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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在近代中國行使治外法權的司法與外交手段
——以“華爾遺款案”(1862-1904)為中心

2023-11-06 03:23屈文生
法學 2023年9期
關鍵詞:公使西華領事

●屈文生

在近代中美關系史料中,1862—1904 年的“華爾遺款案”(the Ward Estate Claims)對研究美國在近代中國行使治外法權的手段具有特殊價值。在所有類型的“華洋交涉案”中,“華爾遺款案”作為所謂“助剿之債”糾紛之一,具有當事人影響力大、關注層面高、經(jīng)手者眾多、案情錯綜復雜及案件處理時間長等特點。該案表明,美國在近代中國各通商口岸對中美民商事交涉案件行使司法管轄權(jurisdiction 曾譯為“法權”)時常使用“會斷”,即會同公斷或會同仲裁(arbitration 曾譯為“公斷”),但組織實施的主體并非專門法官,而是美國駐華領事官。充當公斷人(亦稱中人,今仲裁員)的全部是外國人,雖不限于美國人。當“會斷”無法保障在華美國人利益時,在華美國人和美國官員常希冀將案件引入外交渠道,以“交涉”方式解決?!皶唷迸c“交涉”共同構成美國早期對近代中國行使治外法權的重要手段。

從相關中英文外交、司法檔案出發(fā),本文研究的旨趣在于將淹沒的“華爾遺款案”歷史重現(xiàn),〔1〕該案與熙爾控楊泰記案(Hillv.Ta kee)即“高橋輪船案”有交集。亦意通過此項個案研究揭示美國在華行使治外法權時采用的“會斷”和“交涉”方式既不符合國際法、美國國內(nèi)法,也缺乏中美條約的依據(jù),是美國侵奪近代中國司法主權的非常規(guī)手段。不唯此,深挖“華爾遺款案”對揭示和闡明美國在近代中國究竟是如何借助法律東方主義話語推行法律帝國主義并延伸其勢力和霸權這一重大問題或有啟發(fā)意義。

一、“華爾遺款案”及適用“會斷”的不當性

(一)“華爾遺款案”的緣起

1859 年,美國馬薩諸塞州塞勒姆港的冒險家華爾(Frederick Townsend Ward, 1831—1862,亦作“華飛烈”)偕胞弟抵達中國。斯時正值太平天國進軍江南。由于江浙清軍兵力不足,1862 年2 月,清廷正式確定了“借師助剿”方針,即借英法兩國兵力剿滅太平軍。〔2〕參見楊益茂:《清王朝“借師助剿”探析》,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4 年第6 期,第98-103 頁。但在此前,蘇松太道吳煦(1809—1872)等早已啟動藉夷力以共同鎮(zhèn)壓太平軍的計劃;彼時,記名道楊坊(1803—1865)向吳煦力薦華爾。〔3〕參見北京太平天國歷史研究會編:《太平天國史譯叢》(第3 輯),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12 頁。1860 年春,華爾遵照吳煦命令組織“洋槍隊”,帶管“印度兵”?!?〕這支隊伍在清外交檔案內(nèi)多被稱為“印度兵”,但實際上以菲律賓雇傭兵,即馬尼拉人為主。參見中華書局編輯部、李書源整理:《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中華書局2008 年版,第385 頁。早期“洋槍隊”只取得一次克復松江府城的勝利,翌年4 月,華爾重現(xiàn)松江,開始訓練新的“洋槍隊”?!?〕參見[美]R.J.史密斯:《十九世紀中國的常勝軍:外國雇傭兵與清帝國官員》,汝企和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年版,第38 頁。

1862 年華爾屢戰(zhàn)告捷,受到清廷密集嘉獎,其所帶軍隊被稱作“常勝軍”,其本人也取得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榮譽——“副將補用”。〔6〕馬士提到,華爾本人后來曾被擢升為“提督”,并稱其就是中國軍隊的“中將”,疑誤。參見[美]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第2 卷),張匯文等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 年版,第83 頁。同年9 月21 日,華爾在寧波慈溪戰(zhàn)役中受重傷,于次日在寧波離世。華爾在去世前留下遺囑,稱吳煦欠其銀11 萬兩,楊坊欠其銀3 萬兩,此兩項欠銀共計14 萬兩。〔7〕1 兩約合當時的1.6 美金,11 萬兩約合1862 年的17.6 萬美金,是一筆巨款。See Hearings Before the Subcommittee of the Committee on Expenditures in the State Department, Washington: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1, p.285, 291.按照遺囑,華爾將其中5 萬兩留給妻楊常梅(楊坊之女),〔8〕此前文獻多譯為“章妹”,疑誤。這一時期,中國女性與西方男性的結合并不常見,但華爾的副職白齊文和富爾思德亦娶中國女子為妻。華爾與楊常梅的婚事引人側目的程度不下于容閎(Yung Wing)與克洛格(Mary Kellogg)的婚禮。參見[美]鄧津華:《歐亞混血:美國、香港與中國的雙族裔認同(1842—1943)》,楊雅婷譯,“臺大”出版中心2020 年版,第63 頁。其余留給胞弟華得(Henry G.Ward)〔9〕在中文檔案中,查華爾弟的名字有“華得”“亨楞華爾”“華香里”等。參見中華書局編輯部、李書源整理:《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中華書局2008 年版,第139 頁;黃嘉謨主編:《中美關系史料》(光緒朝二),“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8 年版,第773 頁。和妹伊麗莎白·沃德(Elizabeth C.Ward)。〔10〕See Caleb Carr, The Devil Soldier: The American Soldier of Fortune Who Became a God in China, New York: Random House,1992.p.222.英軍戰(zhàn)艦哈代號的兩名軍官以見證人身份在遺囑上簽字,但遺囑中所提欠銀沒有任何憑據(jù)?!?1〕See “Ward Claims and Claim of Charles E.Hill,”The Senate Documents, First and Second Sessions of Forty-fifth Congress,1877 and’78, Vol.2, Washington: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877, p.4-5.

華爾在遺囑中指定何伯(Sir James Hope,1808—1881,又譯賀布爵士、霍普等)和美國第三任駐華便宜行事全權大臣(以下簡稱駐華公使)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1820-1870)作為遺囑執(zhí)行人(executors),但何伯和蒲安臣為當時英美在華頭面人物,皆無暇親自處理此事。前者因計劃返回英國,遂轉托旗昌輪船洋行(Shanghai Steam Navigation Co.)創(chuàng)始人美國人金能亨(Edward Cunningham,1823-1889)辦理。后者無法從公使任上抽身,故交由年輕的美國駐滬領事西華(George Frederick Seward,1840—1910)代為處理?!?2〕同上注,第3 頁。西華此時年僅23 歲,是1861—1869 年間任美國國務卿西沃德(William H.Seward, 1801—1872)的侄子。

(二)“華爾遺款案”進入“會斷”司法救濟程序

西華迅速召集各涉案洋行召開債權人會議,并與金能亨一道建議將“華爾遺款案”提交美國駐滬領事法庭處理?!?3〕同上注,第3-4 頁。這意味著該案正式進入司法救濟程序。美國駐滬領事法庭具有多種功能,其作為遺囑檢驗法庭(probate court)對在滬美國人的遺產(chǎn)案件擁有管轄權。西華作為美國駐滬領事,是領事法庭的當然法官,即本案法官。

在“華爾遺款案”提交領事法庭的同時,西華和金能亨商議為華爾遺產(chǎn)指定遺產(chǎn)管理人(administrator)?!?4〕英美法中“遺產(chǎn)管理人”不同于“遺囑執(zhí)行人”,前者一般指由法庭指定或繼承人委托的對被繼承人遺產(chǎn)進行妥善保管和處分之人;后者一般指立遺囑人在遺囑中指定在其死后執(zhí)行其遺囑之人。1862 年11 月20 日,西華在征得金能亨和利益相關方同意后,〔15〕Se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art I, Washington: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889, p.212.以領事法庭法官的名義指定曾任美國駐滬代理副領事、時為美國在滬豐裕洋行合伙人的費爾文(Mr.Albert Freeman,Hiram Fogg & Co., 又譯福禮門、弗里曼等)為華爾唯一的遺產(chǎn)管理人。隨后,費爾文按照前述西華等人的設想,向上海道臺吳煦和記名道楊坊分別正式提出索欠請求?!?6〕Claim(s)作為法律術語,宜作請求權案解,但過往檔案中皆記為索欠案等,這里遵從約定俗成“索欠”一詞。據(jù)費爾文稱,吳、楊二道起初皆曾承認遺囑所及“華爾遺款”確有其事,但皆稱因經(jīng)費短缺無法即刻清償。在費爾文看來,吳、楊二道拒絕清償“華爾遺款”的肇因實為“白齊文事件”?!?7〕See “Mrs.Georgiana M.Amidon”, Senate Mis.Doc.No.118, First Session of the Forty-ninth Congress, Washington: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886, p.2, 4.

