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燦然

作者按：就在接到《智族GQ》雜志編輯約稿前三周，我因要整理自己二十多年來的評論文章，而“再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

說“再發(fā)現(xiàn)”，是因為文章末尾注明“二00二年筆記，二00五年整理”，并有一段“附記：打開一個舊電腦檔案，赫然發(fā)現(xiàn)這篇有關(guān)歌德的草稿，是兩三年前為梁文道主持的牛棚書院的一個講座而做的筆記?；貞浧饋?，當時并不是按筆記講，更多是臨場發(fā)揮?，F(xiàn)在棄之可惜，遂整理和增補成一篇文章?！蔽乙呀?jīng)忘記我為什么選擇講歌德，但似乎只有兩種可能：

一是梁文道給我出的題；二是梁文道邀請我講課時我恰好在重溫歌德的著作，所以就提議講歌德。

至于黑塞、托馬斯·曼、里爾克、艾略特、奧登和馮至談歌德的文章，則是我很早就熟悉的，這三位德語作家和兩位英語詩人的引文都是我順手從他們的英譯本或英語原文翻譯過來的。我講課的地點不是牛棚書院在土瓜灣的總部，而是灣仔某個機構(gòu)的會所，離我工作的《大公報》不遠。我還隱約記得我課前或課后與梁文道走在灣仔街道上的情景。

所謂“歌德的問題”，放在詩人和作家的脈絡(luò)中來看，似乎有點玄，但這其實是一個任何有“事業(yè)”又愛思考的人終將要遇到的問題，也是一個跟中國古語“水清則無魚”有點關(guān)系的問題。更廣泛地說，這也是一個“為什么讀經(jīng)典”的問題，因為我們年輕時總是傾向于抗拒經(jīng)典，尤其是經(jīng)典往往意味著雅俗共賞，而年輕人往往更渴望與眾不同。

1932年，德國小說家和詩人赫爾曼·黑塞在《感激歌德》一文中說：“在所有德國詩人中，歌德是給了我最多的詩人。他壓制我、鼓舞我，迫使我追隨他或反叛他。他絕不是我最喜愛和欣賞的詩人，也不是我最無條件擁抱的詩人。比他更打動我的詩人，還有很多，例如艾森多爾夫、讓·保爾、荷爾德林、諾瓦利斯、默里克等。這些其他詩人，對我都不構(gòu)成問題或明顯的道德障礙，我不必跟他們爭吵。但是我卻要時時跟歌德進行想象中的對話和展開思想交鋒……

“ 歌德作為純粹的詩人、歌手，永遠年輕和純真，這對我來說從來不是問題，且永不褪色。另一方面，是文人歌德、人道主義者歌德和思想家歌德，他對我構(gòu)成問題了。除了尼采，沒有一個作家如此使我念念不忘，如此吸引我，如此使我痛苦，迫使我跟他進行如此熱烈的爭辯?！?p>

所謂爭辯，我想并不是對某一個問題的不同見解，而是處世的立場。就我自己而言，歌德的話我都十分受用，但我也常常把歌德作為一個問題來思考。一個如此保持精神純潔性的詩人，為何不被他的時代扼殺、淹沒，反而生機勃勃？答案似乎是，他有世俗的一面，尤其是懂得妥協(xié)（包括周旋于王公貴族之間）?？墒菃栴}又來了，一個如此保持精神純潔性的詩人，一旦妥協(xié)，對世俗說“是”，他的詩歌精神就會立即受到侵害，但歌德卻老而彌堅。黑塞為何會對歌德欲拒還迎呢？當一個詩人只知道維護和伸張精神的純潔，他就無法容忍歌德的妥協(xié)。但是，當一個詩人的精神純潔性遇到危機，難以發(fā)展自己，他就會對歌德如何保持生命力感到好奇。當一個詩人開始學(xué)會如何保護自己精神的純潔性，他就會開始理解歌德?！陡∈康隆肪褪且徊烤癯砷L史，應(yīng)該說，也是歌德本人的精神成長史。梅菲斯托代表歌德身上世俗的一面，浮士德則代表他對精神性的追求。

