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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詩人許宗衡的生平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之關(guān)系

2023-11-10 23:48
新文學評論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金陵

王 靜

許宗衡(1811—1869),初名鯤,字海秋,號我園,江蘇江寧府上元縣(今南京市)人。道光十二年(1832)補博士弟子員;道光十四年(1834)移家僑寓揚州,同年中舉;咸豐二年(1852)中進士,選庶吉士,改官內(nèi)閣中書;咸豐八年(1858)遷起居注主事。

許宗衡在當時以“詩人”名世,一生創(chuàng)作詩歌數(shù)量巨大,內(nèi)容豐富且風格多樣。然長久以來,其詩歌創(chuàng)作并沒有引起研究者的注意,究其原因:一方面乃因其詩名為詞名所掩①;另一方面也源于其晚年編訂詩集時反復刪選,導致很多作品如今已散失,而廣泛流傳于世的詩集版本并不足以全面、真實地反映其畢生詩歌創(chuàng)作的情況。因此,筆者曾撰寫《被遺忘的晚清詩人——許宗衡詩集版本敘錄及其集外詩作》一文,全面梳理了許宗衡多種詩集的版本信息,并與現(xiàn)今廣泛流傳于世的同治九年(1870)刊《玉井山館詩》十五卷本詳細比對,為全面、真實地反映許宗衡畢生詩歌創(chuàng)作情況做了基礎(chǔ)文獻工作。

本文即在此文獻研究基礎(chǔ)之上,根據(jù)許宗衡幾本詩集的創(chuàng)作時間和彼此之間的版本關(guān)系,并綜合考慮其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集編訂、生平履歷、社會時事、政治仕途等方面因素,將許宗衡的詩歌創(chuàng)作劃分為三個時期,詳細分析探討其生平與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guān)系。

一、 羈旅生涯與坎坷仕途:《拳峰館詩》二卷(辛卯至己酉)

《拳峰館詩》二卷(辛卯至己酉)雖然只包括許宗衡早期全部詩歌創(chuàng)作的十之三四,但作為目前許宗衡從21歲至39歲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全資料,還是較為清晰完整地展現(xiàn)了許宗衡從青年逐漸步入中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情況,記錄了許宗衡坎坷的仕途之路和凄涼的羈旅生活,也記錄了許宗衡對人生理想逐漸由希望步入失望的艱難心路歷程。

許宗衡22歲縣試奪冠,24歲鄉(xiāng)試中舉,此后即踏上了無數(shù)傳統(tǒng)士子共同的“以舉進士為業(yè)”②的道路,十幾年間或游學、或應試,“試必來,黜即去”③,一直往來奔波于南北之間,“披衣自啟蓬窗坐,漁火星星戍角清”④的羈旅生活乃是其青年至中年時期的常態(tài)。“十年為詩二千首”⑤,許宗衡早期詩歌的高產(chǎn),與這種游宦游學的生活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

《拳峰館詩》二卷(辛卯至己酉)中,無論是游歷所見之懷古詩,還是慨嘆時不我與的感懷詩,抑或是帶有游戲性質(zhì)的擬古之作,都不離想念親友、思念家鄉(xiāng)的濃郁客愁。

憶白門諸同學⑥

不能皆入夢,顛倒故人多。已悔作游子,從誰發(fā)浩歌。一天同風雪,千里獨關(guān)河。蕭瑟殘年感,青袍奈冷何。

這種獨在異鄉(xiāng)的孤獨無助感可謂是日夜不息,相思相望不相見之孤苦甚至催人老。再看許宗衡補博士弟子后第一次出門時的別母詩:

出門⑦

別母將出門,未哭心已碎。那知游子衣,先有慈母淚。親淚有時干,子心無時安。吁嗟心當安,其如身留難。

對母親的難舍深情真摯感人,平易如訴的語言道出了游子渴望報答慈母“春暉”之恩而又不能承歡膝下的無奈。當然,此時的這種無奈還是透著“蒿萊出孤鳳”⑧的自豪感,畢竟懷抱“男兒讀書期遠大”⑨的慷慨用世之心,有機會能夠邁出這一步,內(nèi)心自然是充滿了向理想與成功靠近的喜悅。

許宗衡少負盛名,他本人對于自己的才華與前途也是充滿自信,初登科舉之途時,常有“我有奇氣誰與同,拔劍起舞驚豪雄”⑩“作詩倒水萬斛空,字奇語重驚群龍”“春風寶馬飛香塵,長安陌上花枝新”之類的豪言壯語。然而此后的十幾年,伴隨著進士考試的一次次落第,“少年負盛氣,談笑輕封侯”變成難以實現(xiàn)的狂言,許宗衡的心態(tài)也顯得愈發(fā)孤獨與迷茫,對于這種以舉進士為目的的游宦游學行為,許宗衡的態(tài)度愈發(fā)顯得矛盾,時而是“豈有化龍者,而不居深淵”的肯定堅持,時而又是“良夜宜孤詠,吾懷淡世情”的故作淡泊;時而是“榮衰隨所遭,天同時不同”的自我安慰,時而又是“已悔作游子,從誰發(fā)浩歌”的傷心無助。

對于傳統(tǒng)儒家文人而言,對科舉功名的追求是蘊含著實現(xiàn)自身價值與治國濟世理想雙重意義的。一方面,許宗衡意識到時勢的不利,難以擁有發(fā)揮才華治國濟世的空間,同時,也不愿意只為虛名而屈節(jié),故會“時懼素絲染,深恐歧途感”,害怕因徒求功名利祿而誤入歧途,為世所污。這種強烈的原則觀使得許宗衡格外痛苦,越是不能憑真才取得功名,越是不甘,而同時又為十幾年的反復失敗而擔心,導致其產(chǎn)生“出門便抱歧路感,登岸翻嫌涉世難”的消極心理。但是另一方面,家國之情根深蒂固,且許宗衡亦確實需要通過功名的獲得來改善家庭的貧困狀況,其有《秋夜》詩曰:“八口累人慚對母,半生失計悔為儒。誰知負米艱難意,落日西風反哺烏?!痹S宗衡自幼喪父,隨母依靠外祖父,外祖父去世后生活更加貧苦,“饑腸百轉(zhuǎn)向誰說,窮民慮在儒生先”也是客觀事實,且無論是寄居金陵還是后來移居揚州,許宗衡都并無田產(chǎn),所以事實上,如果許宗衡放棄繼續(xù)參加科舉而選擇逃避歸隱,那恐怕全家連“但求飽與暖”的最基本生存要求也難以實現(xiàn)了。因此,許宗衡只能一邊感嘆“入世心空壯,謀生計本艱”,一邊又以“得時期有濟,豈可倉猝謀”來安慰自己的羈旅命運。

許宗衡將自己的境遇歸結(jié)為“不得時”,的確,在其為求功名奔波的十幾年間,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自然災害頻繁,政治時局變幻,種種客觀條件均致使許宗衡的“時不遇”演變?yōu)橐环N進退兩難的境地。

秋感

兵氣留江上,芙蓉未敢花。涼風悲去燕,斜日促驚鴉。易遇貧中劫,難為亂后家。海氛終未掃,東望一長嗟。

一場舉國蒙恥的鴉片戰(zhàn)爭,使得處處鬼笑人哭,金陵為外夷所侵,較之原本令許宗衡苦惱的“貧中劫”,更是“難為亂后家”。許宗衡此時明白“蘆花吹起波間鷗”的歸鄉(xiāng)之心完全成為奢望幻想,較之主觀上為求取功名進退的心理徘徊猶豫,客觀現(xiàn)實造成的有家不能回只能是無可奈何。這種無奈情形在許宗衡通藉后又因太平天國起義而愈發(fā)嚴峻,“誰識空江客,凄凄羈旅情”成為許宗衡一生難逃的宿命。