華爾死后,何伯推薦美國人白齊文(Henry Andres Burgevine, 1836—1865)接任華爾遺缺,但白氏先是不遵楊坊調(diào)遣,后在松江閉城滋事,而后更是帶軍數(shù)十人闖入楊坊上海寓所重傷楊坊,搶洋銀四萬余元。時任江蘇巡撫李鴻章接報后請旨朝廷嚴懲白氏,并對負有監(jiān)管之責的吳、楊二道提請朝廷予以革職。〔18〕參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近代中國對西方及列強認識資料匯編》(第2 輯第1 分冊),“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4 年版,第110 頁。朝廷遂降旨革去白齊文三品頂戴,并革去了吳、楊二道職務,但未摘去二品頂戴,仍令二人負責善后?!?9〕參見中華書局編輯部、李書源整理:《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中華書局2008 年版,第523-524 頁。1862 年3 月24 日,常勝軍由英國軍官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1833—1885)統(tǒng)帶。

得知吳、楊二人被革職后,在滬各洋行凡在“常勝軍”營尚有欠款未清的,紛紛向吳道臺索欠。〔20〕See “Ward Claims and Claim of Charles E.Hill,”The Senate Documents, First and Second Sessions of Forty-fifth Congress,1877 and’78, Vol.2, p.7.中文檔內(nèi),“華爾遺款案”還被記載為“華爾體己賬目”等。由于吳煦對以上各索欠賬目的準確性持有異議,不愿照單全收,作為領事法庭法官的西華于是采取并案解決的辦法,即組織公斷人同時會斷“華爾遺款案”(含“華爾控吳道臺”和“華爾控楊泰記”等兩起)及眾洋行索欠案等。由于各案交織一處,顯得本案錯綜復雜。以下主要圍繞“華爾遺款案”,對其他案件不做非必要的細述。

(三)“會斷”的依據(jù)是美國國內(nèi)涉外立法而非中美條約

按照領事法庭的要求,中美兩造各委托一位“公斷人”,美方委托的是基本不懂中文的美國人洛其(John Kearney Rodgers),中方委托的是粗通中文的美商秦鎮(zhèn)西(Frederick H.B.Jenkins)。為確保索欠成功,費爾文的策略是將“華爾遺款案”分別提出:一起是針對吳道臺提起的11 萬兩索欠,另一起是針對楊泰記提起的3 萬兩索欠,即所謂將“‘華故將’與吳、楊道臺之賬,分項核算”。〔21〕黃嘉謨主編:《中美關系史料》(光緒朝一),“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8 年版,第233 頁。

西華組織“會斷”的依據(jù)是美國國內(nèi)涉外立法中關于對華治外法權體系的規(guī)定。在該案發(fā)生前,美國政府通過1848 年8 月11 日和1860 年6 月22 日批準的國會法令,授予美國駐中國、日本、暹羅、波斯、埃及及馬達加斯加等國家的公使和領事等外交、行政人員以特定司法權(judicial powers),賦予美國在上述國家的領事法庭對民、刑案件的管轄權,并確立“領事—公使”兩級審判體系。〔22〕See “Act of June 22, 1860”, in George P.Sanger ed., The Statutes at Large and Treati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vol.12,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863, p.72- 76.上述法令鼓勵美領事法庭適用“會斷”與“簡易程序”。對于有爭議的民事案件,美公使、領事可組織當事人協(xié)商解決,或提交各方一致同意的公斷人會同解決。公斷人聽取雙方陳述后作出裁決,領事在審理案件時須接受該裁決?!?3〕參見李洋:《從領事法庭到駐華法院:美國在華治外法權模式轉型》,載張仁善主編:《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14 年春季卷),法律出版社2014 年版,第154-167 頁。

但這一安排違反了中美條約中關于美國對華治外法權體系進行規(guī)限的條文。1858 年中美《天津條約》第24 款規(guī)定:“中國人有該欠大合眾國人債項者,準其按例控追,一經(jīng)領事官照知,地方官立即設法查究,嚴追給領”;1844 年中美《望廈條約》第21 條亦有類似規(guī)定。因此,美國人由于債務糾紛控訴中國人,須由中國官員處理,但此案自始并未由上海道或同知承審?!?4〕1858 年中英《天津條約》第17 款規(guī)定了領事官“先行勸息”和“會同審辦”的權利,美國可能依據(jù)最惠國待遇原則獲得這兩項權利,但即便如此,美方并未按照流程與中方“會審”。參見《中外舊約章大全》(第1 分卷1689—1902 年)(上冊),中國海關出版社2004 年版,第126、290、300 頁。更有甚者,本案在領事法庭組織“會斷”后,并未按照條約規(guī)定的“會同審辦”原則進行會審??梢姡婪竭x擇跳過一般的審理程序,而以“會斷”這一審前(pre-trial)程序處理“華爾遺款案”,并最終以外交“交涉”方式結案。

總之,法律帝國主義的達成并不僅靠簽署不平等條約,訂立條約只是法律帝國主義實踐的一種方式?!?5〕參見李洋:《從“非正式帝國主義”到“法律帝國主義”:以近代中國的境遇為例》,載《法學家》2020 年第1 期,第77-89 頁。在美國在華確立的領事裁判權體系和治外法權統(tǒng)治框架下,“華爾遺款案”起初是在法律框架內(nèi)和司法軌道上拉開的序幕,稍后適用的“會斷”和“交涉”等程序并無明確的條約依據(jù)。不唯此,西華作為原定遺囑執(zhí)行人蒲安臣的代理人的同時,又作為遺囑案件的裁判官的安排,表明該案自始就存在程序不正當?shù)谋撞 ?/p>

二、“華爾遺款案”中的兩類“會斷”

“華爾遺款案”包含“華爾控吳道臺”和“華爾控楊泰記”兩起訴訟。美國駐滬領事法庭對這兩起訴訟的處理方式略有差異。對于“華爾控吳道臺”一端,領事法庭并未予以立案,其發(fā)揮的功用主要在于組織審前“會斷”,等于是以“會斷”中止了庭審程序的啟動,即“會斷”是審判庭審的前置程序。但對于“華爾控楊泰記”一端,該領事法庭業(yè)已同意對其立案受理,本擬開庭審理,只是在被告楊泰記的請求下,同意亦以“會斷”方式解決案件,等于是以“會斷”代替了庭審程序。因此,在19 世紀60年代美國駐滬領事法庭管轄的中美商事案件中,“會斷”既在立案前適用,也在立案后適用;既作為案件審理的前置程序適用,也作為案件審理的替代方式適用。

(一)“華爾控吳道臺”一端的庭審前“會斷”

第一次“會斷”時,費爾文僅選擇將控吳道臺銀11 萬兩案提交“會斷”。此次“會斷”大概持續(xù)了六周。第一次“會斷”于1863 年3 月3 日作出裁決,〔26〕Se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art I, p.205, 212.這日也成為本案敘事的重要時間節(jié)點。

第一次“會斷”裁定吳道臺應向費爾文“還欠”銀11 萬兩,但吳道臺拒絕接受裁決。依據(jù)此前兩造約定的“會斷”條款,在最終裁決提交領事法庭前,對于兩造未達成合意的“會斷”裁決,允許反對方在30 日內(nèi)提交相反證據(jù)。為此,吳煦通過楊坊向公斷人提供了一份口頭陳述,即中國政府曾向華爾支付過一筆約3.3 萬兩的銀款。楊坊提出,這筆銀款應在“華爾遺款”中抵去,理由是這筆款項本是吳道臺委托華爾通過英國提督何伯等在滬英官從印度訂購軍火的費用;但華爾去世前并未將這筆銀款付至英官處,故當上述英官向上海道臺催討這筆銀款后,吳煦只好重向英官付清該筆軍火之債。

對吳煦的反控,費爾文不予認可。依據(jù)美國同孚洋行(Olyphant & Co.)和豐裕洋行的賬簿,費爾文辯稱楊坊所提的這筆3.3 萬兩銀款早已用于其委托華爾從中國香港采購類似軍火的開支,與自印度采購軍火無關。代表吳、楊二道的公斷人秦鎮(zhèn)西以中方無真憑實據(jù)為由,對該反控意見不予采信。洛其和秦鎮(zhèn)西兩位公斷人最終裁決吳、楊應按照華爾遺囑全額還欠銀11 萬兩。

