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
一
吃罷早飯, 金能老漢照例拎起馬扎子, 拖著老腿去大街上跟老哥們聚堆。 在井家溝, 八十歲是個坎兒, 翻過這道坎兒的, 村南頭只剩下三位了, 天熱了蹲陰涼地, 天涼了蹲日頭地, 按他們哥兒仨的話說, 光剩下享福了。
即便是刮風(fēng)下雨天, 他們也要雷打不動地聚一聚。 大街上待不住, 就聚齊后去屋里頭。 三位老人里, 孫福田家是不去的, 他家的子孫不太爭氣, 日子有些埋汰, 七年前又失掉了老伴兒, 家里邋遢得像個豬窩, 進不去人。 他劉金能家呢, 兒孫們不太喜歡老年人, 串門的老人離去后, 那炕席掃了又掃, 水泥地拖了又拖, 恨不能屋里屋外揭去一層皮。 最好的去處是萬寶京家了。 老萬做過幾十年村頭兒, 雖已卸任三十幾年, 日子依然是顯山露水, 家是單門獨院, 屋是窗明幾凈, 茶水隨便喝, 唾沫隨地吐。 一來二去的, 萬寶京的家成了哥三個的家, 只要一說回家坐, 就徑直往老萬家去了。
金能老漢拖拖拉拉地走出胡同, 日頭已經(jīng)曬到街西邊的屋山下了。 老漢左右望望, 街面上沒有來往的車子, 便緊走幾步來到屋山下, 放牢馬扎, 扶著老腿慢慢坐下, 掏出煙袋煙荷包, 一邊裝煙一邊等待另兩位老人。 一袋煙還沒抽完,心里就有些焦躁了, 他倆咋還沒出來呢? 自打街南頭就剩他們?nèi)齻€老人后, 老漢的心就古怪起來了, 哪位老漢沒有及時露頭, 心便很快提到了喉嚨眼: 是不是出啥事兒了?
老漢抽完一袋煙, 屁股一欠一欠地坐不住了。 往日里,幾袋煙的工夫, 甚至日頭轉(zhuǎn)過樹梢了, 哥兒仨才聚齊, 也不算稀奇事, 可老漢依舊要胡思亂想。 他眼巴巴地盯著胡同口, 抖抖索索地動手裝第二袋煙, 煙鍋裝滿, 沒有往嘴里送, 卻叭叭地放鞋底上磕打掉了。 就這當口, 他看到萬寶京挺著腰桿走出胡同了。 他們?nèi)齻€里, 萬寶京歲數(shù)最大, 八十八歲了, 腰彎得最重, 只是不服輸, 人臉前總是竭力往直里挺, 眼撲撲要抻斷的樣子。 面盤也跟往日無二, 從外到內(nèi)地揪皺著, 活脫一個越纏越緊的麻團子。 金能老漢一瞅到他就想丟怪話: 你下臺三十三年整了, 多會才能困醒?。?/p>
萬寶京出現(xiàn)在胡同口, 金能老漢倒像自己脫險了一般, 心弦頓然松弛下來, 隔著大街就樂呵呵招呼過去了: 老萬, 你咋才出來, 元寶絆腳了咋的!
萬寶京四平八穩(wěn)地走著, 咧了咧皺紋包裹著的嘴巴, 算作回應(yīng)。 金能老漢肚子里罵了句什么, 嘴里道, 老萬, 老孫頭咋不見個影? 昨兒我瞅見他站了幾站才站起來, 白黑的就一個人, 不會出個啥閃失吧?
老萬走到屋山下, 馬扎一放就搖起了頭:孫福田怕是不中用了!
金能老漢眼睛嘴巴一齊張大了: 得了絕???
老萬嘆口長氣: 病倒沒病, 只是身子骨不濟了。
天放亮?xí)r, 萬寶京躺被窩里看電視, 老伴去菜園里摘茄子, 不多會老伴張口氣喘地跑回來, 說孫福田躺炕上亂叫喚, 弄不好又病了!這種事發(fā)生過好多回了, 南屋里的孫福田病得要死要活, 路過的人聽得清清爽爽, 堂房里的子孫們卻不聞不問, 權(quán)當聾子啞子。 萬寶京連忙穿衣下炕往外跑去, 孫福田住村南頭, 還隔著十多步遠, 那呻喚聲就扎進耳朵里了。 老萬心急火燎地跑進門, 看到老孫直挺挺躺炕上哭, 便搶上前去道, 老孫你咋啦? 老孫哭道,俺起不來了, 咋起也起不來了! 老萬胸膛里咯噔一跳: 一準是偏癱了, 這輩子怕是就這么著了! 他起身給村醫(yī)徐進樂打了電話, 讓他快點過來, 又俯下身去, 替老孫活動胳膊腿, 嘴里說著寬解話, 心里則在罵老孫的子孫, 直想沖進堂屋去, 把他們一個一個拎出來!
金能老漢哭咧咧道, 這么著就癱了, 挺炕上等那頭了?
老萬喃喃道, 沒癱, 徐進樂沒過去, 他就能坐了, 又給他捶了會腿, 就試探著下炕了。徐進樂給他掛上吊瓶, 掛完一個再不讓掛了,疼錢。 我給他下了一碗掛面, 他吃了多半碗,說是再躺躺就出來找咱們耍。
金能老漢不解: 那是裝樣子給子孫看?
老萬氣哼哼道, 你以為是你啊, 睜開眼就耍心眼?
金能老漢苦笑起來了: 你看你看, 咋把氣撒俺頭上來了?
老萬也覺得不是個事, 便緩口氣道, 唉,老孫這身子骨, 是生生給折騰毀了的。 兒孫見天給氣受, 心里沒個順暢時候, 又不舍得吃不舍得喝, 肚子里清湯寡水, 皮子眼瞅包不住骨頭, 再這樣下去, 吹燈拔蠟是睜眼閉眼的事了。 老劉呀, 咱們這幾個光屁股兄弟, 數(shù)老孫的命苦哇!
萬寶京的耍心眼, 還梗在金能老漢的胸膛里, 便沒好氣地道, 那怪誰, 只能怪他自個兒! 一輩子窩窩囊囊, 連個像樣的住處也沒給孩子們留下, 孩子們那樣待他, 細說也是他掙來的, 行春風(fēng)下秋雨哩。
老萬噓口長氣: 是啊, 老孫窩囊了一輩子, 老實了一輩子。 我萬寶京早就后悔了, 自打老孫老伴過世, 老孫過起苦日子, 我就開始后悔了。 退去三十三年, 我不會讓孫福田窩囊, 我要讓這個老實人過上好日子!
金能老漢道, 那時你說一不二, 吐唾沫見坑, 幫襯一個人, 咳嗽幾聲就成了! 心里則道, 你都土埋到頭發(fā)梢了, 還在想著掌權(quán)發(fā)令!
老萬還在叨叨著: 唉, 老劉那, 那時就是讓老孫發(fā)幾年耗子藥, 也跟你這樣弄個退休補貼, 他也不會這般可憐的, 我真是悔死了!
金能老漢不樂意了, 這個老家伙三說兩說, 怎么把他老劉的事兒捎帶上了! 他老劉的那個退休補貼, 里面水深火熱, 不敢隨便點戳!
二
天偏晌時, 紙扎樣的孫福田磨磨蹭蹭地過來了, 手里的馬扎千斤重, 肩膀重重地往一邊斜去, 身板也失了人形。
萬寶京嘟囔道, 你看看, 他還能再活幾天?
劉金能走過去扶住他, 攙扶著走過水泥街道, 安排好馬扎, 小心地扶他坐下, 不住地埋怨著, 一指頭就戳倒了, 還出來逞能!
孫福田喘息道, 家里頭悶得慌, 一時半刻也不想待。 再一個, 閻王爺放過俺一回又一回, 怕再沒下回了, 咱老哥仨見不上幾面了!
萬寶京甕聲道, 老孫你住嘴吧, 沒病嘎嘣脆, 小病萬萬年, 你還比我整整小五歲, 那一步還遠著呢, 要走也是我先你后, 你前頭還有一個老劉哩!
劉金能的臉黑了, 想搶白老萬幾句: 你不怕死是你的事, 憑啥把俺老劉墊上去! 想想又作罷了。 這話說出去, 一下得罪倆, 不劃算的。 再說老萬的話難聽, 卻是實情實理兒, 老孫比自己小三歲, 即便是搶先去了, 他老劉還能多活幾天。 老漢的心灰了, 腦袋耷拉下來,再也不想說什么話。
幾鍋煙過后, 金能老漢才打起精神, 不再那般灰心喪氣。 小三歲怎么啦, 就是小三十歲四十歲, 也保不齊不出岔子, 不一定能活過他老劉! 他悄悄伸出胳膊, 瞅瞅捏捏, 顯見比老孫的粗壯結(jié)實; 再跺一跺腳板, 咚咚有聲, 腿腳不疼不麻, 比比老孫的那棉花腿棉花腳, 自然是天上地下。 如此一路驗證下來, 他認定自己應(yīng)該比老孫小十歲, 甚至二十歲三十歲, 自己的壽限還山長水遠呢! 由此又想到自己的生活, 老孫的生活, 兩個人的生活根本沒法比,何止是生活, 兩個人這輩子的日月, 也根本沒法比的。
金能老漢便沉浸到過去的快活歲月中去了。 老漢干過的第一個好活計是收大糞。 那時生產(chǎn)隊里流傳著一個順口溜: 得罪了隊長干重活, 得罪了會計使筆戳, 得罪了大糞員兩勺并一勺。 把大糞員跟隊長會計相提并論, 足見這個職位有多重要了。 金能老漢成分較重, 老中農(nóng), 當官沒指望, 又不識字, 筆墨的事玩不了, 只能考慮大糞員之類的營生。 劉金能就開始專心活動起來, 活動的對象是萬寶京。 那時萬寶京還不是支書, 是大隊長, 村里的二把手。 十幾個大隊干部里, 數(shù)萬寶京的出身苦,上級就格外看重, 說話跟一把手差不多。 劉金能就咬咬牙買上一盒大前門香煙去了。 萬寶京這個人, 上臺沒幾天就出了邪名, 你要給他送東西, 一盒煙也好, 幾根油條也好, 幾斤魚蝦也好, 他會變臉變色地撇出屋去, 還吆喝著開大會批斗。 劉金能始終半信半疑, 為人還有不稀罕東西的? 因此他上臺好多天了, 劉金能也沒有登門聯(lián)絡(luò), 空手去擔心吃白眼珠, 帶點東西又怕真的翻臉。
萬寶京正在家里吃飯, 一竹盤二合面窩頭, 一碗燉豆腐, 一瓦盆蘿卜菜, 菜湯里油汪汪的, 頂少兩三匙子生油。 劉金能心里冷笑不止: 這是大公無私? 這是不貪不占? 純粹是對著窗戶吹喇叭!
大哥大嫂吃飯吶。 劉金能一進門就滿臉堆笑地問候了過去。 萬寶京揪皺著面皮脧他一眼, 鼻腔里哼了一聲, 繼續(xù)埋頭吃飯。 劉金能去炕沿上坐下, 東一句西一句地套著近乎, 肚子里早已鼓滿了氣。 萬寶京只比他大兩歲, 從小玩到大的, 現(xiàn)在倒好, 分明是高高在上的長輩了, 眼皮也懶得夾一下。
吃過晚飯, 家里人拾掇完殘桌, 屋子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萬寶京盤腿坐那里, 抓起豐收煙抽出一根, 劃火點燃, 煙盒丟劉金能跟前去, 道, 什么事?
萬寶京當上大隊長后, 言談做派就像換了一個人, 面盤揪皺著, 板板著, 從不正眼望人, 但劉金能沒有料到他變成了這樣, 光屁股伙伴面前也這樣了。 他一時不知怎么應(yīng)對了,只是一個勁兒地后悔, 后悔沒有及時摸出大前門, 沒有及時敬上去, 倒讓萬寶京搶了先。 他把煙丟過來, 顯見是讓自己抽的, 可他這么個遞煙法, 這煙怎么抽呢, 不抽好像又顯得疏遠生分了。
好在他心眼活泛, 又有二十年的交情墊底兒, 很快便有了話: 你這大哥, 沒事就不興過來坐坐了? 要不是你當上干部, 手里管著上千號人, 怕耽誤你工夫, 我要天天找你耍, 我睡里夢里都想跟你耍呢, 大哥!
萬寶京面不改色, 依舊板板著, 揪皺著,瞇縫著眼睛抽煙。 劉金能的話匣子打開了, 接二連三地回憶過去, 回憶河里摸魚, 樹上捉鳥, 結(jié)伙成群地打架。 大哥你想想, 打架哪一回咱不是一幫, 你替我出過多少回頭, 幫我報過多少回仇? 你就像我的親哥, 時時處處護著我, 不想讓我吃一點屈, 遭一點罪。 我也想幫大哥, 力氣不夠, 幫不到好處, 有一回草場幫說大哥的壞話, 我一聽氣炸了, 沖上去就打,結(jié)果自己被打了個半死! 還有一回, 旺山幫被咱們打敗, 偷偷往大哥菜園的白菜上撒尿, 我轉(zhuǎn)身去了他們家的菜園, 一口氣薅出了十幾棵白菜, 沒想到突然竄出了十幾號人, 把我摁在地上拳打腳踢, 不是大人們過去拉開, 那回我就被他們揍死了!
