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李
圖 江漢大學(xué)設(shè)計學(xué)院視覺傳達設(shè)計專業(yè)2021級 余希(20歲)
沿雞冠山向下走八百米,能看見枯黃的麥穗和靜靜流淌的三金河。走到平地,往后看,從茂密的樹影里依稀能瞧見雞冠山山頭的影子,隱約間,在霧蒙蒙的灰云和打著哈欠的黃昏中,一聲雞鳴響徹山間。
每個放學(xué)的午后,愣子、高爾夫和我總背著書包到三金河旁做作業(yè)。我和愣子時常趴在地上,身后麥穗林立。風(fēng)一吹過,沙沙聲如海浪般此起彼伏,像極了催眠曲,愣子總會寫著寫著便睡著了。高爾夫一寫完作業(yè)就拿出筆記本,筆蘸墨水,皺眉扶額,開始創(chuàng)作詩歌。
我把課本收好,鉆進麥穗?yún)?,捕捉夏秋之交殘余的蟋蟀,兜里沒一會兒就裝滿戰(zhàn)利品。我掰了幾根小樹枝,將蟋蟀串上,別在腰間,然后席地而坐,捧把干草,掏出火柴引燃,任蟋蟀在火里發(fā)出爆裂聲。
我把烤好的蟋蟀高高舉起,愣子被香味喚醒,肚子咕咕叫喚,高爾夫放下筆朝我走來。我們坐在河邊,一邊吃蟋蟀,一邊談天說地。
父親常說,三金河的盡頭是嘉陵江。我有時會想,那嘉陵江的盡頭在哪里呢?如果我順著三金河一直游,會不會也進入嘉陵江?這些遐想很快就飛上穹宇,隨著一陣輕快悠揚的蟈蟈聲落在野梅花枝頭。
高爾夫走到河邊,整理儀表,清清嗓子,開始朗誦詩歌,情緒飽滿,激情澎湃。
我跟愣子被高爾夫的情緒感染,心中燃起的烈火一直劈開一條小道,道路兩旁漆黑一片。路的前方,火光將嘈雜的一切吞噬殆盡。
一股濃煙隨風(fēng)飄來,嗆得我喘不過氣。河里的魚依舊搖曳尾巴,無憂無慮地在河流中穿行。高爾夫?qū)χ恿鞔蠛埃骸捌鸹鹆耍】鞙缁?,滅火!”我跟愣子以為他還在朗誦,覺得這濃煙都在為他助興。
高爾夫不斷喊著:“快滅火!”我們轉(zhuǎn)身一看,麥穗燒起來了!我們沿小路奔跑,去村里喊來大人。到了晚上,火才熄滅。
月亮高掛在湛藍長空,田蛙躲在稻田深處鳴叫。月亮的倒影投射在三金河里,透過這銀光,三金河似乎小了一半。大人們臉上沾滿黑灰,像社戲里的丑角。我們挨了一頓罵,各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向來健談的父親一路沉默,我聽見他的心臟在猛烈跳動。
不遠處,我聽見高爾夫帶著哭腔的吶喊:“我的本子?!备郀柗蛞婚e下來就開始創(chuàng)作,試圖拾起回憶,將那些燒掉的詩找回來。但事與愿違,他很難重現(xiàn)當(dāng)時的情景和心境。午休、課間時,我時常看見高爾夫或站在窗邊,或趴在欄桿上,數(shù)著電線上的喜鵲流淚。
麥穗起火,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我的粗心。如果那天我沒有一時興起烤蟋蟀,就不會起火;如果我早一點兒對高爾夫的呼喊有所反應(yīng),他的筆記本就不會在火里化為灰燼。
高爾夫?qū)ξ艺f“沒事兒”,但他臉色發(fā)白,眼睛里帶著幾分倔強、無奈、悲傷。
高爾夫是我們中學(xué)問最多、抱負最大的人,他的父親是從城里特調(diào)到鎮(zhèn)上工作的老師,母親是縣醫(yī)院的主任醫(yī)師。高爾夫說話總是文縐縐的,平時總穿條紋襯衫,戴圓框眼鏡,一副知識分子的模樣。
愣子爹總在飯桌上說,要是愣子有高爾夫一半優(yōu)秀,家里的祖墳就算是冒青煙了。愣子對此總是笑笑,他一直那副傻樣,跟三金河里無憂無慮的魚一樣。
愣子家的屋子建在三金河邊,那天麥穗起火時受損嚴重,破了好幾個洞,屋頂?shù)姆浪茧S風(fēng)搖搖晃晃,我的心也跟著搖搖晃晃。屋子可以重修,但里面的漁船和工具全被燒毀了。