美國駐滬領事西華遂將上述“會斷”裁決照會上海道臺吳煦,并敦促后者盡快履行清償義務,但被吳道臺拒絕。〔27〕See “Mrs.Georgiana M.Amidon”, Senate Mis.Doc.No.118, First Session of the Forty-ninth Congress, p.3-4.第一次“會斷”裁決成為之后中外官員交涉該案繞不開的內(nèi)容,也是美方主張索欠最有力的依據(jù),因此十分重要??傮w上,吳煦對第一次“會斷”裁決提出了不少有憑據(jù)的異議,并成功引導西華將注意力置于案情的是非曲直之上。西華在進一步了解案情后意識到,領事法庭受理的這批索欠案中有不少案件屬實虛妄,其中“華爾遺款案”亦有不少疑點。為此,西華提議將該案再次提交“會斷”,吳道臺對此表示同意?!?8〕See“Ward Claims and Claim of Charles E.Hill”, The Senate Documents, First and Second Sessions of Forty-fifth Congress,1877 and’78, Vol.2, p.24.關于這點,多年后當西華被擢升為美國駐華公使后,在1876年7 月11 日向美國國務卿菲什(Hamilton Fish, 1808-1893)發(fā)出的報告中,坦言是其同意再舉行一次會斷,因為他絕無意慫恿美商對吳煦等人提出“不正當?shù)乃髑贰保╱njust claims)。

1863 年10 月13 日,西華照會吳煦并就第二次“會斷”事宜進行商議。西華在該照會內(nèi)草擬了第二次“會斷”適用的規(guī)則,并就裁決的效力問題提出草案。西華提出,其愿舉“埃多金能亨與多末亨百里”二人擔任公斷人。〔29〕擔任第二次公斷人的分別是金能亨和漢璧禮(Thomas Hanbury, 1832—1907)。前者代表美方當事人,本來就對此案的介入很深,是何伯親自委托的華爾遺產(chǎn)案的遺囑執(zhí)行人。后者代表中方當事人,在1875 年會審公堂審理的“熙爾控泰記案”中英雙語審判紀要內(nèi),該人名譯名有二:一是漢璧禮,二是上文所提“多末亨百里”。參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中美關系史料》(同治朝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68 年版,第686 頁;“Ward Claims and Claim of Charles E.Hill,”The Senate Documents, First and Second Sessions of Forty-fifth Congress, 1877 and’78, Vol.2, p.10.西華進一步稱,“若是他等結算此賬,二人意不相符,難以決斷,當由他等再選舉一人定妥。以后并不得反悔?!薄?0〕Hill v.Ta Kee, Minutes of the Court Including Pleadings and Arguments of Counsel in English and Chinese, Shanghai: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75, p.44-46.同時西華允諾,“凡會斷裁決為不公正或沒有證據(jù)支持的索欠請求,本領事將予以撤銷,今后亦永不復提出。”〔31〕“Ward Claims and Claim of Charles E.Hill”, The Senate Documents, First and Second Sessions of Forty-fifth Congress, 1877 and’78, Vol.2, pp.8, 10, 39.對此,吳煦沒有異議。也就是說,中美兩造同意,第二次“會斷”裁決作出后即發(fā)生法律效力。可以發(fā)現(xiàn),金能亨作為遺囑執(zhí)行人蒲安臣的代理人被選為公斷人。西華雖然表面暫時抽身本案,但實際依然在維護美方的利益。

在第二次“會斷”期間,吳煦先后提出兩端針對“華爾遺款”的反索欠訴由。第一,其在1862 年曾向華得支付銀12 萬兩,委托其赴美國為中國政府購買輪船,但華得既未購得任何船只,也未向中國政府說明如何開支該筆銀款。〔32〕See “Mrs.Georgiana M.Amidon”, in Senate Mis.Doc.No.118, First Session of the Forty-ninth Congress, p.4.這點反控理由十分及時、有力。第二,為購買軍火,其曾向華爾本人支付銀27 萬兩?!?3〕吳煦對這件事的說明在同治九年閏十月初五日(1870 年11 月28 日)總署致鏤斐迪照會內(nèi)有記載。參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中美關系史料》(同治朝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68 年版,第728 頁。為此,吳煦出具了一份中文書面證據(jù),上有華爾的中文簽名,然而美方當事人辯稱華爾既看不懂中文,也不會寫、不會說中文,并稱該“領狀”(即收據(jù))上并無英文,故不予認可。〔34〕See “Ward Claims and Claim of Charles E.Hill”, The Senate Documents, First and Second Sessions of Forty-fifth Congress,1877 and’78, Vol.2, p.6.但吳煦認為“華爾時為副將,管帶官兵,即系中國之官,應遵用中國文字,一切文領公牘,豈能仍用英文”?!?5〕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吳煦檔案選編》(第3 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 版,第144 頁。但這份證據(jù)仍被兩公斷人排除,這意味著吳煦所稱華爾曾承領27 萬兩輪船價銀的反控主張未獲認可,盡管多年后已經(jīng)升任美國駐京公使的西華曾承認該27 萬兩銀“無可置疑”?!?6〕西華在1877年5月2日照會恭親王奕?(1833—1898)時,承認華爾確領受過這筆款。參見黃嘉謨主編:《中美關系史料》(光緒朝一),“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8 年版,第230 頁?!癢ard Claims and Claim of Charles E.Hill”, The Senate Documents, First and Second Sessions of Forty-fifth Congress, 1877 and’78, Vol.2, p.89.

在第二次“會斷”進行之際,華爾之父老華爾(Frederick G.Ward)赴京請求公使蒲安臣另辟蹊徑(即從司法轉向外交途徑)解決“華爾遺款案”。為此,蒲安臣照會總理衙門敦促中央政府介入該案,并向總署允諾,俟老華爾到滬后,即向上海道臺說明華爾之弟收到銀12 萬兩之賬?!?7〕參見黃嘉謨主編:《中美關系史料》(光緒朝一),“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8 年版,第232-233 頁??偫硌瞄T后將此案交由李鴻章辦理,并特派委員應寶時(1821—1890)取證調(diào)查后再向總署報告?!?8〕參見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吳煦檔案選編》(第3 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 版,第144-146 頁。

在“華爾控吳道臺”一端中,兩位公斷人裁定,吳道臺未提供支撐其反控的合理證據(jù),沒有充足證據(jù)證明華爾確從吳道臺處領收過銀27 萬兩,公斷人據(jù)此認為領事法庭不得允許吳道臺對華爾提出索欠,這點對于中方不利。另外,同樣因為缺乏實質證據(jù),該案的第二次“會斷”裁定華爾遺產(chǎn)管理人費爾文在尚未拿到華得的“購船銀賬目表”(accounts)前,不得將“華爾遺款案”在領事法庭立案?!?9〕See “Mrs.Georgiana M.Amidon”, in Senate Mis.Doc.No.118, First Session of the Forty-ninth Congress, p.7.第一次“會斷”和第二次“會斷”在法律上的區(qū)別在于后者在效力上直接取代前者。第一次“會斷”認為“華爾控吳道臺”一端應由領事法庭立案受理,但在第二次“會斷”時,其被直接列入不應立案受理之列。換言之,“華爾控吳道臺”一端不屬于可公斷事項,應被領事法庭直接駁回?!叭A爾控吳道臺”一端至此本該即告終結,因為該案本就不該在領事法庭立案和審判。此即前案最終公斷裁決要旨,可惜這一法理自始至終被清廷忽視。

第二次“會斷”耗時三個月,結束時西華剛擢升為美國駐上??傤I事?!?0〕參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中美關系史料》(同治朝上),“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68 年版,第132 頁。1864 年1 月18 日,上述金、漢二位公斷人作出如下裁決:原、被告雙方提交的證據(jù),皆不足以支持公斷人作出新裁決。原、被告的證據(jù)都不足以證實各自的索欠,兩不算賬,即兩造索欠幾可互抵?!?1〕Se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art I, p.209.西華總領事認識到此案可謂案中有案,即前文提到的華得自1862 年攜巨款銀12 萬兩(約合4 萬英鎊)回美國后便音信全無,而這筆銀款是吳道臺撥給華爾請華得返美為清政府購買輪船所用。但華得既未買回船來,也未交代其原因,即華得根本未向清政府出具任何有關這筆錢的開銷賬單。〔42〕See “Ward Claims and Claim of Charles E.Hill”, The Senate Documents, First and Second Sessions of Forty-fifth Congress,1877 and’78, Vol.2, p.4.因此,兩筆欠款被認為具有債務相左抵銷關系。換言之,西總領事不得不再次面對漢璧禮和金能亨“會斷”該遺款案時遇到的問題,即該案只要原告方拿不出華得“購船銀賬目表”,就無法進行下去。不得已,西總領事只能拖延案件。〔43〕種種情形表明,西華未將第二次裁決視作對“華爾控吳道臺”一端的終局結果,而至多僅是對案件的暫時駁回。Se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art I, p.202, 213.