生活的無奈逐漸消磨了許宗衡年少的盛氣,也加深了其思想的深度。在《拳峰館詩》二卷(辛卯至己酉)中稍后的一些詩歌作品中,如早先主要為了表達鄉(xiāng)思之情、感慨不遇之憤的抒發(fā)個人情感的作品明顯減少,而更多的是客觀記錄、反映自己羈旅過程中所見的一些民生時事。這些作品顯示了許宗衡詩歌創(chuàng)作由早期向中期的過渡,如被盛贊為“句中有淚,腕底有神”的十五首《水災詩》,多角度、多畫面地反映了百姓的疾苦,悲憫之心自然流露,動人心魄,但“非不動惻憫,難與官吏要”,終歸還是無可奈何。

許宗衡早期向中期過渡階段的詩歌作品,民生時事內(nèi)容均蘊含著無可奈何的情感主題,雖從無可奈何到悲憤抑郁但語言表述卻并不激烈,甚至是近乎絕望的平靜。這正是由于多年的羈旅生活和坎坷仕途使得許宗衡對時局認識很清,但也因此更加深陷于進退兩難的矛盾中:一方面為時局擔憂,渴望能為所用,濟世救民;另一方面痛心無奈,明知對于改變現(xiàn)狀無能為力卻又沒有選擇放棄的權(quán)利。這種不甘無奈到絕望的痛苦狀態(tài)一直延續(xù)到其通藉之時,希望才又獲得暫時性的重生。

二、亂離生死與理想幻滅:《拳峰館詩》二卷(庚戌三月訖壬子八月)、《拳峰館癸丑以后詩》(癸丑至己未八月)

《拳峰館詩》二卷(庚戌三月訖壬子八月)錄入的詩歌歷時并不長,前后大約只有三年半的時間,但這時期卻是許宗衡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階段。咸豐元年(1851)洪秀全發(fā)動起義,攻占永安,建號太平天國,此時離鴉片戰(zhàn)爭結(jié)束還不到十年,時局再度陷入混亂,此后戰(zhàn)事又綿延數(shù)十載,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反映民生疾苦的主題自然還是許宗衡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流。

感興

征兵戎繹騷,驕弁怒能抗。捉夫勝捉賊,擔荷擇其壯。飽已侵征糧,犒且索私餉。同竭窮民財,誰肯縣官諒。法馳人心貪,激之動生謗。不見警報來。南行尚觀望。睒睒旄頭星,昏黃出云亮。

百姓一邊忍受戰(zhàn)亂,一邊還要承受政府的苛捐雜稅與征兵,實在是苦不堪言。受時代所限,許宗衡雖不能接受義軍的反清,但是可以理解戰(zhàn)火離亂與政府腐敗之間的聯(lián)系。在“谷賤愁傷農(nóng),年兇嘆無食”的情況下,百姓連生存都難以維續(xù),腐敗的當政者卻依舊可以“一擲千黃金,為歡不論日”,靠剝削民財滿足自己的揮霍,置民生疾苦于不顧,將百姓逼上絕路。許宗衡在《復孫小云書》中也解釋過民少盜多的原因在于法弛,民不欲,然法不行,所謂王賊的起義亦是為生活所迫,是民不得已而為盜。因此許宗衡在此類反映民生凋敝的詩歌中亦多有對腐敗當政者的批判,但因自己仕途坎坷,“官不必通侯,貴其能愛民”,也只能成為現(xiàn)實背景下的空想,充斥于許宗衡詩歌中的依舊是那種帶有不甘的無奈。