愣子爹和我的父親從小一起長大,他沒有追究我的責(zé)任,也沒有和父親起爭執(zhí)。
父親知道愣子家錢難掙,私下塞了一筆錢給愣子爹,他原封不動地放在我兜里還回來了。
于是,我在兩難的處境里無法動彈。我沒有辦法處理尷尬的處境,只好在日子的流逝中讓那天的事漸漸被遺忘。
在那之后,我們被禁止去三金河。我們的秘密基地,就這樣被無形的封條阻攔了。
秋季那段日子,鄰鎮(zhèn)北邊空地上的鐵軌又開始修建。每年一到施工期,那片空地就無比熱鬧。四個月過去,春天一來,空地便寂靜下來。
姥爺說,鐵軌年底修好。類似的話,他說了一遍又一遍,前年說去年,去年說今年,今年說明年。姥爺說得天花亂墜,但我從未去那片空地領(lǐng)略鐵軌修建的動靜和模樣。
夜里,窗外抖擻的棗樹蓋住月亮。我睡意全無,一直在想象火車飛馳的樣子。大頭電視里,火車頭冒著白煙,汽笛長鳴,氣勢如虹。
我想坐上火車,去那些從未抵達的遠方。
我沒跟愣子和高爾夫說,獨自鉆進隔壁劉叔的三輪車,藏在草料堆里。車跟著馬路一起顫抖,我屏息斂氣,滿心期待。車尾長舒一口氣,我掀開布,打量四周,利落跳下,激起一陣塵土。
高大的貨車和挖掘機停在空地上。挖掘機的臂膀在空中停留,像向上生長的槐樹。車旁站著一堆人,有的喝茶,有的抽煙。歡笑聲從人群中飄出來,落在鋼筋和泥土上。
我的影子在黃昏的映照下不斷收縮。群山像塊黑紙板,直挺挺地插在大地中央。前邊的路同群山一樣黑,沒有盡頭似的。我低著頭,踢著石子,一邊低唱歌謠,一邊朝前走。
一條鐵軌變成了兩條,我站在軌道中間,思考去左邊還是去右邊。空中飛旋著一片枯葉,在空中翻滾,許久不落下,飛向左邊,又飄向右邊。我心里默數(shù)三十個數(shù),枯葉落在右邊,于是我向右邊走去。
沒走多久,一個防空洞出現(xiàn)在眼前。我走進去,里面一片漆黑,跟姥爺家的地窖模樣相仿。我點亮一盞煤油燈,微弱的金光不時閃爍。
我坐在巖石上,用樹枝在地上畫圈。我像父親那樣盤坐,仿佛同樣心事重重。周遭安靜,連蚊蟲的窸窣聲都能聽見。
腦海里,有個句子從發(fā)根冒出來,它跳到地面,對我說:“往前走,走向長長的軌道,走向長長的路?!?/p>
我也會寫詩了!我站起來,跳躍、呼喊,叫聲撞在洞壁上又彈回來,在腦門上叩響。
我忽然明白了該用什么方式彌補高爾夫。小跑回家時,月亮的銀光籠罩在我身上。那一夜,我感覺腳步特別輕盈,走兩步就能踏向夜色深處。到家時,父母早已入夢。
我躲在被窩里,掀開一角,拿起筆,就著月光,在紙上沙沙寫下一通,迷迷糊糊地在呼嘯的野風(fēng)和蟲鳴里睡著了。
離升初中還有一年半,愣子的成績越來越差。自從坐在角落,他越發(fā)無心學(xué)習(xí),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高爾夫說,好歹得讓愣子有個學(xué)上,我點點頭。
放學(xué)鈴一響,我們就拎著書包往雞冠山跑。我給愣子補數(shù)學(xué),高爾夫給愣子補語文。但無論我們講得多認真,愣子一句也不聽,把我們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片刻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愣子常常望向那片烏黑的麥穗地和更遠的地方。愣子爹在不遠處拿著斧頭修屋子,父親在旁邊幫忙。愣子大喊一聲,大人們抬頭看向我們。我隱約看見他們額頭溢出的汗和臉上擠出的笑。那一刻,我發(fā)覺父親的個頭比記憶中小。
我們望著一覽無余的村莊,高爾夫說:“鐵軌一修好,我們家就要離開這里?!?/p>
愣子轉(zhuǎn)頭:“你們要去哪兒?”