當梅菲斯托與上帝打賭時，上帝對梅菲斯托說：“我從不討厭你和你的同類。在一切否定的精靈中，惡作劇者最不使我煩膩。人類的干勁太容易松懈，他們往往貪圖安逸；所以我要給他們一個伴（魔鬼），刺激之、鼓舞之?！彼悦贩扑雇凶畛跸蚋∈康伦晕医榻B時說：“我是那黑暗力量的一部分，它永遠愿望惡而永遠創(chuàng)造了善?！备∈康聢孕抛约翰粫潏D安逸，并跟梅菲斯托打賭：“如果我對某一瞬間說，停一停，你是這樣美！那時就算給我套上枷鎖，我也甘愿毀滅?！?/p>

梅菲斯托與浮士德的較量，可視為藝術(shù)家成長過程中內(nèi)心的掙扎。浮士德經(jīng)歷各種磨難，最后連眼睛也瞎了，但內(nèi)心反而更澄明，智慧圓熟，情不自禁對這一瞬間喊出：“停一停，你是這樣美！”此話一出，他隨即去世。他喊出這感嘆，算是輸了，但是，這是他死時喊出的，他有生之年從未偷懶過，所以只是輸了一半。最后，梅菲斯托還是不能占有浮士德的靈魂。這樣，魔鬼事實上滿足了上帝的希望，也起到上帝所說的刺激之、鼓舞之的作用，使浮士德不曾偷懶，從而結(jié)下善果。也應(yīng)驗了梅菲斯托最初向浮士德自我介紹時，給自己所下的定義。

如果把《浮士德》作為歌德精神成長史來看，則我們可以把浮士德看作歌德精神中進取向上的主流（詩歌），而把梅菲斯托看作他性格中的陰暗面——我不說他精神中的陰暗面，而說性格，因為我覺得，精神是一種純粹的東西，性格則易受遺傳和環(huán)境影響。一個人無論其精神力量多么強大，都要與其性格搏斗。精神力量如果不強大，往往會被性格及其引發(fā)的主觀情緒淹沒，結(jié)果一個人就有可能一事無成。但是，精神力量要強大，僅靠消極地維持那股精神力量是不夠的，還必須容許性格中一些不良的成分繼續(xù)發(fā)酵，來擴大精神力量的領(lǐng)土，所謂水清則無魚。歌德正是以世俗的一面，推動其精神性，并確保精神性的純潔。而我們也看到，太多文人、藝術(shù)家和知識分子，僅到盛年的時候，其靈魂就被梅菲斯托占領(lǐng)了。精神松弛萎頓，肉體則貪圖安逸。正因如此，歌德才別具魅力。

歌德與世俗妥協(xié)，是保護層。他愈是妥協(xié)，愈是為了保護自己。把歌德世俗的一面稱為庸俗，這是不適當?shù)摹Ｒ话阕骷沂浪椎囊幻?，也許可以稱為庸俗，但歌德的作品如此純粹，其世俗的一面就有必要另當別論了。實際上，人們恰恰是用歌德本人的純粹作為鏡子，來對照歌德本人世俗的一面，并因?qū)φ諒娏叶咽浪追Q為庸俗。至于妥協(xié)，當我們理解到歌德的妥協(xié)，是為了保護精神的純潔性，我們也就應(yīng)該意識到，他的妥協(xié)并非一般的妥協(xié)，而是容忍。有容乃大。當一個詩人胸懷大志，而周圍的環(huán)境又非常險惡的時候，如果詩人與環(huán)境做無謂的搏斗，他只會消耗自己的元氣，最終氣結(jié)：或害死自己，或精神錯亂，或憤世嫉俗。結(jié)果，他不但無法改善或戰(zhàn)勝環(huán)境，反而自己才枯力竭。歌德當然清楚這點，而且可以想象，他是站在更高的層次來看的。他對世俗采取容忍，同時壯大自己的精神力量，達到養(yǎng)精蓄銳。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不少重要作品，是死后才出版的，即是說，他不但養(yǎng)精蓄銳，而且把成果也養(yǎng)起來、蓄起來，不輕易示人。順便一提，我們中國人的妥協(xié)，尤其是當代文人的妥協(xié)，往往是為了維持或爭奪世俗名利而作的妥協(xié)，其代價是犧牲原已非常微弱、非?？蓱z的精神性。

