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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打野豬

2023-11-09 20:41符利群
野草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金志青蘭小民

符利群

篾匠黃半夏走到院子中間,翻了翻曬簟里的筍干,拿起一塊塞進嘴咀嚼,咸鮮的滋味從牙齦滲向腮幫。他嚼得腮幫發(fā)酸,才停下對自己手藝的贊嘆。

他把筍干收進竹筐,摁幾下,怕摁斷。早幾年,翻半個山嶺就能拗上百斤野山筍,一年到頭吃不完,筍干、腌筍、辣筍、醬筍……現(xiàn)在越來越少,野山筍剛出頭就被人拗光,就像從來沒有長過一樣。

黃半夏這天編了兩只小竹簍三只小竹筐四只小竹簟。如今時興這些精巧的竹器,一只巴掌大小的小竹簟能賣三十來塊,越小越貴。松花鎮(zhèn),縣城,還有更遠的城里人喜歡用竹器裝水果糕點,說這叫“返璞歸真”。

明早他會挑一擔竹器一擔筍干去松花鎮(zhèn),賣給開山貨特產(chǎn)超市的寡婦吳青蘭。這個長著一雙桃花眼的小寡婦總會給他不吃虧的價格,這使他免于為賣掉山貨而發(fā)愁,一心只顧做篾匠。方圓十里只有他這個篾匠了,沒人用這種手藝謀生。黃半夏覺得這手藝既能養(yǎng)活自己,又不用離開他不想離開的風涼村。

祖?zhèn)魅捏呈炙囉纱嗽谒稚蠌突睿偌由腺u筍干、野菜、番薯、土豆,還有野兔山雞之類的,東一榔頭西一錘,幾路生計摟攏來收入還不錯,這使他老是忽略吳青蘭一直要求他搬去松花鎮(zhèn)的要求。吳青蘭除了收購竹器山貨,還一直有收購他的非分之想。

黃半夏朝西山看了看,夕陽擱在風涼山與蜻蜓崗之間的山坳,橙黃明亮,久久不落,像院子瓜棚里熟透的番茄,只等著有人把它摘下。

收拾停當,他走進廚房燒面。他燒了一塊肥瘦相間的大排,煎了兩只黃澄澄的荷包蛋,煮了一把腌筍蘑菇,其間用另一只鍋煮熟面,把這堆花紅柳綠的肴頭連湯倒進面碗,再把焯過的青菜蓋在上面。一只青花瓷大海碗滿滿當當,紅是紅,綠是綠,黃是黃,白是白,令人垂涎。

黃半夏坐在瓜棚下的石桌邊,給自己過三十二歲生日。每年夏至這天,黃半夏會吃一碗闊氣的夏至面,慶賀自己來到人間的年份。

夏至是夏天中最長的一天,“冬至餛飩夏至面,吃之牛格健”,吃過夏至面,整個夏天就不會疰夏了。再一個,他生在夏至,叫夏至氣勢太大,怕折壽折福,所以只能叫半夏。風涼村沒有比他更適合叫這個名字了。

他先舉起酒杯灑了一圈,這是敬天地鬼神。再朝堂屋方向敬了敬,這是祭死去的爹娘。接著舉向風涼山的西南方向,他望了很久,眼眶里裝滿落暮的夕暉。太陽整個沉入大山,濺起縷縷晚霞,院子外的路燈亮起來。黃半夏在祥和的橙黃色里開始吃面。

他吃了兩口面喝兩口酒,院子外進來一個瘦小的人影。他瞥了一眼,沒看清,因為瓜棚結(jié)的番茄青瓜太多,擋住了視線。他摘下一根青瓜,捋去毛刺,蘸了蘸辣醬,咬了一口,嘴巴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這個人走到他眼前。

八歲小傻子趙小民伸長胳膊,手里的東西戳到他鼻子。他拿的是一個老式手機。黃半夏撥開,沒好氣地問他來干什么。

趙小民扯著嗓子:“電話,我爸電話,要你聽。”

黃半夏舉到嘴邊的筷子停住,筷子挑的面條滑下來,濺起一臉一手背油膩膩的湯汁。他吮了吮手背的湯汁,抹了把臉,掉轉(zhuǎn)筷頭捅了下他額頭說:“趙小民,你腦子又不清爽了,你爹老早死了。”

趙小民固執(zhí)地把手機舉到他鼻子前:“我爸電話,要你聽?!?/p>

黃半夏只得接過,惡聲惡氣地喂了聲。

“喂,黃半夏,我是趙國民——”手機那頭的聲音傳來,含含糊糊,還是能聽清。

黃半夏一撒手,手機掉在地上。趙小民嗷叫一聲撿起,又舉到他面前。黃半夏只得接炸藥包一樣接過手機。他打過麂狼野豬,晚上哼著戲穿過墳地,干過風涼村的遷墳工程,扒了幾筐骷髏頭,可他沒跟死人通過話。

電話里的趙國民說:“你幫個忙,給我打一只野豬?!?/p>

黃半夏說:“你死了,怎么還能說話?”

“你給我打一只野豬,幫個忙?!?/p>

“你瘋了,獵槍早收繳了,政府有規(guī)定的,非法持槍要坐牢的,最起碼判三年。”這個他記得很清楚。

“你騙鬼啊,我曉得,你還有一把氣槍,前年還打了只野豬,野豬肚賣到松桃鎮(zhèn)。我要一只野豬肚,我娘的老胃病要野豬肚補一補。”

“我怎么可能幫你打野豬?我一槍打死你才好?!?/p>

趙小民的父親趙國民在縣城做建筑工人,前年春天從十幾層樓高的腳手架摔下,據(jù)說摔成了一堆破瓦片。他的堂兄趙國軍捧著一個黑木盒子回風涼村,跟趙小民說這是他爹。趙小民說他爹那么大的人怎么能裝進小盒子,騙人。

黃半夏看著這個黑木盒子葬在香秀的墳墓邊,他的心就像被擱在油鍋里煎,眼睜睜看著趙國民和香秀就這么合葬,做了死也不分開的夫妻。

很多年前,香秀是他的未婚妻,鉆進草垛親親抱抱的那種,在春天紫泱泱的紫云英花田打過滾,險些要做成夫妻的那種,后來趙國民橫插一杠子奪走了。香秀嫁給趙國民生下趙小民,產(chǎn)后大出血而死,連看一眼剛剪斷臍帶的趙小民也來不及。從此父子倆成了黃半夏的眼中釘肉中刺。

趙小民三歲時摸溪溝的魚滑倒,腦袋撞上石頭,醒來后成了小傻子。黃半夏樂壞了,去香秀的墳前燒紙錢,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趙國民橫刀奪愛所以斷子絕孫,趙小民一生下就害死親娘,所以成了小傻子……說著說著,墳前的野草花飄飄搖搖,風中有嗚嗚咽咽的哭聲,像雨水澆在他身上。他咬下話頭給了自己兩巴掌。回村碰到趙小民和著尿水玩泥巴,他扯過來扳著他面孔,想看出香秀的眉眼,看來看去就是小眼小鼻子的小號趙國民,他一腳踹掉趙小民搭了半天的泥墻,惹得他號啕大哭。

他去松花鎮(zhèn)喝了三斤花雕酒,慶祝趙小民變成小傻子,醉倒在山貨特產(chǎn)超市門口,吐了一地。寡婦吳青蘭拿起掃把要抽醒他,醉倒的黃半夏嘟囔著“熱死了”,煩躁地扯開襯衫,露出硬邦邦的肌肉繼續(xù)大睡。吳青蘭打量了他三秒,把他扶進屋,他睡了一下午也沒醒。她把他扶上床,他睡到黃昏還是沒醒。半夜里他渴醒過來,一伸手摸到了一個軟綿綿光溜溜的身體。

電話里的趙國民繼續(xù)說:“小民是傻子,我娘身體不好,小民會餓死。”

黃半夏說:“你兒子餓不餓死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一個死人別管活人的事。”

“你幫我打一頭野豬,我娘要用野豬肚補一補。”

“趙國民,你別來裝神弄鬼這一套,我屋門口有泰山石,屋里有桃木劍,我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不管你是死是活,都嚇不倒我。”

“你以前跟香秀發(fā)過誓,會給她造一幢樓房,會讓她一輩子吃香喝辣的,要跟她同年同月同日死?,F(xiàn)在她死了,你還活著。她要知道兒子沒人照顧,死都不瞑目,會來找你算賬的,因為你欠她的?!?/p>

黃半夏怒不可遏:“趙國民,你敢威脅我?我報警?!?/p>

趙國民陰險地笑了兩聲:“那我就告你非法持槍。”

“你敢?”黃半夏欲把手機往地上摔,趙小民驚嚇而迷惑地看著他,他把手機還給小傻子,揮揮筷子說走吧走吧。

趙小民盯著他的面碗,喉頭發(fā)出溪水涌進溝洞的咕咚聲。面條已浸得像褲腰帶一樣又腫又軟,一只蒼蠅停在上面。黃半夏推開面碗,趙小民一手抓起大排,一手抓起荷包蛋,左一口右一口走出院門。

漫長的夏至之日結(jié)束,暮色來臨,屋院靜寂,山嶺像怪獸一樣蟄伏,等待無邊夜色徐徐來臨,夜色中將會有很多不可名狀的事物出沒。黃半夏想今年的夏至生日太晦氣了。

黃半夏睡得迷迷糊糊,突感身上沉沉地壓著一塊大石頭。鬼壓床,準是手又擱在胸口了。

他努力想移開手,可不管怎么用勁,身體像電住了一樣動彈不得,他只能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響。不好,趙國民詭計不得逞尋仇來了。明明是趙國民有愧于自己,活著是對頭,連做鬼也不放過他,明天得去他墳頭敲打敲打,要么畫一張符鎮(zhèn)鎮(zhèn)他……正想著黃半夏的身子一輕。

他睜開眼,借著窗外月光,看見一雙桃花眼閃著淫蕩的光。他猛地一推,對方滾下床。吳青蘭從地上爬起,揉著屁股罵他神經(jīng)病。

黃半夏說:“你才神經(jīng)病,半夜三更爬我的床?!?/p>

“三天前說好給你做生日,你個狗屁記性都忘光了,我等了半夜你都不來,只好過來。”她朝床邊小桌一指,桌上放了個生日蛋糕。

“半夜三更的,我還以為鬼壓床了?!?/p>

吳青蘭吃吃笑:“是聶小倩吧?!?/p>

他們看過這個電影。吳青蘭說她要是死了變成聶小倩,他會不會找她。黃半夏說怎么可能,只有美女才會變聶小倩。吳青蘭怒不可遏,當晚壓榨了他三次,把他折騰得氣若游絲才善罷甘休。

黃半夏問她咋進來的,吳青蘭指指打開的窗。黃半夏趕緊跳下床,打開衣櫥最下一層抽屜,賣山貨的錢還在。

吳青蘭捏住他的要害:“黃半夏,我要算計你,早算計兩百八十回了。我收你山貨的價錢比市面還高兩成,你個提起褲襠不認人的臭男人?!?/p>

“小心駛得萬年船。哎,放手放手,疼?!?/p>

“你個破船還打算裝哪個?你踏了兩頭船還是三頭船?你存那么多錢打算留給哪個騷貨?說!”

黃半夏躺下:“半夜三更說這些干啥,睡覺睡覺。”

吳青蘭把他揪起,切了一塊蛋糕,用小叉子送到他嘴邊。

黃半夏只好張嘴,吃完說:“甜膩膩的,像豬油,不如面條好吃。”

“黃半夏,你到底啥時候搬來松花鎮(zhèn)?這小破村子有啥好的,鳥不生蛋,冷清得出鬼,連老帶小頂多十戶人家,你有啥舍不得的?山上有狐貍精嗎?”

“我去鎮(zhèn)上能干啥?要店鋪沒店鋪,要銅錢沒銅錢,我賣身?。俊?/p>

吳青蘭把手伸進被窩輕輕一掐,黃半夏叫起來。

“你個臭男人都被我睡得身敗名裂了,還能賣給誰?”

“吳青蘭,鎮(zhèn)上那么多有錢有勢有本事的男人,你為啥偏偏相中我這個窮得叮當響啥都沒有的山里佬?”

吳青蘭風騷地扭扭身子,湊近他耳朵說了句話。

黃半夏大笑:“騷貨,松花鎮(zhèn)要是有風騷大賽,你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p>

吳青蘭撒嬌:“你搬過來,我天天騷給你看,要咋騷就咋騷。”

“睡覺睡覺。你來了正好,明天把山貨帶去,省得我再跑一趟?!彼^一歪,一會兒就發(fā)出粗重的鼾聲。

吳青蘭掐他,捶他,搔他,親他,黃半夏睡得死沉死沉,她咬牙切齒:“送上門都不要,你準是被山上的狐貍精勾了魂?!?/p>

黃半夏的睡意蕩然無存。吳青蘭早就明著暗著說,他只要搬到松花鎮(zhèn),她那三開間超市就交給他打理。他啥時候娶她,她就雇鎮(zhèn)鼓樂隊從風涼村吹吹打打到松花鎮(zhèn),百子鞭炮放半天,擺十八桌喜酒。只要他愿意。

黃半夏背上大竹簍,穿過村子去風涼山采山貨。他走到村北,看了看兩間新砌的紅屋頂房屋,又轉(zhuǎn)身回家。

出來時他手上多了一個蛋糕盒,他不喜歡這種軟糯糯的甜食。紅屋頂房屋是村里幫著用趙國民的喪葬費新砌的,還添了家具。村里人說趙國民死得值,活著都沒這么值錢。要不是人死了沒法再活,他們都想死一死給家里掙一筆喪葬費。

趙小民蹲在院子墻角玩泥巴。他人傻,手藝不傻,泥屋有模有樣,沿墻一圈高高低低的樓,最高搭到五層,他正朝第六層努力。黃半夏想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果然是泥水匠趙國民的親兒子。這一想,他怒從心頭起, 險些把蛋糕盒扔進旁邊山溝。

黃半夏喊他,趙小民甩著兩只臟兮兮的手,滿頭滿臉沾著泥漿跑過來。

黃半夏說:“你是泥里刨出來的嗎?”