被告吳煦認為第二次“會斷”裁決非常不公道,曾謂“中人(即公斷人)所斷不公,已付華爾辦輪船之二十七萬兩,混抵華爾索加賞犒十一萬,云兩不算賬,此最不公之一大端。”〔44〕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吳煦檔案選編》(第3 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 版,第127-128 頁。原告對該結果也不接受。若干年后,華得之遺孀喬治亞娜·阿米登(Georgiana M.Amidon)〔45〕案件審理與交涉期間,只有其前弟媳喬治亞娜在世,她已改嫁一位名叫阿米登(James Rufus Amidon)的美國人,所以已不姓“沃德”。舊事重提,直指西華當年允許該案進行第二次“會斷”系“非公正”之舉,〔46〕See “Ward Claims and Claim of Charles E.Hill,”The Senate Documents, First and Second Sessions of Forty-fifth Congress,1877 and’78, Vol.2, p.8.并將此舉視作是西華向吳道臺的屈服。喬治亞娜指責西華沒有堅持強制執(zhí)行第一次“會斷”裁決,認為美國領事沒有盡到保護在華美國人的責任?!?7〕See “Mrs.Georgiana M.Amidon”, in Senate Mis.Doc.No.118, First Session of the Forty-ninth Congress, p.6-7.

(二)“華爾控楊泰記”一端中“會斷”對庭審的替代

就“華爾控楊泰記”一端,雙方也有過不少折沖。西華曾準備對該案在美國駐滬領事法庭正式開庭審理。被告楊泰記即楊坊于是聘請秦鎮(zhèn)西作為其代理人擬參加訴訟。但原告代理律師向該領事法庭提令求楊泰記提交保證金的請求,以確保領事法庭的判決最終能夠得以執(zhí)行。楊泰記遂同意按要求繳納銀3 萬兩保證金,同時還找得一位外籍保證人;但楊泰記對案件在領事法庭審理有所顧慮,故向法庭提出亦以“會斷”方式解決的請求。西華表示同意,故“華爾控楊泰記”一端也未在領事法庭正式審判。

“華爾控楊泰記”一端的公斷人共三位,分別為代表楊泰記的勞瑞歐(Loureiro)和代表西華的海士(A.A.Hayes),二人一致推薦西人中頗具威信的狄思威(Dixwell)〔48〕此公后在1870 年5 月被選為上海公共租界、法租界公董局總董。任首席公斷人。西華特地聲明其在“華爾控楊泰記”一端的身份并非法官,而是華爾事實上的遺產(chǎn)管理人?!?9〕費爾文于1864 年6 月辭去遺產(chǎn)管理人職務。See “Ward Claims and Claim of Charles E.Hill”, The Senate Documents, First and Second Sessions of Forty-fifth Congress, 1877 and’78, Vol.2, p.4.身兼領事法庭法官和華爾遺產(chǎn)管理人兩重身份的西華此時完全不顧利益沖突,積極地以華爾遺產(chǎn)管理人的身份委任公斷人,儼然完全變成“華爾遺款方”的代理人,明顯是在濫用領事法庭法官的權力??梢?,本案自始存在嚴重的程序不公。

1864 年8 月30 日,公斷人海士經(jīng)仔細推敲各種線索后認定,所謂銀3 萬兩“華爾遺款”只是華爾寄存于“楊同泰銀號”的存銀;華爾在彌留之際提出楊泰記欠其銀3 萬兩,主要意在提醒遺囑執(zhí)行人該筆存項的存在。海士這一推定最終即為“華爾控楊泰記”一端之“會斷”裁決的主要意見,各方及西華對此均無異議。西華甚至表示,即使將“華爾控楊泰記”一端提交領事法庭審判,此“會斷”裁決也絕無可能被推翻。〔50〕Se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art I, p.213-217.

“會斷”是美國駐華領事法庭經(jīng)常援用的審前程序或替代性爭議解決方式??v觀整個過程,領事法庭在“華爾控吳道臺案”一端,將“會斷”作為案件庭審的前置程序加以適用,但在“華爾控楊泰記”一端,美國駐滬領事將“會斷”作為庭審的替代糾紛解決方式加以適用?!皶唷痹凇叭A爾控吳道臺”一端中沒有真正解決該案,但是解決了“華爾控楊泰記”一端,即原告控楊泰記銀3 萬兩案的訴訟請求終被領事法庭徹底駁回。于是,接下來的“華爾遺款案”只?!叭A爾控吳道臺”一端,該案索欠額相應地也由銀14 萬兩變?yōu)殂y11 萬兩。

三、“華爾遺款案”由司法救濟轉向外交交涉的醞釀

“華爾遺款案”起初主要在司法框架內(nèi)尋求解決方案。美國駐滬領事法庭通過“會斷”程序解決了“華爾控楊泰記”一端。至于“華爾控吳道臺”一端,雖然該法庭組織的第二次“會斷”幾近駁回了原告訴訟請求,但由于西華態(tài)度曖昧,該案并未徹底解決。1864 年夏令后,西總領事認為雙方皆無理可爭,遂將“華爾控吳道臺”一端擱置。

鑒于吳道臺不認可“會斷”之裁決,又面臨美在滬商人不斷催促,美使蒲安臣打算跳過“會斷”之后的審判程序,徑直以外交交涉解決此案。1864 年11 月21 日,蒲安臣自北京致西總領事函,稱“既然某些當事人可能無法滿足我等預期,余擬通過外交行動解決此案。”〔51〕“Ward Claims and Claim of Charles E.Hill”, The Senate Documents, First and Second Sessions of Forty-fifth Congress, 1877 and’78, Vol.2, p.6.1867 年初,西華回國休假,并正式將本案移交蒲安臣公使,這標志著本案漸次由司法轉向外交通道。在此期間,前記名道楊坊于1865 年病故;前上海道臺吳煦于1867 年稱病告假回籍;西華在1868 年初才返回中國。此后近半個世紀,圍繞“華爾遺款案”的交涉,幾乎不復在法律框架之下展開。這意味著,司法案件已升級為外交事件,事件的兩方演化為清廷和美國駐華公使及美國政府。

(一)華得“購船銀賬目表”的取得

在“華爾控吳道臺”一端,原被告雙方、公斷人基本上都是在圍繞證據(jù)問題開展辯論,其中華得“購船銀賬目表”成為解決該案的關鍵。

1867 年2 月,西華回國后曾見過華得,但不久后華得即因病去世。華得去世前,指定其妻喬治亞娜為其(非華爾的)遺囑執(zhí)行人(executrix)。此前由于華爾指定的三位繼承人中兩位已經(jīng)過世,華得從華爾妹伊麗莎白處購得全部繼承權,成為遺產(chǎn)唯一繼承人,但不料其在1867 年夏亦去世,于是華得遺孀喬治亞娜遂成為“華爾遺款”唯一合法繼承人。〔52〕See “Mrs.Georgiana M.Amidon,”Senate Mis.Doc.No.118, First Session of the Forty-ninth Congress, p.8.In re Amidon.148 N.Y.S.680, 683(1914).關于這次會面,西華和喬治亞娜都有記載,但具體細節(jié)有差異。喬治亞娜的記載成為美國國務院介入案件后經(jīng)常援用的內(nèi)容。為敘事方便計,這里先開列西華的記述,內(nèi)容大略如下(以第一人稱敘述):

我在回國后曾找到華得,以拿到解決“華爾遺款案”亟需的購船賬目表和證據(jù)。華得說,4 萬英鎊購船款(即吳煦所言12 萬兩購船銀)只是吳道臺允諾提供的部分銀款,含已用于戰(zhàn)事的武器彈藥開支。在華得看來,其未能交付輪船的責任應由吳道臺來負。因為吳道臺未能及時再向他撥付第二期購船銀,這使他不得不將那艘尚未完工但已預訂好的輪船轉賣給他人。華得聲稱自己因此遭受重大損失,并稱吳道臺交給他的這筆購船銀也因此損失不少。在我看來,華得的說辭是可取的。一來,他是在面臨資金不濟之壓力的情形下,不得已將未完工的輪船轉賣他人,并因此遭受不少損失;二來,華得已病入膏肓,他的健康狀況不容許他及時向中國政府提供適當?shù)馁~目表,因此這點也情有可原。我這趟回國之行最終拿到華得的賬目表,其顯示結余的購船銀(含賣船款)計61,865.79 兩。在我看來,這樣一來,“華爾遺款案”還有很大一部分可以繼續(xù)向中國方面追討。