歌德說：“一個人必須是什么，這樣才可以做任何事情?！碑敻∈康乱τ谑聵I(yè)，梅菲斯托不能理解事業(yè)本身的價值，只問他是否想要名譽。事實上，名譽只是事業(yè)的某種伴生物，而非事業(yè)本身，盡管太多人混淆了名譽與事業(yè)，甚至把名譽當成事業(yè)來追求。梅菲斯托最后一次引誘浮士德，是像撒旦引誘耶穌一樣，應(yīng)允帶他上一座最高的山，將世上萬國與萬國的榮華指給他看。但浮士德不為所動，反而說：“有一個大事業(yè)吸引我?！蓖旭R斯·曼在《歌德與托爾斯泰》一文中認為：“才能是一種很難說得清楚的概念。重要的，不在于一個人真的能做什么，而在于一個人是什么。我們幾乎可以說，才能無非是一種高度適應(yīng)一個人生命中的際遇的狀態(tài)?！边@“適應(yīng)”二字，可圈可點。一方面，它意味著這際遇不是一個模子，套進去就萬事大吉了；另一方面，它意味著一個人也不是見到這際遇就順從或順暢地進入狀態(tài)，而是有障礙要排除，有困難要克服。歌德不僅是一個人適應(yīng)其生命中的際遇的典型例子，而且是“高度”適應(yīng)的特殊例子。他不僅適應(yīng)其際遇，而且知道這際遇對他而言太順遂了，于是反身為自己設(shè)置更多高難度的障礙，以增強自己，進而更充分地發(fā)揮在這際遇中的狀態(tài)。這些高難度的障礙，就是他世俗的一面，還有他詩歌以外的廣泛興趣，包括從事繪畫和科學(xué)研究。

黑塞覺得，詩人歌德與文人歌德，有時似乎肩并肩走著，可突然分道揚鑣，互相矛盾，互不相關(guān)。也就是恩格斯所謂的有時是偉大的天才，有時是庸俗的小市民。所謂文人歌德，托馬斯·曼在《文人歌德》一文中曾有界定：“當我談到文人歌德時，我只采用詩人的世俗生活這一普通指稱，是日常、平淡和客觀的措辭，而不是那種更高雅的指稱及其關(guān)聯(lián)的一切。生活中有血有肉的歌德，一個人，一個平民——而他是一個文人。”然而黑塞發(fā)現(xiàn)，在戰(zhàn)爭期間，愛國主義者都動用本民族的一切資源，來為納粹戰(zhàn)爭辯護，但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他們無法從歌德那里榨取任何東西，歌德拒絕被利用。因為他不是民族主義者，他甚至會講出一些令愛國者害怕的真理。這個時候，黑塞才發(fā)現(xiàn)第三個歌德：智者。其實，在詩人歌德和文人歌德身上，已影影綽綽有一個智者歌德。但歌德把自己隱藏起來，我們尤其不要忘記，我們現(xiàn)在所知道的智者歌德，并不是歌德的同時代人所知道的歌德，這不僅因為他們受到時代的局限，而且因為他們看不到歌德一些死后才出版的重要作品。更諷刺的是，就連歌德的談話，他的同時代人也聽不到。同樣的事情，幾乎發(fā)生在所有的智者身上。這也許是智者的遺憾，但更是智者的同時代人的不幸。歌德無時不在，只不過人們看不清楚罷了。黑塞說：“他是不受時間限制的，因為智慧是不受時間限制的。他是沒有個性的，因為智慧超越個人。”在其他詩人身上，智慧也會閃光，但那只是瞬間性的，并且不一定具有穿透時空的深刻性，而歌德則可道出不僅在德國，而且在其他民族、其他時代也難得有人能道出的真知灼見。于是，黑塞不期然想起印度、中國和希臘的智者們。在某個方面，歌德很像中國智者。我覺得，歌德會是孔子最理想的弟子，因為《論語》就是一部既適用于世俗成功者也適用于精神求索者的奇書。