趙小民抹了把臉:“我是我娘生的,不是泥里刨出來的?!?/p>

黃半夏把蛋糕給他,趙小民齜著雪白的牙齒,伸出舌頭舔嘴唇,嘴唇沾的泥漿都舔進去了。香秀的牙也雪白雪白,當年他親她時很難為情,因為他的牙發(fā)黃,可香秀主動親上來?,F(xiàn)在香秀的牙變成了山泥。

黃半夏說:“手洗干凈,臉鼻子洗干凈,才能吃,曉得嗎?”

黃半夏從水井里打上一桶水,盯著他洗手洗臉。趙小民洗了一遍,他說指甲縫還有。趙小民再洗一遍,他說額頭還有。趙小民又洗一遍,他索性揪過他腦袋按在水桶揉搓。趙小民拼命搖晃,地面一片濕淋淋,他才放手。

趙小民打開蛋糕盒,抓起一團往嘴里塞,這回滿頭滿臉沾上蛋糕。黃半夏說餓鬼投胎,趙小民吃了兩口,抱起蛋糕盒往屋里跑。

黃半夏朝山上走,嘟囔著:“要是噎死了,你們一家倒是可以團圓了?!?/p>

黃半夏專撿積滿腐木落葉的山地走,那兒有很多蘑菇。

一會兒他摘了一簍蘑菇野蔥野蒜苦菜馬齒莧野艾蒿七七八八的野菜。松花鎮(zhèn)人越來越怪,特別喜歡吃這種野菜,總能賣出好價錢。

黃半夏摘了一把野花,繞到西南山坡,那兒是風涼村的公墓地。他在一座墓前停下,碑上寫著趙國民和楚香秀的名字。

這夫妻倆的墓地跟別處不一樣,別處要么都干干凈凈,要么都荒草萋萋,這里一半一半。黃半夏蹲下身,把香秀墓前稀疏的野草拔掉,扔到趙國民那邊,再把野花供在香秀這邊。他覺得自己夠厚道了,好多回都想把趙國民的墳扒了。

黃半夏說:“香秀,昨天是夏至,我生日,你記得吧?夏至過后小暑,小暑過后大暑,大暑過后立秋,日子過得真快啊,我都三十出頭了,嗯,三十二了?!?/p>

風吹過竹林,嗚嗚嗚沙沙沙,好像一部老紡紗車在紡紗??蔹S的竹葉落雨一樣嘩嘩灑下來。每回他給香秀上墳,樹葉就嘩嘩落,他認為這是上天也在為他傷心。很多年前,他和香秀上山挖蘑菇野菜,他把她的竹簍塞得滿滿當當,自己背個屁輕的竹簍,回家挨娘一頓打。

黃半夏說:“香秀,我昨天吃了一大碗夏至面。冬至餛飩夏至面嘛,我放了排骨、荷包蛋、筍干、蘑菇,小舌頭都鮮得快掉下來了。

“香秀,昨天有人送我一個蛋糕,你知道我不喜歡吃甜膩膩的東西,我給趙小民吃了。他像餓鬼投胎一樣,你讓他別噎著。

“香秀,前幾天我劈竹子時,不小心劈到手,你看這么大口子,不過我還年輕氣血旺,你看馬上結(jié)疤了。

“香秀,這些年總會來外鄉(xiāng)人,他們對著風涼山拍半天,說多么淳樸的山水,還說世外桃源什么的,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城里人。”

他朝趙國民滿是野草的墳頭瞅了一眼,野草把他墳頭淹掉才好呢。

“對了香秀,趙國民打電話要我打一只野豬,用野豬肚給他娘補一補胃病?!彼X得這事還是跟香秀知會一聲好,“趙國民不是早死了嘛,埋你旁邊,便宜了這小子。死人怎么會給活人打電話呢?”他朝空無一人的山野張望,連一只山鼠都沒有跑過。這么多年,風涼村人都會看到他對著墳頭嘮叨,也見怪不怪了。

“香秀,你說這家伙壞不壞?死了還要詐活人。他回來就一個黑木盒子,鬼知道里面裝的到底是他的骨灰,還是泥灰。”

他回想當初趙國民如何把香秀從自己手上奪走,越發(fā)深信不疑這個判斷,恨恨地說:“這小子一向詭計多端,當初就憑一張能說會道的大嘴,還有他娘的金戒指,把你騙去當老婆,真是壞透了。香秀,你叫我做事,我沒二話。他趙國民,哼哼,夢里想屁吃啊,就算他從墳里爬出來求我,我都不鳥他一下……”

他對著地下的香秀,對著松濤竹林,對著空寂的山野絮絮叨叨。每個月,他都會來這兒嘮叨半天。多年前香秀剛死的那段日子,黃半夏在墓前睡了三天三夜,還要扒墳,說他們把香秀活埋了,村里四五個壯漢才把他抬走。那時趙國民氣得要拿柴刀劈他,說他有什么資格哭他的老婆。頭兩年,黃半夏滿山亂走,頭發(fā)長長的,眼珠子紅紅的,不生火不做飯,山上抓著什么就吃,簡直像野人。過了幾年他才正常起來,把所有上門說媒的趕跑,還威脅說再上門就拿獵槍把他們打個渾身篩子眼。他一心一意做篾匠,說要掙棺材本。又過了幾年趙國民狡猾地死了,他失去了仇人,再也無法跟他爭了。

他朝趙國民那邊虛空地踹了幾腳,一邊下山一邊絕望地罵:“我不跟死人爭,下輩子我再跟你較量過……”

黃半夏經(jīng)過趙小民家,看見他頭上套著摳出兩個眼眶洞的蛋糕盒,胯下騎一根竹竿,竹竿頭綁一根紅布條,滿村子追著狗。

趙國民的娘,趙小民的奶奶,也就是那個需要用野豬肚補一補胃的老太婆,摁著肚子倚著院門喊孫子吃飯。這個老太婆當初用一只祖?zhèn)鹘鸾渲笓Q了一筆彩禮,幫兒子把香秀娶到手,他巴不得她早點胃痛死掉呢。

趙國民娘對他慈眉善目地說:“半夏,我家吃一口飯吧?!?/p>

黃半夏不冷不熱地說:“不用。家里有剩飯,熱一熱好了。”

“你幫我喊小民,他玩瘋了。唉,又傻又瘋,爹死了娘死了,我也活不了幾年,不曉得他以后咋過?!?/p>

黃半夏喊:“小民,吃飯了,小民你耳朵呢?!?/p>

趙小民跑過來,揮著竹竿沖他張牙舞爪幾下,跑進家。

趙國民娘看著他的竹簍:“真新鮮啊這蘑菇。我年輕辰光能撿兩大簍,如今人都要埋進山里喂山貨了,年輕真是好?!?/p>

黃半夏抓了把蘑菇野菜扔下就走。趙國民娘慢吞吞地蹲下身,把山貨撿進圍裙下擺。

黃半夏邊吃飯邊打電話。手機是吳青蘭給他的,說松花鎮(zhèn)人人都有,他不能沒有,要不然不像男人。黃半夏說不像男人你還要我干啥,扶貧嗎?

吳青蘭在電話里說,山貨賣了三百多塊,問他什么時候來松花鎮(zhèn)。黃半夏說他記下賬了,先幫他存著,過幾天過來。

吳青蘭惱火地說:“你個提起褲襠不認人的臭男人。抽水馬桶堵了,水龍頭也壞掉了?!?/p>

黃半夏不懷好意地笑:“上回下水道堵了,上上回煤氣灶打不著了,再上上回油煙機失靈了,你怎么回回有事???”

“黃半夏,你給臉不要臉?!?/p>

“一個野男人進進出出你屋里,不怕人說閑話嗎?”

“我吳青蘭想跟誰睡就跟誰睡,嚼舌頭說閑話的,男的沒有小雞雞,女的摸不著小雞雞?!?/p>

黃半夏嘴里的一口湯笑噴出來。吳青蘭細腰豐乳肥臀,個性像六月天一樣熱烈。有一回她的超市被偷了,她站在街心,叉著腰用最粗俗最狠毒的話罵街,罵得半條街上的人不得不懷疑起自己就是小偷。罵著罵著她笑了。他從沒見她愁眉苦臉過,天大的事過一晚,第二天就像雨后野艾一樣蓬蓬勃勃。跟這樣的女人過日子,不會沒意思。夏至過了,自己也三十二歲了,下回去看香秀,知會她一聲,就搬去松花鎮(zhèn)跟吳青蘭過日子。過著過著就老了,也差不多該吹起嗩吶全村吃飯了,去了那邊要是緣分不盡,說不定還能跟香秀照上一面……

黃半夏看了會電視就呵欠連天,上床不消片刻就呼呼睡著。

一陣狗叫把黃半夏驚醒,屋外似乎有動靜。他從床邊提起一根胳膊粗細的竹竿,推門出去。屋外的月光地清清亮亮,像剛下過雨,屋影樹影落在地上,被風吹得一搖一晃,水草一般飄來飄去。他走過去,腳下虛虛浮浮,眼前恍恍惚惚。他用力甩甩頭,想甩掉這種虛浮感。

趙國民從樹影里出來,頭戴黃色安全帽,衣服沾著泥漿,聲音沉沉:“黃半夏,你幫幫忙,給我打一只野豬,我娘的老胃病越來越嚴重,要用野豬肚補一補?!?/p>

黃半夏憎恨地說:“我說過,我怎么可能幫你打野豬?我一槍打死你才好。”

“我娘身體不好,趙小民會餓死的。他餓死了,我趙國民一家子全沒了?!?/p>

“跟我有啥關(guān)系,趙小民又不是我生的,我又不是趙小民親爹,我為啥要聽你的鬼話?你死了,死人說的都是鬼話?!?/p>

“看香秀面上,你總要幫一把?!?/p>

“你還有臉提香秀——”黃半夏的聲音炸開了,掄起竹竿揮向趙國民。

香秀從趙國民背后像云朵一樣慢悠悠地飄出來。她還是當初那樣好看,馬尾辮從后腦勺繞過來搭在胸前,她一下一下捋,微低著頭,眼睛挑起來看他,眼神是楚楚可憐的。她什么話也不說,就用烏溜溜的眼睛看他。

黃半夏的心馬上化成一攤水,嘟囔:“好好好,我去打野豬,我明天就去打野豬行了吧?!?/p>

香秀抿嘴一笑,黃半夏都快靈魂出竅了。趙國民拉過她就走。她邊走邊回頭,戀戀不舍,好像說黃半夏你帶我走啊黃半夏你怎么任由我被趙國民帶走啊。黃半夏跑上去喊香秀你別走。原本清清亮亮的月光地,轉(zhuǎn)眼起了白茫茫的大霧,他們走進霧里不見了。

黃半夏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院子,村里的狗叫得起勁。

幾條星線從天空劃過,恍恍惚惚影影綽綽的樹影在地上飄來蕩去。這一切是夢游還是真實,他不知道,只知道他得上山打野豬。

天一亮,黃半夏劈開竹子忙起來,一忙又忘了打野豬的事。

睡到半夜,趙國民和香秀又來找他。趙國民還是頭上戴著黃色安全帽,身上沾著泥漿,香秀捋著馬尾辮用烏溜溜的眼睛楚楚可憐地看他。后來又是大霧,又是狗叫。他再一次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站在院子里。

是香秀和趙國民闖進他的世界,還是他闖進他們的世界?或者他有夢游的毛病,之前沒有發(fā)覺?黃半夏費勁地想了好久。

他走到后屋雜物間,從布滿灰塵的三門櫥里找出獵槍。以前收繳槍支時,他爹上繳了一支,藏匿了一支,時間一久就忘了。他爹死后有一年,他整理屋子時發(fā)現(xiàn)了,他仔仔細細擦槍上油,猶豫半晌又放歸原處。

黃半夏把獵槍擱在床邊,翻身入睡。這一覺睡得很長,他醒來一眼對上床邊的獵槍,嚇了一跳,迷糊一陣,才想起自己半夜從后屋拿來的。

黃半夏找出半桶機油一堆破棉布,開始擦槍。他擦得很仔細,槍支的每一個細部都用浸油棉布反反復復地擦,轉(zhuǎn)彎抹角處用小木棍頂著棉布擦,比挖耳屎還仔細。

黃半夏爹是風涼村最厲害的獵人,黃半夏從小跟爹鉆山林,看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瞄準他來不及發(fā)現(xiàn)的山雞野兔麂狼,一槍命中。他爹打過八頭野豬,賣出最好的價格,這筆錢把他們的草屋變成風涼村最早最敞亮的大瓦屋。

他毫不意外地繼承了獵人血統(tǒng)和衣缽。他十八歲風華正茂時,一槍擊中了兩只麂狼,當時它們整整齊齊并排佇立在溪邊喝水,陽光罩在它們身上,美得像雕像。他在射擊前一刻猶豫了,不過即將到手的獵獲之喜還是壓過了微不足道的遲疑,子彈橫穿過兩只麂狼的腦袋,血花迸濺,槍法漂亮極了。他獲得了兩張更漂亮的麂狼皮以及鮮嫩的肉,換回了村里最早的一臺電視機。

黃半夏也打過野豬,那是一頭極其壯碩的成年野豬。獵槍穿過野豬的右耳朵,擊中它的腦門,它狂亂暴怒地奔躥翻滾,壓倒了一大片樹木灌木,嚎叫聲震撼山林,幾乎要擊穿他的耳膜。野豬翻滾了幾圈,以驚人的毅力支撐起來,滿頭是血,用圓而小的眼珠仇恨地瞪視黃半夏,隨即抖著被槍打爛的右耳朵,拖著冒血的身子躥進樹林。這場失手的狩獵讓他心悸很久。

前年他忍不住拿出獵槍把玩,玩著玩著上山轉(zhuǎn)悠,一不小心打了只小野豬。他翻山越嶺去松桃鎮(zhèn)賣,碰到回村的趙國民。那是他見到活著的趙國民最后一面,再回來他變成了趙國軍捧在手上的黑木盒子。

