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健(中國上海)
春意闌珊,收到謝志強先生的微型小說集《黑蝴蝶》。午間小憩,隨手翻閱,不覺沉醉其間。
《黑蝴蝶》文筆閑適、散淡、隨意,沒有刻意經(jīng)營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甚至也不十分著意人物的刻畫,而是用一種隨意、平淡甚至白描的語言敘述事件。這是我讀這本以江南小城余姚的古代人物為題材的小說集的第一印象,感覺像在閱讀一篇篇充滿詩意的散文,或者一首首具有散文韻味的詩歌。
這樣一種散淡的文本結(jié)構(gòu),打破了以往小說慣常的起承轉(zhuǎn)合敘述模式,摒棄強調(diào)故事生動、人物形象的戲劇沖突式小說推進手法,詩性的敘述建構(gòu)了一種古今同在的共時性美學空間,并在這樣的空間意境中神交古人,走進他們的生活,也讓他們走進我們的心里?!逗诤愤@樣一種筆記體的敘述方式,似是夏夜無眠,幾個人圍坐一起閑談巷陌,就在作者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講述中,那個勤儉持家、胸懷寬厚的主婦王博頰正穿越歷史的煙塵活生生地走來;也了解到吳越之地祭祀的灶王爺,其原型是一個喜歡“小弄弄”(賭博)的敗家子……雖然隔著數(shù)千年時光,但是,那些吳越之地的生活場景、民風民俗、鄉(xiāng)言土語、家什用具等,都經(jīng)由作者的敘述立體化地呈現(xiàn)出來,人物也在這種頗具生活質(zhì)感的場景中活了起來。虛實結(jié)合的手法,頗為符合魯迅先生所說“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
由來歷史敘述遵循“信史”還是“虛構(gòu)”,一直是兩向取舍,各有其說。其實這本不是問題,歷史敘述中“再現(xiàn)什么”和“如何再現(xiàn)”,首先服從一定的文化語境,其次才是作者的“私人敘述”。是以既有左丘明借他人之口,稱《春秋》“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的“春秋筆法”為史述之范;也有王安石斥之為“斷爛朝報”的不堪。之所以對同一典籍看法迥異,既不是左丘失明,也不是臨川妄言,而是各人均看到問題的一面,左氏稱頌的是筆法,王氏痛貶的是史述。作為改革派的王安石,看不慣的其實是作為舊體制維護者的孔夫子文筆背后的思想和立場。
《黑蝴蝶》智慧地避開了這種歷史敘述的背離,選擇了“虛肉實骨”的藝術(shù)手法,即其人其事是其骨,遵循史實;充斥在其人其事中間的生活細節(jié)、心理活動是其肉,雜以虛構(gòu)。這于歷史敘述固然是一種較為聰明的取舍,但實操起來并不好把握。史載人物和文學形象,遵循的是全然不同的運行邏輯,史家要求的是拂去歷史的煙塵,返本還原;小說家追求的是再造鮮活的文學形象,獨具特色。作為文學作品的小說,其歷史敘述的要點不在于是否真實,而在于敘述的主旨,以及在這一主旨輝映之下的人物形象。一如謝志強先生所言,我寫故鄉(xiāng)古人的初心,其實是想通過古人觀照現(xiàn)在,把古人納入到當下的現(xiàn)實社會,來影響現(xiàn)實。這應該是作者寫作本書的初心之所在。
史家著史一般遵循“常事不書”的原則,但《黑蝴蝶》所選之史事,大多為入不了正史的“常事”,作者以披沙瀝金的匠心,力求在細沙般瑣屑的歷史塵埃里,找尋出人情人性人生的詩意輝光,映照當下。當然,除了頗為精當?shù)臍v史取舍,《黑蝴蝶》的可貴還在于令人回味無窮的詩性敘述。
《祖父的脊背》簡約的題目蘊含著令人想象的寓意。葉祖山在庭院里彎腰賞花,卻忽然被一個徑直闖進的男子在背上拍了三下。葉祖山的兒子葉國禧正欲攔下離開的男子斥問,其父卻令放行,并頗有意味地說:“人與人之間,要有座橋,供人過。他拍我的背,就是過橋?!辈涣希韰s傳來男人身亡的消息。原來,葉家為姚城望族,男子與人打賭,誰能辱弄葉老頭,可免除酒錢。男子事成之后,飲酒過度身亡。作者的用意借由主人公的對話說出,人生的無常中蘊藏著因果,善惡福禍,皆來自自身的修為。簡單的敘事,卻蘊含著深刻的哲學命題。像這篇《祖父的脊背》一樣,《黑蝴蝶》里還有諸如《花在人在》《一夜之劫》《三人行》等富于哲理思辨的作品。
作為心學集大成者的陽明故里人,謝志強善于通過文學感性的形式,來表達自己對人生和生活的哲學理性思考。他在本書后記《我為何要寫故鄉(xiāng)古人》一文中更是表明:“作家應當以文學的方式維護起碼的常識底線,像麥田里的守望者。”《祖父的脊背》告訴我們,善意善行是一座橋,渡人渡己,避禍免災。以強烈的社會使命感,通過文學敘述以達于教化,古已有之,先秦《莊子》以教化為目的的寓言十之八九,國外伏爾泰、薩特更是通過小說來闡述自己的哲學觀點,以小說的形式來為世人建構(gòu)最基本的世界觀。有學者把以小說作為表達哲學觀念的感性形式稱為“思之詩”,《黑蝴蝶》中包括以上所舉篇什,均可作如是觀。
歷史敘述,既要遵循史實,又要遵從內(nèi)心,于敘述者來說其實很費周折。在文史一體的古代,即便如《春秋》者,其實亦根據(jù)作者的價值取向做了極大的“自由發(fā)揮”。但好者好極,惡者惡極。及至目下,文學家筆下的歷史敘述仍在“信史”還是“虛構(gòu)”之間徘徊,首鼠兩端,或者機械地呈現(xiàn)史實,或者恣意地架空虛構(gòu)。以文學的筆法寫歷史,或以歷史的思維寫小說,均不得法。以至著名作家朱蘇進不無偏激地認為,凡是歷史學家叫好的作品,幾乎沒有一部是好作品!