黑塞終于明白，這位智者歌德，把詩人歌德和文人歌德調(diào)和起來，形成一個宇宙。如果黑塞自己從一位詩人或一位文人的角度來看詩人歌德和文人歌德，他將永遠受到自己的局限，只看到他自己想看到的歌德。只有當黑塞自己也圓熟并徹悟了，從一個全面的角度看歌德，他才看到一個完整的歌德。這就像一個地球，包括陸地、海洋，如果我們僅僅從陸地或海洋的角度看地球，我們永遠看到平的、扁的或不平不扁的地球，只有當我們提升自己的境界，從太空中看地球，我們才看到它是圓的。陸地和海洋的肩并肩或分道揚鑣，現(xiàn)在一目了然，再不沖突，這一部分是與另一部分不可分割的。黑塞說：“當我們某些時刻對信念、智慧有所懷疑，那么，只要我們追隨智者的腳步，看到他有時也同樣脆弱、無所適從，將會是很大的安慰?！焙谌@番話，我想是就那些熱烈地追求高遠理想的人而言的。這些人在危機時刻，可從偉人的脆弱和無所適從中尋求啟示，獲得一個放松自己同時也是深化自己的空間。

黑塞說，種種跡象顯示，當今德國青年人不再讀歌德。如果他主持一所小學(xué)或中學(xué)，他就會……讀到這里，我吃了一驚，黑塞為何仍不懂歌德，難道他想要求所有學(xué)生都讀歌德，而如果黑塞理解歌德，他就不應(yīng)這樣要求，因為智慧是通過個人體悟獲得的，而不是教出來的。但是，不用急。原來黑塞是說，如果他主持一所學(xué)校，他就會禁止學(xué)生讀歌德，除了給三十幾位最成熟、最有為的學(xué)生，他可以把讀歌德作為獎賞，讓他們?nèi)グl(fā)現(xiàn)大智慧。

黑塞理解歌德的過程，其實也是我們理解所有大師的過程。歌德的重要譯介者馮至對歌德的理解，也是如此。馮至說，人在青年時期，對于歷史上偉大的人物，或多或少有些“敬而遠之”。作為文藝愛好者，他喜愛的往往是些不那么偉大而對于自己的思想感情能引起共鳴的作家，中年后，經(jīng)歷漸多，閱世日深，才逐漸理解到歷史上經(jīng)過考驗的偉大人物之所以“偉大”，自有它的理由。他個人年輕時曾經(jīng)喜愛過唐代晚期的詩歌，以及歐洲19世紀浪漫派和20世紀初期里爾克等人的作品。但是從抗日戰(zhàn)爭開始以后，在戰(zhàn)爭的年月，首先是對杜甫，然后是對歌德，他越來越感到和他們親近，從他們那里吸取精神營養(yǎng)。

艾略特也是如此。1933年，艾略特45歲的時候，寫過一段話，他說，歌德只不過是一個沉浸在哲學(xué)和詩歌中，又在兩者之中都沒有取得巨大成就的人。他只不過是一個拉羅什富科式的老于世故者而已。1955年，艾略特67歲的時候，在德國漢堡大學(xué)發(fā)表一篇演講，叫做《哲人歌德》。開頭就講，他十多年來，辦公室一直掛著歌德的畫像。這個時候，他已把歌德視為跟但丁和莎士比亞同一等級的“歐洲偉人”了。他說，年輕時，只知從一位詩人換到另一位詩人，大量閱讀，卻無法理解什么是偉大。人到中年，對事物理解深刻了，開始懂得自我批評，欣賞各種各樣的作品和作家，但是，哪怕是在這個時期，也仍有可能很冷漠地看待一些真正偉大的作家。最后，艾略特終于對歌德拜服了，而拜服的原因，是他認識到歌德的智慧，肯定歌德是一位智者。艾略特早期所理解的智慧，是世俗的智慧，而不是真正的智慧。換一個淺白的說法，世俗的智慧，可稱為聰明一世，糊涂一時；而真正的智慧，則可能看上去糊涂一世，卻可以穿越無數(shù)時代。艾略特最初無法認同歌德，是他無法認同歌德的時代。這包括，他愈來愈不想讀歌德同時代的英語詩人。但是，他愈是深入歌德的作品，在認識到歌德代表其時代的同時，也愈是發(fā)現(xiàn)無法把歌德與其時代等同起來，甚至發(fā)現(xiàn)歌德與其時代完全背道而馳。有一次艾略特得到一幅布萊克畫像，他把布萊克畫像掛在歌德畫像旁邊，他發(fā)現(xiàn)，兩人的眼神似乎很相像，但是，細看，發(fā)現(xiàn)布萊克的眼光是看向另一個世界的，而歌德則似乎能夠同時與兩個世界相安無事。