劉金能連編加排, 小孩的事回憶了幾籮筐, 結(jié)果是白費唾沫。 只是萬寶京的面皮沒有往更鐵里板, 沒有往更緊里皺, 有幾次嘴角還若有若無地往兩邊扯了扯, 要笑一笑的樣子。他的手抬了又抬, 到底沒敢掏出那盒大前門,大糞員的事在嘴里滾來滾去, 最終也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去了。
打這以后, 劉金能隔三岔五去大隊長家串門, 大隊長不在家, 就跟隊長老婆說話, 替隊長老婆干活, 摘菜就摘菜, 燒火就燒火。 灶頭上沒事兒了, 就抱起掃帚掃地, 抓起抹布擦門窗。 隊長老婆是平頭百姓, 沒那么多顧忌, 幫忙干活自然樂意, 凈撿好聽的話往外說。 劉金能也沒忘記給自己支臺階, 說是比比娃兒時大隊長幫過的那些事, 他就是割頭剜肉也報答不盡呢! 這話他改天又說給萬寶京, 萬寶京還是那副怕沾惹上什么的熊樣子, 不過也不曾反對, 有點任他這么做下去的意思。 劉金能信心大增, 更加賣力地表現(xiàn), 屋頂上的紅瓦錯位了, 他借來一把竹梯子, 和了一桶泥, 提著泥桶吭哧吭哧爬上屋去, 揭開那幾頁紅瓦, 鋪上泥巴, 把瓦片重新安插上去。 天井里出現(xiàn)了坑洼不平的地方, 他又抓起鐵锨, 高的地場鏟掉, 凹的地場墊平, 跑來跑去地踩實。 木頭院門裂開一點縫子, 他彎腰撅腚地摘下來, 扛到木匠師傅家里去, 修理得嚴絲合縫。 甚至圈里的豬, 有虱子沒虱子的, 他也跨進去撓癢癢,看到臉盆里泡了衣服, 也急忙給搓洗出來。 終于, 萬寶京那里也有了起色, 開始正經(jīng)八百地看他了, 這天竟然擲給他一根香煙, 依舊是豐收牌的干部煙: 你狗日的是不是脫奸磨滑了,下了工還來這里東跑西顛! 劉金能抽著豐收煙, 嘿嘿地笑。 萬寶京的臉又板板上了, 揪揪上了, 沒好氣地道, 我跟你們隊說了, 你去大隊豬場喂豬吧。 劉金能喘開了粗氣, 大門搞通了, 狗日的主動提說了! 豬場是個好去處, 活計輕松自在, 動不動就吃死豬肉, 還有生地瓜啃! 不過比比大糞員, 還是差勁了些, 他便扭捏地道, 大哥, 社員是不是會生閑話? 大哥的前程要緊! 萬寶京道, 我要是連這么個差事也不敢安排, 這大隊長還有個啥意思? 劉金能忙就坡下驢: 大哥的話對, 大哥的威望比腰粗壯, 就是安排個小隊干部大隊干部, 也是一句話的事兒! 那這樣好不好, 能不能讓我收大糞大哥? 萬寶京笑罵道, 劉金能, 劉金能, 你是真能, 天算地算, 算不過你這個猴兒精!
三
天氣越來越好, 幾天里一絲云彩也不見,日頭白亮亮的, 日光一過來就暖和起來。 金能老漢的心境跟天氣一樣好, 吃飽喝足, 一覺睡到大天亮, 慢悠悠上街尋開心。 孫福田的情況不一樣, 照舊病懨懨的, 癱坐在馬扎上, 捧著那張黑干寡瘦的刀條臉望地, 半天不抬一次頭。 金能老漢想逗他開心, 說十句八句, 他回不上一句。 老漢就不搭理他了, 這個人他原本就瞧不上的, 小時候喚他老孫子, 大了后喊他老窩, 窩囊廢的意思。
孫福田這輩子真是窩囊透了。 打小就是挨欺負的貨, 一塊出去剜菜拾草, 要回家時, 孩子們這個一把, 那個一把, 從他籃子里偷搶,常??罩@子回家。 爹娘打罵過他幾回, 他只好吞吞吐吐說了實話, 爹娘就去其他孩子家里理論, 結(jié)果是犯了眾怒, 接二連三地挨揍, 回家再也不敢多嘴多舌。 打群架時, 他大都是出氣筒, 外幫孩子沖過來, 首先把他摁倒在地,一頓拳打腳踢。 本幫孩子沖鋒時, 又推他打頭陣, 擋土坷垃擋棍棒, 勝利了沒他的份, 吃了敗仗卻要怪他頭上, 又是一頓胖揍。 學(xué)校里演小戲, 他一次好人也沒當過, 除了地主就是特務(wù), 除了下跪就是吃耳光, 排練三兩回, 就鼻青眼腫傷痕累累了。 進生產(chǎn)隊后, 馬上就成了隊長手里的軟柿子, 春耕夏耕時, 推獨輪車送糞, 令他開路壓轍。 可別小看這開路壓轍, 翻耕過的田地暄軟無比, 一腳一個黑窟窿, 推著兩簍子濕拉拉的土糞開轍, 得使出日死牛的勁頭才行, 往往只行進一二十步, 就衣服濕透喘不動氣了。 這個排頭兵, 他一口氣干了十多年, 直到傷了胳膊才罷休。 他的胳膊是讓大錘砸傷的。 那年秋后, 村里開始在村東嶺修水庫。 東嶺地面堅硬, 頂皮是風(fēng)化石, 下面是巖石, 非炮轟不可。 炮轟就得打炮眼, 村里沒幾個會使錘的, 更不曾打過炮眼, 必須啟用新手。 使錘的好找, 把大錘掄圓了, 照著鋼釬砸下去就是了。 扶釬的就沒人愿意干了, 尤其給掌錘的新手扶釬, 簡直是玩命, 打擦了再正常不過, 一錘下去, 打傷胳膊手事小, 要是砸到腦袋上, 小命就沒了。 村干部點來點去, 地主富農(nóng)點完了, 還差兩個扶釬的, 結(jié)果點到孫福田頭上。 起先他也不想干, 支支吾吾地推脫,村干部黑唬著臉, 輪番給他上課, 末后讓他站在工地上展覽, 只站了半天就草雞了。 當天下午, 炮眼只打了一拃深, 一錘敲在他小胳膊上, 立馬哭叫連天地癱倒在地上。 送到公社醫(yī)院, 醫(yī)生說骨頭斷了, 治療了十幾天, 胳膊沒有廢, 只是彎曲了一些, 僵硬了一些。 那時候, 只要孫福田去干部家里稍稍活動活動, 就能干上好差事。 村干部已經(jīng)研究過兩回了, 決定讓他看坡, 不行就進磨面房, 還不行就讓他當教師。 孫福田上過三年學(xué), 當小學(xué)教師肯定沒問題。 誰知他架子太大, 干部家里半塊腳印也沒見到。 干部們氣得罵娘了, 說, 人家能耐大啊, 用不著咱們照顧! 更好笑的是他傷還沒好利索, 就出門找隊長要活計干了。 支書萬寶京悶氣生了好多天, 罵孫福田是地瓜包窩囊廢, 扶不上架的爛瓜秧, 要不是老婆給把著,他就倒找姓孫的去了。 窩囊廢的帽子, 從此他摘也摘不掉了。
金能老漢不想搭理孫福田, 這才發(fā)現(xiàn), 萬寶京這個老家伙也不言不語了。 臉上一會兒風(fēng), 一會兒雨, 一會陰沉成生鐵。 金能老漢猜不透他犯的哪門子邪。 他年紀最老不差, 可他身子骨最棒, 不會受孫福田感染, 掉到冰窟窿里出不來的。 家境又那般的好, 干部退休金拿著, 富裕的子女們孝敬著, 哪有一丁點愁事呢! 金能老漢就劃著圈圈兒問過去, 萬寶京全當沒聽見, 臉盤動也沒動, 依舊在那里刮風(fēng)下雨。 老漢再問, 萬寶京居然煩了, 忽地轉(zhuǎn)過臉來, 大聲道, 你不說話中不中? 老漢被噎了個直勾脖, 半天才緩過氣來, 屈巴巴道, 你咋啦? 俺瞅你不對勁, 擔心有啥事, 俺問多啦?萬寶京吼起來了, 不多, 你好心好肺, 我老萬怎么敢嫌多! 你好心好肺了三四十年, 我記得清清爽爽哩! 說完騰地立起身, 大步走了。
金能老漢瞪了眼, 萬寶京這是咋啦, 就是怕這怕那, 擔心沒幾日的活頭, 也不該朝別人發(fā)火呵! 尤其當著老孫頭的面, 讓他的老臉往哪兒擱! 老孫頭早已抬起頭來了, 望望大步走去的萬寶京, 再望望他老劉, 骨碌著小眼睛問道, 你倆鬧別扭了? 金能老漢哼哧了一聲, 眼睛望到天上去, 自己的事還沒過去, 就想著拾別人的笑話了, 真膈弄人! 老孫看看問不出什么, 也是挨搶白挨慣了, 便又耷拉下頭去, 再不吱聲。 金能老漢的臉更難看了, 平白無故挨了呵斥, 丟了臉面, 這口氣不好咽。 他腦子里不由推開了磨磨, 是不是怪話醋話什么的, 傳姓萬的耳朵里去了? 萬寶京下臺后, 怪話醋話說過多少回, 他老漢也記不清了, 只記得村人聚了堆, 閑扯起老萬站臺上時的不三不四, 他也跟著摻和上幾句, 知道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 也沒怎么在乎過。 不過最近幾天, 他沒說過他什么, 應(yīng)該不是這種事吧。 老漢腦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沒有轉(zhuǎn)出個道道兒。 他索性不費腦筋了, 愛咋地咋地去吧, 說不準是老脾氣又犯了, 一時間以為自己還是支書大隊長, 可以隨便使性子。 是哩是哩, 八成是這樣的, 他方才說好心好肺了三四十年, 一定就是這個意思了, 他當年著了他老劉的套兒, 牽著鼻子走了幾十年, 好處給了一回又一回, 下臺后腳跟腳斷了線, 老劉再也不伺候他了, 而今姓萬的醒過腔來, 心里不平衡了, 不是滋味了, 可也沒有啥法子了! 老漢咧開嘴巴笑了, 險些笑出聲來, 老萬, 俺的好老萬, 你還想使喚俺一輩子呀!
記起那些年的風(fēng)光, 金能老漢不能不笑。大糞員工作, 就是挑起鐵皮桶, 去各家各戶收大糞收尿, 比量后, 挑到隊里的糞坑里倒掉。高興了多挑幾擔, 不高興一擔不挑也中, 威望卻高得沒法子提。 戶主們熱臉迎著, 奉承話說著, 老道的人家預(yù)備著香煙, 嘴里插一根, 耳朵上夾一根。 只一樣, 那茅坑里的大糞實在難看難聞, 拿勺子舀挖時, 更是沒法看沒法聞了。 所以只干了小半年, 他就開始琢磨換工作, 很快瞅上了看坡的營生。 這個營生比大糞員好, 更輕松更自在, 威望更高。 就跟萬寶京提出來了。 萬寶京氣哼哼道, 這山望著那山高, 我們社會主義的好處, 你打譜件件樁樁都攬手里??! 劉金能一個勁地遞笑: 這不是弟兄嘛, 想到哪說到哪嘛。 只隔了兩天, 萬寶京就把民兵連長線上的那個看坡員拿掉了, 換上了劉金能。 劉金能看了一年半的坡。 不是這個營生不好, 是干膩了干煩了, 覺得沒有多大意思了。 他又看上了滅蚊子的工作。 這個工作就是挑著兩桶柴油, 去灣里塘里溝子里倒柴油, 把蚊子卵蟲封死在水里。 滅蚊員最大的好處是掌管著大隊的柴油。 那時的柴油可是個緊俏物,你有了柴油爐, 不一定有柴油, 有些人家的柴油爐, 要閑置半年多半年。 就是打那時起, 他常年叼起了香煙, 逢年過節(jié)時, 一色的豐收干部煙。 可惜蚊子活動時間有限, 八九月份時,大隊油桶的鑰匙就不歸他管了。 劉金能干過的工作里, 滅蚊員油水最大, 因此他一次也沒松過手, 蚊子一出就走馬上任了。 直到九年以后, 上級發(fā)現(xiàn)這是瞎胡鬧, 蚊子滅不掉, 還把水質(zhì)給污染了, 他才眼睜睜失掉了這個差事。誰也沒有想到, 這么多年過去, 這份工作又加本加利, 讓他享受到了退休待遇。
這樣前想后想, 金能老漢心里眼里又晴朗起來了。
四
這日下午, 日頭偏西時萬寶京才露面。 金能老漢估摸他不會過來了, 無緣無故發(fā)了那么大的火, 只隔了半天不到, 怎么好意思出來見人。 老漢抽一袋煙, 打一會盹, 感到日光開始發(fā)涼了, 瞥了老孫一眼, 扶著山墻慢慢立起身來。 正這時候, 萬寶京甩打著兩只手, 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過來了, 沒到跟前就發(fā)話道, 老劉, 走走走, 去我家合計個事! 金能老漢問什么事, 萬寶京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去了。 老漢有點糊涂了: 他今兒這是咋啦? 怎么一會風(fēng)一會雨成這樣啊!
一進家門, 萬寶京就急火火道, 老劉, 咱們得幫老孫一把!
金能老漢驚訝道, 咱們兩個糟老頭子, 能幫上他什么?
老萬老伴搶話說, 就是呀, 能幫上點什么! 俺說了一百遍, 他就像中了邪, 就是聽不進去! 張口老孫, 閉口老孫, 就跟欠下老孫一座金山似的!
老萬把老伴推出屋子, 關(guān)上屋門, 直瞪瞪盯著金能老漢道, 老劉你說, 老孫要是手里有了錢, 兒孫們是不是就對他好起來了?
金能老漢眨巴了下眼睛: 那還用說?
萬寶京接道, 兒孫們好起來, 老孫的日子也就順暢了是不是?
金能老漢不明就里地點點頭。
萬寶京繼續(xù)道, 日子順了, 老孫就不會半死不活了吧?
金能老漢忍不住了: 老萬, 你到底想說點啥呀?
萬寶京道, 我要給老孫弄個衛(wèi)生員退休補貼!
金能老漢疑惑了: 他也夠條件?
萬寶京道, 他比你夠條件!
金能老漢打個寒戰(zhàn): 老萬, 你咋拿俺跟他比, 把俺也連帶進去!
萬寶京氣哼哼道, 就得跟你比, 跟你老劉比正對號! 那幾十年里, 老孫累死累活, 你老劉逍遙自在, 由你來說, 誰最該享受這個退休補貼?