喬治亞娜后于1886 年6 月1 日在向美國國會參議院提交報告時,也交代過這次會見,但又說“我遵照先夫遺愿,將德約翰(John F.Twombly,1828—1894,該譯名取自中美關系史有關中文檔案)正式委托為華爾遺產(chǎn)管理人。德約翰寄出的財務報告顯示華得購船銀尚結余42,309 兩?!边@一數(shù)字同西華上述記載有不小出入,但對原告更有利,故美國官員在此后交涉提及余額時始終援用的是喬治亞娜記載的數(shù)字。

西華在得此關鍵線索返滬后,本案進入新的索欠階段。1867 年秋,德約翰接受華爾遺產(chǎn)的委托,成為法律意義上的華爾遺產(chǎn)管理人?!?3〕同上注,Mrs.Georgiana M.Amidon,第9 頁。這意味著“華爾遺款案”又有人繼續(xù)推進索欠。接著,西總領事曾向已經(jīng)告老還鄉(xiāng)的吳煦兩次函詢該案。1868 年6 月,德約翰同西華攜新近獲得的購船賬目表趕赴杭州,試圖同吳煦再度協(xié)商。吳煦照歷來駁詰之詞對答,這次會晤沒有取得任何實質性進展。

(二)德約翰的游說

1868 年,西華總領事將未竟之“十七洋行索欠案”,以及“華爾遺款案”等一同報告接替蒲安臣出任美駐華第四任公使的勞文羅斯(John Ross Browne, 1821-1875),希望推進解決上述案件,但勞文羅斯不久即辭任?!?4〕See “Ward Claims and Claim of Charles E.Hill,”The Senate Documents, First and Second Sessions of Forty-fifth Congress,1877 and’78, Vol.2, p.4, 9.第五任駐華公使鏤斐迪(Frederick F.Low, 1828-1894)于1870 年3 月到京后,此時已是上海豐裕洋行行主的德約翰向其當面報告了此事,不過此次“面稟”不以“華爾遺款案”為主,而是以領事法庭此前一并管轄的“十七洋行索欠案”為主?!?5〕參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中美關系史料》(同治朝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68 年版,第684-686 頁。

對此,鏤公使向德約翰允諾,其將自美國駐京公使館檔案中整理出相關文件,正式向美國國務院全面報告“華爾遺款案”等案〔56〕至于何謂“華爾索欠案”(Ward Claims),西華指出共有三種:其一,華爾控吳道臺之賬(The claims of the estate of Gen.Frederick T.Ward upon Woo, Taotai, a commissioner of the Chinese Government, &c., &c.);其二,“華爾控楊泰記”之賬(The claims of the same estate upon Takee, a Chinese official);其三,十七洋行控吳道臺之賬(The claims of various persons upon Woo, Taotai, and commissioner for arms, munitions of war, provisions, charters of steamers, &c., &c.)。See “Ward Claims and Claim of Charles E.Hill,”The Senate Documents, First and Second Sessions of Forty-fifth Congress, 1877 and’78, Vol.2, p.6.始末,并請求美國國務院作出詳細指示。此舉標志著本案正式進入美國政府這一層面。德約翰在這次“面稟”鏤公使后,很快又回國進行游說,并將本案報告至美國國務院。

1872 年初,返回上海的德約翰加大活動力度,他先是致函西華總領事,請求掌握有關“華爾索欠案”的全部情況。西華的詳細答復包括八大問題:何謂“華爾索欠案”;西華審理索欠案的原因;公斷人依據(jù)“會斷”協(xié)議開展的工作;第一次“會斷”裁決因何未被執(zhí)行;接下來如何處理;吳道臺償還部分欠銀后,還欠銀多少,對其提出索欠的有哪些洋行,以及索欠的進展;公使館為何沒有成功索得欠銀;是否應該敦促中國政府解決該案。

3 月20 日,德約翰又致函鏤斐迪,忿忿地表達出美國駐滬領事法庭此前從未正式地、最終地向公使館上報“華爾遺款案”。西華總領事在4 月2 日回信德約翰時指出,原告方既已拿到最關鍵的華得購船賬目表,完全可以請鏤公使在上?;虮本┙鉀Q此樁陳案,并稱鏤公使有權最終判決此案。他還分析道,鑒于蒲公使此前已敦促應寶時委員調(diào)查此事,他判斷眼下由公使館介入此事會相較容易?!?7〕同上注,Ward Claims and Claim of Charles E.Hill,第5-9,15-16 頁。

面對美商德約翰的游說壓力,西總領事和鏤公使再次將該案向本國最高行政機構做了報告,并提請國務卿對于該案作出明確指示。1872 年4 月18 日,西華總領事致函美國國務院助理國務卿哈勒(Charles Hale, 1831—1882),用超長篇幅文字詳述了本案詳細經(jīng)過。5 月4 日,鏤斐迪致函國務卿菲什(Hamilton Fish,1869—1877)進一步稱,“華爾遺款案”的證據(jù)不及“十七洋行索欠案”充分,在未有更有說服力的證據(jù)情況下,敦促總署解決“華爾遺款案”算不得明智,因此他本人此前從未正式向中國政府提出“華爾遺款案”交涉?!?8〕同上注,第3-15 頁。這兩件報告提出后,不管是總領事還是公使要做的,就是等待并執(zhí)行美國國務院的訓令。

總之,“華爾遺款案”之控吳道臺一端的初審從未真正舉行。問題是,案件既無初審,就不存在上訴一說。所以說,本案從未由司法渠道上訴到美國駐華公使,即本案并未完整經(jīng)過“領事—公使”兩級審判體系。美國駐華公使鏤斐迪雖同意德約翰提請美國務院介入并以政治手段解決“華爾遺款案”的方案,但同時對德約翰極力推動的由美國駐京公使館來對敦促中國政府還欠的請求持保留態(tài)度。

四、美國政府對“華爾遺款案”的積極介入

鑒于“華爾遺款案”證據(jù)薄弱,從相關中文檔案來看,美在華各方在美商提出相似的“十七洋行索欠案”,特別是美商熙爾在1874 年底在上海會審公堂提起“熙爾控楊泰記案”(Charles E.Hill v.Ta Kee Estate)〔59〕“華爾遺款案”不同于“熙爾控楊泰記案”,因其并未在會審公堂和公使法庭進行審理。參見屈文生:《“熙爾控楊泰記案”華英合璧全案刻本探賾——兼議早期上海公共會審公堂“審—判”分離模式》,載《學術月刊》2023 年第1 期,第191-207 頁;屈文生:《作為上訴機構的總理衙門與美國駐京公使——以“熙爾控楊泰記”上訴案為中心》,載《中外法學》2023 年第2 期,第501-520 頁。后,似乎未再單獨提出“華爾遺款案”。然而,這一時期所留相關英文檔案(特別是美國國務院與美國駐華公使往來函電檔)表明,本案始終在美國國務院議題之列,只是幾任駐華公使自覺案件證據(jù)薄弱,而一直回避舊事重提,但終不得不在本國國務院指令下繼續(xù)與中方交涉。

(一)美國駐京公使館與本國國務院間的齟齬

及至1877 年夏,“熙爾控楊泰記案”在第七任美國駐華公使西華和美參贊何天爵等推動下,獲得南洋大臣沈葆楨(1820—1879)可以歸還本金的允諾,只是相關案件兩造還暫停留于是否應還付利息的交涉之中。〔61〕何天爵與沈葆楨會晤紀要很長,共有18 件英文檔。同上注,第107-119 頁。相關案件之原告取得的這一進展于“華爾遺款案”原告方而言,無疑是一劑強心劑。1877 年11 月26 日,國務卿埃瓦茨(William Evarts,1818—1901)致函公使西華,對西華推進“熙爾控楊泰記案”等案件感到欣慰,同時提到身在美國本土的德約翰急切盼望“華爾遺款案”得以同步推進、解決?!?2〕同上注,第136頁。1878年,喬治亞娜對德約翰毫無作為很是不滿,于是撤銷其授權委托書,德約翰就再未對“華爾遺款案”有任何推動。1878 年2 月7 日,西華提示美國國務院,該案證據(jù)不夠確鑿,預計即使正式提出索欠,也幾無勝算可能,只會對中美關系造成不良影響。〔63〕Se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art I, p.205.