“回家?!薄斑@兒不是你們的家嗎?”“我們還有另外一個家,總歸是要去看看的,我們的根在那兒?!备郀柗蛘f的話比我們有哲理,藏著詩意。
我沉默地看著遠處挑著扁擔(dān)的老人和田間奔跑的鵝。
“我想當(dāng)木匠。”愣子說。
他打開書包,掏出兩個木雕,一只鷹,一只兔。單一的黃褐色遮不住木雕的栩栩如生。我們搭著彼此的肩膀,高爾夫和愣子轉(zhuǎn)頭問我未來想干啥。
高爾夫想當(dāng)詩人或老師,愣子想當(dāng)木匠。我呢?我反復(fù)問自己,但許久也沒有找到答案。
每隔一周,我就穿過人群,偷偷去防空洞坐坐。日子漸漸流逝,鐵軌越修越長。這年春節(jié)前夕,鐵軌修好了。不久,火車被放在上面,我們隔老遠都能聽見火車的鳴笛聲。
愣子問我,鐵軌的盡頭在哪兒。我搖搖頭,說自己也不知道。
春節(jié)眨眼就過去了。開學(xué)前兩天,高爾夫要走了。我跟愣子一直拉著他的手。愣子問高爾夫,能別走不。高爾夫說他也不想走,但那個家在等他。愣子掏出一個木雕蘋果,質(zhì)地粗糙,但刻滿真誠。
愣子扭過頭,嗚嗚地哭了起來,淚沿著眼角落下來,怎么也止不住。我拿出一個發(fā)黃的筆記本遞給高爾夫,說:“高兒,對不起?!备郀柗虬盐腋蹲訐н^去,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我真沒事兒,跟你們,有事兒也只能沒事兒了。
火車啟動了,高爾夫一直探出頭向我們揮手作別,直到火車消失不見,鳴笛聲越來越小。
回家的路上,我努力地控制自己,但越哭越停不下來,我朝著對岸的檸檬叢大喊,“高兒,我們會想你的”。聲音驚得幾只蝴蝶從叢中飛出來。
沿著天際線,蝴蝶也消失不見。
夜晚,我跟愣子在雞冠山上發(fā)呆。有一瞬間,我覺得我們特像大人,有了無盡心事。這些東西只會講給自己聽,講給別人聽的就不叫心事了。
我們躺在地上,地面竟然不知不覺地慢慢往下陷。撲通一聲,我跟愣子掉進了一個陌生的洞里。我們爬起來,把嘴里的灰吐出去,環(huán)顧四周,然后默契地將洞當(dāng)作新的秘密基地。一條菜花蛇無聲無息地離開,躲到樹上。
天亮后,我回家取來姥爺?shù)姆郎咚幉?,用麻布袋裝好掛在洞前,蛇再也沒來過。我在地上鋪了些破衣裳,把煤油燈掛在洞頂。我和愣子躺在洞里,望著星星和月亮。他說,他有點想他娘了,說著說著眼淚就開始往下掉。我說,男子漢大丈夫,有啥好哭的。
寂靜的洞,寂靜的山,四處只剩下蟬鳴,愣子的哭聲形成回音,朝周圍擴散。倏地,我聽見身旁傳來沙沙聲,有東西來了!微弱的黃光中,一條粗長的東西扭動著身子,然后停下來盤成一團,吐著信子。我示意愣子別哭了,他抹去眼淚,睜眼一瞧,被嚇得夠嗆,立刻拔腿就跑。我來不及反應(yīng),愣在原地。
周遭一片安靜,外面?zhèn)鱽磴蹲拥膽K叫聲。我起身跑到洞外,菜花蛇咬著愣子屁股不放,冒出來的血滴在草上,讓草尖抖了好一會兒。菜花蛇松口,慢慢爬回洞里。
好在菜花蛇無毒,愣子休養(yǎng)了一段日子就康復(fù)了。父親下令不許我們再去雞冠山,于是三金河、雞冠山、防空洞都沒了我的容身之地。
我坐在院子里,父親抽著草煙,母親在廚房忙碌。父親說過段日子要去城里干活兒,叮囑我好生念書,以后有個好出路。我靜靜點頭,看著對面低矮的房屋和長長的路。我學(xué)著高爾夫的樣子托腮,想象路的盡頭是什么。