直到咸豐二年(1852),許宗衡終于考中進士,個人功名實現(xiàn),懷才不遇之情淡化,儒者憂世之心又重新看到了“少年志青云,筋力不辭苦”的希望。于是其一邊對皇恩表示“自顧惟心肝,窮達誓無變”的衷心,一邊以“士生期有用,何用擬歸稼”來否定自己曾經(jīng)“悔未求耕?!钡耐丝s,對于腐敗的當政者也報以希望,認為只要嚴整吏治,重建廉恥教養(yǎng)之社會風氣,便可以從根本上挽救整個時局,不再有瘡痍之憂。

但是很快,許宗衡就意識到自己喜悅積極的態(tài)度太過于天真。咸豐三年(1853)二月太平軍破金陵,連搗揚郡,三月,太平軍攻克金陵,并定都更名天京;咸豐六年(1856),英軍襲擊廣州,挑起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時局變得更加一發(fā)不可收拾。戰(zhàn)爭連年,受苦的終究還是百姓。

仲冬

傳聞粵賊已無食,困獸猶斗何足論。金陵城中餓死骨,劫火無從照毛發(fā)。秦淮九曲皆血腥,三載春流久飄沒。幽州突騎下廬州,眼前衛(wèi)霍思封侯。投鞭斷流等閑事,江南江北如踰溝?;⒚珘咽亢蒙硎?努力一解將軍愁。江淮財富眾所賴,失之不獨朝廷憂。我有親朋雜生死,對酒悲歌淚如水。西風獵獵旌旗開,天寒同盼鼓聲起。

在如此“乾坤浩劫深”的情況下,許宗衡才發(fā)覺自己的濟世之心根本無能為力。世道之亂完全超出了許宗衡的想象,單憑其詩文的風雅精神并不能扭轉(zhuǎn)世風,而平定戰(zhàn)亂、救濟百姓許宗衡又無計策、無權(quán)力。許宗衡原本認為政府雖腐敗但畢竟還是人心所向,相信只要嚴整吏治一切都會好轉(zhuǎn),可是在金陵發(fā)生將帥不顧士民安危棄軍逃跑之事后,許宗衡為民無所依、不能逃但求死的悲慘景象所震驚,其《哀陳母詩》道“民猶死于家,帥詎不死國”,“使帥有母心,城堅或能保;使母有帥權(quán),城危計亦早”,諸多親友的喪生更是使得許宗衡對政府、對自己美好的理想愿望徹底絕望。

金陵的淪陷,對許宗衡的打擊十分強烈。許宗衡自幼隨母親寄居在金陵外祖父家,金陵承載著他成長的足跡和許多美好的回憶,但是多年征戰(zhàn),烽火連年, “東南慘黷不堪說,傳聞城郭多荒丘”,“記得兒時共游釣,年來故鬼哭山阿”,金陵早已是物非人亦非,再不復當年舊游之貌。許宗衡中進士后雖一直為官京師,卻無時無刻不懷有對金陵故園、親友的深深思念,思憶故鄉(xiāng)舊游,悲挽遇難友人成為《拳峰館癸丑以后詩》的重要內(nèi)容。而“故人猶夢中,新鬼已泉下。俯仰舊事非,未忍念桑柘”,回憶與思念亦成為許宗衡心中難以磨滅又不敢觸碰的傷痛。