1881 年3 月2 日,美國國務院要求接替西華出任第八任美國駐華公使的安吉立(James Burrill Angell,1829—1916)再次向中國政府提出“華爾遺款案”交涉,稱華爾繼承人(即喬治亞娜)同意扣除吳煦當時委托華得的購船余額銀42,309 兩,即僅申索11 萬兩銀扣除此數(shù)后剩余的67,691 兩,外加利息若干。但安吉立在徹底梳理公使館檔案內(nèi)相關主題的大量文件后發(fā)現(xiàn),美方此前歷次提出的證據(jù)都是單薄無力的。為此,安吉立提出“如果國務院的指示能夠給予其便宜行事之余地,就不會再向中國政府就本案提出索欠交涉?!薄?4〕同上注。盡管如此,安吉立最終還是遵照美國國務院指示,向總署再次提出交涉。

1881 年6 月2 日,安吉立照會總署,稱本國來文囑將“華爾體己賬目一案”(即“華爾遺款案”)照會總署解決。安吉立重申華得購船銀一節(jié),稱吳道臺曾云“華爾之弟曾為赴英、美各國購辦輪船,領過許多銀兩……所領銀兩既未報銷,自應將欠華爾之銀扣留抵款”。針對吳道臺此前這一答復,安吉立稱“華爾承業(yè)之人(即繼承人),現(xiàn)已愿于吳道臺所欠‘華爾體己賬目’內(nèi)扣出,計于中人原定吳道臺欠華爾銀十一萬兩數(shù)內(nèi),除此四萬二千三百零九兩,下應欠銀六萬七千六百九十一兩,請貴國補還。所補還之銀,應自西歷一千八百六十三年三月初三日起,每年每百兩加利銀十兩?!薄?5〕黃嘉謨主編:《中美關系史料》(光緒朝二),“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8 年版,第770-771 頁。很明顯,該交涉照會除將利息算法加以明確外,其余內(nèi)容完全是按照美國國務院指示向總署提出的。

對此,總署于6 月10 日照復稱“查咸豐十一年,華爾曾剿高橋等五處賊壘,每次請加賞銀二萬兩,及攻克青浦,又請加賞銀一萬兩……此欠銀十一萬兩之說,系華爾希冀之詞,并非應領未給之款。”這是清廷第一次對華爾遺囑內(nèi)所謂11 萬兩欠銀緣起作出的答復??偸饛娬{(diào)“吳道臺欠華爾十一萬兩,僅屬空言;華爾欠吳道臺二十七萬兩,確有實據(jù)……以上各節(jié),均系西大臣在領事任內(nèi)之事。及升任公使,屢以‘洋行賬目’及‘高橋輪船’兩案向來本署會商,獨于‘華爾遺款’一案,絕不提出單辦?!焙喲灾?,總署指明此前西華從未單獨提出“華爾遺款案”交涉,希望美方不要被華爾繼承人蒙蔽利用,并在最后稱,“今貴大臣既奉貴國來文辦理此案,或為華爾承業(yè)之人希冀有得,在貴國嘵瀆所致?!薄?6〕黃嘉謨主編:《中美關系史料》(光緒朝二),“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8 年版,第772-774 頁。安吉立公使任期內(nèi),圍繞“華爾遺款案”的交涉僅此一個回合??偸鹫諒桶l(fā)出后,安吉立未作任何指駁。1881 年后“華爾遺款案”再次停滯。

對于安吉立這一反應,美國第九任駐華公使楊約翰(John Russell Young,1840—1899)在1883 年11 月26 日致函德約翰時稱,其能夠得出的唯一結論是國務院已接受安吉立關于“華爾遺款案”的判斷,認為對此案再行交涉實非明智之舉。〔67〕Se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art I, p.208.

(二)參議院對外關系委員會委員意見

當中美“熙爾控楊泰記案”于1885 年3 月議結,且美方原告成功索得“欠銀”和利息的消息傳到“華爾遺款”繼承人喬治亞娜處之后,圍繞“華爾遺款案”的新一輪申訴再次被提出。

腦組織代謝率高而能量儲備低,充足的腦血流對腦部氧和營養(yǎng)物質的維持至關重要。當腦局部血流突然中斷(主要由腦血管血栓栓塞造成),急性缺血性腦卒中(acute ischemic stroke,AIS)隨即發(fā)生,缺血部位的腦組織很快發(fā)生不可逆性損傷,引起致殘、致死的嚴重后果。AIS治療的關鍵是要早期、快速、有效地實現(xiàn)血管再通,從而拯救缺血但尚未梗死的腦組織。

1886 年6 月1 日,喬治亞娜通過美參議員普萊特(Platt)向美國國會參眾兩院提交申訴書,接續(xù)其曾向美國國務院遞交的索欠請求,再次提出兩相折抵債務的方案,稱其在1886 年應得“合法”索欠銀應為207,812 兩(即按照折抵華爾購船銀后剩余本金67,691 兩銀加上利息后所得數(shù)額)。〔68〕喬治亞娜認為,吳道臺欠華爾:銀110,000 兩,外加利息227,700 兩,即合計欠銀337,700 兩。華得欠中國:銀42,309 兩,外加利息87,579 兩,即合計欠銀129,888 兩。兩項小計相減后,即為其應當索欠的數(shù)額207,812 兩。See “Mrs.Georgiana M.Amidon,”Senate Mis.Doc.No.118, First Session of the Forty-ninth Congress, p.9.這份控告書篇幅很長,全文收錄于1886 年第49 屆國會檔案內(nèi)。

針對這一申訴,1887 年3 月2 日,美參議員沙斯伯雷(Eli May Saulsbury)代表國會參議院對外關系委員會作出最終認定:本委員會認為沒有開展審查“華爾遺款案”案情是非曲直的必要;從國會掌握的相關往來函件等來看,國務院已給予該案恰切關注,今后國務院可自行決定是否在恰當之時再予關注,而無須征求國會指示或建議;本委員會今后不再考慮審查該案?!?9〕See Compilation of Reports of Committee on Foreign Relations, United States Senate, 1789-1901, etc.Vol.I, Washington: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01, p.619.但即便參議院不支持該索欠行為,在巨額利益誘惑下,喬治亞娜同改嫁后的丈夫阿米登始終沒有放棄追索。

(三)田貝報告對于“華爾遺款案”的否定

在喬治亞娜請援的眾多政客律師的游說下,1887 年6 月14 日,美國國務卿貝亞德(Thomas Francis Bayard,1828—1898)致函美國第十任駐華公使田貝(Charles Harvey Denby, 1830—1904),稱國務院認可喬治亞娜對于“華爾遺款案”陳述。貝亞德要求田貝關注原國務卿埃瓦茨于1881 年3 月2 日向美國前駐華公使安吉立所作的指示,依照扣去42,309 兩后的索欠方案,切實推動案件盡快解決。貝亞德要求田貝作出是否向中國政府再次提出交涉的決定,并授權田貝自行決定是否再向總署提起此案,此后田貝須極力尋找與“華爾遺款案”有關的證據(jù),并提交調(diào)查報告?!?0〕Se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art I, p.199-200.

法學出身的田貝收到上述指示后,于同年9 月7 日向貝亞德提交調(diào)查“華爾遺款案”經(jīng)過的詳細報告。除梳理該案始末外,田貝還援引同時代權威國際法學者沃頓(Francis Wharton,1820—1889)的著作,〔71〕田貝引述的主要內(nèi)容有:國務院不以對任何外國政府提出索賠為志,除非其已經(jīng)收悉案件之必要事實、案件確有文書支持,且案件主張的有效性已有初步證明等。See Francis Wharton, A Digest of the International Law of the United States, Vol.2.Washington: 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887, p.539.充分表達了不同看法(甚至是抗議),稱“一國外交代表(公使)一般不應向外國政府提出索欠交涉,除非爭議事實顯失公正?!碧镓愡€表示,遑論本案證據(jù)薄弱,即使證據(jù)充分,如今已是事隔多年,為中美關系計,再提此案只會損害美國尊嚴,因而不宜再次提出?!?2〕Se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art I, p.200, 210.