另一位英語詩人奧登，則較早地認識歌德，他在一首詩中說：“如果可能，我愿意做一個大西洋的小歌德”。他不僅認識歌德的價值，而且一生受歌德的影響。他與人合譯過歌德的《意大利游記》，為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英譯本寫過序。他編過一本書，輯錄他喜歡的作家的作品和言論，其中歌德的條目最多。與黑塞和艾略特的遲悟相比，奧登是在欣賞歌德的同時，分析歌德。他在《歌德先生》一文中，談到歌德抱怨為俗務(wù)所累、不能享受更符合他本性的孤獨生活時指出，如果歌德決定離群索居，實際上無人會阻止他。奧登覺得，歌德的抑郁癥，可能比他自己所承認的嚴重，是以害怕寂寞。另一個原因是，歌德認為一個作家應(yīng)該“參與”（或“介入”），認為純粹的文學(xué)生活對一個人來說，是不足夠的，因為人畢竟是“社會動物”，必須擔當社會責任，否則會妨礙其本性的發(fā)展。

奧登進而說，歌德性格極其錯綜復(fù)雜，會引起讀者矛盾的感受，至少對英美讀者來說是如此。“有時我們會感到他是個自命不凡的老悶蛋，有時會覺得他是個不誠實的老偽善家。然而，無論我們發(fā)什么牢騷，最終我們都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大詩人和偉人?！?/p>

我自己讀歌德，則是一步一步。最初是讀錢春綺譯的兩冊《歌德詩集》和馮至譯的散篇。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首《自然與藝術(shù)》。這是因為那時我寫了一些八行詩，是有形式的，我初步感受到了歌德所說的“在限制中才顯示出能手，只有規(guī)律能給我們自由”。后來再次受益于歌德，是讀了朱光潛譯的《歌德談話錄》和企鵝版的《格言與反思》。這大約是1997或1998年，我已有十多年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人生經(jīng)驗也豐富了，開始在反省寫作，而《歌德談話錄》對我簡直是石破天驚。我這時正處于領(lǐng)悟的巔峰狀態(tài)，而歌德不斷給我開竅?！陡裱耘c反思》則輯錄歌德著作中的格言和一些反思的文字。讀到最后幾頁，我不敢再讀下去，心里害怕！我也發(fā)現(xiàn)，歌德的語調(diào)已不像人的語調(diào)，而像大自然的語調(diào)。

《歌德談話錄》由于是談話式的，記錄者加插談話環(huán)境的描述，所以感覺還是親切的?！陡裱耘c反思》是摘錄的，沒有背景交代，如聽天籟。難怪海涅說：“歌德本身是自然的鏡子。自然要知道它自己是什么樣子，于是創(chuàng)造了歌德。甚至自然的思想、意圖，他都能給我們反映出來?！闭嬲闹钦?，由于他知道真理和真相，故他陳述真理和真相。偏見者則為自己的觀點申訴和辯護，并且往往是激動地。一個青年人讀箴言，是因為他覺得它們有道理；一個成熟者讀箴言，是因為他知道它們的道理。

有意思的是，我今天在這里引用的幾位推崇歌德的詩人，像馮至、黑塞和海涅，都是我早期喜歡的詩人，但我喜歡他們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我會喜歡上歌德，甚至可以說，我并沒有意識到他們喜歡歌德。艾略特和奧登，則是我后來喜歡的詩人。所以，這里有一些并非神秘的聯(lián)系。我指的聯(lián)系，是這些詩人關(guān)注的對象，往往高于文學(xué)。而我是一個埋頭讀文學(xué)的時候，不忘豎起眉頭窺看書外的人生的讀者。布魯姆在《影響的焦慮》一書中，強調(diào)要跟大師對著干，這似乎是就文學(xué)論文學(xué)?？稍谖铱磥?，大師對我的吸引力，不是其大，而是背后那東西，眉外那東西。那東西并非大師所專有，而是人人之所有。