黃半夏擦好獵槍,心想這是最后一回上山打野豬了,能打中就行,打不中拉倒,搬去松花鎮(zhèn)過活,槍支上繳派出所,就說是爹塞在角落里遺忘的。香秀又搬不走,早早晚晚會回來看她。

他緊緊握槍,很久沒握了,有點手生。他透過門縫,瞇著眼對準遠處山嶺的某一個點,虛虛地扣動扳機。冰涼的槍管在他手心開始發(fā)燙。

黃半夏一肩背槍袋一肩背干糧,推門而出。太陽在東山露出小半張臉,晨霧像流水一樣流散,山川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趙小民氣喘吁吁地跑來,揮著手哇哇喊。黃半夏要他說清楚,趙小民索性唱起來:“一二三,一二三四五,上山打野豬,奶奶死了——”

趙國民的母親三十五年前吃過一個野豬肚,這治好了她的胃病。盡管之前她吃過一把把草藥和一盒盒西藥,她還是將此歸功于那個破手套一樣又黑又皺又臭又臟的野豬肚,反復告訴孫子:“沒有野豬哪有野豬肚,沒有野豬肚哪有奶奶,沒有奶奶哪有你爹,沒有你爹哪有你?!?/p>

這讓趙小民相信自己是野豬生的,得意揚揚地騎著竹竿在村口喊,“野豬,爹,野豬,娘,嘻嘻嘻……”

趙小民喊野豬爹,黃半夏只覺得好笑。他喊野豬娘,黃半夏就火了。有一回他把喊得起勁的趙小民叫過來,舉著一把鐵鉗子,讓他張開嘴。趙小民張開嘴,露出白凈的牙齒。黃半夏惡狠狠地說再喊野豬娘就把他牙齒一個個全鉗光,比光頭阿毛的禿頭還要光禿禿。趙小民捂嘴就逃,后來無師自通編了個歌,“一二三四五,上山打野豬”,滿村子唱。

趙小民用力推他,黃半夏罵了聲倒霉,朝趙家走去。

趙國民娘倒在地上,從嘴角到臉頰到地面淌了一攤血,身子彎成蝦米,整個人像稻草堆一樣凌亂。

黃半夏跑進柴房拉出手拉車,把趙國民娘拖上車,讓趙小民趕緊找抽屜里有沒有鈔票,趙小民懵懂地搖頭。黃半夏罵晦氣,拉起車朝松花鎮(zhèn)跑。趙小民在后面一顛一顛興奮地跟上,肩上扛著竹竿,竹竿上飄著紅布條,就像去旅游。

鎮(zhèn)醫(yī)院一檢查,胃出血,馬上動手術(shù),催黃半夏交手術(shù)費。黃半夏給風涼村村主任王金志打電話,打了三四通,王金志打著呵欠接起。黃半夏把事情說了,說這事歸村里管,他管天管地也輪不著管趙國民娘,運氣不好撞上了,要他趕緊派人過來接手。王金志說五保戶是該村里管,就是現(xiàn)在派不出人手,要他再看管半天,他馬上派人過去。

黃半夏說:“趙國民的喪葬費,你馬上送過來交手術(shù)費。”當初村里接收趙國民的喪葬費,入了賬,趙國民娘和趙小民每個月領(lǐng)生活費。

王金志說:“我要問會計,會計還沒上班。等他上班去信用社,要等信用社開門。等信用社開門,還要等他們盤賬……”

“你咋不說鈔票還要印鈔廠印出來呢?”

“黃半夏你先墊墊錢又咋的?你做篾匠編竹器挖野山筍,攢了好多錢,你沒爹沒娘又沒老婆兒子,攢這么多錢做啥?……”

“我攢錢跟你有半毛錢關(guān)系?咋的,你動歪腦筋動到我黃半夏頭上?”

“我的意思是,你跟香秀好過,也許,可能,說不定,趙小民是你兒子——”

黃半夏勃然大怒:“放屁,趙小民小眼小鼻子,跟趙國民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黃半夏濃眉大眼,會生出這種小傻子?你咋當村干部的,會不會說人話?半個鐘頭把鈔票送到,遲一分鐘我就走,老太婆死了算你頭上。還有,你別想動手腳貪一個子兒的喪葬費。”

王金志生氣地喊:“黃半夏你對村干部有偏見,我再貪也不會貪死人錢。我要是貪一分錢,我王字倒著寫?!?/p>

黃半夏只好給吳青蘭打電話,吳青蘭說曉得了。趙小民嗚嗚哭起來,黃半夏說他奶奶死不了。趙小民說餓,肚子里有一百只餓蟲咬他。黃半夏帶他去醫(yī)院門口吃飯,要了兩碗豆?jié){兩個大饅頭兩個肉包子,趙小民抓住剛從油鍋出來冒熱煙的油條往嘴里塞,這小傻子連燙也不怕。

黃半夏喝著豆?jié){,忽的肩背一沉,吳青蘭笑嘻嘻地趴在他肩頭,胸乳緊貼他后背,親昵地說:“死鬼,咋知道我等你等得心焦?”

她匆匆忙忙抹了紅唇,一身花枝招展,身上的香味快把黃半夏的鼻子熏歪。

黃半夏扯了把被她弄歪的衣領(lǐng)脖子:“錢先借我應個急,回頭還你。別這樣,人多不好看?!?/p>

吳青蘭掏出一卷厚實的報紙塞在他懷里,順勢掐了把他胸口說:“晚上別走,我給你做好吃的——”

趙小民上前推開吳青蘭,忿忿說:“為啥要他晚上別走,為啥摸他奶子?你自己沒有奶子嗎,為啥要摸人家的奶子?”

食客們的笑聲炸油鍋似的哄然而響。黃半夏恨不得鉆到桌子底下,吳青蘭再大大咧咧潑潑辣辣,臉上也掛不住。她舉手朝趙小民揮去,快碰到臉時,手勢變成蘭花指,彈了彈他臟兮兮的臉,挺胸翹臀風風騷騷地走開。

趙小民跟著住在吳青蘭家,天天吃得嘴角流油肚臍眼翻出。一晚半夜醒來,見原本睡一屋的黃半夏不見了,他拿起床頭的手電筒,一間屋一間屋找去,推開一扇門,雪亮的手電光罩住床上兩個光溜溜的身體。

他們使勁揪著對方,像仇人一樣互相碰撞身體,發(fā)出哼哼唧唧的叫喚。趙小民沖上前,將趴在黃半夏身上的吳青蘭猛地推下,憤怒地責問她為啥要跟黃半夏打架。吳青蘭眼珠一轉(zhuǎn),說黃半夏心臟病發(fā)作了,但家里的錢都被他奶奶看病用光了,她只能省錢,在給他治病。趙小民疑惑地問真的嗎,黃半夏拉過被子遮擋身體,漲紅著臉說是。

五天后趙國民娘出院,醫(yī)藥費還欠三千塊,黃半夏只好再跟吳青蘭借錢。

吳青蘭疑惑地問:“黃半夏你老實交代,小傻子是不是你跟香秀生的兒子,要不然你咋這么上心?”

“我黃半夏的種起碼比趙國民的種靈光幾十倍好不好?我呸,這錢得從趙國民的喪葬費里出。”

黃半夏拉著手拉車走在回村的路上,趙國民娘躺在車板里顛來顛去。

趙小民扛著飄紅布條的竹竿,跟在后面一顛一顛地跑,氣呼呼地問奶奶為啥不住醫(yī)院了。黃半夏說再住下去就該吹起嗩吶全村吃飯了。趙小民興奮地喊全村吃飯全村吃飯啥時候吃。趙國民娘有氣無力地說,快了快了你等得著。

黃半夏把王金志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決定要把趙國民娘扔在王金志家門口,要來醫(yī)藥費、誤工費和伙食費。趙國民娘對著天空嗚啦嗚啦,像在祈禱或是咒罵著什么,黃半夏讓她別講了講話也要力氣的。

趙國民娘扯起嗓門說:“不講出來,我心里不舒服,壓了塊石頭,對不起你?!?/p>

“你講。”

“我老早想跟你講。娶香秀那辰光,我用祖?zhèn)鹘鸾渲笓Q了一筆彩禮,其實啊,金戒指是假的,我騙了香秀她爹娘,錢是借來的?!?/p>

黃半夏朝前一沖,腳頭趔趄差點絆倒。

“我總算曉得了,老天懲罰我,害了香秀,害了國民,害了小民,還害了你,現(xiàn)在輪到自己了。老天長眼的,不是不報,時辰不到啊?!?/p>

黃半夏一聲不響往前跑。跑過曲曲彎彎的溪橋,跑過高低不平的嶺頭,跑過一邊是絕壁一邊是深崖的山道,他有連人帶車推下山的想法。趙國民娘哼哼唧唧,說半夏你跑得太快太急了我胃又痛了。

黃半夏把手拉車拉到王金志家門口,大門緊閉,他把車放下,轉(zhuǎn)身去村委會。找了一圈,王金志和幾個村干部在開會,會議室煙霧騰騰。黃半夏認出王金志光亮的禿頂,他在磕磕絆絆讀文件。黃半夏進去把一信封發(fā)票扔在他面前,拉開椅子坐下,盯著他不說話。

王金志說這幾天村里事務特別多,他接待了文明村創(chuàng)建、衛(wèi)生村達標、農(nóng)村基層治理工作檢查、農(nóng)村居家養(yǎng)老工作推廣,等等等等,實在抽不出人手去醫(yī)院。黃半夏好歹也是村民小組長,幫助村民敬老愛幼也是分內(nèi)事,年底評優(yōu)秀村民小組長一定會重點考慮他。

黃半夏面無表情,拍著信封:“醫(yī)藥費五千八百七十八元七角,做篾匠最少每天掙兩百塊,五天一千塊,伙食費算三百塊,住宿費我挑擔了,村里總共要付我七千一百 七十八元七角?!?/p>

王金志抽出信封里的發(fā)票,口水沾著手指頭一張張看:“咋這么貴?黃半夏你咋能用這么貴的藥,老太婆又不是老干部……”

黃半夏一拍會議桌,王金志的保暖杯骨碌碌滾下桌,砸在地上。王金志撿起,保暖杯磕進一個凹槽。他叫起來,說這個太空保暖杯花了兩百七十塊。黃半夏說他大方點去掉零頭七十八元七角,剩下的兩天后打到銀行卡,要不然他會去王金志家吃飯睡覺。他用手指點了點信封上寫的銀行賬號。

第二天黃半夏給吳青蘭打電話,吳青蘭說錢到賬了,他說的“早點搬到松花鎮(zhèn)”還算不算數(shù)。黃半夏說一口唾沫一顆鐵釘子。

晚飯后黃半夏坐在客堂椅子上,盤腿閉眼,這是他從奶奶那里學來的。他奶奶生前是巫婆,月初月半會“入魂”,宣稱能進入方圓十里內(nèi)任何一只靈魂。那時候他家顧客盈門,她的嗓門很神奇地發(fā)出那些死去的人的聲音,確認出每一個客人的身份和名分。人們痛哭涕零地匍匐在她腳下,訴說世間的苦難迷茫,渴求她指點迷津。她早早去世,有人說她透露了太多秘不可宣的天機。

黃半夏運用他奶奶的坐姿,冥想進入趙國民的靈魂,試圖弄清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坐了很久,除了耳中灌進蟲子的啾啾聲,腰骨發(fā)酸屁股發(fā)痛,一無所獲。接著他聞到一股酸臭烘烘的氣味,睜開眼,對上一雙瞪圓的眼睛,兩條掛在鼻孔前的黃鼻涕,他從椅子上摔下來。

趙小民說:“你的心臟病又發(fā)作了?要不要叫那個女人給你治一治?”

黃半夏惱怒地說:“這種事小孩子說也不能說,看也不能看,看了要爛眼睛的,曉得嗎?”

黃半夏跟他要手機,趙小民說在家里。黃半夏找到趙國民打來的號碼,撥過去,沒有回音。黃半夏查了查,老式手機里只有趙國民打來的一個號碼。他想,可能趙國民的那個世界天還沒亮,就說等等再打。

趙國民娘出來,遞上一根玉米。黃半夏說不吃,趙國民娘固執(zhí)地給他。黃半夏接過啃了口,又硬又老。他說你就吃這種老玉米啊,怪不得胃痛,你這樣吃一百只野豬肚也好不了。趙國民娘說我用不著一百只野豬肚,一只就夠了。

黃半夏繼續(xù)撥號碼,對方還是沒有聲響。他罵趙國民死了也做縮頭烏龜,他跑來顛去替他娘醫(yī)病,他倒好,裝死,電話也不接。

他憤憤地罵:“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以后就是追到閻羅王殿,這筆人情賬也會跟你算清。野豬肚野豬肚,你咋不把你的肚挖給你娘吃?”