田貝請求美國國務院斟酌美國駐滬原總領事、駐華原公使西華的意見,因為就連西華都認為該案證據(jù)不充分,而西華當時無論從國籍角度還是職務立場而言,都一定對本國原告最為友好。田貝援引西華的推斷,認為華爾不大可能在兩年半時間里留下50 萬美金巨額遺產(chǎn)。田貝還表示,假使兩造沒有不服“華爾控吳道臺”第一次“會斷”結果,那就完全可向中國方面索欠,但既然西華當年同意第一次“會斷”裁決無效,就不好對此再說三道四。田貝最后聲明,既然國務卿已經(jīng)下達指示,他將極力尋找有關證據(jù),以形成報告。田貝報告最終認為,僅華爾遺囑本身尚無法構成對吳道臺或中國政府索欠的合理訴由(cause of action)?!?3〕同上注,第208-211 頁。

1887 年11 月7 日,國務卿貝亞德在收悉上述報告后,認為田貝對這件陳案作了縝密有力的回顧(able and thorough review),并稱其已經(jīng)將美國國務院和駐京公使館所作努力反饋至喬治亞娜一方。據(jù)此,美國務院形成了明確意見:原告目下呈遞的索欠請求書不足以使國務院相信其有足夠正當?shù)睦碛啥卮僦袊€欠?!?4〕同上注,第227 頁。這近乎全盤否定了該案,于是“華爾遺款案”再度停滯。

綜上,1862—1875 年,“華爾遺款案”基本上在涉案當事人、美國駐滬領事法庭、美國駐京公使館及總理衙門間周旋,尚在司法框架下運行。但自1877 年美國國務院介入后,案件就逐漸轉變?yōu)椤懊绹鴩鴦赵悍e極推動—美國駐京公使館消極回應—公使館向總署提出交涉”的線性模式。美方當事人則隱身在美國駐華和國內(nèi)官員的身后,希望借助公權力解決私人案件??梢姡景冈凇皶唷焙蠹粗饾u脫離司法軌道,進入主要由原告方推動、美國國務院操縱、美國駐華公使執(zhí)行、總署被動應付的外交交涉模式。吊詭的是,既有公斷人、駐滬領事、歷任公使(特別是田貝)的鮮明否定態(tài)度和美國國務院、國會作出的清楚決定,華爾遺囑受益人喬治亞娜后來何以成功索“欠”?

五、案件解決與借“庚子賠款”墊還“遺款”的非法性

(一)“華爾遺款案”的再次提出及“庚子賠款”墊還方案出臺

在經(jīng)歷甲午戰(zhàn)爭失敗、義和團運動失敗和《辛丑條約》訂立等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后,清季中國的國際地位急劇下降,國際時局也發(fā)生重大變化。1896 年李鴻章訪問紐約期間曾勻出半小時時間接見華爾前弟媳喬治亞娜、華爾妹伊麗莎白以及一位記者喬治亞娜曾希望利用李鴻章訪美契機解決此案,但索欠未果。在“敏銳地”捕捉到風云詭譎的國際關系變局后,喬治亞娜于1901 年12 月26 日致函美國著名政治活動家、前國務卿、律師科士達(John Watson Foster,1836—1917),延請其代理“華爾遺款案”。對此請求,科士達一度婉拒,但喬治亞娜又通過其先前代理人說情。在利益驅動下,科士達于1902 年1 月18 月同意同蘭辛(Robert Lansing,1864—1928)〔75〕蘭辛系科士達之女婿,后來在1915—1920 年任美國國務卿,曾于1917 年同日本特派大使石井菊次郎訂立著名的《蘭辛—石井協(xié)定》(Lansing-Ishii Agreement)。在“華爾遺款案”中一同受喬治亞娜委托,協(xié)助其岳父科士達代理這起索欠案件。關于該協(xié)定的翻譯問題,參見萬立:《翻譯與外交——以日美“特殊利益”為中心》,載《日本文論》2021 年第2 期,第46-66 頁。一道受聘為喬治亞娜“私人代理人”(attorney in fact)?!?6〕Hearings Before the Subcommittee of the Committee on Expenditures in the State Department, p.282-283.

科士達在代理期間,利用其曾經(jīng)擔任美國國務卿的影響力和當時正在為國務院解決特派任務的便利,與時任國務卿海約翰(John Milton Hay,1838—1905)、國務院聯(lián)邦律師彭菲爾德(William L.Penfield)等人私下就案情有深入交流,旨在推翻原駐華公使田貝的否定性報告?!?7〕同上注,第293-295 頁??剖窟_認為,田貝完全不及蒲安臣了解本案的是非曲直——蒲安臣是支持原告對中國方面提起“華爾遺款案”索欠的?!?8〕田貝是印第安納州最好的律師之一,是品德端正的紳士,科士達原先曾對他有諸多溢美之詞。同上注,第298 頁。科士達“巧妙地”利用原駐華公使蒲安臣和田貝對該案的觀點分歧,并借助蒲安臣的權威成功地動搖和解構了“田貝報告”的權威,由此邁出為原告委托人提供法律服務的第一步。

科士達的第二步策略是充分利用和鏈接精準的人際關系資源——他同時得到美國第十一任駐華公使康格(Edwin Hurd Conger,1843—1907)和中國駐美公使梁誠(Sir Liang Cheng,1864—1917)等人的幫助??蹈褚恢笔强剖窟_的私交密友,而康格能謀得駐華公使職位,恰得益于科士達的舉薦。〔79〕See In re Amidon.148 N.Y.S.680, 683(1914).梁誠早年為清朝官派留美幼童,后曾隨張蔭桓公使赴美,任參贊兼翻譯,彼時即與科士達交好,兩人還有兩次同赴歐洲的經(jīng)歷。梁誠之所以重要,還因為他與時任總理外務部事務和碩慶親王奕劻(1838—1917)交好,慶親王的貝勒們曾師從梁誠學習英文。梁誠甚至被稱作是慶親王的門人。梁氏就任駐美公使,亦多得益于慶親王推薦?!?0〕康格在敦促外務部解決此案時,恰值梁誠甫被任命為駐美公使之際,人還在北京。See Hearings Before the Subcommittee of the Committee on Expenditures in the State Department, p.292-293.就這樣,科士達通過同康格和梁誠的私人交情,使盡手段向和碩慶親王游說,探明了虛實。和碩慶親王另辟蹊徑,同意從“庚子賠款”中提撥定數(shù)墊還美方當事人索欠,以了卻此陳年舊案的方案。〔81〕同上注,第292 頁。美使康格不勝歡喜,便照此計劃正式向清政府提出索欠交涉。

(二)“庚子賠款”墊付“遺款”與案件的了結

1902 年10 月24 日,康格照會清外務部,相較此前歷次照會的篇幅,此次極為言簡意賅:“現(xiàn)奉本國政府來文,囑將華爾眷屬所索‘華爾遺留之款’照會和碩慶親王……茲將寄到華爾之遺案說洋文一冊,按照譯就繕錄一本,一并送閱……彼時(指太平天國運動時期)中國勢甚危迫,幸得此大有智勇之人(指華爾),得以保全要地,將必設一妥善辦法,使此年久未了之遺款,畀與華爾后人……方顯明兩國睦誼最敦?!薄?2〕黃嘉謨主編:《中美關系史料》(光緒朝五),“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8 年版,第3286 頁。

由于雙方早已暗通款曲,加之此時李鴻章業(yè)已去世,該案原告、被告和曾經(jīng)參加本案“會斷”和“交涉”的大部分人也已過世,職是之故,此時負責外務的和碩慶親王欲盡快了結此案,于是其10 月31 日的照復也足夠簡明:“查此案事隔多年,已無從詳加核議,但該故員(指華爾)既于昔年帶兵助剿立功身歿……本爵大臣亦未嘗不追念前勞……惟中國現(xiàn)值賠款叢集,財力竭蹶異?!煞裼少F國政府設法在公歷一千九百零一年九月一號公約(即《辛丑條約》The International Protocol)內(nèi)中國應還貴國賠款項下,酌量提撥與該故員后人,庶年久之案可以就此了結。實為本爵大臣所甚愿?!薄?3〕同上注,第3296頁。順便提一句,美國人總共從庚子賠款中拿到約2400萬美元(約計3200多萬兩白銀)。1908年5月25日,國會通過法案(第60 屆國會第2 次會議,第1275 號眾議院文件),返還中國約1100 萬美元。See Hearings Before the Subcommittee of the Committee on Expenditures in the State Department, p.300.