無疑,文學作品的歷史敘述需要想象的才華和虛構(gòu)的激情。史料所能提供的,只是骨架和脈絡。要想讓這些史料重新鮮活起來,以豐滿生動的文學形象輝映當下,更多的還是需要作家根據(jù)事件邏輯和人物境遇,進行合理的想象和推理。這就是說,讓歷史的歸歷史,文學的歸文學。基于這樣的認識,當謝志強懷著熾熱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和文人情懷,以一種赤子深情和哲人深邃的目光丈量這一方熱土時,作家的神思便開始穿透更為深遠的時空,關(guān)注、神游積淀于這一片土地上的歷史文明。在《黑蝴蝶》中,有大量篇什對姚城所在的吳越文化和歷史文明的深情演繹和深度發(fā)掘。相信像《主婦王博頰》《約定的高度》《湯圓之夜》里所發(fā)生的故事,在古老的中華大地上也會有不同的版本,它們或交織于鄉(xiāng)土的故宅古居中,或投影在河流的清清漣漪中。但經(jīng)過作者的妙筆演繹,這些鮮活的文學形象,便具有了姚城特色,成為姚城歷史和文化的一部分。
史實敘述自《春秋》開端,以“微言大義”“盡而不汙”為圭臬;筆記小說于魏晉肇始,以志人志怪為特色。傳統(tǒng)的要義在于,它屬于過去卻不斷地作用于現(xiàn)在。既要以史述的“微言大義”“發(fā)揮垂訓的作用”,又能以小說的生動形象“取悅讀者”,《黑蝴蝶》的可取之處在于,以現(xiàn)代思維觀照歷史,同時讓歷史照進現(xiàn)實。它以詩性的美學精神融歷史敘述、小說敘述于一體,形成筆記體微型小說“新敘述”。其特點大致似可概括為:摒棄了古典小說的故事型和章回體的傳統(tǒng)架構(gòu),汲取了類似散文與詩歌的文體美學,以散淡的語言、松散的結(jié)構(gòu)、綿長的意蘊、詩化的意境,走出了微型小說的經(jīng)典形態(tài),形成了微型小說的新的敘述模式,構(gòu)成了微型小說文體新的審美特征,頗有“跨文體寫作”的意味。汪曾祺先生的個別篇什如《護秋》《薛大娘》《辜家豆腐店的女兒》等曾有此風韻,《黑蝴蝶》則對此做了進一步的生發(fā)和張揚。
亞里士多德曾有一段關(guān)于歷史敘述與文學敘述之分野的著名論斷,即史家“敘述已發(fā)生的事”,而詩人“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所謂“可能發(fā)生的事”,是“指某人,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會說的話,會行的事”。以此觀之,《史記》中除“表”“書”之外,其余如本紀、世家、列傳,從文體上來說,也應該屬于歷史小說的范疇。在這樣的中國傳統(tǒng)文學語境中走來,作為同樣是歷史敘述的《黑蝴蝶》,既然作者標明為微型小說,其用意自然還是志人,而不志于述史,更多的還是在史實的框架下,以一個一個以人為起點的小場景,來完成作者對歷史過往的復原與再現(xiàn),并通過這些復原與再現(xiàn)抒發(fā)作者的胸臆。作者在敘述中,自覺地遵循小說本位,以對歷史獨到的把握和發(fā)現(xiàn),以小說自有的邏輯自洽性完成作者特有的詩性敘述。作者的筆墨,沒有了傳統(tǒng)小說汪洋恣肆的筆墨,而似“叢殘小語”般的閑適,即便如《邵基之難》《復仇》等可以寫得壯懷激烈的橋段,作者也是以波瀾不驚的筆觸,云淡風輕,娓娓道來。但是,輕松的文字后面,卻是作者靜水流深的用意。作者有意識地以小說為體,以史料為用,以對歷史人物的獨到發(fā)現(xiàn)來有為于現(xiàn)實,從而創(chuàng)造了既在過往的時空里獨立自足又燭照當下的人物形象,給人以警示、借鑒、啟迪和感化。這些人物形象雖然面目不是十分清晰,但是卻有著美術(shù)家筆下風俗速記般鮮明的臉譜形象,他,她,他們,經(jīng)由作者的筆觸,像翩躚在時光隧道的黑色蝴蝶,正穿越歷史的煙塵來到當下,飛舞在作者詩性的文字中,也飛舞在讀者的想象里……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楊 斌