這時王金志老婆拉著兒子王明星進院子,孩子一臉血水鼻涕,一只眼眶像臭灰蛋。王金志老婆說兒子被趙小民打了,問他怎么辦。

黃半夏說:“你有沒有弄錯,趙小民打人跟我有啥關(guān)系?”他指指趙國民娘,“你跟她說?!?/p>

趙國民娘捂住肚子往屋里走:“胃又痛了,我的胃好像又痛了?!?/p>

王金志老婆說:“跟老太婆說了也白說。你跟香秀好過,趙小民說不定就是你兒子,趙國民戴了綠帽子——”

黃半夏說:“你跟你男人一樣,說話像放屁。我不像有的村干部見死不救不負責任不關(guān)心群眾利益。趙家是五保戶,算賬找村里。我不是壽頭,趙小民的事別賴我頭上?!?/p>

王金志老婆拉兒子進屋,摁在椅子上,說吃飯睡覺拉屎拉尿都交給他了。黃半夏喊叫你瘋了,王金志老婆掉頭就跑,王明星哭號起來。

趙小民蹲在三岔路口,正扒拉他奶奶倒在地上的中藥渣里的干果子。風涼村人喜歡把煮過的中藥渣倒在三岔路口,這樣路人會帶走疾病和晦氣。此刻他津津有味地嚼著干果子。黃半夏問他有沒有打人,趙小民指著王明星喊他搶干果子。王明星哭著說他就要一個吃吃,挨了他拳頭。

黃半夏覺得真是晦氣到家,他沒吃成王金志家的飯,反倒掏了一百多塊錢去村雜貨鋪買了糕點水果,外加兩百塊醫(yī)藥費,送王明星回家。王金志收下糕點和錢,大方地揮揮手說小孩子打架不計較,以后要小心點。

黃半夏說:“趙小民打架賠錢,這筆開支要算在趙國民的喪葬費里。趙小民又不是我兒子,我不能墊錢。”

王金志嚴肅地說:“黃半夏,你身為村民小組長,覺悟咋這么低?這錢不可以在趙國民的喪葬費里開支,因為錢是賠給我的,要是這樣做,村民會罵死我。我寧可貪十萬活人財,也不會貪一文死人錢。對了,我那個兩百七十塊的太空保暖杯,你要賠我,因為是你摔壞的。我先給你掛著賬,年底評上優(yōu)秀村民小組長有獎金,到時扣扣掉好了。公是公,私是私,我不徇私,也不能徇公,我這人一向公私分明的?!?/p>

黃半夏差點一口氣憋過去,揪著趙小民耳朵回家。

趙國民娘坐在門檻,小聲說:“半夏,你啥辰光有空,幫我打一只野豬肚。”

黃半夏說:“你以為殺一只雞嗎,還是去菜地拔一籃菜?”

“我不要殺雞,也不要拔菜,我就要一只野豬肚。”

趙小民往嘴里塞進中藥干果,嘴巴一鼓一鼓,大聲唱:“一二三,一二三四五,上山打野豬……”

黃半夏一肩背槍袋,一肩背干糧,在又一個凌晨進山。他經(jīng)過趙小民家,整個村子靜悄悄的,白茫茫的霧氣里裹著零星的雞狗叫,在半山腰緩慢地滾動。他走上山坡,回頭看了看,趙家的紅屋頂似乎蹲著什么。

黃半夏再細看,一只野貓從屋頂躥過消失了。陽光稀薄,霧氣迷蒙,山林晦暗,似有怪物十面埋伏。

風涼山的蘑菇、野菜、山雞、野兔們發(fā)現(xiàn)老對手黃半夏又進山了,不由瑟瑟發(fā)抖,絕望地等待被獵獲的命運。等了好一會兒,腳步聲由遠及近,經(jīng)過它們身邊,又由近及遠,沒有停頓半刻,野物們吁了口氣。黃半夏心無旁騖,沒有多看它們一眼,一心只想著野豬。野物們用暗語傳遞消息,從一片山林傳到另一片山林。山林開始像海浪一樣起伏涌動。

離黃半夏三十來米的身后,跟著偷偷摸摸的吳青蘭。

她知道黃半夏年輕時跟風涼村村花楚香秀好過,差點娶過門,結(jié)果被人家橫刀奪愛,后來難產(chǎn)而死。她很替這個不幸的女人惋惜,惋惜里又有竊喜,竊喜中夾雜內(nèi)疚,內(nèi)疚里又摻雜嫉妒,嫉妒過后又不免憐惜,她對黃半夏喜歡過的死去多年的女人情緒復雜。不過最終還是如釋重負——一個活人跟死人吃什么醋啊。

所以她從不追問,也不死纏爛打,有時冷不丁問他啥時候搬去松花鎮(zhèn),他總是推三阻四。難道除了香秀他還有別的女人?這個疑問一旦落下,就在吳青蘭的心頭生了根,野山筍一樣不可抑制地日日拔節(jié)。

這天晚上她偷偷來到黃半夏家,趁他在廚房燒飯做菜,鉆進床底下,等著捉奸。她把手指甲剪得又尖又細,準備到時候狠狠撓一撓那女人的臉。黃半夏看了會電視就呼呼大睡。她豎起耳朵,等待有人開門或爬窗。門外偶爾傳來輕微的吱嘎聲,多半是山風吹門,或老鼠躥過。等到半夜她熬不住睡著了,天快亮時她被起床的動靜弄醒。黃半夏太狡猾了,原來不是大半夜而是大清早去偷情。她又傷心又憤怒,于是一路跟蹤。

離吳青蘭三十來米的身后,跟著偷偷摸摸的趙小民。

趙小民本來睡得沉沉的,后來一只野貓?zhí)M屋弄醒了他,他迷迷糊糊起身撒尿。撒尿時他從窗口看見黃半夏上山,接著又看見一個女人輕手輕腳跟在后面。他認出是吳青蘭。他是傻子,也弄得懂一個人要干好事還是干壞事,他想起吳青蘭把黃半夏狠狠壓在床上的模樣,覺得她不像干好事,于是悄悄跟上去,并且聰明地保持了距離。

此刻在山林的某處,一頭野豬拖著餓癟的肚子,四肢踩在厚實的落葉上,蹣跚地走在林間。樹木隨著這頭龐大野獸的出行,嚇抖了半身樹葉,發(fā)出恐懼的無聲嘯叫。山林的消息流傳到這里——野豬出動了,比十頭野豬還可怕的獵人黃半夏也出動了。這是一個可怕的時刻,它們將面臨雙重威脅。

野豬掃了一眼山林,齜開獠牙發(fā)出輕蔑的吼叫。走了一段路,它聞到獵物腥鮮的氣味,這氣味強烈地召喚它誘惑它。洶涌的饑餓從四面八方驅(qū)動它奔突,穿過密林,踩過溪灘,越過荊棘,跨過山崗……所到之處,山雞驚飛,野兔奔躥,草木戰(zhàn)栗,樹葉紛飛。野豬在一個山洞前停下,確認氣味是從洞里散發(fā)出來的。

這是它最熟悉的山雞氣味,它的每一根轆轆饑腸以及像破手套一樣的胃部,開始興奮地扭動、抽搐、躥跳、呼嘯、吶喊,準備迎接一頓鮮嫩肥美食物的長驅(qū)直入。千百年來,野豬們的胃部經(jīng)過最粗糙最生硬的山野食物的野蠻磨礪,已然成為民間傳說中能治愈人類胃病的一則神秘藥方——俗稱野豬肚。盡管它壓根兒不知道自己的某個器官具備此等神奇功能。

野豬朝山洞拱去,果不其然,一群山雞在里面瑟瑟發(fā)抖,有幾只施展出未曾退化的原始本能,在陰暗的半空蹦跶,絕望地看著這只龐然大物一步步逼近。

山洞最深處,閉目養(yǎng)神的大蝙蝠悠然倒掛于巖頂。此處潮濕、黑暗、安靜,巖水從石壁縫滴落下來,發(fā)出清脆的滴響,陪伴它們度過漫長的歲月。它斂聲屏氣,耳朵敏銳地捕捉到洞外的聲響,足夠的山林經(jīng)驗告訴它,有一場血腥廝殺近在咫尺。洞口看守的小蝙蝠驚慌失措地飛進來,說有一則壞消息流傳過來,“一百頭野豬正闖進洞里”。大蝙蝠嚇了一跳,隨即冷靜下來,認為這是一個謠言。這個山洞分里洞和外洞,外洞是山雞的天下,里洞是蝙蝠的堡壘。一百頭野豬怎么可能跑進狹小的里洞?它命令小蝙蝠繼續(xù)看守洞口。

黃半夏轉(zhuǎn)了好久也沒找到一個野豬腳印。時近午時,他很焦慮。

后來他心平氣和地認命,打一只山雞也行,柴火慢燉幾個時辰,熬出一鍋香濃的雞湯,對治療胃病也有好處。很不幸他也沒找到一根山雞毛。黃半夏惱怒地想,看來只能打山鼠了。

一陣歇斯底里的咆哮響起,他的耳膜嗡嗡作響。他握緊獵槍遁聲找去,在一處雜樹倒伏的巖坡,他看見一只野豬卡在洞口,張著獠牙拼死掙扎,但無法從洞口鉆出來或退進去。

之前它鉆進洞,一口氣吃下十來只山雞,如愿以償飽食一頓。它滿意地打著腥香的飽嗝,帶著圓滾滾的肚子出洞??蛇@個被十來只山雞填脹的肚子阻礙了它的腳步,洞口死死鉗住它,進退維谷,越掙扎越緊箍越疼痛。它狂怒地咆哮,把山洞深處的千百只蝙蝠驚得一個個從倒掛變成順掛。

黃半夏看到了它爛糟糟的右耳朵,陡然一驚。野豬也見到它,小眼睛瞬間瞪大一圈。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多少年了,山高水長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與它又重逢了。黃半夏一直記得它逃走前小眼睛里射出的一種要將他撕成碎片的深仇大恨。

這么多年沒打野豬了,說實話他心里還真沒底?,F(xiàn)在獵物束手待擒。他緩慢地抬起槍口,野豬絕望地嚎叫,落葉紛飛,山石從巖坡嘩嘩滑落。

野豬不顧死活朝洞里退縮,求生的本能讓它硬生生褪掉一層鮮血淋漓的皮肉,朝山洞深處逃去。黃半夏鉆進洞緊追不舍。這是一場黑暗中的廝殺。他朝野豬的模糊身影開槍,野豬橫沖直撞,蝙蝠驚慌亂飛。山洞里血肉橫溢,腥味充斥。黃半夏開出七八槍后,野豬轟然倒下,壓死了一大片蝙蝠。

黃半夏走出山洞,他沒法拖動野豬,得下山找人手。巨大的疲憊使他在出洞的一刻累倒,一閉眼就沉沉睡去。

跟蹤半天的吳青蘭發(fā)現(xiàn)黃半夏果然是來打獵的,放寬了心,悄悄往山下走。之前她急于跟蹤,忘了對風涼山一點也不熟,轉(zhuǎn)了幾圈就迷路了。慌亂中她一腳踏進密密的荊棘叢,發(fā)出疼痛的尖叫。

黃半夏從迷糊中醒來,聽到了女人的聲音,可深山老林哪來的女人?他撐開疲憊的眼掃視,發(fā)現(xiàn)二十米開外晃動的灌木叢,里有紅黃色塊。他認為那是山雞的羽毛。野豬肉很粗糲,山雞就鮮嫩美味多了。他睡眼惺忪,舉起獵槍,半躺著,槍口也沒瞄準,就抱著可有可無的想法隨隨便便開了一槍。

子彈穿過重重疊疊的枝梢呼嘯而至,山雞哭喊起來。黃半夏沖過去,扒開荊棘叢,看到吳青蘭抱著不斷冒血的肚子,號叫“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她穿了一件紅黃相間的衣裳。黃半夏脫下外衣,包住吳青蘭的肚子把她抱出來,問她怎么會跑到風涼山。吳青蘭頭一歪昏過去。

趙小民躲在大樹后,弄不清這變故是怎么發(fā)生的。他看看地上的獵槍,再看看淌血的吳青蘭,摸摸肚子,往山下跑去,唱著“一二三,一二三四五,上山打野豬……”

黃半夏又意外了下,喊快停下。趙小民不停地跑,大聲唱。黃半夏朝他身旁開了一槍大吼停下,趙小民嚇癱在地。黃半夏喊他快過來幫一把,再不過來把他當山雞打了。趙小民像小狗一樣哆哆嗦嗦地爬過來。

黃半夏抱起吳青蘭,讓趙小民背上獵槍干糧袋跟上。

黃半夏說:“她中槍了,要送醫(yī)院。開槍犯法的,我會被抓起來。你奶奶的,我為了你奶奶的打野豬,竟然犯法了,都怪你爹那死人,我鬼摸頭了?!?/p>

趙小民無辜地嘟囔:“一二三,一二三 四五,上山打野豬……”

吳青蘭痛醒過來,呻吟著說不去醫(yī)院。

“不去醫(yī)院你想死嗎?你不要命了?!秉S半夏喊。

吳青蘭朝西邊山嶺指了指,氣若游絲:“去醫(yī)院,你會被抓走。松桃鎮(zhèn),我舅爺,開診所,劉三刀——”

劉三刀給吳青蘭的腹部縫上最后一針羊腸線,掀開血漬斑斑的布簾出來。

他剝下血漬斑斑的醫(yī)用手套,不無驕傲地說:“松桃鎮(zhèn),包括松花鎮(zhèn),沒有比我更會動槍傷手術(shù)了。我連別人都要救,怎么可能救不了自己的外甥孫女呢?我是省醫(yī)科大學的老牌畢業(yè)生?!?/p>

吳青蘭撿回一條命,幸虧子彈擦過腹部,削掉了一條長長的皮肉,加上她腹部脂肪厚實,沒有傷到要害。黃半夏跑前跑后伺候,溫言軟語賠小心。

吳青蘭咬牙切齒說挨的這一槍又得記賬了,黃半夏這條老命后半輩子就砸在她手上了,他要再敢輕舉妄動打野食,饒不了。黃半夏問她為什么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山上,吳青蘭死鴨子嘴硬不肯說。

黃半夏猜出幾分,苦笑:“我以為你是個騷女人,沒想到還是個傻女人。”

吳青蘭問:“你到底什么時候搬到松花鎮(zhèn)?我受傷了,沒人照顧?!?/p>

黃半夏想了想說:“我要回一趟風涼村收拾東西,總不能赤條條過來吧?!?/p>

“你以為除了赤條條我還看中你啥呢?”

劉三刀早晚兩次給吳青蘭換藥,掀開她的被子,吳青蘭的肚皮露出魚肚般白嫩,黃半夏有點尷尬,見劉三刀的嚴肅模樣,又覺得自己心眼不干凈。

劉三刀一邊換藥一邊對黃半夏說:“二十多年前,你爹打獵時砂彈蹦了,把自己的胳膊打得血赤烏拉,馬蜂窩一樣,也是來我診所。我像鉗豬毛一樣把砂彈一粒粒鉗掉,傷口處理得齊齊整整。你爹后來打獵還是一打一個準,還送了一只野豬肚給我。”

黃半夏說:“有這事?那時我還小吧,記不清了?!?/p>

劉三刀對吳青蘭說:“四十多年前,你爺爺?shù)暨^陷阱,陷阱里排滿竹箭,你爺爺從頭頂?shù)侥_底穿了幾十個洞,血水像破水泵一樣飆出來,也是來我診所,也是我把這臺破水泵修好的?!?/p>

吳青蘭虛弱地笑:“舅爺真是不得了?!?/p>

劉三刀把換下的血淋淋的紗布扔在藥盤,把新紗布小心地敷在吳青蘭的肚皮,繼續(xù)說:“前年夏天一個晚上,有人拉著一個長紙箱來我診所,你們猜紙箱里裝的是什么?”