金能老漢的腦子里起了雷, 大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了。 那個退休補貼證, 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 八年前的春天, 村支書在大喇叭里說, 縣里通知, 從互助組合作社開始, 到生產(chǎn)隊解散大包干結(jié)束, 在這一階段里干過村衛(wèi)生員的, 為社會主義做出貢獻的, 可以申請退休補貼。 金能老漢以為衛(wèi)生員指的是赤腳醫(yī)生,這個活計他半天也沒干過, 跟自己不搭界, 根本就沒往耳朵里聽。 不料第二天傍黑, 村支書托人捎話, 讓他趕緊過去一趟。 村支書是他五服上的侄子, 跟萬寶京那個時候一樣, 也是一上臺就大起來了, 遇見他這個大爺勉強招呼一聲, 招呼聲還沒落音, 人就遠去了。 他老漢也就端起了點大爺架子, 你招呼我答應(yīng), 你高大我也不低下。 他老漢做小伏低大半輩子, 而今老了不主事了, 孬好事情都由子孫們操持了,該痛痛快快活幾把了。 他這個大爺來到大侄子支書家, 大侄子支書趕忙遞煙泡茶, 他大爺?shù)呐深^更足了, 沙發(fā)里穩(wěn)穩(wěn)地坐下, 一口一口地抽煙。 大侄子支書問, 大爺, 你怎么沒去村部辦理申請? 金能老漢一愣: 啥個申請? 大侄子支書說, 衛(wèi)生員退休補貼申請, 你還不知道啊? 老漢苦笑起來: 孩子, 你大爺我沒干過醫(yī)生, 這個好事咋弄也沒咱的份哇! 大侄子支書說, 誰告訴你非得醫(yī)生不可了? 聽話聽音兒,老漢的架子端不住了, 湊前問道, 不是赤腳醫(yī)生的也中? 大侄子支書道, 那就是你的事了,你摟著金山銀山, 不稀罕那點錢, 我也不會硬塞給你! 老漢的氣息一下粗重了: 只要大侄子你發(fā)話, 是個人就能申請? 大侄子支書皺眉道, 你胡說些什么, 條條框框明擺那里, 違規(guī)的事情誰也不敢干! 老漢就知道有道道了: 大侄子, 大爺腦子不好使了, 又是自家人, 你明說就是。 大侄子支書就明說道, 你不是說干過多年滅蚊員嗎, 是不是真的? 老漢忙道是真的是真的, 這個也算數(shù)啊? 大侄子支書道, 那就是你的事了, 你自己的事了。 大侄子支書讓他回家想想, 真看重這塊事兒, 就快點告訴他。金能老漢一頭霧水地回家, 越想越?jīng)]有頭緒。一月二十塊錢, 九年滅蚊員, 就是一百八十塊, 老天爺, 一月一百八十塊呵! 這還用想嗎, 壓根就不用想的! 大侄子支書竟讓他去想, 還反復(fù)強調(diào)這是他老漢自己的事, 好像他想要就能要到, 不想要就得不到似的。 老漢一袋連一袋地抽煙, 舌頭都麻得伸拉不動了, 腦袋里還是亂麻一團。 第二天早上, 他把這事端上了飯桌, 一桌人也是大眼瞪小眼, 只是一個勁地催他快去辦理。 老漢也覺得對, 大侄子支書到底啥意思, 辦到哪里說到哪里吧。 主意拿定, 他哪有心思吃飯, 撂下筷子就走。 兒孫們驚訝道, 你要空著手去? 這話一出, 包括他老漢在內(nèi), 一家人幾乎猛地醒悟了, 知道大侄子支書是啥意思了。 兒子問老爹手里有多少現(xiàn)錢, 老爹說六百多, 兒子讓趕緊找出來, 自己拿出四百, 揣進老漢衣兜里, 再次催促老爹快快出門。 自家人也是見菜就剜啊, 老漢肚子里罵罵咧咧來到大侄子支書家, 大侄子支書正要出門, 要老漢找時間再來, 老漢嘴里應(yīng)著, 摸出錢卷兒掖進大侄子支書褲兜里。 大侄子支書嘆口氣: 這個錢我先替大爺收著, 要花不著再還給大爺。 說著返身回屋, 拉開寫字桌抽屜,拿出兩張表格, 坐在那里填寫起來, 問老漢干了幾年滅蚊員, 老漢說整九年, 大侄子支書說, 那就十九年吧。 老漢張了張口, 囁嚅道,大侄子, 生產(chǎn)隊時候的人, 還有不少活著的……。 大侄子支書邊寫邊道, 這個就不用大爺操心了, 再說你不是還滅過蒼蠅老鼠嘛, 不是幫著打過防疫針劁過豬羊嘛, 這都是衛(wèi)生范圍的事。 表格填好, 大侄子支書讓他去找兩個證明人, 必須一個老干部, 就說村里已經(jīng)通過,他們只管簽名摁手印就行了。 老漢就去找了孫福田萬寶京, 兩個人也都不識字, 卻都會寫自己名字, 孫福田送了一條煙堵嘴, 他要命不收, 說這是行善積德的事兒, 表格看也沒看就簽了字。 萬寶京那里什么也沒敢送, 只送上一通順耳話兒, 趁熱把表格遞給他。 萬寶京裝模作樣地細細看了一遍, 當然看不出個子丑寅卯, 揪皺著面皮笑罵道, 狗日的你就會鉆空子, 天下好事全成你的了! 沒好氣地寫上名字摁下手印。 半月過后, 退休補貼證發(fā)下來了,一月三百八十元, 一直發(fā)到老。 大侄子支書反復(fù)叮囑, 這事萬不敢張揚, 最好一提不提, 要漏出風(fēng)去追查起來, 一分錢也得不到了。
萬寶京就像吃了興奮藥的老牛, 嘴巴哈巴哈地收不住閘了: 我要從老孫砸斷胳膊算起,給他寫上十五年, 一月發(fā)給他三百元!
金能老漢萬箭穿心地道, 你要明睜眼地胡說了?
這怎么叫胡說? 萬寶京大聲道, 單說老孫斷了胳膊, 繼續(xù)不聲不響地下苦力, 這份錢他就該得! 要是當年他干了老師, 眼下早就大發(fā)了!
金能老漢恨聲道, 上級不論這個, 論的是衛(wèi)生員的事!
萬寶京聲兒更高了: 老孫干沒干過衛(wèi)生員, 你說了作數(shù)還是我說了作數(shù)? 他干過衛(wèi)生員, 比你年頭還多, 這回你清楚了吧! 好了,不跟你費唾沫了, 你在這里等著, 我去村里替老孫要表, 回來咱們簽字摁手印。
金能老漢眼睛一黑, 結(jié)巴道, 你、 你要讓俺當證人?
萬寶京吃驚道, 咋啦? 這個證人你還不想當?
金能老漢揪心撕肺地道, 不是, 俺只是,只是不愿意撒謊。
我知道了, 知道了, 你是個什么人, 我早就知道了, 下臺那一年就知道了! 萬寶京的臉黑成了鍋底, 你放心, 我這個下臺干部, 還能跑上幾個門! 只是老劉你得想想, 以后你好意思出門嗎? 好意思見我見老孫嗎?
金能老漢對答不上, 心里說不清是個啥滋味了。
五
萬寶京把金能老漢撇在家里就出門去了。
金能老漢走又走不得, 坐又坐不住, 真正是坐立不安了。 他不敢得罪萬寶京, 老家伙已經(jīng)在攀扯他了, 要是認真著了惱, 還不把他的事翻個底朝天! 他眼下得順著他, 像過去那樣順毛摸攏著, 設(shè)法拽住他的野籠頭。
老萬老伴進屋來陪他。 這個老娘們, 金能老漢對她無好感。 她的脾性正好跟老萬相反,只要送她點東西, 幫著干點活, 立馬就樂開花了, 要是不接著幫接著送, 轉(zhuǎn)臉就不冷不熱了。 老萬老伴進屋就嘮叨起來, 怪老萬閑得沒事干, 操心老孫的事。 她嫁進井家溝六十多年了, 這幾年才知道有個孫福田, 憑什么替他勞心費神, 老萬還怪上心的, 整天唉聲嘆氣, 拍桌子打板凳! 金能老漢一聲不吭, 恨不能把她的破嘴堵上。 老漢已經(jīng)魂不附體了, 哪有心思聽她胡咧咧, 他只盼著萬寶京快點回來, 臨頭的禍事怎么躲過, 又害怕他這就回來, 逼他寫名字摁手印, 那該咋辦呢。
金能老漢沒有想到, 萬寶京挨了冷水澆。劉支書劈頭就說, 這個表不能隨便發(fā)放, 村里得調(diào)查一下, 孫福田干沒干過衛(wèi)生員。 萬寶京道, 不用調(diào)查, 當時我就是大隊長, 就是大隊書記, 活計我親自分派的, 孫福田搞過防疫,發(fā)過老鼠藥, 滅過蒼蠅蚊子, 整整干了十五年! 劉支書說, 那為何早不申報, 整整拖了八年才記起來? 萬寶京腦袋里空了一下, 旋即梗起了脖子: 你在大喇叭里光吆喝衛(wèi)生員, 誰知道發(fā)老鼠藥蒼蠅藥也是衛(wèi)生員! 劉支書說, 哎喲, 你不愧是那個時代的老干部, 強詞奪理的事張口就來! 就算我們沒有宣傳到位吧, 就算發(fā)老鼠藥蒼蠅藥也算衛(wèi)生員吧, 老孫干沒干過, 我們必須認真調(diào)查! 萬寶京瞪眼道, 大侄子, 我這個老干部的話就那么不值錢? 劉支書道, 老大爺, 實說給你吧, 衛(wèi)生員的事兒, 我們當年就摸查清楚了, 孫大爺半天也沒干過,根本就不沾邊! 萬寶京道, 你調(diào)查誰了? 調(diào)查我了嗎? 當時的村支書, 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人你不調(diào)查, 這算調(diào)查清楚了嗎? 劉支書的臉也不好看了: 萬大爺, 孫大爺?shù)降渍床徽催叄?你比我清楚, 你這到底因為什么, 我大體猜得出來,可我不想過問了。 我只想說, 違法亂紀的事,我這個支書不能干, 想干也不敢干! 萬寶京的臉上發(fā)起了燒, 自己的心景讓人家猜出來了,的確是好心好意辦好事, 可的確又是胡拉亂扯違法亂紀。 他老萬三十多年的村干部, 這樣明目張膽地胡搞, 沒有過一次。 萬寶京有點底氣不足了: 大侄子, 你看這樣好不好, 老孫的事你盡管辦, 出了事我頂著, 鎮(zhèn)里縣里查下來,我這個老黨員老干部盡他們拾掇! 劉支書氣惱地道, 他們要查要辦的是我這個村支書, 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半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的! 老大爺,要不是你年紀大資格老, 我這個晚輩要說你是在胡攪蠻纏了!
萬寶京哭喪著臉回到家里, 一頭倒在鋪蓋卷上, 呼哧呼哧地喘氣。 金能老漢心下一喜:咋, 沒成? 萬寶京哼了一聲, 繼續(xù)揪皺著面皮喘氣。 老婆摔摔打打地道, 你是閑出毛病來了, 沒事找氣生! 他老孫給你仨瓜倆棗了, 還是跑門上磕頭作揖了! 要幫也是老劉大兄弟這樣的, 知情知義知里表……萬寶京忽地坐起來, 啪地拍打了一把炕席, 哆嗦著嘴唇吼道,你給我滾出去! 老婆立時啞了, 掛搭著臉嘟囔了幾句, 去了外屋。 這個老婆就是這樣, 平日里能球上天去, 天不怕地不怕, 啥事兒都要插嘴, 但只要男人一發(fā)火, 她立時就蔫成爛地瓜了。 金能老漢清楚, 這個當口, 他也應(yīng)該離去的, 萬寶京的邪火, 一部分是朝著他來的, 繼續(xù)呆下去, 怕是也要挨狗屁呲了。 只是腳板咋也挪不動, 萬寶京在大侄子支書那里碰了釘子, 這個基本是定秤的事了, 但老家伙是癟氣了死心了呢, 還是打譜接著鼓搗禍害人?
金能老漢心草目亂, 肚子里不住地合計著, 咋樣把實底掏出來, 嘴里說著順毛話敷衍著, 說事兒成不成, 都盡到心了, 對得起老孫了; 這樣的干部, 比站臺上的強百倍, 生產(chǎn)隊時候難找, 而今根本找不到了! 說到這里老漢的腦子閃乎了一下, 又閃乎一下, 他眼珠亮亮地站起來, 提了提褲腰對老萬道, 老哥, 這樣吧, 看你難成這樣, 俺去辦辦試試吧! 遠近是本家, 橫豎是他大爺, 豁上這張老臉試試吧!也讓老哥你看看, 咱老劉不是薄情寡義那號人! 萬寶京皺紋密布里的眼睛睜大了, 驚咧咧地望著金能老漢, 就跟不認識了似的。 金能老漢委屈道, 咋, 老哥, 你以為俺這是肚皮外的話? 萬寶京張了張嘴, 又閉上了, 眼珠轉(zhuǎn)動起來, 盯著金能老漢的臉掃來瞄去。 金能老漢越發(fā)難受了: 老哥, 俺也是讓你的話傷著了, 一塊堆玩耍了八十多年, 離了你們兩個, 俺這塊貨還怎么活……萬寶京點點頭, 唉, 我以為你良心壞了, 不想跟你來往了。 老劉呀, 我說過幾回了, 老孫是個好人, 比你好, 比我更好,好人該有好日子呀! 金能老漢連連點頭稱是,弄出個火燒眉毛的急樣子: 俺這就去找大侄子, 這就去找! 老哥, 俺那個混賬侄子, 憑啥不聽老哥的話? 萬寶京嘆口長氣, 有氣無力地道, 你不去吧, 去也是白去。 那個大侄子, 平日里千差萬錯, 老孫這件事上不差不錯, 再去找就是想害人家了!
金能老漢的心咕咚落了地, 肚子里的喜興勁兒開了鍋, 他連忙趴炕沿上咳嗽起來, 想把竄出喉嚨的笑聲摻和在咳嗽聲里, 把開了的鍋壓制下去, 誰知不太管用, 咳嗽半天壓制半天, 那笑還是打著滾兒往上冒。 他老漢咋能忍住笑, 那個衛(wèi)生員補貼證, 那三百八十塊大票子, 對他老漢是太重要了! 沒了那三百八十塊, 他的日子跟老孫頭差不多, 甚至還要難過。 他風(fēng)光了一輩子, 得意了一輩子, 這個事上栽了跟頭, 這張老臉要掖褲襠里去了!
