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領
喜歡苦瓜
初識苦瓜,還是在我舞勺之年。記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我正讀初中,暑假里為了多掙點工分,幫父親減輕點負擔,到生產隊參加勞動。當時,我們村是蔬菜種植專業(yè)村,菜園里的西紅柿、茄子、辣椒、豆角……我都認識,唯獨有一種叫不上名字,從小竹竿搭的架子上垂下的果實呈紡錘形或圓柱形,表面有不少瘤狀褶皺。我很好奇,問這是什么東西?父親告訴我這是苦瓜。
父親說,苦瓜是剛剛引種的,因為味苦,很多人一時還吃不習慣,沒敢多種,先試種幾畦看看好賣不好賣,如果賣得好來年再擴種。
農村孩子從小總是愛吃甜的,如甘蔗、桑葚以及烘好的柿子。村子里來了貨郎擔,小孩子也是鬧著大人給買糖塊、糖豆吃,苦瓜還從來沒有聽說過。
父親當時任生產隊長,他告訴大家,咱種的菜要想讓城里人喜歡吃,自己先嘗嘗再往外宣傳。再說種地人是從來不怕“苦”的。鄰居德山爺是當時村里唯一的學醫(yī)的大學生,他告訴我們,苦瓜不僅是一種菜,還具有藥用價值,能去火、消炎、退熱、降血糖、增食欲、美容養(yǎng)顏。
據(jù)說苦瓜原產于熱帶地區(qū),是從印度尼西亞傳過來的,在南方已種植很多年了。隨著平頂山煤礦的開發(fā)建設,天南海北的人前來支援,也把這南方的蔬菜引到了我們這里。于是村里人開始嘗試吃苦瓜。開始是和辣椒一起炒,“酸甜苦辣咸”五味中苦辣占了二道,吃起來別有風味,剛入口給人的味道是苦澀的,但之后細細品味會感覺一絲清涼。也有人涼拌,剛吃時還用開水焯一焯以減少苦味,后來直接切絲涼拌,吃起來也挺爽口。有兩戶家里有人在外工作條件好一點,就放上肉和苦瓜一起炒;還有人用苦瓜煮湯喝,更有人把苦瓜切碎,用稀布包著擰出汁,然后再兌上涼開水喝,清心敗火。
當時很多小孩一到夏天就容易害眼,經常兩眼紅紅的,也容易口舌生瘡,可自從吃了苦瓜、喝了苦瓜湯苦瓜汁后,這些情況明顯減少了。慢慢地人們開始接受苦瓜,并且到處宣傳吃苦瓜的好處。城里銷量開始上升,種植面積也開始擴大,每年都給生產隊帶來可觀的收益。
1989年,我調到郟縣工作,在縣委機關大食堂吃飯時,廚師問我平時喜歡吃什么菜?我說沒有什么特別喜好,在家時吃得最多的是西紅柿和苦瓜。結果食堂的大師傅到菜市場轉了幾次也沒買到苦瓜。后來,我就從老家?guī)c苦瓜讓他做菜,還帶了點種子讓他們找地方試種。很快就有不少人喜歡上它了。
現(xiàn)在超市里賣的苦瓜大部分是從外地運過來的新品種,顏色更綠,個頭更大,產量肯定也高,但苦味淡了。搬到新居以后,院子里有一小塊菜地,每年我都要種上幾株苦瓜,夏天碩果累累,隨吃隨摘,成了餐桌上一道家常菜,炒肉、做湯、涼拌、榨汁都有一種清苦味。那苦味格外別致,清苦中蘊含著清香和清新。此物性子孤傲,不論與什么食物同炒同煮,總是獨攬苦味而“不傳己苦與他物”,正像清初文人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所說,苦瓜“其味甚苦,然雜他物煮之,他物弗苦,自苦而不以苦人,有君子之德焉”。這種“只苦自己不苦別人”的風范,讓苦瓜得了個“君子菜”的雅稱。
看來這一生清苦,其貌不揚的苦瓜,癡而不悲,美而不露,靜靜地醞釀苦的寂寞,不以苦悲卻以苦留香。由此我想到了貝多芬,他是一位藝術天才號稱“樂圣”,但又是一個活得很苦的人,出身貧寒,地位卑微,27歲時罹患耳疾,49歲時完全失聰,感情也屢屢受挫,終身未婚,但他從來不把個人的痛苦帶到作品中,人們從他的音樂里感受到的只有愉悅、希望和力量。我也想到了我的父親,他生在舊社會,飽受苦難,幼年喪父之苦,艱難生活之苦,養(yǎng)育我們兄妹又含辛茹苦,但他從來不怨天尤人,而是靠自己的勤勞,堅毅勇敢地面對艱辛和苦難,終于苦盡甘來,迎來了晚年的幸福。他常說:只有吃過大苦的人,才能懂得今天生活的甜。他對生活非常滿足,老說自己比過去的地主老財吃得都好,即使在重病期間、彌留之際,也強忍疼痛,從不在兒女面前呻吟,生怕我們擔心??磥硗纯嗄軌驓畿浫醯娜?,卻在堅強者面前敗下陣來。
苦瓜是苦的,也是最有味的??喙现?,不傳他物。無論是貝多芬那樣的名人,還是父親那樣的普通人,共同的特點是在艱難困苦的生活中百折不撓,苦己不苦人,是具有大格局、大氣度的人。每當吃苦瓜時,我都想到他們,我崇敬貝多芬,更懷念我的父親。