黃半夏和吳青蘭搖搖頭。

“我這種見過世面的人也吃了驚,紙箱里裝的是一個破破碎碎的人,胳膊歸胳膊,腿腳歸腿腳,身體歸身體,腦袋歸腦袋,簡直像一整扇劈開的豬肉。帶他來的人要我救他。我說你以為我是神仙啊,都這樣了還能救???我還是試了試那人的鼻息,好險,還有一口氣?!?/p>

聽的兩人意會一笑,露出“舅爺吹牛皮”的表情。

“開玩笑了,不過那人確實傷得很重。帶他來的人很傷心,說是他兄弟,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求我救救他。于是我留下他,精心診療。三個月后,那人就走來走去了,還幫我挑了兩缸水,劈了一擔柴?!?/p>

“舅爺?shù)降资鞘♂t(yī)科大學的老牌畢業(yè)生,你的骨傷科遠近聞名,連縣城醫(yī)院院長都是你學生。”黃半夏再次意會而笑。

黃半夏在村雜貨鋪買了一包蛋糕,找來趙小民。趙小民笑嘻嘻地伸出指甲嵌滿黑泥的手。

黃半夏說:“山上打槍,傷人,不能說,跟誰也不能說?!?/p>

趙小民看他,再看蛋糕咽口水。

黃半夏說:“不說,有蛋糕吃。說了,沒蛋糕吃。懂嗎?”

趙小民點點頭,伸出舌頭舔嘴唇。

黃半夏給他一塊:“你奶奶,王金志,王明星,誰都不能說,連狗也不能說,說了,把你嘴里的蛋糕挖出來?!?/p>

趙小民邊吃邊打噎。黃半夏等他吃完拿第二塊,問剛才說了啥。

“打槍,傷人。說了,有蛋糕吃。不說,沒蛋糕吃?!?/p>

“再說一遍?”

“打槍,傷人。不說,有蛋糕吃。說了,沒蛋糕吃?!?/p>

黃半夏追問了三回,趙小民回答無誤,他把蛋糕給他。他在村前村后轉(zhuǎn)了一圈,聽聽有沒有關(guān)于他的風聲。村里人丁零落,狗叫稀疏,沒有異樣動靜。他還在村委和王金志家附近躲了一陣,王金志夾著公文包打著呵欠進出,也沒有異樣狀況。他回來又問趙小民該怎么說。趙小民吃完蛋糕,吧唧吧唧吮吸手指頭,指頭白白凈凈,回答準確無誤。

晚上黃半夏又夢見戴著黃色安全帽的趙國民,這回香秀沒一起來。他臉色陰郁地問什么時候給他娘弄到野豬肚,黃半夏說差點出人命了你還惦記野豬肚。趙國民的肩頭一聳一聳哭了,起先小聲哭,后來越哭越響,越哭越悲凄,跟野豬的嚎叫一樣凄厲。黃半夏驚醒過來,想起留在山洞的野豬。

黃半夏背著竹簍進山,帶了鋒利的刀,從山洞拖出野豬。幸好山上涼快,洞里氣溫低,野豬還沒腐爛。他一層層割開皮肉,準確地找到那個像破手套一樣又黑又皺又臭又臟的野豬肚,割下幾塊肉,裝進竹簍。

他來到香秀的墓前,拔掉野草,供上野花。他坐下來,唱了幾首荒腔走調(diào)的小曲,嘮叨了一堆雜七雜八的。他把該說的說完了,心怦怦跳,就像很多年前第一次親香秀那樣羞澀窘迫。

他還是硬著頭皮說了:“香秀,跟你說個事,你要打就打我?guī)兹刹灰R我,我不怕打,怕罵。我要離開風涼村了,搬到松花鎮(zhèn)了。我認得了一個女人,她叫吳青蘭。她沒你好看,沒你細嫩,沒你秀氣,沒你輕聲細語,沒你笑起來棉花團那樣軟綿綿的??伤彩呛门?,跟你一樣,也是我喜歡的好女人。她的性子像風一樣猛,雨一樣急,熱老酒一樣又燙又香。你是小蔥,她是大蒜。你是小青菜,她是大白菜。你是小香薯,她是沙地大番薯。你是紫云英,她是油菜花。不對不對,不能這樣打比方的。反正,你們都是我喜歡的,也是喜歡我的女人。香秀,你要是不走該多好啊——”他抱著墓碑哭起來,在空無一人的深山老林,在寂寞的墓地,哭得無依無靠,鳥飛蟲跑,樹葉紛落。

哭了一會兒他又說:“香秀,我年紀也大了,有時候,傷風病痛總要有個人端藥端水,進進出出總要有個人問長問短,對不對?吳青蘭是個善良的好女人,好女人應該有好結(jié)果,對不對?你年紀比吳青蘭大一點,就當你是姐姐她是妹妹,姐姐氣量大一點,總望著妹妹好,對不對?以后,我要跟吳青蘭過日子了,跟她燒飯,做菜,睡覺,干活,像很早以前我想跟你過的日子那樣。還有,我會照顧趙小民趙國民娘的,講實話,我是很討厭他們,可他們也是你的親人。你不用不放心,你踏踏實實睡著好了。再過很多很多年,我也會過來你那邊,你要是愿意,我們見一見面,你講好不好——”

黃半夏扭頭盯著趙國民的墓,眉心擰成一個攤不開的疙瘩。一個人怎么能說生就生說死就死呢?他是那頭野豬,能死里逃生嗎?

黃半夏把野豬肚剁成一小塊一小塊,放進砂鍋,放上老酒、生姜、茴香、桂皮、冰糖,用煤爐文火慢燉。這需要五六個小時,才能把又老又硬又粗糙的野豬肚野豬肉煮透煮爛。

空氣里緩慢地飄起腥香的奇特氣味,讓他又惡心又垂涎。黃半夏想要不是應承了趙國民,自己吃掉該多好,他的胃也不舒服。趙國民明明死了,為什么還會打來電話?趙國民明明奪走香秀虧欠他的,為什么到頭來變成他欠趙國民的,甚至還為他擔上開槍傷人的風險?事情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腥香的氣味熏得他迷迷瞪瞪打起瞌睡,趙國民又來了,香秀還是沒來。他摘下黃色安全帽,對黃半夏深深一鞠躬。黃半夏說香秀呢,你是不是把她藏起來不讓我見。趙國民說死了都不會忘記他的大恩大德。

黃半夏說:“我算鬼纏身了,這回給你娘煮了野豬肚,給香秀和你也供一碗肉,求你以后別纏著我了,我要去松花鎮(zhèn)過好日子了?!?/p>

趙國民默默點頭,又鞠了一躬,戴上安全帽離開。

黃半夏沖他背影喊:“香秀呢香秀呢,我待你仁至義盡,你把她藏起來不讓我見,你做鬼也是個自私鬼,我下回再也不會答應你啥事了……”

黃半夏在醇厚的肉香中醒來,一睜眼看見趙國民娘和趙小民對著他笑,趙小民嘴角淌著涎水,趙國民娘說他們是被香氣喊過來的。這香氣讓她想到三十五歲的時候,那時她的胃難受得死去活來,趙國民爹花大錢從黃半夏爺爺手上買了一個野豬肚,煮熟吃后,她的胃像升仙一樣舒坦,趙國民自然就生長在野豬肚和他爹先后進入她身子的那個春天夜晚。

黃半夏無心聽她的乏味講述,他給她盛了一碗野豬肚,給趙小民盛了一碗肉湯。他又盛了一碗放在趙國民和香秀的畫像前,點了三炷香,對著飄飄裊裊的線香后的畫像說吃吧。香秀的畫像他供了很多年。自從趙國民入夢,他讓趙小民把他爹畫像拿來,摹了一張,把趙國民畫得歪瓜裂棗奇形怪狀,他暗自得意。

趙國民娘端起碗聞了聞,咂著舌頭說就是這味兒。她挾起一塊野豬肚咀嚼,咂著舌頭說就是這嚼勁兒。

她吃下第二塊說:“半夏,當年你要是娶了香秀該多好啊。我把祖?zhèn)鹘鸾渲笓Q了彩禮,娶來香秀,結(jié)果換來了啥?換來了家破人亡,換來了趙小民這個小傻子,你說劃算不劃算?太不劃算了。我那可是祖?zhèn)鞯淖愠嘟鸢 !彼淖旖翘氏曼S澄澄的湯汁,她伸手抹了一下,揩在衣襟。

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她滿懷愧疚地說換彩禮的金戒指是假的呢。如今她的精氣神好得不得了,每頓能吃三碗飯,頓頓要有肉。王金志抱怨她跑到村里要求增加生活費,他不得不照辦。

黃半夏拖來一根毛竹劈起來,以免自己一怒之下劈人。粗大的竹子在劈、砍、削、剖中,配合著他心頭的憎恨和咒罵,漸漸變成細長晶瑩的篾絲,空氣中飄起竹子的清香,這溫潤而熟悉的氣味讓他一點點心平氣和起來。

趙小民本來很聽話地喝著肉湯,被他奶奶有滋有味咀嚼野豬肚的模樣弄饞了,嚷著也要吃。趙國民娘告訴他,這種又硬又難吃的東西會磨壞他的胃,會害他長大后生不出小孩,不到一定年紀吃不得的。趙小民一點也沒在意這種可怕的預言,抓著她的碗不肯放手。趙國民娘表現(xiàn)出一種強悍的不退讓,牢牢攥住手中這一碗能保證她長命百歲的神仙肉。

黃半夏又盛來兩塊野豬肚,嚴厲地告訴他們這是最后兩塊,吃完后他們趕快回家,以后不要再跑來提“野豬肚”三個字。

此時,王金志帶著三個穿警服的人進來。王金志指著黃半夏說就是他,黃半夏認出其中一個是松花鎮(zhèn)派出所王所長,他忐忑地叫了聲王所長。王所長嚴肅地問他是不是非法持槍打獵并且傷人。黃半夏猶豫了下說是的,心想不可能是吳青蘭走漏風聲,準是小傻子,可一個小傻子還能指望什么呢。

兩個警察跟黃半夏去后屋拿獵槍。黃半夏暗暗埋怨死去的爹,留了一鍋禍水給他。黃半夏遞槍時,兩個警察餓虎撲食上前將他擒住,奪下槍,仔細察看后小心地收起。

王所長聽趙國民娘說是趙國民打來電話托黃半夏打野豬肚,他覺得老人的老年癡呆癥不輕了,叮囑王金志多留意。再問趙小民,王金志指指自己腦袋說“這兒有病”,說了趙小民的事。王所長很同情,要村里加倍關(guān)愛這個不幸家庭。王金志說是是是,扶貧工作是村干部的重中之重,理應如此。接著,黃半夏也認真地說是趙國民打來電話求他打一只野豬肚給他娘補補胃病,三個警察笑出聲。

王金志為風涼村出了這么一個無知的村民而丟臉:“黃半夏,你跟我說大話吹牛皮不要緊,你別跟王所長也吹啊。趙國民前年春天從腳手架摔下來,變成骨灰盒回村,我們幫著下葬,全村吃飯。你現(xiàn)在說趙國民讓你打野豬,你當我們都是趙小民嗎?”他看了一眼起勁吃肉的趙小民。

趙小民狼吞虎咽直打嗝,趙國民娘拍他后背,要他慢點吃別噎著。

王所長嚴厲地說:“黃半夏,不許為自己的違法行為狡辯。把手機拿出來。”

黃半夏讓趙小民拿出手機,指著一串號碼,說是趙國民打過來的,可他回撥都沒有回音,好像打給了一只鬼。一個警察呵斥他別胡說八道宣揚迷信思想。

王所長撥電話,對方?jīng)]有動靜。王所長豎起耳朵,捕捉手機里傳出的可能聲響。眾人屏聲息氣看著,好像王所長在進行一種神秘的儀式。片刻,對方傳出輕微的聲響,王所長提高嗓門問趙國民嗎,對方還是沒有應答。王所長表明身份,嚴厲地說警察會按號碼查到他的下落。那邊嘆了口氣擱下了。

黃半夏驚奇地說他從沒打通過,王所長一打就通,真是邪不壓正。王所長說這事再調(diào)查,要他走一趟派出所。王金志唉聲嘆氣好好一個人怎么走上犯罪道路,風涼村的好名聲給敗壞了,年底文明村是評不上了,他的文明村主任更是沒指望了,黃半夏這粒老鼠屎壞了風涼村一鍋湯。

“砰砰砰——”趙小民在他們身后大喊。

王所長喊“閃開”,眾人慌忙散開。趙小民端著獵槍對準他們,槍口搖晃。槍膛里還有幾發(fā)砂彈,黃半夏喊趙小民快放下槍。

王所長喊:“小朋友,聽我的,快把槍放下,放地上,放地上,放地上!”

趙小民晃著槍口唱:“一二三,一二三 四五,上山打野豬……”

趙國民娘喊小民小民小民。王金志臉色發(fā)白說老太婆快喊他放下槍。他想就算熬一鍋老鼠屎湯喝下去,也比死在趙小民槍下要好得多。

黃半夏悄悄繞到趙小民身后,一腳橫掃,趙小民摔倒在地,腦袋撞上桌腳,磕出一頭血昏過去。兩個警察一個撿槍,一個抱起趙小民。趙國民娘驚恐地喊小民小民小民,一頭栽倒在地,野豬肚噎在喉頭,咽不下吐不出,她抓著喉嚨,眼睛翻白嘴角流涎,全身淋滿湯汁,像擱淺的魚攤在地上。

王所長上前施救。折騰了一會,趙國民娘垂頭死去。

王所長產(chǎn)生強烈的挫敗感,這種挫敗感比犯罪分子從他手上逃脫還要強烈,他原本是來保護人民群眾的,眼下人民群眾活生生地死在他面前。黃半夏滿手沾著黏糊糊的湯汁,暗想救趙國民娘的命的野豬肚,怎么反而送了她的命。

驚慌失措的王金志說:“一下子死了兩個,這可咋辦?我從來沒見過兩個人一下子死在我面前,比死兩只雞還要利索。這可咋辦?”

