解構(gòu)的過程,而是淹沒于禮教,漸次曲意逶迤,終于被遮掩于家庭的結(jié)果?!榜R郎婦”、“魚籃觀音”與“延州婦人”有區(qū)別,關(guān)鍵的“節(jié)點”在于:“婦至以疾求止他房,客未散而婦死,須臾壞爛遂葬之?!雹僦卷嘧骸斗鹱娼y(tǒng)紀(jì)》卷第四十一,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四十九卷(史傳部),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出版部1990年版,第380頁。求止他房、客未散而死、須臾壞爛遂葬之,這急促而連貫的三個情節(jié)是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的,不給對方,包括劇中人物以及觀眾以片刻喘息,與此前其教人讀般若讀法華讀普門的通宵達旦相比,更像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煙消云散去。而這一敘事的實質(zhì),筆者以為,在于馬郎婦只是利用了她所教化的男性對象的性欲——她表示情愿以身相許,只是在誘惑、化導(dǎo)對象而已,她自身并沒有性欲以及與男性主動交接的個人情感。如前所述,欲望的主體發(fā)生了“轉(zhuǎn)換”,在馬郎婦的故事里,性欲是屬于他者的、男性的,馬郎婦通過自己迫不及待的死亡強化了這一點。耐人尋味的是她為什么一定要在客未散去之前于“他房”中死去?顯然,她需要公眾視野來證明她自己無欲,她可以摒棄自身欲求,但她仍然需要在眾生面前展示自己的如是摒棄。

佛教中的女性,除了信徒以外,或可分為兩種:其一,為此岸世界中的女性,也即比丘尼;其二,為彼岸世界中的女性,也即觀世音菩薩。在此岸世界里,女性并沒有抽離其性別特征——即便出家,人們依舊把她們視為女性,信徒面對比丘尼,比丘尼面對自己,不會抹去其與比丘的區(qū)別。晉竹林寺凈撿可謂中國比丘尼界的“第一人”:“晉土有比丘尼,亦撿為始也?!雹卺寣毘?,王孺童校注:《比丘尼傳校注》,第2頁。其“羯磨之日”,常有香氛。凈撿圓寂之時,不僅可聞前香,并見赤氣,而且有一名女子,手把五色花,自空中而下,來度化她。據(jù)《釋氏六帖》《大宋僧史略》《佛祖統(tǒng)紀(jì)》等記載,這名女子,是為“天女”——凈撿雖從沙門法始受十戒,但最終得到的卻是女性的眷顧,而非男性的接引。值得注意的是,毀滅比丘尼的亦有可能是女性?!侗惹鹉醾鳌ぢ尻柍菛|寺道馨尼傳九》便記錄過竺道馨于晉太和中,被篤信黃老、專行服氣的女人楊令辯投毒,諸治不愈而亡的情節(jié)。③參見釋寶唱著,王孺童校注:《比丘尼傳校注》,第25頁。一種類似于“團契”的“小社會”逐漸形成了,根深蒂固著——盡管這一族群內(nèi)部不只有單純的信仰者與被信仰者,還有諸如旁觀者、追隨者、仇殺者。