到1904 年,美方最終從“庚子賠款”中分五期索得368,237 美元?!?4〕科士達、蘭辛代表華爾繼承人從國務卿處收到28 萬美元,并于1904 年3 月21 日收到余款88,237 美元??剖窟_稱,原告最終同意按照年6%來計算利息,并未按照10%來計算,如果按這一數(shù)字計算,最終索賠額則不是38 多萬,而是70 多萬美元。See Hearings Before the Subcommittee of the Committee on Expenditures in the State Department, p.223-225, 291.科士達和蘭辛二人作為喬治亞娜的“私人代理人”,從中抽取高達50%的風險代理費(contingent fee),計184,000 美元?!?5〕參見王樹槐:《庚子賠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5 年版,第274 頁;In re Amidon.148 N.Y.S.680, 685(1914).“華爾遺款案”自此告結。

(三)“庚子賠款”墊付“遺款”方式的合法性缺失

美方原告方是在巨額利益的驅動下,利用美國的霸權和絕對優(yōu)勢地位,成功地將一起原本證據(jù)十分薄弱的尋常商事案件納入非同尋常的政治和外交軌道,罔顧法理與事理,最終通過人情力量,生拉硬套地把一位在1862 年遺囑中自稱留有遺款的“洋槍隊”軍人裝扮成一位在1900 年“義和團運動”中“受害”商人,并以此成功索得大額不義之財。這種“法外手段”不僅違反國際法、中美兩國訂立的條約,而且違反美國的國內(nèi)法,突破了法律和正義的底線。這種法律帝國主義實踐一方面對中國主權造成損害,另一方面對美國法治本身不啻是一種破壞?!?6〕參見鄭戈:《法律帝國主義、法律東方主義與中國的法治道路》,載《交大法學》2017 年第3 期,第32-41 頁。

晚清時期,尋常的中美債務糾紛一般是在美國對華域外法律適用體系或治外法權體系內(nèi)加以解決?!?7〕關于晚清英美兩國對華治外法權體系,參見屈文生:《英美在近代中國行使治外法權主體之型化與形替》,載《法學研究》2023 年第3 期;萬立、屈文生:《近代英國對華域外法體系研究》,載《中外法學》2021 年第5 期?!叭A爾遺款案”最早由美國駐滬領事法庭組織“會斷”,在公斷階段曾試圖遵循法理,但適用的是美國國內(nèi)法,依舊是對中國司法主權的侵犯。即便美方在交涉階段曾一度試圖遵循事理,但逐漸依靠人情和關系來攫取利益。該案在美國國務院的干預和縱容下,在外交交涉的軌道上最終依靠“法外手段”解決。這是該案與以往晚清中美債務糾紛的不同之處。這也是美國“法律帝國主義”的體現(xiàn),即剝奪中國的司法管轄權并適用美國的法律,只是其憑借的不是常規(guī)司法而是非常規(guī)的外交交涉這一霸凌手段。

這一非同尋常的法外解決問題的方式終于在1911 年招致美國國會對科士達等人發(fā)起調(diào)查,審查了1900 年7 月1 日至1911 年由科士達或蘭辛簽署的全部憑證。是年10 月31 日,美國國會眾議院支出委員會國務院分委員會(the Subcommittee of the Committee on Expenditures in the State Department,House of Representatives)舉行聽證會,主席為密蘇里州議員哈姆林(Courtney W.Hamlin)?!?8〕See “Foster Justifies Ward Claim; Tells House Committee About $368,000 Payment from Boxer Fund,”Special to The New York Times, Nov.1, 1911.調(diào)查內(nèi)容聚焦于因何使用1900 年“庚子賠款”來解決1862 年遺款、案件代理人科士達同最終轉移撥付賠款的國務院是否有利益沖突、國務卿海約翰是否有權以庚款支付“華爾遺款”索欠等關鍵問題;哈姆林還特別詢問科士達是否清楚中國政府始終不將該案視作一起公正的索欠案(a just claim)這一重要問題?!?9〕See House Resolution No.103, to Investigate the Expenditures in the State Department, Etc.October 31, 1911; Hearings Before the Subcommittee of the Committee on Expenditures in the State Departments, p.282-303.科士達對于以上問題均作出回應。

科士達主張,使用庚款是因為海約翰與中國政府共同同意修訂1901 年《辛丑條約》第6 款關于賠償列強“四百五十兆兩”海關銀的規(guī)定。在科士達看來,《辛丑條約》僅是一紙外交協(xié)定(diplomatic agreement),而非真正意義上的“條約”(treaty),因為國務院從未遞交國會參議院“批準”該協(xié)定,參議院也從未對其進行“批準”?!?0〕《美國憲法》第2 條第2 項規(guī)定,美國政府簽署的“條約”需經(jīng)參議院三分之二多數(shù)“批準”。美國的條約締結權和批準權分屬國務院與國會。既然《辛丑條約》不是真正立法意義上的“條約”,行使行政權的海約翰自然擁有修改賠款條件的“全權”,即有權力將這起陳年舊案納入“庚子賠款”中。因此,以“庚子賠款”解決“華爾遺款案”不構成權力濫用或挪用(misappropriation),而是一項基于中美雙方修訂第6款內(nèi)容的合意作出的合理資金安排?!?1〕See Hearings Before the Subcommittee of the Committee on Expenditures in the State Department, p.286-287, 300-301.科士達的上述說辭雖多難自圓其說,但最終應付過了國會對其啟動的調(diào)查。

六、結語

法律帝國主義是一國將其自身的法律效力延伸至另一國的帝國話語政治與話語實踐,其本質特征在于法律壟斷。美國是在近代中國是實踐法律帝國主義的主角,其一方面通過壟斷處理華洋案件規(guī)則的制定權、司法權等方法控制和支配國際關系,從而實現(xiàn)并維護其在半殖民地中國的霸權利益?!?2〕參見龔廷泰:《論當代法律帝國主義的本質及其表征——以列寧〈帝國主義論〉為方法論視角》,載《法治現(xiàn)代化研究》2017 年第5 期,第11-26 頁;屈文生:《從治外法權到域外規(guī)治——以管轄理論為視角》,載《中國社會科學》2021 年第4 期,第44-66 頁。另一方面,當立法和司法壟斷方式行不通時,美國就會推行霸凌外交,從而借助政治強權實現(xiàn)霸權。

深入挖掘“華爾遺款案”,可發(fā)現(xiàn)美方當事人和打著“法治國”旗號的美國政府配合起來,合謀實施“非法治”的外交霸凌行為。在美國商人的推動下,美國駐滬領事、駐京公使及國務卿漸次介入,或對案件組織“公斷”與審理,或操縱案件“交涉”。作為回應,中方道臺、巡撫和總理衙門(或稱總署,1901 年后改為外務部)逐漸卷入案件,但采取的多為被動性防御策略。其間,該案華洋當事人間有對抗,美國駐滬領事與上海道臺間有折沖,歷任美國駐華公使與總理衙門間有交涉,但是在美國駐滬領事法庭、駐京公使館和美國務院的介入、推動和執(zhí)行下,美方原告在這起本來幾無勝訴可能的索欠案中最終成功借“庚子賠款”得償所愿。

“華爾遺款案”是非正義的,是美國在華實踐法律帝國主義的一樁典型案例。該案既未按照國際法屬地主義原則歸中方管轄,也未按照中外條約規(guī)定的“會同審辦”方式處理。該案前后經(jīng)歷42 年,1862 年案件發(fā)生時,對被告為華人的華洋訴訟案件具有管轄權的上海公共租界會審公堂(Shanghai Mixed Court,1869—1927)尚未設立,作為會審公堂前身的洋涇浜北首理事衙門(1864—1868)亦未成立,美國行使治外法權的專門司法機構即美國駐華法院(The United States Court for China,1906-1943)也未設立。顯然,美國駐華領事和公使是按照美國單方面制定的國內(nèi)立法即1860 年國會法令來行使管轄權的?!?3〕參見[美]威羅貝:《外人在華特權和利益》,王紹坊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 年版,第373 頁。

此案的管轄自始便違反了中美條約有關華洋交涉案件管轄權的規(guī)定,跳過了華洋交涉案件的通常處理程序。此案表明,美國對華領事裁判權的運作,存在條約規(guī)定以外的“會斷”和外交“交涉”處理方式。中美《望廈條約》第4、21 款等規(guī)定的所謂“兩得其平”的模糊法律程序,實則掩護了美方攫取在華利益的實際手段。“會斷”是司法霸凌手段,而“交涉”則為外交霸凌手段,二者共同構成美國早期對清季中國行使治外法權的兩類方式,是美國在華實踐“法律帝國主義”的具體表達,本質上都是對中國司法主權的侵奪。

“華爾遺款案”(1862—1904)是一起有完整記載的華洋交涉大案,但過往研究甚少提及,很少受到關注,但梳理該案對于推進美國駐華領事法庭、治外法權史和中美關系史研究有著重要的意義。本文運用大量中英文史料,嘗試從檔案出發(fā),用一種“新法律史”書寫方式〔94〕參見尤陳?。骸丁靶路墒贰比绾慰赡堋绹闹袊墒费芯啃聞酉蚣捌鋯⑹尽?,載《開放時代》2008 年第6 期,第70-95 頁。挖掘案件背后以往不受重視但又十分關鍵的沖突,以及沖突背后的意義,權作引論。對于本案的挖掘和研究,不應止步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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