往日里, 老哥仨拉呱起子孫后代的事, 總是夸老萬的好, 兒子孫子那么一大家子人, 老萬始終說一不二。 老劉家的也不錯, 三個兒子三個媳婦, 沒跟老人拌過一回嘴, 一有個頭疼腦熱, 馬上跑出去請醫(yī)生。 只有金能老漢自己知道, 他純粹打腫臉充胖子, 不是自己會掇弄, 后來又有了那三百八十元, 他就是第二個老孫頭了。 三兒子娶過媳婦的第六天, 他們兩口子就開始輪住了, 起先是一年一輪, 輪了一輪, 顯見是嫌日子太長, 不好打熬, 又改為半年一輪, 也是只輪了一輪, 又改成了一月一輪, 算是疙疙瘩瘩地固定下來了。 兒子兒媳們光滑墻都不抹, 嫌惡明顯寫在臉上, 搬家時面盤黑成鍋底, 拉得老長, 離開時紅光滿面, 頭發(fā)梢子上都是笑。 日常里正眼都不看, 不小心眼光碰一起, 就像看到了糞便蛆蟲, 麻溜別轉(zhuǎn)開去。 吃飯時候最難受, 兒媳把鋁鍋蓋弄得堂堂響, 老伴趕緊端著菜碗飯笸籮走過去, 兒媳把菜扣進碗里, 把餅子饅頭擲進笸籮, 夠不夠就這些了, 還常常把菜碗打翻, 餅子饅頭蹦到地上, 老伴為這流了多少淚, 真是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 活計方面正好相反, 干得越多越好。 這方面不輪流, 哪家有活哪家喚, 所以老兩口天天不閑, 麥收秋收大忙, 兒子們故意多留活計,老兩口天明干到天黑, 有時半夜才能回屋上炕。 錢財方面, 一分不分, 國家發(fā)的養(yǎng)老錢,銀行卡老兩口沒見過面, 一月一百多元, 全讓他們平分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四五年, 金能老漢覺得不是個事, 繼續(xù)下去, 不磕打死也憋屈死了。 他開始想轍, 老劉就是老劉, 他對癥下藥, 不多天就思謀出了妙招, 緊跟著就動作起來, 跟老伴演練了幾個回合, 決定晚上就正式開場。 兒子媳婦們有聽窗根的習(xí)慣, 幾兒幾媳一模一樣, 當時輪在二兒家, 這個兒子比媳婦還愿意溜窗根。 老兩口在屋子里等待著, 等來的是兒媳婦, 老伴開口了: 老頭子, 那存折呢, 怎么不見了? 老漢看到兒媳婦一下豎起了耳朵, 一步一步挪到了窗戶邊。 老漢瞅著媳婦, 嘴里道, 你別嚇唬我, 我藏得好好的, 老耗子都進不去。 說著給老伴擠擠眼, 老伴會意, 發(fā)話道, 找到了, 找到了, 嚇死俺了, 五萬塊呢, 丟了還怎么活! 老漢開心道, 老婆子, 不是五萬塊, 加上利錢, 明年就六萬塊了! 老伴也喜興地道, 是哩, 你天天算, 天天算, 俺咋就把利錢丟腦后了! 對了老頭子, 俺看就把這錢分了吧, 咱也花不著, 花時再跟孩子們要; 咱這么大年紀了, 要是出個閃失, 這存折孩子們?nèi)ツ睦镎遥?老漢道, 不忙, 我要仔細看看, 哪個孩子孝心重, 就多給他一萬, 不行就全給了他, 少心沒肺的一分也撈不著!
當天晚上, 這家人就變了樣了, 飯菜是往常的兩倍三倍, 小心翼翼倒在碗里擱在碟里,樂呵呵地問夠不夠。 端著飯菜回到睡屋, 老兩口好長時間沒動筷子, 老伴淚水不斷, 老漢長吁短嘆, 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另兩家人, 老兩口如法炮制, 效果跟二兒子家一樣, 日子也就翻轉(zhuǎn)了個兒, 吃飯喝水, 不用挨摔打吃白眼珠了, 活計累了就歇, 不用老驢似的加班加點,干到多晚也得受。 衛(wèi)生員補貼下來后, 老兩口的日月又上一個臺階, 兒子兒媳們堅決不讓他們干活了, 從此餓了就吃, 盹了就睡, 老伴呆院子里享受, 老漢去大街上享受。 老漢吸取教訓(xùn), 這次沒有聽孩子們的, 補貼證牢牢攥自己手里, 到了月中, 親自去銀行支取出來, 親自分發(fā)到他們手里。
六
從萬寶京家出來, 金能老漢心里還是掛著, 不能落到實處, 沒頭沒腦地走了一會, 便加快腳板往大侄子支書家走去。 大侄子支書躺鋪蓋卷上睡覺, 聽到門響睜開眼睛, 眼珠子通紅, 顯見是又喝過了火。 金能老漢不得勁地道, 大侄子, 耽誤你困覺了。 大侄子支書連說沒事, 沒事, 大爺你坐。 老漢說大爺不坐, 你事稠, 俺說句話就走。 大侄子, 萬寶京過來找事, 他沒敢發(fā)瘋吧? 大侄子支書說, 大爺,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天塌下來你大侄子頂著。老孫也是窮糊涂了, 你想撈點外快, 想碗外找口飯吃, 你找萬寶京干什么, 還不如找塊爛木頭! 萬寶京更糊涂, 以為自己是老干部, 什么事也敢插手, 什么事也敢應(yīng)承, 這遭該醒過腔來了, 看看他吃進肚子的東西怎么往外吐吧!
金能老漢的心徹底放下了, 心目中的老萬, 也就不那么可惡了。 他想替他們辯解幾句, 萬寶京不是吃這吃那那號人, 老孫頭也沒有求過他, 衛(wèi)生員補貼這塊事, 他至今還蒙在鼓里。 老孫這個人, 當年讓大錘砸斷了胳膊,明睜眼可以干上好差事, 他連個屁也不放, 硬生生錯過了。 想想這些話不能說。 說出來大侄子支書一定不樂意, 就像畫著圈兒戳巴他似的。 金能老漢就把話咽回肚子, 說了一堆掏心掏肺的體己話, 喜滋滋地離去了。
金能老漢就恢復(fù)了往日的太平日子。 黑日家里頭, 白日家外頭, 吃了睡, 睡醒了吃, 吃好了就拎起馬扎上大街。 金能老漢上大街, 其實也不單為找老伙計們耍, 也因家里頭不太自在, 橫豎不是個地場。 而今兒孫們看在錢的面兒上, 不敢把他怎么著了, 想想還是堵得慌,不愿意在家里呆。 老萬那個老家伙, 那口氣還堵在胸腔里, 至今也沒緩過來, 大街上不見他的影。 金能老漢去看了他幾趟, 發(fā)現(xiàn)老家伙躺在炕上, 一會睜著眼, 一會閉著眼, 揪皺著面皮, 胸口一高一低地喘氣。 老家伙瘦了, 一下瘦得脫了形, 臉上缺油少水, 黑干黑干的, 身上搭著被單, 骨架子棱角分明, 不知道的還以為已經(jīng)那么著了。 回頭想想, 老萬的瘦不是一天兩天了, 好像三五個月了, 往日里一口氣撐著, 老干部的派頭擺著, 那瘦就不那么扎眼。可見老孫頭的事, 老萬真當成大事了。 細想也不僅僅是老孫頭的事, 主要為的是自個兒, 三十多年村干部, 呼風(fēng)喚雨說一不二, 下臺的幾十年里, 也是高高在上架子哄哄, 他何曾吃過這樣的屈, 何曾受過這樣的窩囊。 金能老漢覺得可憐, 便想方設(shè)法寬他的心, 老家伙不領(lǐng)情, 要么不吭聲不搭理, 要么就是囊話熊話,說什么, 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得便宜賣乖!換你是老孫, 早他媽的下跪磕頭了!
金能老漢便不去熱臉蹭冷屁股了, 有意思沒意思的, 只出去跟老孫頭耍。 老孫頭的身子越來越不濟了, 蝦哈著腰, 一步挪不了二指,小風(fēng)一吹就會散架的樣子。 坐下時要費好大的勁, 馬扎那么寬大, 他常常坐偏了, 咕咚倒在地上。 一坐就是半天, 腦袋趴在大腿上, 除了咳嗽吐痰, 一動不動。 金能老漢真不想跟他耍了。 不能對談倒在其次, 現(xiàn)在的主要問題是,一瞅到老孫頭這個就要下世的熊樣子, 金能老漢隨即就想到了自個兒, 自己的身體溜棒, 可畢竟比他大著三歲, 說垮也很快當?shù)模?老漢便什么情緒也沒了。 再一個, 跟這么個地瓜包窩囊廢呆一堆, 金能老漢覺得掉價兒。 萬寶京那個老東西, 盡管臉打得高高的, 跟他說話愛理不理, 時常搶白呵斥, 始終把他老劉當成他的百姓他的下人, 可人家到底是老干部, 厚厚一沓退休錢拿著, 生產(chǎn)隊時過來的人, 大都尊著敬著, 老遠就遞出了笑臉。 這樣一個人, 即便做了人家的跟班, 心里也舒坦的, 臉上也光彩的。 金能老漢就思念老萬了。 他不該跟老家伙慪氣的。 老家伙好心好意幫襯人, 還是老孫頭這么個瞎熊, 只能說他喝了糊涂湯吃了迷魂藥, 不能說人家的錯, 人家沒錯。
金能老漢就決定去找萬寶京, 把他弄出屋子曬日頭, 暖騰騰的日光曬幾天, 煩惱事兒就過去了。 往老萬家抬腿的時候, 他又磨蹭起來了, 一連磨蹭了四五天, 那一步還沒有邁出去。 誠心實意去找他耍, 連個好臉也掙不到,那就讓他在家里窩憋些天吧, 這回興許能醒過腔來, 自己是個老百姓了, 跟他老劉差不多的人了。 這天上午, 他跟老孫頭并頭坐屋山下,又在琢磨萬寶京的事, 看到大侄子支書騎著電動三輪跑過來, 在他們旁邊停住, 發(fā)話道, 大爺上車, 跟你說個事。 老漢想莫非又有啥個好事了? 麻溜爬進車斗, 樂呵呵問什么事。 大侄子支書沒說話, 一擰電門竄出去, 一直竄到他家大門口, 咕咚咕咚往屋里走去。 老漢心里早已發(fā)毛: 莫非得罪了這個狗雜種不成?
進到屋里, 大侄子支書一腚坐進沙發(fā), 劈頭就說, 你見到萬寶京沒有? 金能老漢說沒有, 他躺家里挺尸, 這幾天沒見到。 大侄子支書氣咻咻道, 萬寶京開始上訪了, 村里好幾天不見他的影了! 金能老漢一下就想到衛(wèi)生員補貼的事, 眼睛一鼓老高: 他要豁出那個死臉了? 大侄子支書說, 大前天, 他跑到鎮(zhèn)里胡攪蠻纏, 鎮(zhèn)領(lǐng)導(dǎo)讓我趕緊把他帶回來。 昨天他又跑去了, 說是不給孫福田辦補貼證, 他就蹲在鎮(zhèn)里不走了。 鎮(zhèn)領(lǐng)導(dǎo)朝我發(fā)了火, 三個人好歹把他弄進轎車里拉回來。 今兒早上一睜眼, 我就過去找他, 想好好勸勸他, 不要拿著不是當情理, 讓大家伙笑話。 不想他早就走了, 老婆孩子都不知去了哪里。 我知道肯定又去鎮(zhèn)上了, 馬上開車攆去。 他沒去鎮(zhèn)里, 我擔心去了縣里, 打電話給縣里的幾個熟人, 也沒有發(fā)現(xiàn)。 我只好開車回村, 村里坡里找了幾遍, 咋也看不到他的影! 怕就怕他去了縣里市里, 去了省城北京那就更麻煩了! 金能老漢六神無主了: 大侄子, 他去了省城北京, 大爺?shù)难a貼是不是就黃了? 大侄子支書火溜溜道, 補貼補貼, 你就知道個補貼, 那才多大點子事! 老漢精神了些, 道, 黃不了? 那怕他訪啥? 訪到月亮上去還怵他? 大侄子支書吐口粗氣, 不是黃不了, 黃肯定要黃的, 只是不僅僅是黃的事,算了, 你不懂, 不廢話了。 大爺, 找你來, 是讓你幫著尋找萬寶京。 全村數(shù)你跟他家關(guān)系鐵, 你去畫著圈兒問一問他的老婆孩子, 老家伙到底去什么地方了。 金能老漢火上了屋般轉(zhuǎn)身就走: 俺這就去問, 俺保證給你問出來, 俺保證! 大侄子支書喊住了他, 不忙, 急不急不差這一霎兒。 找到他以后, 你啥啥也不要干了, 睜開眼就去找他, 只要他家開了門, 一步不準離開, 直到他關(guān)門睡覺! 老漢狠命點頭:俺保證把他看得死死的, 俺保證! 說著又抬腿要走, 大侄子支書說, 還有一點, 要是上頭下來調(diào)查衛(wèi)生員補貼的事, 你要一口咬定干了十九年, 怎么問也是十九年, 一定記住了! 老漢說記住了, 記住了, 手不由伸進衣袋, 緊緊攥住了補貼證。 擔心這證出閃失, 他白黑揣在兜里, 人在證在, 人沒證還在。 老漢沒想到閃失沒出在家里, 出在那個老不死的萬寶京那里。老漢緊張得什么似的, 眼睛一陣一陣發(fā)黑, 其實是恐怖了, 就像身子被架到了火焰上, 要不趕緊把柴草撤掉, 或者把火苗子澆滅, 眼撲撲就被燒死了。
七
金能老漢狼攆著似的來到老萬家, 見到老萬老伴, 裝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 問老萬去哪里了。 老萬老伴氣不打一處來, 拍打著大腿嚷道, 誰知他去哪里了, 屁也不放一個, 睜開眼就死出去了。 連著三天了, 天明天黑不著家, 弄不好養(yǎng)上小婆子了! 金能老漢道, 大嫂子, 啥時候了還說趣話, 大哥那樣的身板, 給他個小婆子他敢要? 咱得快點兒想法子, 趕快把大哥找回來, 我估摸他腦子出毛病了! 老萬老伴的臉立時黃了: 是了, 整天介老孫長老孫短的, 以為他是為老孫的事, 為這么個老孫,他會天不管地不顧地跑? 是了是了, 一準是糊涂了不知人事了! 這可咋辦哪大兄弟? 金能老漢擔心她瞞哄自己, 現(xiàn)在看她是真不知道, 就平平心跟她拉呱, 老萬自說自道的時候, 跟別人說話的時候, 漏沒漏出個下音兒。 老萬老伴苦巴巴地搖頭, 搖到四五下時, 眨了眨眼睛道, 只昨晚跟大樓子村的老張通了會電話, 問老張他大孫子是不是在縣政府開小車, 還能跑大樓子村去了?
