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偉

那天下午，瓢潑大雨

屋內(nèi)泥巴做的地面

被陽光挖得坑坑洼洼

此刻已灌滿了水

父親和往常一樣

一聲不吭

拿起家里僅剩的那只瓷碗

從坑里往外舀水

我也拿起了

掉了皮的搪瓷飯碗

與父親一起

我和父親沒有對話

一邊舀水，一邊抬頭看看屋頂

偶爾也嘆聲氣

我舀了一個坑里的水

便看看父親

父親目光和我的目光

在從天而降的雨水中碰撞了下

濕漉漉的

突然，一聲響雷

不小心，為了那同一坑

我的碗碰到了父親的碗

瓷碗撞破了邊

我的心一陣驚疼

而父親卻沒有責怪

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眼

長滿老繭的手抖了一下

繼續(xù)拿破碗舀水

雷聲響了一陣

雨也停了

幾道太陽光從屋頂擠進來

似乎在安撫受傷的泥

又像在地面上繼續(xù)挖坑

如今，老屋已不在

那聲與父親碰破碗的響聲

依然留存在心里

有一種生生的疼

想喊出來

卻喊不出聲音

在老屋前

擺上新的瓷碗

倒?jié)M酒，幾縷陽光作陪

與父親

再碰一下碗

三點水的日子

積攢了五十多年的水氣

終于修成了一條河

曾經(jīng)，水流激蕩

而今已漸漸平靜了

現(xiàn)還在流淌

已并非本意，只是慣性

是風在使力

沿途的堤岸，枯樹

漂浮的黃葉，特意趕來的落日

滿天的星辰

只是過往，僅是記憶

在似睡的水面

描摹略顯歉意的一生

也只是短暫的一會

便模糊，也消失了

一葉小舟

疾馳而過，撕裂著空氣

那支櫓

挑動著水花

似在取笑，又是在安慰

拋撒出的絲網(wǎng)

此刻，已無法收納起

剩余的時光

兩岸的蘆葦、柳枝似白發(fā)飄動

在秋風里瑟瑟作響

像在背誦過往的得意和失落

被驚醒的那只水鳥

正用力飛向天空

羽翅撲閃

留下一串笑聲

遠處的那座山

似一位端坐的道長

身披蓑衣

默念湖水洗凈的經(jīng)文

跨湖橋下

那座石坊還在

細聽

還有微弱的心跳

殘留的詩句

在鏡湖上反復(fù)打磨

已修煉成仙

水鳥，輕聲吟誦

安撫跌落水中的夕陽

陽光，翻開泛黃的手帳

講述山陰道上

那部凹凸不平的情史

此刻，風特意趕來

替躁動不安的文字

平復(fù)呼吸

在岸邊，找一方石凳坐下

嘗試與小樹、花卉、水草對話

而水中的野鴨

來回巡游

開啟了警戒模式

不遠處的木椅

已經(jīng)有人悄悄離開

被層層光陰反復(fù)臨摹的

這幅作品

拓印在青石板上

生怕被風

吹傷

這一顆無瑕的珍珠

似一粒堅果

盡管已破壁

打開隱藏的心結(jié)

還需再次剖腹

一聲聲感慨

用力撐開

半截忽明忽暗的月光

虛掩的臺門前

懸掛漸漸遠行的背影

這枝鼠須筆

在塵封的詩稿上

開挖一條小河

正緩慢淌過勾踐的脊背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