但是，回避大師，回避像歌德這樣的大師，并不一定是壞事。因為，跟大師對著干的反面，是崇拜大師并被壓垮。里爾克就是一個回避歌德的例子。里爾克推崇另一些詩人，尤其是荷爾德林。至于歌德，他從來不讀。里爾克1904年在給友人的信中說：“我無權(quán)說任何話，除了這句——我缺乏接受歌德任何東西所需的器官，更不要說了解他?！?/p>

1912年，里爾克在給另一位友人的信中說：“請聽我要多謝你什么，你就知道你是不是值得多謝——我要多謝的是《冬日游哈爾茨山》，不是勃拉姆斯的版本（我實際上對音樂一竅不通），而是歌德的詩，這首詩太精彩了。要是你知道，我直到昨天之前還不知道這些真正具有經(jīng)典分量的偉大詩篇，你會怎么想？我在你信中讀到你引用的那段美妙的詩，令我大感好奇，于是找來看。感謝你?！?/p>

“我必須告訴你，直到現(xiàn)在，我才逐漸帶著謹小慎微的態(tài)度，贊賞起歌德。確實，當我的贊賞出現(xiàn)，這贊賞是非常高和無保留的。直到最近，我對他所知甚少，我的需要從來都未曾本能地轉(zhuǎn)向他；除了比較好懂外，偉大的東西一直都在更高的地方跟我建立聯(lián)系；但是，《哈爾茨山》躋身我所知最有力和最純粹的作品，它是最優(yōu)質(zhì)的詩之一：有哪個時代可損害它？”有趣的是，《哈爾茨山》是歌德詩歌中比較不好懂的一首。所以我們很難說里爾克真正理解歌德，他的“謹慎”并非謙虛之詞。

怎樣解釋里爾克對歌德的漠視？我想引用我自己在一篇文章中的觀點，不妨稱為“壓力論”。當一個大師出現(xiàn)，其他后來者只能做大師做得不夠的事情，發(fā)展大師未開拓的領(lǐng)域。歌德是大師，歌德以后的詩人，都只能回避或抗拒歌德。歌德是理性的，所以，歌德以后的詩人，多數(shù)是非理性的。歌德的文字清晰，所以，歌德以后的詩人，多數(shù)是晦澀的。歌德是平和的，善于跟世界妥協(xié)，歌德以后的詩人，則多數(shù)是激進的，跟世界過不去。歌德自己，也很懂得適當回避大師。他說過，每年只可看一部莎士比亞的戲劇，如果看得太多，自己就會被嚇得不敢創(chuàng)作了。

歌德聲音平靜、思路清晰，他的后輩荷爾德林，聲音高、意象朦朧；歌德對世界發(fā)言，荷爾德林對天上發(fā)言；歌德一生運氣好，后半生更是精力旺盛，荷爾德林后半生完全陷于瘋狂，幾乎是廢人。

歌德的發(fā)展，主要是圍繞著一個人如何全面發(fā)展自己，進而全面了解世界，看到世界的真相。但是，他的后輩，例如里爾克，則是鎖定世界的一個方位，鉆進去探究。如果說，歌德是試圖用客觀的角度來描述地球，把它呈現(xiàn)出來，里爾克則是不理會地球是圓是扁，奮不顧身往下鉆，要把地球鉆透。