“趙小民還沒死。”黃半夏提醒他。

“王所長,幸好你們都看到了,趙國民娘是噎死的,不是自殺的,也不是他殺的,你們警察都見證了,否則我跳下風涼山都說不清了。早就有人說我算計趙國民的喪葬費,我是那種人嗎?我寧可貪十萬活人財,也不會貪一文死人錢。謝天謝地,幸好你們都看到了?!蓖踅鹬究~頭慶幸不已。

三個警察商量后,王所長決定急事緩辦特事特辦,先收繳獵槍,送趙小民去醫(yī)院,黃半夏幫著處理老人的后事。

王所長嚴肅地說:“法律不外乎人情,黃半夏,你先留下協(xié)助處理老人的后事,兩天后準時到派出所投案?!彼谕踅鹬径嗫粗稽c。

“王所長你放心。黃半夏跟趙國民有奪妻之恨,可還是幫趙國民娘打野豬肚,這說明,他雖然是犯罪分子,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有道德的人。放心放心?!蓖踅鹬九男乇WC。

吳青蘭來到派出所講述完事件經(jīng)過,以受害者身份要求對黃半夏從寬處理。

王所長說非法持槍和持槍傷人,兩條罪加一起,夠黃半夏蹲大牢了。當然民事賠償可以由當事人決定。吳青蘭理直氣壯地說黃半夏是她老公,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她不告他傷人不就成了。

“簡直是法盲。吳青蘭,黃半夏辦完趙國民娘的喪事,你帶他來投案,爭取從寬處理?!?/p>

“這事誰告密的?我有兩瓶八年陳五糧液,王所長晚上你……”

王所長讓她回家老實待著,別干擾辦案。

黃半夏幫著安葬了趙國民娘,辦了兩桌潦草的豆腐飯。一些指望吃一頓油水十足的豆腐飯的老人,罵他們攥著趙國民的喪葬費要給自己買棺材。

入夜黃半夏來到趙國民家,一只野貓在屋頂躥房越脊,消失在夜色。他緊了緊肩頭的旅行袋離開村子,袋里裝著篾匠家什和柔軟的篾青。

他來到鎮(zhèn)醫(yī)院,找到趙小民的病房。他的腦袋扎著滲血的白紗布,坐在床上擰魔方,他手速很快,一會兒就拼全了。黃半夏在窗外敲了兩下。趙小民看向窗口,目光由茫然而清亮。黃半夏說小民你咋樣了。

趙小民走到窗口,眼神泛出緩慢的生機,如蔫掉的草葉滴入露水,嘴唇嚅動一會喊道:“半夏叔?!?/p>

黃半夏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他掏了掏耳朵說再喊一聲。趙小民又喊了一聲。

黃半夏的眼珠子瞪直,渾身打戰(zhàn):“你第一回叫我,有生以來你第一回叫我半夏叔。難道你撞了一下聰明回來了?”

趙小民恢復了茫然的神色:“我啥時候撞了?”

“你還學會了擰魔方?”

趙小民看了看手里的玩具,點點頭又搖搖頭。

黃半夏朝四周張望了下說:“趙小民,我不管你是撞聰明了,還是撞糊涂了,這事我現(xiàn)在沒空管。趙小民,我是冤枉的。如果你爹不來電話,讓我打一只野豬肚給你奶奶補胃病,我就不會拿槍;我不拿槍,就不會打野豬;我不打野豬,就不會誤傷吳青蘭;我不誤傷吳青蘭,就不會被警察叫去。總之,我是冤枉的,你爹是指使我的幕后真兇,我要找到真兇繩之以法,還我清白?!?/p>

王金志得知半夏畏罪潛逃了,痛心疾首地嚷道:“黃半夏跟趙國民有奪妻之恨,可還是幫趙國民娘打野豬肚。他是風涼村第三組村民小組小組長,有思想有覺悟,要是這樣的人也騙人,我還能相信誰?這世道到底怎么了?”

王所長一邊派員追查黃半夏,又慶幸已收繳了他的獵槍。他問黃半夏有什么社會關(guān)系,親戚朋友住哪個村。

王金志使勁地想:“黃半夏的爹娘早死了,沒有兄弟姐妹,我從小到大沒見過他家來過什么親戚。朋友嘛,也就松花鎮(zhèn)的吳青蘭那個姘頭——”

“王金志你會不會說人話?我是黃半夏馬上要明媒正娶的老婆好不好?”

眾人一看,兩個漢子抬著一頂竹轎過來,竹轎里坐著花枝招展的吳青蘭。竹轎是黃半夏閑著沒事打給她的。王金志問她來干啥。

吳青蘭氣哼哼地說:“是你報案抓了我老公,以為我不知道嗎?我一來送我老公坐牢,二來接我兒子?!?/p>

王所長說:“吳青蘭你來得正好,黃半夏潛逃了,他可能去哪里?你如果知情不報,視同包庇。”

“黃半夏跑了?黃半夏怎么可能不跟我說一聲就跑了呢?黃半夏怎么可能扔下我就跑了呢?一定是有人陷害他,他是冤枉的?!眳乔嗵m大聲說。

王金志干笑:“你啥時候有兒子了,私生子吧?”

頭上扎著紗布的趙小民提著一籃野菜野蘑菇過來,看著他們嘿嘿笑。

吳青蘭朝他一指:“趙小民,走,跟我去松花鎮(zhèn)吃香喝辣的。”又對王金志說,“王金志,趙小民長大了,要繼續(xù)康復療養(yǎng),以后他的生活費每個月起碼要增加三百塊?!?/p>

王金志的臉色難看起來:“他在風涼村待得好好的,干嗎去松花鎮(zhèn)這種花花世界?我聽說鎮(zhèn)上舞廳、棋牌室、卡拉OK室啥的亂七八糟,社會治安很成問題。呃,對不起對不起,王所長,我不是那個意思……”

吳青蘭和趙小民坐上竹轎走遠。王金志伸著脖子直咂嘴,說松花鎮(zhèn)的女人到底比風涼村的女人風騷多了。這黃半夏要錢沒錢要權(quán)沒權(quán),長相也不咋的,吳青蘭到底看相他什么?王所長要他把口水揩一揩,注意村干部形象。派出所會繼續(xù)追查黃半夏的去向,村里要留意黃半夏家的動靜,一有風吹草動就上報。

“有數(shù)有數(shù)。我本來給他爭取到優(yōu)秀村民小組長候選人了,真是太不爭氣。還胡說八道跟趙國民通過電話,他有這本事,我王字倒著寫。”王金志嚷道。

黃半夏踏進松桃鎮(zhèn)劉三刀診所,屋里傳出痛苦的叫嚷。劉三刀在一名傷者血淋淋的胳膊上用鑷子仔細撥弄,終于夾出一小塊碎玻璃說找著了。

送走病人,劉三刀洗了洗手,泡上一杯氣味可疑的茶水,問他來做什么。

黃半夏誠懇地說:“舅爺,我會跟青蘭成親的,成親后我就是你的甥孫女婿了,我以后會給你養(yǎng)老送終的?!?/p>

劉三刀打量他放地上的旅行袋:“你是來提親的嗎?”

“你告訴我,前年晚上,那個摔得破破碎碎的你救過來的人住哪里?”

劉三刀沉思不語,過了好一會說:“你怎么不問他是不是還活著?”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還活著,但確定他可能還沒死?!?/p>

“廢話。你怎么知道我救的人就是你要找的人?”

黃半夏指了指墻角扣在菜甕上的黃色安全帽,說這帽子眼熟,接著把整件事前前后后如實說了。

“舅爺,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事,但我知道你一定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所以我也想要知道這個事?!?/p>

劉三刀拿過桌上的搗藥石臼搗藥棍,一錘一錘搗一種黑乎乎的藥團。濃重的藥香鉆進黃半夏的鼻子,他的鼻子癢癢的,連打了三個噴嚏,頓覺神清氣爽。神智一清,他愈發(fā)覺得自己問得沒錯。藥團搗成粉末,劉三刀把粉末裝進小紙袋,擱小天秤稱,每次分量都很精確,幾乎用不到天秤,他還是一絲不茍這么干。黃半夏幫他折攏袋口。兩人沉默著干活。

裝了一堆藥后,劉三刀擦了擦鼻子,說有人租了他鎮(zhèn)西空置的老診所,兩年來他一直去照看治療,醫(yī)者父母心,他只是覺得那人可憐,別的沒多想。

黃半夏對他鞠了個躬,背起旅行袋就走。劉三刀扶著門框看著他的背影,身上開始一陣陣痛癢,好像這么多年治愈他人的傷痛都回到了自己身上。他認為自己做了一樁醫(yī)生該做的事,沒有不對。

鎮(zhèn)西劉三刀老診所院子里長著衰敗的草藥,散發(fā)又難聞又迷人的氣息。門墻長滿爬山虎,連門都爬到了,只留下一條狹窄的進出口。黃半夏像蛇一樣鉆進去。

一把輪椅擱在院子中間,一個人坐在輪椅上,歪著腦袋曬太陽,身上蓋著薄薄的被子。他背對院子,看不清臉面。幾只蒼蠅在他頭上飛來飛去。黃半夏聞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古怪氣味。

黃半夏拿出手機撥打。那人身上響起嘟嘟的聲音,他動彈起來,也只是像瘟雞一樣拍動了兩下翅膀,就不動了。他的臉色像泛舊的白漆門板,沒有眉毛,眼睛是兩個黑幽幽望不到底的窟窿,鼻子像一座倒塌的橋梁,嘴巴歪斜,整張面孔是一場災難事故現(xiàn)場。

那人感覺眼前多了一個人,張嘴啞聲問:“今天這么早送飯來了?”

黃半夏看了他很久,說:“你為什么要裝神弄鬼?”

那人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人,可那依然是兩個無能為力的黑窟窿。他慢慢掀開被子。黃半夏看見的是一具胡亂拼接的奇怪軀體,整個模樣太像他隨手摹的那幅歪瓜裂棗奇形怪狀的畫像,這樣的身體怎么還能夠呼吸和說話,怎么還能夠像院子里的草藥一樣,看起來很衰敗了,依然能抽出綠油油的葉子。

“你終于找到我了。你比趙小民聰明多了。我娘和小民好吧?你有沒有給我娘打野豬肚?”他說。

黃半夏登上開往一百里外一個叫坡村的地方的長途汽車。

上車后,他找到車尾最后一個空位,挨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婦坐下,一坐下就想糟了,她長著一副有滿肚子話要說的樣子。他把行李歸置好,老婦就問他去二拐、峰洞、四平還是桑橋、坡村。黃半夏有禮貌地閉上眼。

睡夢中,黃半夏走進一片黑黢黢的森林,再細看,是一片廢棄的樓群,還搭著腳手架,樓與樓之間長著參天樹木,一個個頭顱掛在樹上,朝他眨眼,唱著歡快的歌……

黃半夏醒過來,老婦正摸索他的腰——那是他藏錢的腰包。他挪開她的手,告訴她,自己剛從坐了二十年的牢里出來。老婦往旁邊挪了挪,給他讓出寬敞的座位。黃半夏度過了剩下的安靜行程。

黃昏時分他在坡村下車,長途汽車繼續(xù)駛向塵煙彌漫的遠方。那個老婦蹣跚走在村道,夕陽像燈籠一樣懸在她前頭的半空。黃半夏走在她后面。老婦驚慌地往前跑,黃半夏喊等等。老婦越跑越快,黃半夏緊追不放,喊有事問你。

老婦轉(zhuǎn)身跪下來:“我一時糊涂,手發(fā)癢,你放過我吧,我一沒色二沒財,你跟我干什么?”

“五年前,坡村有個人從建筑工地摔死了,這事你知道嗎?”

老婦的面色一下子萎黃,眼神像受驚嚇的羊一樣瞪直,搖搖頭,沒說話。

黃半夏便徑直朝村子走去。

老婦在后面哭起來:“是我兒子,他們說他摔成了碎片,他們說他摔得像屠宰場的一堆下水,他們送回來一個黑盒子,說是我兒子。我兒子好好一個人出去,咋變成黑盒子回來呢?”她的淚水很少,哭聲苦澀空洞。

“送來的人是誰?長啥模樣?他們叫什么名字?”