金能老漢心中有數(shù)了, 讓老萬老伴繼續(xù)思謀, 繼續(xù)打聽, 有了實信快告訴他, 好讓他放心, 他轉(zhuǎn)身回去找大侄子支書。 大侄子支書不在家, 在村部開會, 從門玻璃上望見他過來,麻溜走出來。 金能老漢氣喘吁吁道, 老家伙八成去大樓子村了, 找老支書老張通關(guān)節(jié)去了!大侄子支書讓他等一下, 他去自己辦公室找電話本, 先打電話問問。 老漢沒好氣地嗯了聲,打個電話還背著他, 讓他丟人現(xiàn)眼地干站這里! 他一站站了好半天, 地上的日光都挪出去三四拃了, 大侄子支書才招手讓他進去。 大侄子支書臉色鐵青, 害牙痛似的哼哼著道, 我打了六個電話, 大樓子村支書沒有萬寶京, 老張也沒見過他的影, 鎮(zhèn)里縣里也沒見, 難不成真去了市里省里北京了? 金能老漢從頭涼到腳,哆里哆嗦地道, 那就沒轍了, 只有伸著脖子等挨刀了? 大侄子支書沉吟道, 找, 接著找, 身子都枯了, 估計走不遠。 金能老漢說, 不行俺去趟大樓子村吧, 電話不一定傳真信, 要是老萬跟老張下了話, 傳過來的定準是瞎話! 大侄子支書點點頭, 那你就去一趟吧, 去了先在村里打聽打聽, 別真上了他們的當。
大樓子村離井家溝十七里地, 是松塔鎮(zhèn)最遠的村莊, 金能老漢回家時天早已黑透了。 一天里他基本沒有住腳, 往那走的時候, 他跑一會走一會, 衣裳濕了干, 干了濕, 一歇未歇。進了大樓子村, 打聽到老張的住處, 就東屋西屋前屋后屋地串門, 拉后才進了老張的家。 這個老張, 老萬動不動就提起, 也是從大隊長到書記, 也是一口氣干了三十幾年。 三十幾年里, 他除了生病開會啥的, 一天也沒有脫離過生產(chǎn)一線, 還往往是打頭陣, 推糞推土開路壓轍, 開荒整地掄大鎬, 整池塘修梯田搬運石頭, 公社干部叫他革命的小豹子。 老萬一提起這個小豹子, 就眼睛放光, 唾沫四濺地贊嘆,恨不能倒退回去幾十年, 再跟小豹子一起開會, 一起開山劈嶺搞大會戰(zhàn)。 可眼前的這個蹲在屋檐下的老張, 跟一坨爛泥差不多, 提也提不起來了, 哪里有一絲小豹子的影子。 金能老漢唾沫水費了幾碗, 翻來覆去地探究半天, 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大樓子村。 回家的十七里路也是一歇沒歇, 只想著快快見到大侄子支書, 快快尋思別的法子, 老東西真去了省城北京, 那可就要了血命了!
大侄子支書不在家, 也不在村部, 老漢等到十點多鐘才回家, 晃晃悠悠走了幾步, 竟站在院子里掏出家伙撒起尿來, 無疑又喝高了。 金能老漢顧不上別的, 匆匆出屋站到他旁邊: 大侄子, 萬寶京沒去過大樓子村! 大侄子支書樂呵呵道, 大爺, 辛苦你了。 老漢埋怨說, 都啥時候了你還笑, 咋笑得出來,俺都想哭哩! 大侄子支書笑得更歡了: 大爺你真笑死我了, 真笑死我了, 魂兒也不在身上了吧, 呵呵呵! 金能老漢真生氣了, 酒后吐真言, 原來他沒有把補貼的事真正放心上!大侄子支書提上褲子, 一邊束腰一邊快活地道, 屋里屋里, 屋里咱爺們抽煙喝茶, 大侄子我細細說給你。
爺倆臉對臉坐進沙發(fā), 大侄子支書笑瞇瞇道, 大爺, 萬寶京去過大樓子村。
金能老漢的眼睛睜大了: 老張不像瞞天過海那號人呵?
大侄子支書說, 只不過, 萬寶京沒有走到, 大樓子村人都不曉得!
金能老漢糊涂了: 這是打哪里說起?
大侄子支書讓他抽煙, 他不抽, 讓他喝水, 他說不渴, 眼巴巴等他說原由。 大侄子支書喝了一碗茶水, 點上煙舒舒坦坦地吸了兩口, 這才慢悠悠告訴老漢。 萬寶京去大樓子,走出了八里多地, 昏倒在七姑嶺的小路邊上,倒在那里多久不知道, 過路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快十點了。 過路人打了報警電話, 又打了救護電話, 把他送到鎮(zhèn)醫(yī)院, 鎮(zhèn)醫(yī)院急急檢查過后不敢留, 接著又送到了縣醫(yī)院。 縣醫(yī)院給打了一針, 老萬睜開眼說話了, 說出了兒子的名字和電話。 兒子閨女們趕過去, 開始辦住院手續(xù),一項一項地檢查, 下午兩點, 診斷結(jié)果出來:肝癌晚期, 家里邊聽說后, 哭成了一團。
金能老漢劈頭挨了一棍子, 大張著嘴巴呆住了。
大侄子支書接著說, 醫(yī)生說沒法子治了,兒女們也是那個意思, 萬寶京不歇氣, 求著人家轉(zhuǎn)院, 就轉(zhuǎn)到市里準備做手術(shù)去了。
金能老漢哭咧咧道, 就一點指望也沒了?
大侄子支書冷笑一聲, 手術(shù)不手術(shù)的就兩三月的事了。 大爺, 你的心該放肚子里了吧,其實萬寶京鬧上天去也沒事的, 大侄子給把著呢!
金能老漢說, 大侄子, 老萬不是個壞人。
大侄子支書還在說, 老漢聽不進去了, 現(xiàn)在, 他心里眼里只有老萬, 他立起身來往外走去, 這時老漢才感覺到了累, 腰也酸背也痛,腿腳綁上了大石頭, 抬不動腳, 邁不開步, 立不住身子, 他拖拖拉拉走出屋子, 走出院子,想扶著院墻站下歇歇, 腿腕一軟, 撲通癱坐在了地上, 熱辣辣的淚水忽忽冒出眼睛, 嘴里喃喃出了聲, 老萬, 俺的老萬, 這么著就再也見不上了……
八
金能老漢想去看望萬寶京, 萬一他讓刀子割死呢, 萬一治著治著突然咽氣了呢, 那不是一面也撈不著見了? 可去市里三百六十多里,禮物錢, 來回路費錢, 坐底得五百元。 金能老漢沒有錢。 兒子們一月留給他二十元。 兒子媳婦們細細算過, 吃飯喝水不花錢, 親朋往來不用他, 衣服鞋子敞開供應(yīng), 多半是五六成新,生病住院政府報銷一塊, 剩下的孩子們包圓,還花什么錢呢。 其實二十塊錢根本不夠, 常常一分不剩了, 離開錢的日子還早著。 老漢一般不開口, 遇上事閉閉眼扛過去, 有時得了感冒, 尤其老兩口一起得了, 身子燒得要起火,只得跟孩子們開口。 孩子們不說不給, 可那黑沉沉的臉色, 把錢摔在炕上的那個樣兒, 錐子樣扎心。 老漢不是厚臉厚腚的人哩!
金能老漢就一趟一趟地往老萬家跑。 不是為安慰老萬老伴, 只為探聽老萬的消息, 手術(shù)成功不成功, 肚里的瘤子切干凈沒有, 多天才能出院回家。 老萬老伴不用安慰, 雖說也常常唉聲嘆氣, 哭天抹淚, 可身子骨棒棒的, 嗓門剛剛的, 該吃飯吃飯, 該睡覺睡覺。 即便這個女人垮掉了, 再不勸說要活不下去了, 老漢也懶得費唾沫。 老漢去到那里, 坐也不想坐, 打探完老萬的消息就想走。 女人不讓他走, 不是不讓他走, 是她打開了話匣子, 連珠炮樣不頓磕, 老漢沒法兒離開。 女人起先幾天是后怕,說這個老昏君, 拍拍屁股那邊去了, 退休錢沒了, 撐腰壯膽的沒了, 她半夜三更斷了氣, 也只有停在炕上招蒼蠅了! 得知老萬手術(shù)后, 又數(shù)落起了兒女們: 大兄弟呀, 你可知道, 兒子們不想給他治了! 多虧養(yǎng)了兩個閨女, 好說歹說才給他割! 俺不用鉆兒子兒媳們肚子里, 那顆心就看得透透的, 先前知禮曉道, 那是沖著老頭子那份錢去的! 而今, 治病花出去的錢,咋掙也掙不回來了, 留著他不劃算了! 大兄弟呀, 人人都想養(yǎng)兒子, 計劃生育那些年, 拆屋也要養(yǎng), 罰錢也要養(yǎng), 蹲班房也要養(yǎng), 生出來一看是個帶口的, 丟出去了多少, 你說這不是昏了! 說完自家的事, 又說到外頭去了: 大兄弟, 俺不是見東西眼開那號人, 俺是實在看不下去了。 想當年, 你大哥當干部那時候, 蒼蠅爪子撓一腳, 看望的人也排成了隊, 現(xiàn)今是要命的病啊, 去醫(yī)院的沒幾個, 到家里來的也沒幾個, 心腸窄的要活活氣死了! 俺偷偷給你說大兄弟, 那些年, 俺動不動就勸他, 弄幾個吧, 弄幾個寬快寬快吧, 咱不偷不搶, 送到跟前的東西, 就痛快快接著吧! 他不聽, 還把人家當壞人了, 背地里罵人家不是東西!
金能老漢煩透了老婆子的絮聒, 不管面子不面子了, 問過老萬的事, 生硬地離開, 去大街上跟老孫頭聚堆。 老漢眼里的老孫頭不那么討厭了, 倒是無依無靠地團縮在那里, 怪可憐的樣子。 老漢似乎眼下才明白, 老孫這人其實不錯, 就是太木訥太老實了, 正事邪事都不會干, 日子才這樣凄慘。 他愿意跟老孫靠一起了, 話自然也正經(jīng)體己起來。 他讓老孫打起精神, 把頭抬起來, 身子直起來。 老孫病懨懨道直不起來了, 再直就要去那邊直了。 金能老漢恨恨道, 你這是啥話!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人人的日子都不易, 你見誰跟你一樣了? 人活一口氣, 你身子沒什么大毛病, 要是把氣鼓足了, 不用幾天就硬朗起來了! 說著起身動起手來, 把老孫的腦袋頂起來, 腰板子扶直, 老孫乖乖地聽他調(diào)遣, 孩子樣嘿嘿笑。 金能老漢倒嘆了口氣, 心里道, 再怎么精神, 也是快九十的人了, 要一個連一個地走了。 話題就轉(zhuǎn)到老萬那邊去, 眺望著老萬家的方向, 說這輩子不知還能不能見上。 老孫說能見上, 那號病再怎么厲害, 手術(shù)后也能好幾天, 能見上。 金能老漢幽幽道, 老孫, 老萬是個難得的好人哇! 老孫說俺知道, 俺知道。 金能老漢說你知道個啥, 你知道個吃地瓜剝皮, 不說別的, 單說在你身上, 他操了多少心! 當年你砸斷了胳膊,他開了好幾次會, 想著讓你脫產(chǎn), 別的干部反對, 他老婆也反對, 弄來弄去的他也不熱心了, 當時你就是去他跟前站一站, 怕是就干上老師了! 老孫點頭說怪我, 怪我, 我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的, 家里人也說, 拉呱上話的人也說, 我就是走不出那一步去, 出來進去的好幾回, 不不, 是好幾十回, 有好幾回都走到老萬家門口了, 臉燒得要命, 心跳得要命, 只好又倒回來。 金能老漢說, 這倒好, 你毀了前程,老萬也落下心病了, 光跟我就說了無數(shù)回, 好多年不敢見你, 一瞭見你的影子就難受, 就無緣無故地發(fā)火, 打孩子罵老婆的, 誰碰上誰倒霉。 老孫癡癡地道, 這個俺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真是難為老萬了。 金能老漢的眼睛有點紅了: 你不知道的多了, 他這些天在東跑西顛地給你辦衛(wèi)生員補貼證你知道嗎? 他在去大樓子村的路上摔昏過去, 就是去辦那個補貼證你知道嗎? 老孫打斷了他的話頭, 你說的是啥個證? 金能老漢道, 你耳朵也不好使了? 衛(wèi)生員補貼證, 就是我那樣的月月發(fā)錢的證。 老孫的氣息一下粗重了: 一月三百八那個證? 金能老漢說對, 就是那個證, 怪你沒福啊老孫, 老萬半道上這樣了, 眼睜睜撒手了。 老孫精神頭更旺了, 腰桿差不多挺直起來: 那不打緊, 俺再托別人去辦, 俺表弟的孫子在城管隊當官! 金能老漢心里咯噔一跳, 這才知道說走了嘴, 把自己賣了。 他恨不得扇打自己一頓, 把那張破嘴打爛, 心里急急推著磨磨, 怎么樣收拾爛攤子, 很快就有了話: 不中用了, 你表孫就是鎮(zhèn)長縣長, 也不中用了! 上級下來調(diào)查過, 你沒干過衛(wèi)生員, 老萬純粹是瞎胡鬧, 已經(jīng)砸了死槽了。 老孫的身子漸漸矮下來, 眼巴巴道, 丁點兒指望也沒了? 金能老漢說, 還有啥指望,衛(wèi)生的事你一天也沒干過, 哪還有啥指望呀。我說這件事的意思, 就是讓你知道知道老萬的心, 因了你的胳膊, 他望風(fēng)撲影地替你操持呢! 老孫蔫巴成了原來的樣子, 感嘆道, 這個人, 給俺辦事, 倒瞞著俺。 金能老漢起了高腔, 他背著你干的事多了, 你那幾個孩子, 他找算他們多少回, 訓(xùn)斥他們多少回, 只是都當成耳旁風(fēng)罷了。 你老伴過世時, 你炕頭上的那五百塊錢, 是誰偷偷擱在那里的? 老孫突地抬起了頭: 是他的呀, 那咋不明著給呢, 多光面的事! 金能老漢粗聲道, 明著給得上禮賬, 到時候你得還人家六百七百! 老孫啞啞地張大了嘴巴, 自語樣道, 俺還以為當官的都無法親近哩! 老萬更親近不得, 那些年, 一張臉整天板板著皺皺著, 說話從沒個好聲氣, 下臺后也沒改正多少, 俺一看到他就瘆得慌, 要不是你在身邊, 俺不敢跟他一起呆。
九
金能老漢掐著指頭數(shù)日子, 萬寶京住院二十七天上, 終于把他盼回家了。 這天天傍晌,屋山下的兩個老人起身回家, 金能老漢繞道老萬家那條胡同, 看看老萬回轉(zhuǎn)沒有。 多少天里總是這樣, 出門時繞道那里, 回家時也繞道那里。 老漢一入胡同, 就看到一輛面包車停在老萬門口, 下來了四五個人, 一個人馱著老萬走進院門。 老漢心下一喜, 小跑起來, 跑進屋子, 發(fā)現(xiàn)里邊站滿了人, 都是村干部, 大侄子支書也在。 老漢心里道老干部就是老干部, 臉面就是寬大。 老漢翹起腳從腦袋縫里望過去,發(fā)現(xiàn)老萬坐在炕沿上, 臉還是那么瘦, 倒是白了許多, 再一瞅不是白了, 是黃了, 黃得還不輕, 好像透過那層黃蠟蠟的薄皮能夠看到骨頭。 老漢鼻子發(fā)起酸, 想擠過去說句話, 這時老萬跟前的大侄子支書停止說話, 握了握老萬的手轉(zhuǎn)身往外走來, 一眼看到金能老漢, 走到身邊時拽了拽老漢的衣袖, 老漢心里一動, 隨著大侄子支書走出屋。 大侄子支書只管走, 一直走到面包車跟前才說話, 上車大爺。
車子出出溜溜跑出村子, 還是跑, 一直鉆進東石坑旁邊的雜木林才罷休。 大侄子支書回轉(zhuǎn)身來, 告訴老漢, 萬寶京不知吃了老孫多重的禮, 撕破臉開始上訪了! 出院手續(xù)辦妥后,他跟兒女們?nèi)鲋e, 要去看望幾個搬進城里的老弟兄, 把兒女們打發(fā)開后, 他一徑去了市政府。 大門武警不讓進, 他居然大喊大叫起來,說自己是快死的人了, 有要緊的事情, 要不放他進去, 就跪在大門口不起來了。 警官只好請示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 領(lǐng)導(dǎo)出來問了問情況, 說這塊事縣里就可以解決, 出車把他送到縣里, 縣里也說事情太小, 把他送到了鎮(zhèn)里, 鎮(zhèn)里一看認得, 電話直接打給大侄子支書, 大侄子支書接受上次教訓(xùn), 兩委班子都跑了去, 好在萬寶京成了紙鷂子, 弄回來沒費多少事。
金能老漢肚子里又燒起了火: 狗日的, 是嫌死得慢了咋的!