寒夜月下讀《秦淮秋醼詩》舊稿感憶

蔗薌稿凡二詩,“良夜固宜醉”云云,第一章;“燕字飛可憐”云云,第二章也。

風竹欹窗驚凍雀,荒苔賸綠壁陰絡。揜燈放月來照人,獨坐我心如廣漠。忽憶當年秋醼時,秦淮水閣三更遲。簾波一碧映釵溜,闌干斜倚疏柳枝。柳枝裊裊還依依,東閣蟾彩低相窺。王郎擫笛翻噓唏,哀歌惟恐知音稀。彼美心在竹與絲瑤華主人,而我脫帽狂吟詩:“良夜固宜醉,清歌豈能睡?窈窕當前人,背燈作秾媚。燕子飛可憐,瑟瑟西風前。琵琶聲似雨,恐是別離筵。”其詞凄艷不堪憶,尚留殘稿松楳黑。嗚呼此紙猶如初,合眼江山斷腸色。王郎殺賊能成名,擲身不比鴻毛輕。當時臺榭榛與荊,壞墻禿樹無啼鶯。否則彈指連朱甍,別有坐者聽銀箏。未必狂寇仍有情,樓前流水皆血聲。自古西園與金谷,俯仰荒蕪總蒿目。只惜王郎好身手,空有狂名在人口。遂令我詩增刁騷,下筆嗚咽聲如簫。夜深疑見王郎刀,閃閃霍霍誰能逃。力竭遂赴波滔滔柘薌于金陵城陷后,手刃數(shù)賊,力竭赴水死,料今敗屋棲蠨蛸。欲吟楚些魂難招,吁嗟乎,事有傷心不可說,身世飛鴻感飄忽。金尊檀板英雄人,舊日悲歌頓消歇。王郎入夢倘來別,門外茫茫四更月。

在家鄉(xiāng)淪陷不可歸,親友死別不可見,政府無能不可信的背景下,好不容易歷經(jīng)千難萬苦考中進士的許宗衡對自己的人生價值也產(chǎn)生了質(zhì)疑。其家國之心處于完全被閑官之職束縛的狀態(tài),不僅不能濟世救國,甚至感覺自己僅僅只是空享俸祿?!白x書問初志,欲語空彷徨”,許宗衡反思自己多年來的志向,覺得自己滿腹才學卻于世無益,看不到一點施展抱負的希望,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唯有“家國艱難一長嘆”。這種僅為寸祿束縛而不能有所作為的閑官生活,使得許宗衡心理疲憊不堪,真正感覺自己是“懸弧志已虛”,于是“讀書致用言皆夸,那及歸種東陵瓜”的歸隱之心再次浮現(xiàn),而這次再不簡單是當年少年不得志的失意,而是歷經(jīng)人生種種艱難后真正的身心疲憊。然可悲的是“南天烽火鄉(xiāng)心苦”,“避地非難避世難”,進退維艱,許宗衡濟世理想幻滅后的歸隱夢也只能化作客居京師的“市隱”了。

三、 仕隱兩難與閉門索居:《玉井山館詩》最后五卷(己未八月以后詩)

《拳峰館癸丑以后詩》收錄許宗衡詩歌至咸豐九年(1859)八月,此后的詩歌作品即收錄于同治九年(1870)刊十五卷本《玉井山館詩》的最后五卷。此五卷詩究竟是許宗衡晚年的所有詩歌作品還是與前十卷一樣也是經(jīng)過篩選而錄入,目前尚無資料可以證明。但參照《玉井山館詩》前十卷與三部《拳峰館詩》之間的刪存情況,可見隨著許宗衡年齡的增長,選目數(shù)量是由少至多呈遞增趨勢的,刪除之作漸少,保留之作漸多,創(chuàng)作風格與詩學觀念都漸趨穩(wěn)定統(tǒng)一,且從此五卷詩歌題材的多樣化、生活化來看,應該可以較為真實地反映出許宗衡生命最后十年的生存狀態(tài)和創(chuàng)作情況。

步入晚年的許宗衡,因?qū)τ跁r局和自己閑官之位的失望,幾乎閉門索居,斷絕人事,但在那樣一個“覓得桃源難避世”的時代,政局時事的變化與每個人的生活都密切相關(guān),因此對于時局的關(guān)注是不可逃避的。

感憤

飛火照淮楚,賊鋒來突兀。峨峨獨松關(guān),失險嘆憂越。魑魅肆無忌,驚聞植毛發(fā),諸公日籌議,所在禍倉卒。南都屯巨寇,吳閶若機篋。倘令犄角危,豈不輔車缺。亦嘗豢鷹犬,胡令聚蛇蝎。平時憂國深,那不寸奇竭。西泠春山清,旌旂晴豁達。應有蒼頭君,堅城賊難拔。