愣子如愿去拜師學(xué)木匠,師父的住處和我們隔兩個村,坐三個小時的車才能到。離開那天,愣子臉上掛著笑,喜氣洋洋。他說:“哥,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愣子說話的語氣像個大人,我發(fā)覺他懂事了、長大了,一點兒也不愣。
父親的兄弟幫他在城里尋到份活計,父親坐上火車離開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母親。
父親隔一個月就給家里寄信和東西,說城里新奇玩意多,工作也順利,讓我和母親別擔(dān)心。每封信的最后,他都用潦草又笨拙的字跡寫讓我努把力,熬到成人就容易了。
母親穿上父親買的碎花襯衫,系上父親買的頭巾,打扮得干凈利落。我說,“娘,您像電影海報上的人”。母親照著鏡子,摸著頭巾,害羞地笑了。她說:“好好學(xué)習(xí),為了你自個兒。”我沉默地點點頭。
一年后,我考上了縣里的初中。姥爺說我將來會有出息,給我包了紅包,點了炮仗。
那年的暑假格外漫長,身邊沒有高爾夫和愣子,總覺得少了些什么。可具體少些什么,我也說不出個一二來。
我的個子像雨后春筍一樣猛長,跳一下就能夠到屋檐下積灰的燈籠。我意識到自己長大了,但依舊不知道未來該做什么。
我走下小道,騎上自行車,再一次來到火車站。熱鬧的大廳里,五湖四海的人行色匆匆地來去。叫賣聲和鳴笛聲交錯著,拉著我往前走。我想起昏暗的防空洞,想再去那里獨自坐坐。頭頂?shù)闹甘九茖懼白筮呠壍劳ㄍh城”,兩個月后,我將坐上火車,在縣里開始新的生活。
愣子很久沒有回來,他爹獨自守著莊稼和三金河。前些日子,愣子爹在村里逢人便說愣子給他寄來了一筆錢,夸愣子懂事,一點兒也不傻。我在旁邊輕輕地說愣子比我聰明。愣子爹背著手,哼著《最炫民族風(fēng)》回家了。望著他的背影,我笑了,為他樂,也為愣子樂。
我偶爾會想,愣子離成人還有好幾年,他現(xiàn)在過得容易嗎?樹上的喜鵲嘎吱叫喚,我說不清它是否比我更明了。
去縣城的前一晚,天下著小雨,依稀能瞧見月亮的影子,只是極其暗淡。母親在屋里沉睡,我翻過圍墻,踏著濕潤的小路走向雞冠山。山風(fēng)吹得木屋噼啪作響,身后的麥穗開始冒出新綠,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
我脫掉鞋子,把腳放進三金河,河水撫摸我的腳踝,癢癢的,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天空劈下幾道金雷,黑灰的烏云瞬間遮住月亮,周邊越發(fā)寂靜。水有些冷,像萬千根冰刺似的扎在我腿上。我撐著地站起來,抖干腳上的水,心里裝滿了未知、不舍與希望。
如果可以,我想變成一條魚,在泛著蒙眬光暈的陽光下游曳,撥開河的波瀾一直向前游,直到進入嘉陵江,再游到嘉陵江盡頭。細雨落在我的眉頭,互相擁擠,連成一片,匯成水珠,冷不丁地打在我的鼻頭。我原路返回,走在大路上。遠處夜色四合,我依稀聽見夜晚的最后一班火車鳴笛駛向遠方。
(責(zé)任編輯/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