大侄子支書拍拍老漢的膀頭, 大爺, 不要太著急, 只要把姓萬的看住, 你那份養(yǎng)老錢就瞎不了。 還是那樣, 打現(xiàn)在起你啥也不干了,跟住他看住他, 但不能讓他看出看管的樣子,更不能讓他知道是村里吩咐的, 知道了他會更加上躥下跳的。 他老伴跟他不對付, 你可以利用她幫你看管, 值夜班。 看管時設(shè)法勸一勸,勸過來更好, 一條道走到黑也沒事。 我托人問過那個主刀的大夫了, 也就仨倆月的活頭, 頂多不會超過半年。
金能老漢就成了老萬家的常客了。 老漢依照大侄子支書的意思, 先給那兩口子打上一支預(yù)防針: 二三十天沒見, 真是想死了, 恨不得成為老萬的影子, 恨不得綁在一起, 時時刻刻不分離。 預(yù)防針打好, 老漢的出入就正常了,接著又戳個空兒, 給那老婆子單獨下話: 老萬的身子最怕累, 一累就是大麻煩, 以后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亂跑亂操心, 要想活命, 必須嚴加看管! 頭些天還算輕松, 老萬家這個去那個來, 老萬脫不開身, 金能老漢只消遠遠呆著,坐一會溜達一會, 盯緊院門口就成, 夜黑院門上拴, 一天的任務(wù)結(jié)束。 幾天后串門的稀拉了, 老萬屋子里呆不住了, 說要出去曬曬太陽。 曬太陽金能老漢自然樂意, 只不過不愿意跟老孫頭一起曬。 那天他一興奮說溜了嘴, 險些引出塌天大禍, 這事一直梗在心里, 擔心老孫頭不死氣, 央求老萬再辦辦, 無疑就是火上澆油了。 老萬回家那天, 老孫頭拎著一兜雞蛋去看他, 金能老漢的心一直懸在嗓子里, 預(yù)備老孫頭一提那事, 就趕緊拿話岔開。 老孫頭沒有提, 只是淚水汪汪地望著老萬, 說現(xiàn)在醫(yī)生高明, 什么毛病也能治好, 三里莊一個老太婆得了壞病, 都不能咽飯了, 開了一刀, 又活了兩三年。 菜園村一個老頭, 也是得了壞病, 躺在炕上等那頭了, 也是開了一刀, 又活了好幾個月。 金能老漢直想一腳把他踢出屋子, 使勁壓了壓火氣道, 老孫, 老萬不能吵著, 咱們出去吧, 過后再來。 出了院門, 金能老漢說, 老孫, 老萬老伴讓我告訴村里人, 老萬這個病得靜養(yǎng), 看望看望可以, 但不能去第二回, 知道了吧? 老孫頭抹拉著眼睛說知道了, 咋思念俺也不過來了。
金能老漢陪著老萬去街上曬太陽, 知道老孫頭定準在那里, 還是巴盼著他不在那里, 一出胡同, 果真就望到了他, 一堆破衣服樣癱坐在屋山下。 萬寶京老遠就招呼過去了, 老孫你這狗日的, 打個照面再不見影了, 自己窩這里享清閑! 金能老漢怕露餡, 忙接住老萬的話巴吆喝起來, 老孫你別光當吃飽蹲, 得起來活動活動, 這樣下去就蹲廢了! 金能老漢安排下馬扎, 自己挨老孫頭坐, 隔了差不多一尺的距離, 老萬的馬扎靠他另一邊, 緊密相連。 老孫頭的話多起來, 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問老萬開刀痛不痛, 刀口多長, 吃飯多少, 睡覺沉不沉, 一覺睡多長工夫, 啰嗦個沒完。 金能老漢恨得牙根痛, 一邊擔著心, 一邊搶他的話頭,搶過來說了沒幾句, 老孫頭又搶過去了。 老萬沒好氣地笑道, 你們急什么, 一個一個說! 不管用, 兩個人還是搶來搶去, 金能老漢發(fā)毛了, 這個弄法, 老孫頭不定泚出啥屁, 直想抓把土把他的臭嘴堵上。 好在是虛驚一場, 個把鐘點過后, 老萬站起來了, 抓起馬扎子說, 你們在這里搶說吧, 我得回去了, 我手上還有事。 金能老漢倒愣住了, 剛剛坐了個屁時, 離天晌還大早早的, 這算什么曬太陽? 他要去干啥子事? 莫非這就要開始上訪? 老漢滿肚子疑惑, 老萬已經(jīng)抓起馬扎離去了, 臨走還怪里怪氣地看了他一眼, 接著又看了老孫頭一眼。
金能老漢趕緊跟上老萬, 老萬回了回頭道, 老劉你閑得腳癢癢了咋的, 我一時半刻死不了, 一塊耍的日子還有! 這幾天想耍也不能耍了, 我要去鎮(zhèn)里給老孫辦補貼金, 市里縣里都發(fā)話了, 我得去催催。
金能老漢眼睛一黑, 重重地打了個踉蹌,險些倒在地上。 他苦不堪言地道, 老萬, 這些天給你說多少回了, 你得的不是小病, 又剛剛出院, 不能操心費力, 火上屋水漫墻也不能,你都聽到哪旮旯去了? 是命要緊還是事要緊?老孫的事也不是急, 他都窮困多少年了, 還差這幾天? 你消停消停把身子養(yǎng)好, 哪怕待個仨倆月的, 你就是天天出去跑, 我們也不會管了!
老萬一句話不說, 只管匆匆忙忙往前走。
十
老萬一回家就動手找衣裳找錢, 金能老漢無計可施, 把他老伴拉到外間, 難受地道, 大嫂子, 你快點下狠手管吧, 為了老孫的事, 老萬要去鎮(zhèn)里耍賴了! 他那個身子, 咳嗽幾聲怕也會要命, 哪擱得住這么大的折騰! 再說, 老孫是個正經(jīng)貨也好, 為他送命還值一點兒, 可那是個什么東西, 這些年里, 你們兩口子他提起來就罵, 生產(chǎn)隊時吃了老萬幾十年擠地瓜,下臺多少年了還人五人六, 他這一輩子毀在老雜毛手里了。 老萬得病后, 他以為就那么著了, 說什么, 咋不一刀割死呢, 多活一天也多了! 他送來幾個雞蛋, 是想看看老萬還能活多久, 出去在外頭說, 那些雞蛋權(quán)當喂狗了!
女人一蹦老高: 老天, 好心好肺, 賺了些這個! 說著抬腿往外竄去, 金能老漢拉住她,問她要去哪里, 女人嚷叫道, 俺要去撕碎那個老鱉的嘴! 老漢道, 嫂子你糊涂了, 你問他臉上, 他會承認? 倒弄個下不來臺。 他是個什么物, 心中有數(shù)就成了, 眼下要緊的是你的老萬吶!
女人轉(zhuǎn)身竄進里屋, 把老萬拽到炕沿邊一摁坐下, 指手畫腳地數(shù)落起來, 六七十年里,你一瞪眼, 一起高腔, 俺就閉嘴躲開, 俺不是小氣你, 俺是覺摸你到底在理, 不大在理也能夠忍下。 今兒這事, 俺就跟你頂?shù)降琢耍?扛到底了, 除非你把俺一腳踢死, 就別想出這個門!
老萬愣怔道, 胡噴亂咬的, 你瘋狗啃了咋的?!
老伴高叫道, 俺真是讓瘋狗咬了, 讓老孫那條瘋狗咬了! 就把金能老漢方才的話一一說給老萬, 不信你就問問老劉大兄弟!
老萬的臉更黃了, 把臉轉(zhuǎn)向金能老漢, 眼睛里帶著鉤子。
金能老漢道, 俺要胡說, 就腳底起雷, 把俺劈個零零碎! 還信不著, 你就出去問問, 這些壞話, 老孫給我說過, 別人也給我說過!
老萬的氣息一下粗了, 黃臉更不像臉了,身子也矮了半截, 倚倒在壁墻上。 老伴恨道,你看看, 坐都坐不住了, 還想著東跑西顛! 金能老漢說, 大嫂子, 大哥知曉了, 不用多說了。 說著爬上炕去, 拍打拍打鋪蓋卷, 讓老萬躺下歇歇, 老萬默默地蹭上炕去, 順從地躺倒了。
女人對金能老漢道, 多虧了你大兄弟, 不的話讓那老鱉賣了, 還得倒找給他錢呢! 老漢指指炕上, 小聲道, 不說話了, 咱不說話了。老漢摸出煙袋煙荷包裝煙, 女人趕忙拉開抽屜, 抓出一盒香煙, 吃這個大兄弟, 吃這個,這個煙老貴了! 老漢接過來, 好, 那咱就貴重貴重, 給嘴過個年!
老漢抽完一根煙, 正想抽第二根, 炕上的老萬坐起來了, 不行, 我躺不住, 得出去走走。 金能老漢也立起身, 那咱去坡里走走?
萬寶京喜歡去坡里走走。 七八年前, 也就是他們幾個不能下地勞作了, 腿腳還算利索的時候, 萬寶京天天要帶著他們?nèi)テ吕镒咭惶藘商恕?一出了村子, 萬寶京的腰桿更挺了, 面皮也更板板皺皺了, 分明回到了他的干部歲月。話也格外多起來, 指指點點地道, 這片洼地你們記得吧, 當年是一片大草場, 我們奮戰(zhàn)了一個冬天, 讓它變成了百畝糧田! 這里原先是勝天渠的主道, 十多米高, 三千多米長, 硬是引水上天, 使我們八百多畝嶺地旱澇保收! 這地方你們還能看出大寨田的模樣嗎? 我們刨高填低, 深耕細篩, 換沙換土, 壘堤壘壩, 日夜不停, 大干五個冬春, 這才有了這塊豐產(chǎn)田!
萬寶京果然答應(yīng)去坡里, 點點頭蹭下炕,不聲不響地往外走去。 他一般喜歡去東坡, 村里的地大部在東坡, 可去東坡要過大街, 金能老漢引導(dǎo)著他往西走去, 他也沒有反對, 只管木頭木腦地走。 金能老漢心里道, 這個人不行了, 哪哪都不行了。 走出村子, 萬寶京還是不說話, 臉上也不風(fēng)不火, 平靜得像一汪死水,金能老漢無話找話, 他一字不回。
他們踢踏著走出二里多地, 腦子活泛的金能老漢都找不出話來了, 這時萬寶京站下了,悶聲悶氣地道, 我該挨罵, 該他媽挨罵。
金能老漢的心懸起來, 沒想到老東西又轉(zhuǎn)繞到這事上來了, 他又得破費口舌了。 老萬,你這說的是哪話, 老孫頭那里你出了多少力,不說別的, 就說他病的要死要活, 你伺候了他多少日夜, 還墊上錢送醫(yī)院, 大包小包的營養(yǎng)品送去, 他就是一條狼, 也不該這樣待承你哇!
萬寶京搖搖頭, 老劉, 今兒我就吐個實底給你吧, 比比我虧欠老孫的, 我就算把衛(wèi)生員補貼給他辦下來, 他還是要罵, 就是戳點著我的鼻子罵, 我也無臉回罵過去, 只能閉閉眼把苦水咽肚子里去。
萬寶京的話這般嚴重, 金能老漢以為是老家伙欠了老孫頭的大錢, 或者是兩個東西有過命的交情, 就試探著問, 老萬, 咱倆甘比親兄弟, 今兒兄弟俺想聽個體己話, 你到底啥事捏老孫頭手里?
萬寶京皺眉道, 你這個人, 只知打自己的小算盤, 別人的事天大也不在心! 老孫砸斷胳膊, 我這個支書該管不管, 眼睜睜看著他干沉活, 一干一二十年, 我這顆心都瀝瀝拉拉淌血水了, 這塊事你難道不知道?!
金能老漢輕輕哦了一聲, 瞅瞅老萬的眼睛, 看他說的是不是心里話, 心里琢磨, 應(yīng)該是肚皮外的官面話, 瞅來瞅去不能斷定, 就有些猶疑地道, 都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 你咋還記心上, 再說也不怪你……
萬寶京說不怪我怪誰? 我是支部書記, 老孫是我的村民, 村民遇上難事, 我不去門上看望, 不上門去幫扶, 倒等著人家登門求助, 還一肚子情理, 嫌人家不懂事, 面也不照一個,你說這是人干的事嗎?
