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怡
指導老師 唐艷
考場上最角落的那位穿白色衛(wèi)衣的男孩緊緊握著筆,泛白的指甲蓋漸漸醞釀為烏青色,就像他心尖上那揮之不去的黑團,他忐忑著、猶豫著,遲遲落不下一筆。他向鄰座瞟了一眼,女孩高高的馬尾上那朵雪白的梨花似一支利箭,重重刺入他的心臟。他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清秀的五官扭曲得令人震顫。
每當他看見一朵陌生或熟悉的梨花,記憶總會被拉回那個遙遠的晚上。
那天是正月十五,月亮一如既往,圓得美麗動人。男孩穿著媽媽給他買的一件梨白色衛(wèi)衣,興高采烈地向那間低矮的小泥瓦屋奔去,少年陽光的笑顏揮之不去,醉人的月光下,那俊俏的面龐顯得更為驚艷。人們說得沒錯,青春的朝氣是最美的。他的喜悅毫不掩飾地掛在臉龐。上帝知道這個小少年在期待什么,他期盼著那個低矮的泥瓦房,期盼著外婆做的香氣四溢的梨花餅。想著想著,他來到了目的地,急不可耐地推門而入,惹得門旁那幾株可憐的小草瑟瑟發(fā)抖。它們會怪他魯葬吧,他想。但外婆肯定不會,她還會夸自己力氣大呢。
而下一秒,他那茶黑色的瞳孔無限外擴,外婆十五平方米的泥瓦房中聚滿了人,男孩一個也不認識。他發(fā)現(xiàn),每一個人都流著淚,他第一次深刻體會到“驚恐與不安”這幾個字的驚心動魄。
少年撥開涌動聒噪的人群,找到了外婆。她躺在廳堂前,還是那么慈愛,一臉溫柔的樣子。此刻,鄰居的家里,傳來團聚碰杯的歡悅談笑聲。這是一年一度全世界的團圓,但他們不知道——這一天,這位小少年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人不見了。他哭不出來,一直握著外婆的手,那是一雙冰冷且僵硬的手。終于,他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悲戚,號啕大哭起來。
當發(fā)覺地板上散落著梨花餅碎渣時,少年大罵著:“您怎么一點兒都不講信用,您說好要給我做很多很多梨花餅的?!庇H戚們走上來拉住了他:“讓她好好走吧,她難了一輩子了,也該去享享天福了。”
少年怯了,驚恐地輕聲喚起外婆來:“您好好走,我不怪您了……”喚著喚著,他的淚腺又受了刺激,不斷有液體分泌。
這里已然讓他窒息。他逃跑似的依次穿過擁擠的人群、暴躁的聲響和潮濕的汗味,他開始厭惡這種味道。風夾著雨鋪天蓋地,少年的身體顫顫悠悠顫顫悠悠,像雨中的小鳥一樣,渺小、無力。親戚們也出來了,每個人都呼喚著,讓他回家。他像沒聽見一樣,繼續(xù)往前奔跑。突然,一陣風撞擊而來,少年摔倒了。親戚們要去幫他,他一把推開。他掙扎著,直到徹底筋疲力盡,親戚們將他抬回了家。休息到半夜,他又拿起梨花,往門口沖。那一天,他這樣折騰了三次。
第二天,屋外臺風呼嘯,陰郁的空氣在窗外游動。他已經(jīng)不想開口說話,甚至不愿意起床。沒有聲息,他內(nèi)心里某些東西確實碎了,完全破碎了,這聲音聽不見,卻真實地彌漫開來,而且似乎正帶著味道,咸咸的,飄浮著,仿佛海水的蒸汽。
“將來要是我高考考砸了,就回來幫您做梨花餅?!?/p>
“說不定我活不到那時候?!?/p>
“外婆,您去過外邊的,海那頭是什么?”
“是梨花園?!?/p>
在少年心里,外婆定是走進那梨花園中去了。在那些高高的梨樹上,蟬鳴浩大,外婆的身影卻很小,很小。
他說,他和外婆之間情誼純粹、冷靜,像透明的空氣,像澄澈的流水,在天上月與水中月之間流轉徘徊。外婆生前并沒給少年留下過什么雋永的誓言,或要他恪守的教誨,只是在她去世后如盛開的梨花般堅忍的意志隨光陰流轉,在少年心中烙下愈來愈深的印記。
“從今以后,咱們只有死別,不再生離。”
少年的夢里,梨花樹也隨之幽然飄去,跟隨著外婆,陪伴著她。外婆坐在滿園梨香中,日復一日地問著少年:“要外婆做梨花餅給你解饞嗎?”這形象慢慢定格,他永生難忘。
又是一年梨花季,少年帶著記憶一起去看了梨花,春風蕩漾,梨花盛開,千朵萬朵雪色壓枝。一樹一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少年明白,外婆永遠在,一直在。
(責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