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庭陌
小時候喜歡雨天,黑云壓城之時懸而未落的神秘氛圍,就像醞釀一場戲劇。
馮家莊的孩子們興奮起來,炊煙開始搖蕩,蜻蜓于院落回旋,一股新鮮的泥土氣息涌入我們鼻尖。
奶奶在逼仄的廚房里燉著白蘿卜,一鍋濃湯被端到小桌子上時,外面開始刮大風(fēng),遠處的竹林仿佛下一刻就要摧折。太陽迅速沉落,黃昏被蒼茫的遠山擁入懷抱。爺爺把黃牛牽到欄里,它踏過三葉草的頭頂,尾巴輕輕撲打蚊蠅。
無數(shù)豆大的水滴砸落下來,雨聲如訴,猛烈擊打著深閉的窗欞。我輕掩柴扉,借著顫抖的燭光和家人一起吃飯,風(fēng)卷殘云之后伏在窗前,聽蛙鳴如何在黑夜的體內(nèi)跳動,似乎要指向永恒的寂靜。這是我童年少有的溫馨場景,盡管驟雨狂暴,但在小小的屋內(nèi),燭火好似一道橘黃的屏障,令我無比心安。
長大一些后,我對雨水好像有了奇怪的眷戀,雨絲彌漫,像是世界發(fā)出的一聲輕嘆。那片濕漉、飛揚的天空,仿佛映襯著我青春的境況。
那時我在縣城上學(xué),獨自往返于學(xué)校和家里之間的遙遠路途,因為性格孤僻而鮮有朋友。有時晚自習(xí)后下大雨,我舉著單薄的小傘,路過一戶戶亮著燈光的人家,好像路過了一個個溫柔的世界,深覺一種難言的孤寂。
彼時與我要好的女孩喜歡穿白裙子,身上常散發(fā)著梔子花的氣息。印象里她喜歡哭,雨水繞過暗淡的天空掛在她的臉頰,就像兩條干凈的溪流。
有一次我忘記帶傘,正想飛奔回家,一把潔白的小傘出現(xiàn)在眼前。女孩微笑著,頭發(fā)上的雨點顯得青澀而美好。我望著如酥春雨在學(xué)校旁的清音河邊飄擺,白鷺飛舞,氤氳的霧氣仿佛一層輕薄的紗裙。就這樣,我的青春里留下了關(guān)于雨水的感動。
縣城過去的排水系統(tǒng)似乎并不管用。而南國永遠潮潤,玉珠落地,水流被泥土分割成細如葉脈的分支,異常緩慢地朝下水道撲去。每場暴雨的來臨都會使這座小城陷入短暫的荒涼。多年以后再次回想,我深深體悟到有些人確實像雨水一樣流去不再回了。
再長大一些后,我擺脫了青春期的迷惘和憂郁,對這洗刷一切的雨,懷有淡淡的釋然。
而今我身處異鄉(xiāng),仍然喜歡雨天。透過向南的窗子,我可以聽見馮家莊的幾聲蛙鳴,只是爺爺奶奶的身影不再清晰。我還可以撐著傘走過上演悲歡離合的人家,不會再無端傷感,因為少年已不是少年。
在杜甫筆下,雨水仿若知曉潤物的使命,輕輕來臨,像一個安靜的天使。在我看來,她更像一個陪伴多年的摯友,每一次來臨都帶著與親人、友人和我們有關(guān)的記憶。她總是溫柔地走近我們,空氣里滿是回憶的味道。
梅雨時節(jié),雨已逗留許久,像一小片透明的海倒懸在半空,似乎要卷走些什么。但是誰又能否認,烏云散盡之后不是久違的黎明和晴好呢?
(責(zé)任編輯/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