金能老漢張口結(jié)舌了, 擔心老萬是畫著圈兒說自己, 再說下去, 怕是就要指鼻子戳臉地批點了, 他的老臉忽忽地發(fā)起了燒。
萬寶京越說越來勁了, 說是站臺上時還不大覺悟, 只是在想起老孫時, 見到老孫時, 心里貓抓狗咬地難受一會, 現(xiàn)在想想, 大概是因自己整天舞舞爪爪, 身邊問事的求情的不斷人, 老孫的事從沒深想過, 老孫也還年輕, 日子跟大伙差不多, 沒有見出特別的困難。 他下臺以后, 尤其是六七十歲時候起, 老孫的日子越來越艱難, 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兒子兒媳們一天比一天兇惡, 老孫的那條直邦邦的胳膊就刺眼扎心了, 一天不知刺他扎他多少回。 有時候正高興著, 那條胳膊忽地橫在了眼前, 喜興的心立時落進冰水里。 有時候正睡得好好的,那條胳膊梁檁樣嗵地砸在胸膛上, 驚醒過來再也睡不著。
老劉啊, 我這樣的家庭, 得了重病都險些沒撈著治療, 老孫要是也攤上這樣的病, 還不得眼睜睜等死? 那個證得抓緊給他辦哇!
金能老漢癡癡地望著老萬, 感覺老萬壯了高了, 老萬只比他高二三指, 眼前好像高了二三尺二三丈, 他仰著臉也望不到頂了。 他自己反倒更矮了, 也虛弱了好多, 虛弱得話也說不出口了, 老萬, 你不能救一個搭一個, 俺也得活。 再說老孫那證, 你辦不下來, 你的話不好使了。
十一
金能老漢的苦日子來了。 他跟老萬老伴緊密合作, 日夜看守, 形影不離, 老萬還是逃脫了一回又一回。 金能老漢撒尿的工夫, 彎腰捶腿的工夫, 過溝過嶺的工夫, 老萬就撒丫子了。 好在老萬體力不行, 可金能老漢也是八十六的人了, 追上去時已是氣喘吁吁, 爛泥樣坐下去再起不來。
老萬, 俺的好老萬, 求求你, 你就別白費力氣了。 俺跟嫂子商量好了, 俺們要讓你多活幾年, 就是死, 你也甭想出這個村!
這樣的話說多了, 老萬也軟了舌頭: 老劉弟, 你的好心我領(lǐng)了。 你不知道, 你們就是把我泡在蜜罐子里, 也不中用了。 我托病友問過醫(yī)生, 這條命只有幾個月了。 你說說, 不把老孫的事辦成, 我咋能走利索?
金能老漢的眼睛濕了: 老萬, 別聽他們胡咧咧, 身子都棒成這樣了, 咋還會復(fù)發(fā), 不會的。 你盡管該吃吃, 該耍耍, 閑事不管, 飯吃三碗。
兩個老漢白費唾沫, 誰也不聽誰的, 事情倒更加緊張了。 老萬玩起了花招, 瞅金能老漢錯眼的空當, 他出溜鉆進三角狀的玉米秸叢里, 撲通趴在溝坡上的凹坑里, 麻溜蹲到密實實的灌木叢中。 頭一回金能老漢上了當, 一看老萬沒了, 拾腿就追, 追出去幾十步, 一望四周沒老萬的影, 知道老家伙藏起來了, 便氣哼哼倒回去, 沒費多大事就把老東西揪出來了。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 金能老漢有時也跟他玩玩,老萬躲藏起來后, 他不急不躁地坐下來抽煙,抽了這袋抽那袋, 直到老萬灰溜溜地自動出來。
到底是老干部, 他們防守如此嚴密, 還是讓這家伙溜了。 漏洞出在老萬老伴那里。 這個女人也不是善茬, 老萬一回家她就關(guān)門上拴,一步不離, 老萬軟硬兼施, 苦口婆心地解說,吹胡子瞪眼地叫罵, 女人油鹽不進。 她還去小賣店買回一箱小孩子玩的鈴鐺, 夜里老萬躺下后, 她大門上掛幾串, 屋門上掛幾串, 幾天后三扇窗戶上也掛上了。 就這也沒有玩過老萬。這天夜里她睡醒一覺, 一摸身邊的被窩是空的, 立時呼喚起來, 沒有回應(yīng), 心里道難道自己睡死了, 鈴鐺響沒有聽到? 她一把按亮電燈, 穿衣下炕, 四間屋子找過, 院里旮旮旯旯找過, 知道不在家了。 她不管是什么時辰, 打開院門跑出去, 一徑跑到金能老漢院門口, 捶打起來。
半夜三更鬼打門, 金能老漢心驚肉跳地快步出來, 開門一看是老萬老伴, 正待要問, 女人哭咧咧開口了: 老萬不見了, 黑燈瞎火的,一跤摔死咋辦, 他摔死過去一回了啊, 快點找吧大兄弟! 金能老漢說, 找什么找, 一定去鎮(zhèn)里了! 真是的, 困覺還能困跑了, 平常里的本事哪去了!
金能老漢轉(zhuǎn)身去找大侄子支書, 也是不管不顧地捶門, 好歹把大侄子支書捶打起來, 剛聽到腳步聲老漢就隔著院門喊叫起來, 毀了大侄子, 萬寶京跑了, 毀了! 大侄子支書在那邊道, 你咋呼什么大爺, 出去再說! 敞開院門,大侄子支書劈頭就訓(xùn), 萬寶京那么個病秧子,你們兩個人看管, 怎么能把他看跑了?! 老漢捶胸頓足道, 不是俺, 是老萬家弄的, 那個女人光剩個嘴了! 大侄子支書道, 那你干什么去了, 把人撂給女人就不管了? 老漢叫苦道, 俺的好侄子, 光白日就把俺累熊蛋了, 黑日咋能不困點覺! 大侄子支書道, 那你困吧, 多會把那三百八困沒了, 你就該困醒了! 說著往胡同西邊走去, 老漢知道他要去村部開車, 就六神無主地跟在后頭。 大侄子支書頭也不回地道,你跟著我干什么, 趕緊村里村外地去找, 說不定跟上回一樣, 倒在什么地方了!
金能老漢就這里那里地尋找起來, 氣鼓鼓嘀咕著, 真讓這個禍害害死了, 真讓這個禍害害死了, 這遭你就是讓石頭磚頭絆倒, 讓障子樹枝子劃拉倒, 躺那里不會動彈了, 俺也推當沒看見, 讓你渴死在那里, 餓死在那里! 老漢外頭找一會, 跑老萬家看一趟, 大侄子支書把老萬找回來時, 老漢已經(jīng)累得要死要活, 恨不得搶向前去, 一拳將老家伙打死。
大侄子支書他們把老萬弄進屋去, 老婆子當場就罵上了, 罵老萬不知香臭, 不知死活,自己豁上這一塊, 還把家里弄得雞飛狗跳不安寧。 大侄子支書跟金能老漢使個眼色, 老漢知道又有了私房話, 便跟著大侄子支書往外走去。 大侄子支書這一趟也不容易。 他們開著兩臺車分頭尋找, 鎮(zhèn)里鎮(zhèn)外都沒發(fā)現(xiàn), 疑心老萬搭出租車進了縣城, 便直奔縣城。 他們不知道老萬沒有遠去。 老萬心眼不少, 他摸黑進了鎮(zhèn)里, 躲進銀行自動取款的小屋子, 直到機關(guān)上班時間。 他沒有去鎮(zhèn)政府, 去了政府旁邊的便民服務(wù)大廳。 便民大廳真的是便民的, 誰都可以進去。 老萬規(guī)規(guī)矩矩地進去, 一進去就大喊大叫地撒起潑來, 說他是個三十多年的老干部, 眼撲撲要死掉了, 有要緊的事情要辦, 鎮(zhèn)長書記不照面, 他就呆在這里不停地訴說, 打死也不離開。 工作人員馬上匯報給政府辦, 政府辦知道是萬寶京, 轉(zhuǎn)頭通知了大侄子支書。
大侄子支書黑唬著臉領(lǐng)金能老漢上車, 一到村口就哧地停住了, 也不轉(zhuǎn)臉轉(zhuǎn)頭, 粗聲粗氣道, 大爺, 該囑咐的我都囑咐了, 以后看管萬寶京是緊是松, 我也不想多說了。 現(xiàn)在我只告訴你, 萬寶京再上訪一次, 上頭就要派調(diào)查組下來, 查查萬寶京的話是不是事實, 當然不是事實, 查破大天也沒事, 怕就怕查到你的頭上, 這個可是一查就清楚了, 那時候, 停了三百八是小事, 八年多的補貼金還得全部追回,還得罰款五萬至十萬元!
金能老漢的腦袋嗡地脹成了大抬筐, 老天爺, 這個老鱉是想要俺的老命?。?大侄子你甭說了, 俺得回去看著他, 老娘們辦事俺不放心!
金能老漢小跑回去。 擱給往日他就回家躺躺了, 老娘們正在火頭上, 一時半會不會放老土鱉出屋, 他老漢狼竄了半個黑日, 狼竄了半個上午, 身子早已累癱了。 他沒有, 只癱坐在炕下邊凳子上抽煙, 也不說話, 只管黑沉著臉吧嗒吧嗒抽煙。 他的話已經(jīng)說盡, 老土鱉認定了那道巷, 要一條道走到黑了。 應(yīng)景的話他也不想說, 他什么話也不想說了。 他抽幾口煙,就往炕頭上瞪一眼, 直想把老土鱉一把拖下來, 敲斷他的腿, 堵上他的嘴, 看他還能不能胡蹦跶, 能不能禍害人。 他怎么還不死呢, 反正就仨倆月了, 早死了早利落。 想到這里金能老漢心里動了一下, 扳著指頭一算, 老土鱉出院二十二天整了, 正常情況下, 應(yīng)該露出就要下世的模樣了, 可眼前的老土鱉, 腿不顫腰不軟, 臉不土眼不混, 嗓門粗聲大氣, 好像比出院時更精神了。 這個架步, 仨倆月的會走? 恐怕三兩年也不一定吶! 金能老漢像掉進了無底洞, 越滑越深越滑越黑, 叫天天不應(yīng), 叫地地不靈, 生還的希望一點也沒有了。
十二
打這以后, 金能老漢的心事又多了一層:密切留意老萬身體的變化。 面皮是不是開始變色, 步態(tài)是不是開始拖拉, 精神頭是不是開始減退。 分明是上午跟下午一樣, 今天跟昨天一樣, 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老漢忽而想到: 難道是醫(yī)生看錯了片子, 好瘤子當成了壞瘤子?瓦屋就有這么一個老人, 醫(yī)生看錯了眼, 說是只有半年的活頭, 瘤子割掉后, 又一口氣活了十五年! 要真是這樣, 他老漢保準要死在那老混蛋前頭了, 別說十五年, 就是再活半年一年, 老混蛋還能不逃脫幾回, 逃脫一回也天塌地陷了!
盼望老萬快快死掉的念頭, 就像長蛇樣鉆進老漢腦子, 纏來繞去不挪窩了。 去跟那老女人對接的時候, 首先去盯視老萬的臉, 再悄悄探問吃喝睡覺情況, 老婆子唉聲嘆氣, 說一天不如一天了。 出了院子, 老漢押解犯人般走在后頭, 時刻巴盼著老萬摔跤, 老天睜眼, 快點讓他磕倒吧, 一跤摔死, 也省著他活受罪了。實際上老萬時不常的摔跤, 一個幾指高的小土堆, 一塊不起眼的小瓦塊, 他會撲通絆個嘴啃泥。 老漢也時常咒念他, 咋不一下摔死呢, 摔死就享福去了, 有時還笑罵出嘴去, 可這只是說說, 手早已抄住老萬的身子, 歪歪扭扭把他拽起來。 現(xiàn)在不一樣了, 現(xiàn)在老漢真心讓他死, 打定了主意, 老家伙倒下他不會幫忙, 起來起不來的, 你聽天由命去吧!
金能老漢想到哪做到哪, 這天剛剛走出村子, 腳底的路坑面樣平展, 萬寶京竟玩兒似的摔倒了, 身子重重地歪倒在地上。 金能老漢的胸膛里敲起了鼓, 雜亂無章地咕咚著, 隨后跺一跺腳, 轉(zhuǎn)身往回走去, 老天睜眼, 這遭就把他收走了吧。 不是俺心毒, 是你自作自受, 把俺逼得走投無路, 就要投井上吊了。 走到堤壩上時, 老漢的步子慢下來, 終于停住了, 罵了自己一句什么, 轉(zhuǎn)身往回走去。 萬寶京已經(jīng)睜開眼睛, 不知是摔疼了還是咋的, 眼睛里滿是淚水。 他想爬起來, 起了幾起沒能如愿, 淚水嘩嘩流出來。 金能老漢俯下身子, 把手抄下去了, 嘴里道, 老萬, 我是哪輩子欠你的??! 老萬苦笑一下, 啞啞地道, 誰讓你這么看重老哥了, 怕真是前世欠下什么了。 兩個人在那里坐了一會, 又起身往前走去, 各人想著各人的事。 金能老漢一個勁地后悔, 這次要是不幫他, 可能就起不來了, 他這是干啥呢, 毒蛇咬在身上了, 還不忍心去傷它! 萬寶京想的是逃脫, 一邊心里琢磨著, 一邊嘴里央告著。 他知道即便央告上天去, 老劉也不會松口的, 但他還是時不時地央告幾句。 老兄弟, 我身子眼撲撲不中了, 看在就要分開的面子上, 你能不能別再管我了? 金能老漢恨恨地道, 我不管你,你早死幾百個死了!