相比于剛中進士時的強烈濟世之心,晚年的許宗衡對時事的關(guān)注雖不乏“捷書日日盼天涯”的熱情,但卻只愿將憂患之心、丈夫之志托付于詩文之中。在“海內(nèi)需才急”的背景下,許宗衡卻以“閑官竊廩祿,與世本無益”為由斷然拒絕了別人對他的舉薦,決意不涉政治。許宗衡對于時局看得十分清楚,盡管情感上他也會安慰自己“中興誠非難”,但他更清楚這是一個“世道兩相喪,憂患安有窮”的時代,所以甚至會出現(xiàn)“禍亂君勿憂,自古皆有死”的諷刺之調(diào)。許宗衡不僅自己選擇“閉門堅臥百僚底”,也勸友人莫負青山之約,不要為浮名而“徒使凋朱顏”。其有詩曰“丈夫重功名,誰肯終巖阿。茫茫走曠野,仰天遑言他。古來為隱淪,非必憂網(wǎng)羅。致用茍不效,徒然招詆訶。遭時未有濟,簪紱輸煙蘿”,正道出了其真實的心態(tài),并非不想有所作為,而是因為“瘡痍紛眼底”的時局使其感到心失所主,“功名負時會”已經(jīng)超出了其能力乃至生命可以承受之重。

“讀書致用嗟已晚,浪欲求仙餐玉屑”,一官如贅不能濟世的痛苦使得許宗衡早有歸隱之心,而人至晚年,更是落葉歸根般難逃對故園的思念。早年許宗衡雖一直為科舉功名南北奔波,但畢竟始終擁有家的歸屬感,而自從為官京師后,“悠悠十年別,隔絕多烽煙”,金陵戰(zhàn)火頻仍,實在是欲歸不得。況且許宗衡也知道自己是“羈官不得歸,得歸亦無田”,加上親友大多流離死難,“早晚樓船收建業(yè),愿同飲酒讀離騷”的故鄉(xiāng)之思淪為空想,“江海不定,關(guān)河難歸”為許宗衡的出世歸隱之心加上了現(xiàn)實的枷鎖,“茫茫人間世,浮蹤罕棲托”的無家可歸更是難為他人言的心碎憂傷。許宗衡對于“甲兵何日洗乾坤”的關(guān)注,是孤苦老人“惻惻循東籬,歸來拭清淚”的無助的情感寄托,亦是對自己“仕隱兩難托”境遇的心理安慰。

對家鄉(xiāng)思念至深卻不能歸,諸親友又大多或為宿草,或杳無音訊,許宗衡晚年“獨居謝人事,閉門遠塵?!钡纳畛錆M了人生如夢的憔悴虛幻之感。

憶西澗

五洲云物南徐路,一望烽煙北固樓。君住荒洲對山色,臥隨古佛看江流。君避地太倉,今年春以事至溧陽,遇賊,乃轉(zhuǎn)徙獨居關(guān)山,對岸老洲關(guān)壯繆廟,家口仍寄太倉,太倉既陷,家口不知何在,君亦從此無消息矣。飄零那得偕妻子,浩蕩翻宜狎鷺鷗。一卷南華還坐讀君廟居惟讀莊子,可知相憶我長愁。

三生骨肉期千載,一別江湖近十春。往日毀家空嘆爾粵賊破金陵,君手散數(shù)千金,選練壯丁多立,撫恤難民,諸局遂毀其家,君仍口不言貧,身任無悔,大吏欲奏賞,皆不受,頻年避地恥依人。未知生死心無著,已斷音書夢有因。倘得相逢拌痛哭,更將何語矢神明。