老婦瞇眼望向越來越暗的天空,嘀咕:“他們的個子不高也不矮,眼睛不大也不小,說話聲音不輕也不重……”

老婦指了指暮色中的村子,問要不要在她家住一晚。黃半夏說好。

這是兩間新砌的平房,除了桌椅板凳廚灶床柜,屋里干凈得像水洗過。她說屋子是用兒子的喪葬費新砌的,多虧了送黑盒子回來的兩個好人。他們幫她爭來了一筆錢,還幫著存進銀行。兒子活的時候,每年頂多也就孝敬四五百塊,現(xiàn)在這筆錢能讓她像樣地養(yǎng)老送終。

老婦給了自己一巴掌:“這錢是拿我兒子姚木根的命換的。可人都死了,總比人家生病遭罪傾家蕩產(chǎn)要好吧。還能咋的?命,都是命?!?/p>

老婦燒了一碗青菜,一碗帶肉絲的咸菜,米飯雪白噴香。黃半夏用飯菜滿足了活人對人世的本能欲望,繼續(xù)過問死者的消息。

他問送來的人有沒有留下字據(jù)什么的,老婦從柜子底層拿出一張紙,說送來的人讓她寫的收條。她不會寫字,他們便寫下字據(jù),讓她按了手印。黃半夏抽出兩張嶄新的鈔票,說跟她買字據(jù)。老婦舉起鈔票,對著昏黃的電燈光照。黃半夏拿出扎鈔票的銀行封條,指著上面的印鑒說這是銀行戳子,不會有假。

黃半夏在廚房打好地鋪,等老婦走進房,他用繩子把門拉手和桌腳綁在一起,這樣老婦無法從里面打開門。老婦拍門跳腳,罵他是賊是強盜。黃半夏心平氣和地說天亮會開門的。

吳青蘭一次次撥打黃半夏的手機無果后,開始做肉包子。她把面和肉想象成殺千刀的黃半夏,咬牙切齒地揉,怒氣沖沖地剁,揉成肉包子放進蒸鍋。

半小時后她揭開蒸籠蓋,霧氣肉香噴薄而出,她拿出一個肉包子給趙小民。她來不及喊“小心燙”,趙小民已咬下半個,肉油從嘴角淌下。

她拿了一個蘸蘸醋,咬了一口,發(fā)狠道:“等你回來,老娘非把你剁成肉包子不可。我還要賣出去,把你賣得魂兒都拼不全……”

趙小民笑嘻嘻地吃了一個又一個,額頭都沾滿了油。

吳青蘭給了自己一巴掌:“我這是犯了啥賤?你一不是我生我養(yǎng)的,二不是黃半夏生的養(yǎng)的,我跟你半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還有,你一不能去學校讀書,二不能打工賺錢,憑啥讓你這小傻子在我家好吃好喝當活菩薩一樣供著?我這是犯了啥賤?不行,你得給我干活?!?/p>

吳青蘭讓趙小民幫著整理貨架,這活兒簡單,吃歸吃的,喝歸喝的,用歸用的。她讓他跟著看,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多看看總能學會,趙小民又不是傻得撈屎當飯吃,何況他還一度聰明過。

趙小民一邊啃雞爪一邊看她歸置商品,她每整理一樣,喊出一個商品名稱,他跟著喊。忙著忙著,她一轉(zhuǎn)頭趙小民不見了。街上周邊問了一圈,都沒有影子。小傻子要是真不見了,黃半夏回來準跟她過不去。她只得跑到派出所報案。

王所長皺著眉說:“你跟黃半夏到底怎么回事?這祖孫倆落你們手上,怎么都沒有一個好下場?”

吳青蘭直跺腳:“你是警察,說話要有證據(jù),你的意思是我和黃半夏合謀弄死了他們?我圖啥,圖他們的喪葬費嗎?我告訴你,我還懷疑趙國民死得蹊蹺……”她忽地閉嘴,掐掉了話頭。

王所長狐疑道:“你把話說清楚……”

鄰居拉著趙小民跑進來說找到了。

吳青蘭揪起趙小民的耳朵:“你個小傻子,你個小瘟孫,你個兔崽子……”

王所長大喝:“再動手我把你拘了!本來派出所不管這事兒,可你這樣咋領(lǐng)養(yǎng)孩子?不行,趙小民得送福利院!”

吳青蘭眼珠一轉(zhuǎn):“趙小民是我男人黃半夏的未婚妻楚香秀的兒子,她家死光了,黃半夏是我男人,那我豈不是趙小民最親的人?趙小民是傻子,傻子是社會負擔,我在為社會分擔責任,王所長你不但不表揚我,還要把我拘起來,還有沒有道理?”

王所長令她以后不得虐待趙小民,一有黃半夏的消息馬上匯報,不得包庇。

吳青蘭揣上二十個肉包子, 二十個饅頭,一堆米面油,帶著趙小民,開動電動三輪車去往松桃鎮(zhèn),一路罵:“我這是犯了啥賤?以后上哪兒都得帶著你,我這是讓自己坐活牢啊。趙小民你個小傻子,你啥時候才聰明起來?”

吳青蘭把熱過的肉包子拿給劉三刀。劉三刀舔著嘴唇,眼神里有活泛的光芒。

“好幾年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肉包子,值了?!?/p>

“舅爺,黃半夏這瘟孫扔下我跑了?!?/p>

劉三刀伸出四根手指,說一個按下一個:“人一輩子活什么呢?無非就是生老病死四個字。生下來,有人養(yǎng)。老了,有人管。病了,有人救。死了,有人埋?!?/p>

“你準知道他去哪兒了,你告訴我?!?/p>

“做醫(yī)生難啊,救不是,不救也不是。有的人命數(shù)就那么一點,是我硬給他補上去的。補上去的終歸不完整。不是每個醫(yī)生是醫(yī)生,有的是醫(yī)死。”

“他是不是跟別的女人跑了?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到,我會剁了他的腳燉黃豆,我會挖了他的心肝炒香干?!?/p>

“別找,會來的不找也會來,不會來的找了也白找?!?/p>

吳青蘭眼淚汪汪:“那我不是做了賠本買賣嗎?男人跑了,還多了一只拖油瓶,還是一只傻里傻氣的拖油瓶?!?/p>

劉三刀看向坐在門檻的趙小民,他笑嘻嘻地擰魔方,一會兒就拼全了一面。

“他不是拖油瓶,他是你后半輩子的依靠。你去老診所,你帶這孩子去。算起來,他活不長了,父子倆見最后一面吧。”劉三刀簡單講述了這樁事。

吳青蘭吃驚地張大嘴,沒說什么,拉著趙小民出門。劉三刀從窗口望著他們的背影,又抓起一個肉包子。他越吃越餓,這些肉包子似乎沒有進入他的肚子,而是進了一個無底洞。

黃半夏離開坡村前,打理了老婦屋前的半畝園地。他用鋤頭松土,拔掉雜草,開了溝槽,修補垮塌的竹籬笆,挑滿水缸的水,劈好一垛柴。他還拿出篾匠家什和篾絲,修補了一副籮筐。

黃半夏說:“你兒子死了,很不幸,可他死得蹊蹺,我會幫你找回真相。你也要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不能因為不幸而做不該做的事。菜園我?guī)湍阏昧?,你撒點菜籽,養(yǎng)幾只雞鴨,日子總能過得去的?!?/p>

他走出十幾米后,身后傳來沙啞的哭聲,像天空刮起了風沙。

黃半夏換了四趟車來到桑村。這個臨山傍水的小村子像古畫一樣寂寞陳舊。他找到一個叫桑根的人,他正在廚房炒一鍋散發(fā)古怪香氣的菜。

黃半夏把來意告訴他,桑根不耐煩地說沒空跟他聊一個三年前的死人,他得趕緊做飯,然后挨家挨戶送給村里那些七老八十出不了門的老人。黃半夏拿過他手中的鍋鏟炒起來,一邊抓了一撮嘗了嘗說太咸了,舀了一勺水倒進鍋。

炒完兩鍋菜,桑根讓他從另一口灶眼端出一鍋米飯,和兩鍋菜一起裝上三輪車,接著他瘸著腿騎出門,黃半夏跟上。

桑根來到村口第一家,一個老人遠遠地伸出手上的兩個碗,桑根拿菜勺給兩個碗打上一勺飯一勺菜。他們來到第二家,黃半夏上前幫著打飯菜。

老人看了看他:“有幫手了,好好,以后菜燒得再軟一點?!?/p>

桑根說:“你們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們吃的是桑大慶的命,是他在給你們這幫老家伙續(xù)命?!?/p>

全村繞遍送了十來戶人家。桑根說,桑大慶死后,建筑公司送來骨灰盒和一筆喪葬費。他是光棍,后事辦好有剩余的,村里說桑大慶雖然死了,但他的精神和財富留下了,決定把這筆錢用于敬老,開辦老年食堂。他腿瘸,干不了重活,村里讓他干了這活,這使他免于餓死。

黃半夏由衷地說好事好事。

“好個屁。按輩分算起來,我跟桑大慶最近,他太爺爺跟我太爺爺是堂兄弟。本來剩下的喪葬費算我的,村委會不肯,讓我干這活。工資還是桑大慶的喪葬費里出的,本來就是我的份。”桑根忿然道。

黃半夏問起喪葬費的字據(jù),桑根說村里收著。黃半夏問能不能弄到。

桑根一跺瘸腿恍然大悟:“原來你是收舊貨的,人家收大櫥床架瓶瓶罐罐,你咋收字據(jù)呢?”

他讓他等著。半個鐘頭后他回來,遞上收條復印件。黃半夏給了他一百塊。桑根搓著鈔票,笑著說還多燒了一碗紅燒肉,問黃半夏喝不喝酒。

黃半夏在桑村住了兩天,給桑根和村里老人補了篾席,修了椅子。他告訴桑根,要是他以桑大慶的喪葬費為生,不出幾年他會窮困潦倒。桑根說他打算把老年食堂發(fā)展到鄰村,這么說起來,桑大慶沒有白死。

吳青蘭被輪椅里的人形物嚇呆了,可拔不動腳跑。趙小民倒是一點也不怕,他湊近趙國民細看,好奇地摸他像倒塌的橋梁一樣的鼻子,問他是真人還是假人。

趙國民伸出手,摸趙小民的臉,身體,手腳,接著他的臉肌抖動起來。他原本想笑,可拼湊不出笑容,他的淚水同樣無法從黑窟窿里淌下來。

“趙小民,叫爹,你叫爹,叫一聲,乖?!眳乔嗵m說。

“爹。你不是裝進盒子了嗎?你這么大是怎么裝進盒子的?你啥時候從盒子里爬出來的?”

“爹干了壞事,又要回盒子去了。過來,爹跟你說話?!?/p>

吳青蘭把趙小民推過去。趙國民低低說了一句,趙小民嘿嘿笑起來。趙國民說完后兩手一垂,臉色像秋風過后迅速泛黃干枯的落葉,似乎這話耗盡了他殘喘的所有力氣。

吳青蘭聽見他說的是:“小民,爹喜歡你。”

黃半夏在彭城找到第三家,這家父母老年癡呆,已記不起他們有過一個四年前從腳手架摔死的兒子。

黃半夏打掃屋子,提起他們的兒子,耐心地啟發(fā)他們。老夫婦局促地縮在沙發(fā)角落,互相小聲提醒對方提防來者。照顧他們的鐘點工上門的時候,告訴黃半夏,老夫婦有五個孩子,前面四個孩子學業(yè)優(yōu)秀事業(yè)有成,遠在天南地北,成為各自領(lǐng)域的佼佼者,已經(jīng)很多年沒聚在一張桌上吃過飯。老夫婦也記不起兒女們長什么樣,他們只知道這間屋里只有一個稻草人與自己為伴。

留在他們身邊的小兒子,原本是一個有光明前途的工程質(zhì)量檢測員。那天他爬上腳手架,用尺子和錘子嚴格檢測工程質(zhì)量,忽的腳下一陷,身子一晃,從十八層樓墜落,整個人橫戳在一根豎立的鋼筋上,像一根曬干的魚鲞。

事后,建筑公司派人捎來一個黑木盒子和一筆喪葬費,工程質(zhì)量檢測員的父母困惑地接過,隨便擱在一邊。他們繼續(xù)一日三餐四季衣衫,由鐘點工上門料理,沒有哀痛,沒有回憶,步履蹣跚地出沒于漫長的白天和黑夜。他們的兒女們默契地遵守了遙遠地照顧父母的責任。

老夫婦喃喃地詢問彼此,他們是不是真有一個小兒子,并且已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每一次他們給了對方明確的答案后,還來不及悲傷又很快遺忘,于是再次樂此不疲地互相詢問。一整天,在這間散發(fā)爛橘皮氣息的屋子里,響著他們互問互答的囈語。這一場巨大的悲痛,因他們蒼老的疾病而越來越被遺忘。

臨走前,黃半夏用篾刀篾絲替他們修補床上漏洞百出的篾席,發(fā)現(xiàn)喪葬費字據(jù)放在篾席底下。

趙小民生活能自理,吃喝拉撒一點也不出錯,也沒闖下什么禍事,沒事喜歡在院子里玩泥巴,壘磚瓦,擰擰魔方,涂涂畫畫。

趙小民擇菜會把菜心扔掉,洗菜把腦袋扎進水盆,掃地弄得滿屋子塵灰飛揚,燒火更不用說了,差點燒著廚房。

有一回,吳青蘭騎著電動三輪車載著趙小民去鎮(zhèn)南門批發(fā)市場進貨,載了滿滿一車食品日用品?;爻探?jīng)過松花橋,這橋比較陡。吳青蘭讓趙小民下車,在后面推一把。趙小民靈活地跳下車跑到車后。

吳青蘭擰動車把加油門,車子突突突,就是不往前。吳青蘭再使勁,車子還往后倒。她正納悶,路人指著車子哈哈大笑。她扭頭一看,趙小民一手拉著三輪車綁繩,另一手扳著橋欄桿,正跟她較勁拉鋸呢。路人笑得開心,他越發(fā)得意。吳青蘭跳下車,沒剎住的三輪車順溜下去,撞向趙小民,他還傻呵呵地樂著。

吳青蘭沖上前推開他。人是避開了,滿車貨物嘩啦倒地,油鹽醬醋米面花生瓜子醬瓜鍋盆瓢碗,灑的灑,撒的撒,砸的砸,破的破,花花綠綠擺了一地。趙小民拍手跳腳喊好啊好啊。

小超市平時離不了人,趙小民好歹也是一大活人,吳青蘭買菜做飯辦個事,會讓他看一小會兒。顧客一般都是鎮(zhèn)上的,如數(shù)付錢,拿貨走人。幾回下來,東西沒少錢不缺,吳青蘭覺得這小傻子還挺實用的。

一回吳青蘭做好飯菜端出來,趙小民喜滋滋地數(shù)錢。她一看,還是一疊嶄新的百元面額,再看,是銀行練功券。她問客人買走了啥。

趙小民高興地說:“一百,五百,二百五 ……”

吳青蘭一看,碼在角落十幾袋米十幾桶油沒了。她跑出門,對面剃頭阿毛招呼說好生意啊,不知哪家廠子這么闊氣,買走了一車米油說是發(fā)福利。

她拿了趙小民的幾件衣裳,拉著他走進派出所,跟王所長告狀:“你看你看,把我家底都賣了,下一步該賣我了,我不養(yǎng)了不養(yǎng)了,送福利院?!?/p>

王所長朝角落一指,兩個人抱著腦袋蹲著,旁邊一堆米油,說盜竊分子還沒出鎮(zhèn)就抓著了,正要聯(lián)系她。吳青蘭扯了把趙小民的耳朵說便宜了你。

王所長說:“吳青蘭,你咋能說養(yǎng)就養(yǎng)說不養(yǎng)就不養(yǎng)?他是人,不是小狗小貓,就是小狗小貓養(yǎng)著養(yǎng)著也有感情了?;厝?,有黃半夏的消息及時匯報,不得包庇?!?/p>

方便面捏成碎末,黃米跟白米摻一塊,雞爪空袋子混在貨架,倒空酒瓶灌進水等等,都是趙小民做得出來的事。吳青蘭睡覺都恨得磨牙。有一晚她半夜醒來明白過來,知書達理知書達理,趙小民沒讀過書,哪懂得道理呢?