這一天, 萬寶京又摔倒了三回。 第二回跟頭一回差不多, 金能老漢也是走開去又倒回來, 肚子里罵著自己, 推推搡搡地把他弄起來。 第三回倒下, 老漢咬住牙管住腿了, 一口氣走出去二三十步, 背對著老萬站下, 一直站到老萬發(fā)出唉喲唉喲的呼喚聲, 老劉, 你哪去了, 我起不來了。 老漢堅持不下去了, 拖拖拉拉地往那里走去。 老萬第四回摔倒, 是往回走的路上, 日頭已經(jīng)落山, 田野里做活的人都回家了。 金能老漢遠遠站著, 嘴里不斷嘀咕著自己的事, 姓萬的要弄冒了渣, 斷掉活命錢不算, 還要搭上十萬二十萬, 以此阻擋自己再次動搖。 結(jié)果不大一會, 那狗東西自己爬起來了。
金能老漢就知道, 輕飄飄摔一跤, 是不能丟命的。 老漢便開始動心思, 出門后專門往復(fù)雜的地方引領(lǐng), 往險要的地方引領(lǐng)。 以前是往開闊的地界平坦的地界引領(lǐng), 開闊的地界沒法藏貓貓, 省下不少煩心事; 平坦地界自然是為了老萬的安全了。 現(xiàn)在翻了個兒, 專往復(fù)雜地界危險地界引領(lǐng)。 一進了這樣的地界, 老萬的眼珠就骨碌起來, 心心念念地想跑想躲。 老萬的眼珠不骨碌的時候, 金能老漢又給他制造機會, 而后突然大喊一聲, 老萬不是讓東西絆倒, 就是讓突然的喊叫嚇倒, 重重地跌到地上。 然而沒事, 頂多手上臉上蹭破點皮去, 躺那里呆些時候。 老漢就不大到這些地方去了,主要引領(lǐng)著去深溝邊上, 大口井四周, 村邊小河的幾個滾水橋上, 這種地方, 病歪歪的人一旦倒下, 不是跌死, 就是嗆死淹死, 別指望活著起來了。
十幾天后, 老漢引導(dǎo)著老萬到了白馬河。
白馬河距離村莊不遠, 也就二三里地, 因是外村地界, 感覺就不太近。 河是從藏馬山里流過來的, 上游水急浪高, 呼呼隆隆地淌下來, 淌到這里地勢平了, 河面寬了, 不是山洪暴發(fā), 基本悄無聲息。 水下面可不這樣溫吞。前幾年河道讓一個人承包, 說是養(yǎng)魚, 實際是挖沙, 沙船日夜不停地轟隆, 黃燦燦的沙子一卡車一卡車運出去, 幾年的工夫就掏空了, 留下一個一個大窟窿, 淺的地方三五米, 深的地方十幾米, 還有地方二三十米, 簡直就是連環(huán)洞了。 有好多地方, 下水就是深淵, 吃你吞你沒商量。
這個地方, 像老萬這種情況, 一倒進水里就是個死。 一下河道, 金能老漢就領(lǐng)老萬去水邊走, 水邊有一條濕漉漉的小路, 路面坑坑洼洼, 布滿草根樹根, 沒一點順腳的地方。 老萬瞅著路面, 小心翼翼地走, 還是左歪右歪前傾后倒, 不多會就要磕一跌。 金能老漢盼著他跌倒, 可真正倒下時, 心里還是緊緊一揪, 淚水鼓出眼睛, 伸手把他扶起來。 他想自己善良到家了, 擱給別人, 早不幫扶了, 還會一把將他推進水里, 一了百了。 老萬的腦子還好使, 身子也夠利索, 一次一次倒下去, 沒有一次倒進綠森森的水里去。
去白馬河走動的第七天上午, 他們溜達出去了二里多地, 老萬磕倒了十幾回, 就這時候, 金能老漢發(fā)現(xiàn)了那條魚。 是一條金色的鯉魚, 二三尺長, 水桶那么粗大, 起碼三四十斤重。 鯉魚顯見受了重傷, 遭過電擊什么的, 指甲蓋大的魚鱗缺了好多, 浮在水草里緩緩游動, 大尾巴半天才動一下。 金能老漢的眼睛立馬紅了, 就算三十斤吧, 頂少就是四百五十塊! 這里的草叢離水五六步遠, 水底的泥巴清清楚楚, 就是打幾個滾, 也到不了深水那里去的。 老漢瞥了老萬一眼, 發(fā)現(xiàn)他沒有瞅到鯉魚, 要是瞅到了, 他肯定要幫下忙的, 一幫就是個麻煩, 劈分子不甘心, 魚是自己看到的,憑啥分出去一半, 那是二百多元呢, 自己又不是弄不上來, 這個魚, 再大些他也弄得上來的, 不分心里又疙瘩, 老萬沒看見他放了心。為保險起見, 待老萬走過去兩步時他才下手,估準了方向, 伸出雙手, 猛地撲上大鯉魚。
老漢沒有想到, 水草下面, 早已讓河水掏空了, 他抱住鯉魚, 草泥也陷落下去, 只剩了兩條小腿在水面亂倒騰, 還在不斷往下沉著。老萬聽到聲響, 幾步跑回來, 跑得太快了, 結(jié)結(jié)實實趴在地上, 正趴在老漢的腿腳跟前, 他一把捉住, 緊跟著又加上一只手, 死命拖住。金能老漢還在往下沉, 老萬立起身, 使出吃奶的勁兒一拖, 老漢的身子躺水邊了, 老萬踉蹌了幾下, 未能站住, 一頭豎進水里, 一下就沒了影子。
趴在那里的金能老漢嗚嗚哭起來, 他抓著亂草爬出水面, 一聲接一聲地喊老萬, 知道老萬沒救了, 還是聲嘶力竭地呼喊。 老萬好像聽到了哥們的呼喊, 這時緩緩浮出水面, 已經(jīng)離開水邊十幾步了, 隨著水流往下漂, 身子微微晃動著, 雪白的頭發(fā)上掛著幾縷青菜, 一會沉下水去, 一會露出來。 金能老漢沿著泥濘的小路, 跟著老萬往下游跑, 嘴里不住地哭叫著,老萬, 你回來, 你不能就這么走了! 老萬依舊不想回來, 慢悠悠往下漂。 金能老漢喊起了救命, 朝著四周喊叫, 救命啊, 快來人啊, 有人掉水里去了!
十三
四周無人, 一個也沒有, 金能老漢停止呼叫, 拔腿往回跑去, 跑出去幾十步, 想到自己村莊二三里, 應(yīng)該去河岔村, 便轉(zhuǎn)身往西跑去。 河岔村只有五六百步, 翻過堤壩不遠就到。 一進村口, 老漢就跑跳著呼喊起來, 救命啊, 老人掉河里了, 就要沒命了! 求求老少爺們了, 俺給你們跪下了!
老漢身邊很快聚滿了人, 他轉(zhuǎn)圈兒作了一個揖, 撲通跪到地上, 連連磕起了頭。 人們七嘴八舌地道, 老人家你這是干什么, 快點起來, 領(lǐng)我們?nèi)ゾ热耍?早有人把老漢攙扶起來,請他帶路, 老漢便往回跑去, 因用力過猛, 出溜趴到地上, 人們急忙把他拉起來, 架扶著他往前跑, 老漢還是不跟趟, 腿腳摽來摽去打絆子, 人們干脆把他馱到了背上。
河里已沒有老萬的影子, 浩浩蕩蕩的河水四平八穩(wěn)地流動著, 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這自然是漂下去了, 要么就是沉了底, 大伙一邊議論, 一邊把人分成兩撥, 一撥原地搜尋,一撥跟著水流往下找。 金能老漢想原地尋找,又想跟隨另一撥去, 就跑來跑去, 兩撥人的距離越拉越長, 老漢的跑動越來越快。 人們勸他不要這樣, 坐下歇歇, 他們已電話給邊防所了, 所里有快艇, 還有一艘救生船, 馬上就到了。 也有人埋怨老漢, 都八九十歲的人了, 哪地場不能耍, 偏偏來這種地方, 這地方吃人不吐骨頭, 今年是第三個了! 老漢又忍不住哭起來, 直想一頭扎進水里去。
果然不大會兒, 邊防所的快艇突突開過來了, 跟老漢問了問情況, 便拖著長長的水花來來回回跑起來。 腳跟腳的, 十幾間屋子長短的鐵殼救生大船也到了, 甲板上站著十幾個長鼻子人, 一個長鼻子雙手并攏, 往前一倒扎進水里, 大船慢慢往前移動, 幾十步遠又扎下去一個。
人們忙活到天黑, 老萬蹤影全無。 金能老漢已動彈不得, 他一身泥水地跪在泥潭里, 沙啞著嗓子求人們接著尋找, 下勁兒尋找。 警察小伙子勸他回家, 說是時間這么久, 打撈出來估計也是尸首了, 很可能尸首也找不到, 一是河床復(fù)雜, 窟窿連窟窿, 再是河里不少大型青魚, 幾口就能吞掉一個人。 老漢說啥也不聽,要命不離開。 警察小伙子請鄉(xiāng)親把他拉回家,這才曉得他是井家溝人, 跟溺水者只是鄰居關(guān)系, 警察小伙的腰板一下挺直了, 手唰地舉到耳朵邊: 爺爺, 親愛的爺爺, 向您致敬! 我們輪班繼續(xù)尋找, 現(xiàn)在請您回家, 我們送您回家。 老漢的淚水本來已經(jīng)哭干了, 也哭不出聲來了, 眼下嘴唇又扁了幾扁, 咧大嘴巴哭起來, 孩子, 爺爺不是個好爺爺?。?/p>
警察小伙不再言語, 強行把老漢抱起來,托在懷里, 抱進大壩頂上的警車里, 顛顛簸簸地送到井家溝。 老漢東歪西歪地走進胡同, 走到自家院門口時一步也挪不動了, 扶著門框一口一口地喘氣, 心包漸漸揪成一團。 就這么把老萬撂外頭了, 自己回家吃喝享受, 不管不顧了? 不行, 這個家他不能回, 沒法兒回。 尸體沒有找到, 就不能斷定是死去了。 兩年前, 一個孩子掉進了東嶺水庫, 三個鐘頭才撈上來,已經(jīng)死死的了, 放在牛背上控水, 只兩三袋煙的工夫就活過來了! 淹死三個鐘頭, 跟淹死半天一天有啥兩樣? 找大侄子支書去, 讓他發(fā)動起全村, 有親奔親有友奔友, 到南海頭去借船借人!
大侄子支書在家, 老漢一進屋就哭叫起來, 大侄子, 老萬掉河里去了! 大侄子支書擺擺手, 陰沉沉道, 你不用說了, 警察剛走, 又去老萬家了。 大爺, 你跟老萬不沾不連, 這樣著急上火, 哭天號地, 就不怕別人瞅出蹊蹺?老漢哭道, 大侄子, 只要把老萬找回家, 俺跟他換命也愿意! 大侄子支書的嘴巴圓了, 這么說, 你承認老萬是你害死的了? 老漢哽咽難聲, 不是俺害死的, 可也跟俺害死差不多哇!大侄子支書又擺了擺手, 這回擺得更重了些:大爺, 住嘴吧, 我知道了。 從現(xiàn)在開始, 你不要那樣關(guān)心老萬, 別人問起這事, 你要一口咬定, 老萬是自己不小心掉河里的, 千萬千萬,一定一口咬定, 不然你就活不成了! 老漢越聽越糊涂, 大侄子, 他就是自己掉河里的, 不過要不是我……好啦好啦, 我明白了, 大侄子支書的眉頭皺成了疙瘩, 這事我一聽就明白了,大爺啊大爺, 我做夢也沒想到你竟然走到這一步! 老漢說, 那俺就不說了, 大侄子, 快點發(fā)動老少爺們, 有親奔親有友奔友, 去南海頭借船借人……大侄子支書煩透了的樣子: 我方才囑咐啥啦? 這么快就丟腦后去了? 這個弄法你死定了! 你回家去吧, 我是村支書, 老萬的事我們會處理。
第二天早上, 其實也不是早上, 可能是半夜前后, 金能老漢睜開眼睛, 一睜開眼睛就摸黑走出屋子, 走一會跑一會地往白馬河奔去。離著老遠, 看到大壩上跳動著一堆明火, 火星子上上下下地躥動著, 他以為是尋人的濕了衣褲, 在那里烤火。 近前一瞅是老孫跪那里燒紙錢, 嘴里念叨著什么, 老臉明明暗暗的像鬼。金能老漢一看氣個半死, 跑進火堆里連連跺腳, 嘴里嚷著, 老萬也不是在這里落水的, 再說他還沒死, 可能活得好好的, 你就給他燒紙錢, 你嫌他死慢了還是咋的! 老孫驚喜道, 他還活著哇? 活著哇?
金能老漢不再理他, 快步往下游走去。 老孫不跟趟, 讓他走慢點兒, 老漢似乎聾了啞了, 只管往前走, 距離越拉越遠。
打這以后, 金能老漢天天去白馬河。 家里人說他瘋了, 大侄子支書也說他瘋了。 老孫跟著他去了幾天, 知道再找下去的確是瘋了, 但他說不出口, 只是在老劉回轉(zhuǎn)時, 哭天抹淚地勸說。 就連老萬家的人也絕了望, 開始準備老萬的后事, 老萬老伴拉著老漢的手道, 大兄弟, 沒指望了, 咱不出去跑了, 你看你都折騰成啥樣了! 老萬有你這樣的兄弟, 他這輩子足了!
金能老漢像沒聽到一樣, 依舊睜開眼睛就走出去, 天黑透了才回家, 直到找到他的老萬。 老萬是在葬禮的第二天上午找到的。 老萬的葬禮老漢不知道, 晚上回家才聽說, 他跌跌撞撞地去到老萬的墳頭上, 一直哭到下半夜,回家快天明了才好歹睡下, 睜開眼睛時已經(jīng)是半上午了。 他一骨碌爬起來, 拍打著手歡叫道, 找到老萬了, 找到老萬了! 老伴無可奈何地搖頭, 瘋了, 真是瘋了。 老漢跳下炕, 不知哪里來的力氣, 兔子樣竄出屋子, 找到老萬了, 老萬找到了, 找到了! 他竄出院子, 跑出胡同, 歡天喜地地大呼小叫, 老萬找到了, 找到老萬了, 他還活著, 還活著哩!
老孫坐在大街一邊的屋山下曬太陽, 樂呵呵地咧著大嘴巴跑過來, 沒想到, 真沒想到,老劉你的腿沒白跑, 沒白跑咧!
金能老漢沒有看到, 也沒有聽到, 只管直愣著眼睛往前跑, 白馬河在村子西邊, 他卻沿著大街往北跑去, 老孫上氣不接下氣地跟隨著, 疑惑道, 老劉, 老萬不是在白馬河找到的??? 老漢一字不回, 只管往前跑, 跑出村落,還是直愣愣地往前跑, 直到跑到三角灣邊才住腳, 也不是住腳, 是拐下路面, 往大灣里走去。 老萬站在大灣當央, 那地方的水兩人多深, 老萬竟笑嘻嘻地站那里, 肚臍眼都露出來了。 金能老漢呼呼啦啦往前走著, 嘴里跟老萬說起了話, 你這個老家伙, 都快把俺想死了,你倒在這里舒舒坦坦地耍水, 這么好的水性,啥時候練出來的。 老萬不說話, 笑模笑樣地望著他。 老漢嘩啦嘩啦地走到老萬身邊, 一把把他抱住了, 沒鼻子沒臉地亂親起來。 擱給往日, 兩個糟老頭子摟一堆, 臉貼臉腮貼腮的,簡直埋汰死了。 眼下沒有, 兩個老頭子親不夠了, 不知不覺地, 親到水底下去了, 水面上冒起了大大小小的氣泡, 漸漸光剩下了小的, 很快小氣泡也沒了, 水面微微蕩漾了一會, 再無任何動靜, 大約兩個老漢親熱夠了, 相伴著去大街屋山下找老孫曬太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