王西澗是許宗衡的姐夫,許宗衡姐姐早逝,許宗衡又無其他兄弟姐妹,姐夫?qū)τ谠S宗衡來說亦友亦兄,多年來雖一居京師,一居金陵,但一直保持書信往來。金陵淪陷后,王西澗散盡家財救濟難民,自己卻流離失所,再無消息。許宗衡客居京師,閑官無事而又孤苦無依的生活更加凸顯了今昔之感,“卅載朋儔易變更,過眼飛鴻舊蹤絕”,少年的豪快之意在親友們的生死離別中消磨成了“深愁欲何語,老淚向誰揮”的凄絕之痛。

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和太平天國運動結(jié)束后,時局相對平靜了許多,許宗衡的詩歌中也出現(xiàn)了如“春蔬欣翦韭”“青山多啼鶯”的清新景象,詩歌節(jié)奏也緩和了許多。一生心力交瘁,許宗衡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極力調(diào)整自己的生活和心態(tài),想于客居京師、閉門索居的生活中以類似于“市隱”的狀態(tài)來獲取心靈的安寧。許宗衡租下原先徐廉峰所居的壺園,更名我園,希望擁有一片屬于自己的桃花源,以彌補不能歸去的畢生遺憾,也讓“年年苦塵縛”的心靈得到休息。然而,傷痕可以修復,卻不可能不留痕跡:

暮春感賦

物外天非遠,塵中日自長。晴花紅待雨,春髩白如霜。舊夢看云過,閑情對境忘。良朋幾人在,心事獨微茫。

花惜墻陰暗,苔憐石性頑。風沙春亦盡,車馬客誰閑。欲釣愁滄海,將歸夢故山。悠悠總行路,何事悔塵顏。

歷經(jīng)一世的艱辛,當許宗衡為了營造心中的桃花源而極力拔除壺園和自己內(nèi)心的滿徑蓬蒿時,也同時重新點燃了點點滴滴的今生回憶,百感雜陳,伴隨他度過人生的最后時光。

注釋:

①譚獻在《復堂詞話》中將許宗衡與張惠言、周濟、龔自珍、項鴻祚、蔣春霖、蔣敦復并稱為“清詞后七家”。長久以來,學界對許宗衡的研究均集中于其詞作領(lǐng)域,如:祝誠《許宗衡詞作賞析》(《鎮(zhèn)江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3期);王靜《許宗衡詞集考述》(《詞學》第31輯)、《許宗衡與晚清常州詞派的詩化問題辨正》(《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6年第6期);張宏生《清代詞學的建構(gòu)》、朱德慈《常州詞派通論》中也論及許宗衡的創(chuàng)作在常州詞派中的地位。

②許宗衡:《莊生行并序》,《拳峰館詩(辛卯至己酉)》,國家圖書館館藏稿本,卷下。

③許宗衡:《莊生行并序》,《拳峰館詩(辛卯至己酉)》,國家圖書館館藏稿本,卷下。

④許宗衡:《秋江夜泊》, 《拳峰館詩(辛卯至己酉)》,國家圖書館館藏稿本,卷上。

⑤許宗衡:《贈徐孟卿志導,時孟卿由浙歸江西》,《拳峰館詩(辛卯至己酉)》,國家圖書館館藏稿本,卷下。

⑥許宗衡:《拳峰館詩(辛卯至己酉)》,國家圖書館館藏稿本,卷上。

⑦許宗衡:《拳峰館詩(辛卯至己酉)》,國家圖書館館藏稿本,卷上。

⑧許宗衡:《贈姚梅伯同年燮,即送北上》,《拳峰館詩(辛卯至己酉)》,國家圖書館館藏稿本,卷上。

⑨許宗衡:《述懷詩寄少蒼,時少蒼自晉歸白門》,《拳峰館詩》(辛卯至己酉),國家圖書館館藏稿本,卷上。

⑩許宗衡:《寄雨嵐》,《拳峰館詩(辛卯至己酉)》,國家圖書館館藏稿本,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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