她提了兩瓶五糧液跑到松花鎮(zhèn)小學,校長聽說是個小傻子,連連求饒,讓她送去縣城特教學校,說這種學校專門教傻弱病殘的孩子。她一打聽,特教學校費用十幾萬一年,路又遠,馬上拎起五糧液就走,打消了送趙小民讀書的念頭。

吳青蘭拿出紙筆,拿出一袋花生,數(shù)一個寫一個,用筆頭戳著數(shù)字:“記住,一顆花生,寫1,兩顆花生,寫2,三顆花生,寫3。來,跟我念?!?/p>

吳青蘭念一遍,趙小民跟著念,字正腔圓聲線清朗。跟念了幾遍,她隨便指一個,趙小民念對了,再指一個,又念對了。她趁熱打鐵,數(shù)出十顆花生教到“10”,趙小民還是不出差池。她覺得希望在眼前了,數(shù)到十一顆花生,停下了。照這樣教到50、100,得數(shù)多少顆花生?

趙小民嚼著花生唱:“一二三,一二三 四五,上山打野豬……”

吳青蘭嘆口氣囑他看店。她燒好菜出來,趙小民還在紙上涂涂寫寫。

她過去一看。趙小民畫了一幅畫,遠山,溪流,樹林,石頭屋,狗貓,溪流里有小魚,貓趴在溪流邊盯著,樹林里躲著一頭龐然大物,是野豬。筆畫比例夸張,歪歪扭扭,還是能看出畫的是什么名堂。

吳青蘭抱住他:“你畫的,真的是你畫的?你怎么能畫畫,怎么會畫畫?”

趙小民掙開她,畫著唱著:“一二三,一 二三四五,上山打野豬……”

他畫街道,街道的店鋪,店鋪里穿花褲子的吳青蘭在嗑瓜子,黃半夏拿著篾刀在剖篾絲,一個小孩在玩泥巴……

吳青蘭跑到門口,沖著遠山的白云朵朵郁郁叢林喊:“黃半夏,你個瘟孫,你個殺千萬的,快滾回來,你看看趙小民,你快來看看啊……”她淚流滿面。

黃半夏坐上長途汽車,打開關(guān)了很久的手機。手機像敲鼓一樣咚咚咚跳進上百條未接來電和短信。他開始回短信。

五六個小時后他來到一個工地。工地至少有十個風涼村那么大,據(jù)說趙國民就摔死在這里。之后停工好久,如今又重新開工。建筑機械起起降降,幾臺水泥攪拌機轟隆隆響,再遠一些,是十幾排在建的建筑樓群,外面圍著綠色的安全網(wǎng),遠遠看去像一座空無一人的魔幻城堡。戴著黃色安全帽的建筑工人,在龐大的樓層里移來移去。

有人呵斥他不戴安全帽進工地。黃半夏摸了摸頭,忽覺后脖一重,栽倒在地。

黃半夏醒來,對上一張絡腮胡子臉,是趙國民的堂兄趙國軍。他多年前離開風涼村,捎趙國民的骨灰盒時回來過。村里有人說他發(fā)橫財了,有人說他坐牢了。

趙國軍坐在一把只有半邊扶手的木沙發(fā),端著紫砂壺喝水,嚼著茶葉:“黃半夏,你在風涼村過得好好的,跑來這里做什么?”

“趙國民讓我來找你?!?/p>

“趙國民早死了,燒成灰,埋在你老相好香秀旁邊,天下沒有趙國民了?!?/p>

“他還沒死。”

趙國軍把茶葉沫子噴在他臉上,笑出聲:“黃半夏,趙國民兒子是小傻子,你也被染傻了?篾匠行當快消失了,你要是沒飯吃,跟我干。”

“我不想做第二個趙國民、姚木根、桑大慶、彭家年?!?/p>

“想訛我?是劉三刀?劉三刀的嘴比他的手術(shù)刀還快?!?/p>

“劉三刀只想做一個好醫(yī)生,可他不知道,僅僅做一個好醫(yī)生還是不夠的?!?/p>

趙國軍盯著他,眼里噴出比天空還要陰濕的殺氣。他指向前面的攪拌機:“三年前,一個攪拌工不小心掉進里面,跟水泥攪成一團,砌進了房子。你再提趙國民,也會被砌進房子?!?/p>

黃半夏冷靜地說:“來之前,我跟我相好交代過,我去找趙國民,也找趙國軍。趙國軍在凱達建筑公司,住縣城錦繡花園,他大兒子讀縣城實驗高中,小兒子讀縣城第二小學。我要是有三長兩短,我的相好會去報警。我連你送喪葬費的字據(jù)都拿到手了。”

“等我被抓了,你頭七早就過了。我一條命換你們這些爛命,換回我老婆兒子后半輩子的福分,值。”

“你死了,你老婆立馬就嫁人……”黃半夏沒說完,挨了一拳。

“別的男人會打你的兒子,睡你的女人……”他又挨了一拳。

“住你的房子,花你的錢,武大郎還見過給他戴綠帽子的男人長啥樣,你死了連哪個男人會睡你的女人都搞不清……”他又挨了一拳。

“你把姚木根、桑大慶、彭家年推下腳手架,從他們的喪葬費里掙錢,你掙的是喪盡天良的昧心錢?!?/p>

趙國軍咧嘴一笑:“你覺得哪張鈔票上會寫‘昧心錢’三個字?你個傻子?!蓖A送K苫蟮卣f,“兩年前我送來骨灰盒,趙國民下葬了,全村人都見到了,你怎么會認為趙國民沒有死?”

“他打電話,讓我給他娘打一只野豬肚治胃病,后來他娘被野豬肚噎死了。”

“你覺得有人相信一個死人會打電話嗎?”

“所以我想找你做證人,證明我沒有說謊,否則我會很冤枉。”

趙國軍大笑,笑出眼淚,他擦著眼淚說:“黃半夏你真是好笑,你竟然找我做證人?!你就像跟老虎說要剝它的皮。說說你怎么查到我的?我太好奇了。”

黃半夏開始講述,他受趙國民之托上山打野豬,打野豬時不小心打傷了相好,送相好去劉三刀診所療傷,劉三刀吹噓自己救活了一個摔得破破碎碎的人,警察認定他非法持槍要抓他,他為了洗清冤屈找到趙國民,趙國民見到他的第一句話是“你終于找到我了。你比趙小民聰明多了”。

“趙國民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你們兄弟倆早就在合伙賺昧心錢。這些年,你利用建筑公司瞞報安全生產(chǎn)事故的漏洞,一手制造建筑工人摔死事故,騙取喪葬費,從中謀利,還主動攬下送骨灰盒回鄉(xiāng)的臟活兒。最重要的是,你精心選擇下手對象。姚木根只有一個老母親,桑大慶是沒有親人的光棍,彭家年的父母老年癡呆,他們的家人沒法確認他們是怎么死的。

“趙國民摔下腳手架是意外。那天趙國民要把工友推下腳手架,結(jié)果陰差陽錯自己摔了。你對趙國民還有兄弟情,把他送到劉三刀診所。你稱他死了,騙到喪葬費,賺了一半,弄了個骨灰盒送回風涼村下葬。趙國民的命硬,活了下來。你本來可以讓他死的,劉三刀求你,你答應了,你一點也不擔心。因為趙國民暴露自己,就是暴露你們合伙干的壞事。因為他給娘和兒子掙到了自己的喪葬費,他活著都沒這么值錢。因為全村人都看著他下葬,沒人會相信他死而復生。

“劉三刀這兩年一直給趙國民治病,他當年在省醫(yī)院因為醫(yī)療事故被辭退,只好回鄉(xiāng),這是他解不開的心魔。他把趙國民死馬當活馬醫(yī),給他吃各種古怪的藥,打各種離奇的針,在他身上反復試驗醫(yī)術(shù)。他還給趙國民一個手機,隨時掌握他的病情。他是個好醫(yī)生,也只能是一個好醫(yī)生。

“后來趙國民覺得自己活不長了,娘的胃病是他心頭的疙瘩。他知道能幫到他的只有我,于是打電話讓我給他娘打野豬肚。他說出了我在松桃鎮(zhèn)賣野豬肚的事,這事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他死得蹊蹺。趙國軍,你是泥水匠,可你怎么能把人當成水泥沙子一樣糊弄?你是比野豬還要兇殘的畜生,我黃半夏是篾匠,也是打獵的,一個好獵人是不會放過一頭殘害生靈的畜生的?!?/p>

趙國軍摸著下巴:“你他娘的,說得像從頭到尾親眼看到一樣,沒錯,差不多就是這樣。打獵的,要么讓獵物死在手上,要么死在獵物手上。好了,現(xiàn)在看看到底誰是獵人,誰是野豬。”

他像提溜一只雞一樣提起黃半夏的衣領(lǐng)脖子,往攪拌工場拖去。黃半夏奮力掙扎,趙國軍給了他一拳,黃半夏的鼻孔淌血,腦袋嗡嗡作響。趙國軍把他拖上攪拌機的鋼架樓梯,一直拖到喂料口。

攪拌桶里的水泥和沙子不斷翻滾,發(fā)出巨大的嘶吼。趙國軍把黃半夏往喂料口摁去,黃半夏頑強地扳住喂料口外沿,不讓自己掉進去。塵灰彌漫隆隆作響的攪拌機前,兩個血人拼死拼活毆打,互相要將對方推進吞噬人的機械。

趙國軍再次將黃半夏摁到喂料口,他的腦袋朝翻滾的泥漿貼近。黃半夏緊緊閉住雙眼。他的耳朵灌滿嘶吼,耳膜撕裂,恍惚中似乎腦殼破碎,腦漿漫溢,身體與泥漿攪成一團,然后分裝進一個個泥灰桶,在水泥漿刀的刮抹下,他的身體與泥漿彌合了磚頭與磚頭、墻面與墻面之間的縫隙,在日光照耀和風吹雨打中漸漸堅硬如鐵,成為一幢幢樓的沉默部分……

突然趙國軍往后倒去,即將跌落攪拌機的黃半夏被人迅速拎出,四周圍上一圈鐵塔一樣的警察,接著吳青蘭哇哇大叫朝他撲來……

一年后一個黃昏,黃半夏和吳青蘭帶著趙小民站在趙國民夫妻的墳前。

黃半夏燒了一疊紙錢,燒著燒著他又生氣了,趙國民到底還是贏了他,跟香秀生前同床死后共墳。趙小民問爹娘什么時候死的,黃半夏用他能懂的話說了一遍。趙小民噘著嘴說娘死的時候他沒吃上全村飯。吳青蘭說你要真是我兒子,我一巴掌扇掉你滿嘴牙。趙小民連忙捂住嘴。

黃半夏把香秀墳前的野草拔光,斜眼看了另一邊好久,也拔掉茂盛的草。他說以后搬去松花鎮(zhèn),不比以前來得那么勤了??伤粫泚砜此?,不會忘記清明、中元、冬至這些要緊日子,當然還有夏至,他到老都不會忘記香秀。

黃半夏從牢里出來后,說了很多好話,把趙小民送進松花鎮(zhèn)小學。他的學習成績很差,畫畫出奇的好,還經(jīng)常獲獎,老師嘖嘖稱奇。黃半夏覺得他以后可以養(yǎng)活自己了,吳青蘭說傻子自有傻子福。

他們撿蘑菇,拔野菜,摘野果,黃半夏說蘑菇燉山雞的鮮味能把小舌頭鮮掉。他們找到有一種叫哥哥紅的野果子,趙小民吃了很多。天暗下來,他們走出山林,趙小民指著前方哇哇叫,樹林暗處閃著細碎的藍光。趙小民撲去說好玩好玩,黃半夏說不許鬧,再鬧他們會跑掉。趙小民問這是啥東西。

在飛舞閃爍的藍光中,黃半夏隱隱看到一張張離開這個世界很久的面孔,有的蒼老,有的年輕,有的熟悉,有的似曾相識……一張張臉重重疊疊,交枝錯葉,風中響著細碎的喧嘩,好像他們在低聲說話。

黃半夏說:“你爹,你娘,你奶奶,趙五爺,黃九公,周婆婆……很多很久以前活過的人?!?/p>

“你們也會變成光嗎?”

“我會變成光,吳青蘭會變成光,你以后也會變成光。人最后都會變成光?!?/p>

趙小民從書包里拿出本子和顏料筆,對著樹林畫起來。吳青蘭瘆得慌,她小聲催促快走別畫了。黃半夏說讓他畫。

趙小民的筆下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郁郁叢林,飛舞閃爍的藍光,一張張臉重重疊疊,交枝錯葉,有一張黃半夏最熟悉的臉,捋著馬尾辮,用烏溜溜的眼睛楚楚可憐地看著他們。黃半夏渾身戰(zhàn)栗,吳青蘭擦去他眼角的淚水。

趙小民畫完,黃半夏拿過畫紙小心地卷起來。

趙小民嚼著野果子朝林子外走去,邊走邊唱:“一二三,一二三四五,上山打野豬……”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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