香菜小議
某日隨手翻閱雜志,發(fā)現(xiàn)國外有人把每年的2月24日定為“世界討厭香菜日”,心想這老外真是閑得無聊,竟弄出這么個奇葩節(jié)日,后來一想,身邊確有一些人是不喜歡吃香菜的。
有好事者做過統(tǒng)計,說全球大約有15%的人不吃香菜,他們不管是在家還是下館子,一定要囑咐一句:不要放香菜。有一次在外吃飯時,看見一位老兄誤食了香菜,捂著嘴跑出去吐了起來。在他們看來,香菜那離經叛道的氣味能夠將人的胃口毀掉。連最懂人間煙火氣味的汪曾祺也曾明確表示“不喜歡吃香菜”,以為有臭蟲味。然而,那些喜歡吃香菜的人卻對它愛得要命,認為沒有任何一種蔬菜的香味能與之相比。美食家梁實秋在《雅舍談吃》中說鹽爆肚是他的最愛,但必須要加一些芫荽梗、蔥花才能清爽。又在《白肉》一篇中講吃白肉下飯須佐一碟芫荽末兒,可見他是頓頓離不開香菜的。在我國古代就有很多人愛吃香菜。
起初香菜代指很多植物,如刺芹、香薷等。由于芫荽過于出眾,慢慢地香菜的稱呼逐漸成了芫荽的專屬。而芫荽也有別稱,如鹽荽、香荽。其實,它最初叫胡荽,原產地在西域,是張騫出使西域時將它和大蒜等一起帶回來,中土得以廣泛種植。十六國時期后趙皇帝石勒是胡人,聽不慣身邊人說胡字,于是把帶胡字的事物全改了,胡荽就叫了香荽,后又逐漸演變成了如今的通俗叫法“香菜”。清代學者厲荃的《事物異名錄》有記載:石勒改胡荽為香荽,今呼為鹽荽,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芫荽。由于味道獨特,很早就成為一種提味菜。明代農學家王象晉在《群芳譜》里稱它“甚香美脆嫩”。此外,香菜還有藥用價值。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詳細介紹過:胡荽辛溫香竄,內通心脾,外達四肢,能辟一切不正之氣。莖葉作蔬菜和調香料,并有健胃消食作用;果實可提芳香,入藥,有祛風透疾,健胃祛疾之效;籽可煎水漱口治牙痛,可解誤食毒菌之毒,對心腦病有食療作用。
我喜歡吃香菜,小時候就跟著大人們學種香菜——選地翻耕,平整打畦,澆水洇地,播下種子。印象中它的種子由于外殼堅硬要先把它放到石板上輕輕捶一捶或用腳踩一踩,用細布包起來放到溫水里浸泡一天,然后用布蓋住保濕,放到溫暖處通風,當露出小芽時再撒到地里,上面還要蓋上一層薄土,如果溫度適宜,三五天就破土而出。香菜葉子形狀姣好,初看好像回葉菜,仔細端詳才發(fā)現(xiàn)一根根細細的根莖沿途分布著若干回羽狀葉子,葉子的邊緣如鋸齒形,葉子的頂端內凹如小香片。香菜病蟲害較少,田間管理也不復雜,生長期較短,屬于速生蔬菜,一般兩個月左右就可上市,一年可種兩茬:春種夏收;秋天種上,春節(jié)前即可食用。據(jù)說有一年因氣候異常,香菜大面積減產,春節(jié)前上海市場上一棵香菜能賣到一塊錢,足見喜歡吃香菜的人還是很多的。直到現(xiàn)在我每年都要在自家小院里種上一小塊香菜,每當家中炒菜或做湯時,順手薅出幾棵,擇干洗凈,切碎入鍋,頓時就有一股清香味彌漫在空中。有時也把切碎的香菜蒜片放到小碟子里,加上醋和調料,蘸餃子吃,美味可口,淡雅幽香,輕輕地咀嚼,令人回味。
香菜的香,嗅于鼻,清于口,應當是極有來頭、極有個性的,若不然天地萬物,為何唯獨它冠以香菜的美名?人們喜歡它,不僅是喜歡它那類似于薄荷或水果的清香之味,還喜歡它不張揚、不妖艷、不攀比的性格。有人說它是個哲學家,懂得世上的事要適可而止,從不貪得無厭,它明白自己的身份,找準自己的位置,有節(jié)制也有分寸,懂得紅花要有綠葉襯的道理。一碗牛肉拉面,一碗餛飩,撒上香菜,味道鮮美,妙不可言。不僅是錦上添花,還讓人滿口生津,肚腹留香,越吃越有味。在清蒸紅燒的大魚大肉旁放上一些香菜葉子,作為點綴,就會讓魚和肉更加色澤豐盈,香味誘人,不論是盛大的國宴或是家常便飯,香菜都以極其樸素的面貌登場,從不獨占一席,不僅用自己的芳香感染他人,且高尚謙遜,絕不出格,正像我們周圍的一些人,不論是在職場上或是在賽場上,埋頭苦干,不慕名利,甘當配角,只留一身清白,一世清香。
做菜就做一棵默默無聞、清香馥郁的香菜,為人當做一個潔身自愛的謙謙君子。
責任編輯 劉 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