這里，我想再引用一個說法，也即刺猬與狐貍，來解釋里爾克對歌德的態(tài)度。哲學(xué)家以賽亞·伯林引用希臘詩人阿爾基洛科斯的一句詩，來分析托爾斯泰。這句詩說：“狐貍知道很多事，刺猬知道一件大事?！边@個寓言歷來有很多解釋，伯林則把它拿來劃分兩種類型的作家和思想家。刺猬型是向心的，圍繞一個大致連貫和清晰的系統(tǒng)來運作，狐貍型則是離心的，拮取萬事萬物的精華，在各個層面上運作。伯林對刺猬其他特點的描述，我不是完全同意，故我想扼要地歸納一下：刺猬深入，狐貍淺出；刺猬主觀，狐貍客觀；刺猬打陣地戰(zhàn)，狐貍打游擊戰(zhàn)；刺猬片面，狐貍?cè)?；刺猬有我，狐貍無我。按伯林的劃分，但丁是刺猬型，莎士比亞是狐貍型；柏拉圖、盧克萊修、帕斯卡爾、黑格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易卜生和普魯斯特等人屬刺猬型，希羅多德、亞里士多德、蒙田、伊拉斯謨、莫里哀、歌德、普希金、巴爾扎克、喬伊斯等人屬狐貍型。我們可拉近一點，孔子是狐貍，老子是刺猬；杜甫是狐貍，屈原是刺猬。伯林認為托爾斯泰無法歸類，因為托爾斯泰“本質(zhì)上是狐貍，卻相信自己是刺猬”。

簡言之，刺猬就是見到一個東西，就死纏爛打做下去，不管有多大困難和艱險。狐貍很狡猾，它不盲目，而是會分析環(huán)境，找出要害，然后輕易地獲得它要獲得的東西。即是說，它不輕易消耗自己的精力體力，而多用腦，擅于把問題放在一個脈絡(luò)之中來考察。刺猬會覺得狐貍無膽量，不用真刀真槍；狐貍會說，刺猬亂碰亂撞，白白消耗元氣。所謂狐貍，就是梅菲斯托和浮士德在一個藝術(shù)家身上糾纏。而刺猬就是身上只有浮士德而沒有梅菲斯托，所以刺猬都給人極端的感覺。刺猬往往不容于世俗，或不融于世俗。正是因為歌德深知梅菲斯托和浮士德缺一不可，他才會有艾略特所說的“同時與兩個世界相安無事”，而這兩個世界，構(gòu)成了黑塞所說的一個宇宙，由智者調(diào)和。換句話說，宇宙就是由這兩個世界構(gòu)成的，也即中國人熟悉的陰陽。智者之所以為智者，并非他知道或認識這兩個世界，而是他知道、認識并實踐之。

刺猬型作家，都是天才型作家；狐貍型作家，都是大師型作家。刺猬型作家集中自己的精力，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和自己所見的東西，尤其是自己的存在之見，他們引爆自己，揮發(fā)自己；狐貍型作家則是不僅小心使用自己的精力，而且要吸取外部的能量，包括吸取刺猬的好處，來壯大自己?？偟膩碚f，刺猬型作家只欣賞刺猬型作家，狐貍型作家則既可以欣賞狐貍型作家，又同樣欣賞刺猬型作家。不言而喻，里爾克是刺猬。而且我們幾乎可以肯定，里爾克后來也不可能完全擁抱歌德。

歌德則不僅是一只大狐貍，而且除了在《浮士德》中探討大狐貍的形成外，還在其他詩里一再觸及這個主題。例如《從父親那里……》：

從父親那里我得到的是體形，

和嚴肅地對待人生；

從母親那里我得到的是愉快的天性，

和對幻想虛構(gòu)的熱衷。

曾祖父青睞絕對佳麗，

這愛好不時在我身上作怪；

曾祖母喜愛首飾和黃金，

這使我的四肢抖動。

這些要素無法分離，

從整體之中，

我這整個的人，

什么稱得上是我的原型？（馮至譯）

這原型不用說，正是狐貍。

一般而言，很多只狐貍都不如一只大刺猬，但是大狐貍一出，很多刺猬都不如它。所以，大師一出，要隔好幾代才會再現(xiàn)大師，這中間，都是刺猬話事。但是，文學(xué)首先是刺猬建立的，然后出現(xiàn)大師。這樣我們可以肯定，文學(xué)是以刺猬開始，并以刺猬結(jié)束的。因為文學(xué)的末期，必沒有大師。而只要繼續(xù)出大師，文學(xué)就未到末期。

對于經(jīng)典，對于大師，有些人很遲才了解，有些人回避。還有另一些人，他們很早就閱讀某些大師，但是讀不出好處，而他們本身又不是那種有能力跟大師對著干的人。他們因為早期讀過某些大師沒有留下印象，后來也就沒有打算去讀了，于是也就錯過了獲得智慧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