《比丘尼傳·建福寺道瑗尼傳四》有言,“晉太元中,皇后美其高行,凡有所修福,多憑斯寺。富貴婦女,爭與之游”。④釋寶唱著,王孺童校注:《比丘尼傳校注》,第56頁。可見,博涉經(jīng)史、精勤苦行的道瑗備受上層貴族以及女性的喜愛,其做法,也多與大造形像,處處安置,弘揚凈土有關(guān)。無獨有偶,《比丘尼傳·普賢寺法凈尼傳二十二》記載法凈尼言,“荊楚諸尼及通家婦女,莫不遠(yuǎn)修書?,求結(jié)知識。其陶冶德風(fēng),皆類此也。咨其戒范者七百人”。⑤釋寶唱著,王孺童校注:《比丘尼傳校注》,第113頁。可知比丘尼的影響力波及面,不亞于比丘,而更易于被上流社會、婦女接受。《比丘尼傳·南永安寺曇徹尼傳二》亦載曇徹尼,“五侯七貴婦女以下,莫不修敬”。⑥釋寶唱著,王孺童校注:《比丘尼傳校注》,第124頁。這些信奉供養(yǎng)比丘尼的女性中間,極可能有把比丘尼書寫、鐫刻入“歷史記憶”的人?!侗惹鹉醾鳌とA嚴(yán)寺妙智尼傳五》末句即言:“齊侍中瑯琊王倫妻江氏,為著石贊文序,立于墓左耳?!雹哚寣毘?,王孺童校注:《比丘尼傳校注》,第131頁。與此同時,亦不乏為比丘尼舍宅立寺,造就精舍屋宇的女性,如《比丘尼傳·閑居寺僧述尼傳十》曰:“述因有隱居之志,宋臨川王母張貴嬪聞之,舍所居宅,欲為立寺,時制不許輒造。到元徽二年九月一日,汝南王母吳充華啟敕即就,締構(gòu)堂殿房宇五十余間。率其同志二十人,以禪寂為樂,名曰閑居?!雹噌寣毘?,王孺童校注:《比丘尼傳校注》,第204頁。就富貴者而言,齊竟陵文宣王蕭子良“四時資給”禪基寺尼僧蓋⑨參見釋寶唱著,王孺童校注:《比丘尼傳校注》,第139頁。,亦“厚加資給”竹園寺尼凈行①參見釋寶唱著,王孺童校注:《比丘尼傳校注》,第199頁。,不只是“佳話”流傳,幾成“體制”。

四、結(jié) 語

女性形象的文本塑造貫穿了佛教自發(fā)生、發(fā)展至成熟的全過程。如果說佛教的傳播是一種漫長而復(fù)雜的歷史現(xiàn)象的話,佛教中女性形象的文本塑造也是一種不斷變化的歷史現(xiàn)象。從時間縱向的軸線上看,女性從“婇女”走向“度母”,與其不斷提升的歷史地位相應(yīng)。女性曾經(jīng)被定義為性欲的淵藪,她們誘惑男性,也化導(dǎo)男性。她們更為成熟。繼而,在她們身上,也孕育著最有可能超越性別的潛在圣像基因。女性最終使得眾生復(fù)歸于有情世間,復(fù)歸于家的世界,在生活實踐的道路上透悟佛理。從整體上看,佛教雖然不是一種專屬于女性的宗教,也不是一種徹底被女性化的宗教,但在其傳播的現(xiàn)實境遇上,卻清楚表現(xiàn)出逐步女性化的過程。

值得強調(diào)的是,在世俗的見地里,“女性”是一個極為寬泛的范疇,寬泛到這一范疇很難在女性內(nèi)部總結(jié)出某種足以規(guī)劃其本質(zhì)的界定,而只能通過作為男性的對立角色來反觀自身——何謂“女性”?“非男性”即“女性”。在信仰的視野里,“女性”又是一種極為抽象的范疇,抽象到它凝聚著信徒關(guān)于彼岸世界的至高理想和精神寄托,又包羅萬象,回應(yīng)而非批判、建構(gòu)而非解構(gòu)塵世間的各種欲望,包括關(guān)于無性別的想象——何謂“女性”?超越了男女之別的“佛性”。這兩種見解,其內(nèi)在邏輯是矛盾的。因此,佛教中的“女性”一詞很難成為女權(quán)主義的“反響”。

無論如何,女性的內(nèi)在角色不同,社會性質(zhì)也就有別。從“婇女”到“度母”,“婇女”是男性對象化的“產(chǎn)物”,女性是男性的客體;“度母”則是超越于性別的“神靈”,女性是超性別的主體。然而,前者所在語境的期待是人的精神向往;后者所在語境的留白卻是人的現(xiàn)實處境。這種似乎帶有某種悖論色彩的轉(zhuǎn)向,所體現(xiàn)的歷史意義在于,人的價值觀變了——在一個有佛的世界里,眾生只是眾生,佛也是眾生;在一個無佛的末法時代,眾生不再是眾生,眾生皆可成佛。換句話說,佛教的女性化過程,實則是一種信仰從崇拜走向?qū)徝赖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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