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稍顯稚嫩的21歲歡哥來說,漁民和咖啡師兩種身份差異極大且又和諧共存。與農耕者熱愛土地一樣,漁人熱愛著海洋,他們世代在海上討生活,跟大海共生,海洋是他們的獵場,潮汐是他們的農時。
每年8月,南方開海,漁船競相駛向大海,繼而化作星點,散向四合,歡哥家50米長的漁船就在其中。漁船行駛的方向跟想要捕撈的魚獲和配備的漁網(wǎng)相關,歡哥家漁船配備的網(wǎng)適合捕撈魚、蝦、蟹,所以駛向的是廣東海域。他和父親以及其他八位船員大概在大海上待半年,十人分工明確,負責掌舵的船長和副船長由父親和一位伯伯擔任,有兩名負責維修和后勤的機艙人員,歡哥和其他五位船員擔任甲板工,俗稱水手。甲板工也分等級,歡哥屬于“哪里需要哪里搬”的菜鳥級,撒網(wǎng)、拖網(wǎng)、掌舵、維修等都要去學、去干。
海上的生活基本上是“有魚就下網(wǎng),沒魚就下錨睡覺”,但也有一些問題:船上有大型機械,一不留神就會被傷到,老漁民缺手指斷胳膊見怪不怪;完全無法按照生物鐘去規(guī)整睡眠,睡眠跟著“漁汛”走;船上的娛樂設施有限,除了打牌就是聊天;遇到臺風天,要跟狂風大浪搶時間,在危險來臨之前找到安全停泊口;手機沒有網(wǎng)絡,無法刷視頻,也無法跟親朋好友聯(lián)絡?!?018年之后好一點,可以安裝衛(wèi)星網(wǎng)絡,按流量收錢,雖然貴,但好歹能跟社會接軌。但是衛(wèi)星網(wǎng)絡的安裝費要十幾萬,不是每艘漁船都配備得起?!睔g哥說。
“出海半年能掙差不多200萬”,這是一個擁有一艘50米鐵皮漁船的家庭半年的收益。當然這并不是絕對的,歡哥家主要得益于歡哥父親,一位有著四十多年打魚經(jīng)驗的老漁民的經(jīng)驗加持,老漁民熟稔海洋,放網(wǎng)之前大多胸有成竹,極少空手而歸。
在捕魚業(yè)的進化過程中,技術會彌補新參者的經(jīng)驗不足。歡哥說,現(xiàn)在很多船上都配了“探魚機”,這些機器的價格從幾千到十幾萬不等,好的機器,甚至能探測出半徑兩海里的魚群?!叭绻赣H退休,讓我主持大局的話,我估計得依靠這些儀器了?!睔g哥笑道。不過父親總是給他潑冷水,“還是要看自己的經(jīng)驗,光知道魚群在哪里沒有用,還要判斷洋流和魚群可能會去哪里,甚至在哪個位置放網(wǎng),這些機器不會告訴你?!备赣H的語氣是溫和的,甚至帶著點討好意味,因為他深知“漁民”不是自己孩子的唯一選擇。
每年的“休漁期”,對歡哥來說就像一場美夢,但歡哥父親船上的工人們不太能接受——習慣了在海上討生活的人,無法忍受朝九晚五的固定模式。極少有漁民能同時知曉海洋和陸地的“生存規(guī)則”,進而在短時間內進化為“兩棲人”。
歡哥屬于在陸地上更充實的那種,他在市區(qū)的咖啡館占有“坑位”,每年農歷新年到8月份,他的身份是咖啡師。店主支持這位年輕漁民的選擇,直言咖啡師的位置一直為他保留,“過年見”這句話說了好幾年。
城里生活的魅力不必言說,相較于“海上賺錢,回到陸地花”的普通漁民邏輯,歡哥其實是給自己找個喘息的空間——付費衛(wèi)星網(wǎng)絡流量帶來的聯(lián)絡沒有實質感,大海會把孤寂放大,回到陸地后,他想知道跟他一樣的00后在接觸什么、喜好什么,“咖啡館”是一個很好的工作平臺,有時髦的年輕人,還有各種開放的思想。
像歡哥這樣每年愿意和父親出海的年輕人不多了,他的朋友偉霆哥和三哥代表了漁民后代的另一種選擇。他們都跟家人出海打過魚,但僅有一兩次,覺得太苦了,體驗一下就好。傳統(tǒng)意義上的漁民其實是跟辛勞掛鉤的,烈日、風浪、疾病和孤獨如影隨形,孩子們不想再出海,父輩們也隨他們去了,雖然他們那一輩離不開討海的生活,但不再希望自己的下一代子承父業(yè)。
偉霆哥剛過完21歲生日,父母給他的生日禮物是一部二十萬元的代步車,希望他盡快找個工作安定下來。而三哥馬上要依父母之命去工地“搬磚”了。“真的是在工地上,當放線工,就是砌墻的時候能讓磚砌平整的那條線?!比缃忉尩?。他其實也不太了解“放線工”是個怎樣的工種,但是父母會找熟悉的長輩帶他,作為他去工作的交換條件,父母答應每個月的零花錢由之前的三萬提到五萬。
同屬于“船二代”的歡哥,算是最務實的一個,他體恤漁民父母,每年有一半的時間陪著父親漂泊在海上,落地后也不胡亂花錢,找了喜歡的咖啡館去工作。
但歡哥坦言,父母那一代,政府有政策支持,也有補助,投資一艘近千萬的漁船,難度不是特別大,但如今,投資一艘20米左右的漁船至少要200多萬,這個門檻阻礙了大部分想以海洋為生的年輕人。而那些賺到錢的,或者孩子讀書好的漁民家庭,生活重心逐漸開始往陸地傾斜,年輕的漁民比例逐漸變小。父母乃至更上面那一代,出海打魚,是生存手段,但是這一代的年輕人,顯然不需要再去大海上討生活了,歡哥直言,“我選擇去當漁民, 不是因為必須,只是因為我想?!?/p>
對于大海,歡哥沒有用“熱愛”這樣直白的字眼。他講起小時候的事:“小時候經(jīng)常去玩的海灘被村子里的人占為私有,抽沙改造,建成了私人的港口,我跟父母族人一起去抗議,拉橫幅,因為我覺得大海是大家的,海灘也是?!鼻耙魂嚾毡九藕宋鬯牒#蚕喈敋鈶?,覺得漁民的“家”被污染了。像歡哥這樣海邊長大的年輕人,關注大海,關心以大海為生的長輩,甚至犧牲自己的喜好去從事跟海洋相關的行業(yè),就是在傳達對大海最深沉廣闊的感情。
21歲的漁三代,子承父業(yè),是一位年輕的漁民。一年有一半的時間漂泊在海上,另一半時間,在市中心的咖啡館上班,身份是咖啡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